天授一十四年一月七日。
寒冬凛冽。
今年格外寒冷,落雁山庄的园林内,那些柏树、翠竹、银松、黄杏等绿植皆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霜。林孤生在院中执枪,一招一式,循环往复,这段时间他一直锁着自己练功,希冀想籍此突破。那日酒后练功,竟让境界松动,全新的“气”充盈全身,他修出了属于自己的内息,那是一种不同于传统武道的真气,是他亲手开创的体系。
一袭古制长裙的周子依端来糕点,站在房檐下。
“孤生,我想了一下,不如咱们明日出城走走……我,我寻了一个小道观,听说那里算命很准,如果你实在拿不定主意,不妨去求一签。”
林孤生默默收了长枪,走过来,周子依赶忙拿出毛巾给他擦汗。
“我自己来吧。”
周子依甜甜一笑,说:“其实你大可不必要这样禁锢自己,我尊重你,我父亲也会尊重你的,如果……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娶我,我会说服我父亲,我也不希望我们之间是一场交易。”
林孤生苦笑,抿了抿嘴,“子依,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是你太好了,我怕我辜负你,辜负周叔。”
“那……还要去小道观吗?”
“去,怎么不去?只不过不是去求签,我自己的命运,岂能容他人说三道四?”林孤生把毛巾放好,披上袄子,说道:“我这个人不信命,我不相信什么上天注定,出去走走也好。”
……
寒冬下的曲江没有结冰,江水极为湍急,粼粼的水波几近墨色。这个季节已经买办法下水捕鱼,尤其是早晨,雾蒙蒙一片,江边路况打滑,要是不慎跌落,眨眼就能被彻骨的江水吞噬,没了知觉,葬身鱼腹。
一大早,林孤生和周子依乘坐马车出发了,连丫鬟彩儿都没带,仅仅只带了一赶马的车夫。其实这样冒险出城是很危险的,但是落雁山庄无人过问,笑话,小姐出门,还需要跟谁通报不成?当然,暗中周观雨还是命山庄内一名绝世强者暗中护送。
“听说天下城这个季节很冷,是吗?”
林孤生笑了:“可曾听闻‘洒水成冰’?这可掺不了假,这季节,天下城的护城河都结冰了。”
周子依浮现一抹憧憬,小声说道:“我常在书上说‘不妆空淡粉,无树独飘花’但是江城是不怎么下雪的,也许……等下个月,会下一点点,也只有一点点,很快就融了,我很难想象传言里的‘大雪纷飞’。”
“有机会的,有机会……我带你去天下城,见识一下什么叫‘惟余茫茫’的雪景。”
周子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顺利出了江城。
沿着官道往北而走,有一低矮的山峰,沉浸在雾蒙的天际中,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只能步行了。
留下车夫在此地看守马儿,林孤生携手和周子依踏上了山路。山路很陡,又有一层薄冰,走起来很滑,稍不留神就要摔跤。周子依是女人,天性柔弱,走得很吃力。
犹豫了一下,林孤生开口道:“我背你上去吧。”
“可以吗?”
“可以。”
“那你小心,路滑。”
林孤生弯腰,等她抱稳后,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没个尽头的石阶,咬了咬牙。他刻意收敛内息,只凭借自己的体魄,也幸好在蛇山打下了基础,脚力和下盘很稳。
周子依趴在他的背上,小脸贴着林孤生的脊背,心中暖洋洋的。
这条路很长,很陡。
原本这个小道观往日里香火也算极好的,人满为患,许多人都来此地求签,但眼下毕竟天气极端,寻常人家这个时间段不如躲在家里烤火踏实。
“下雪了……”
周子依神情一怔,不由咬唇喊道,她伸出手,一缕雪花飘下,很快化成冰渣。
雪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放眼望去,山脚下,白茫茫的一片。
“是下雪了。”
二人说话的功夫,如同洪水开闸,稀疏的雪花眨眼成了鹅毛大雪,从天际而来。
林孤生艰难迈出脚,浑身滚烫,视野内已经可以看到那山顶上破败的小道观孤零零矗立,像是汪洋大海的孤船,竟然有炊烟。
终于走完了石阶。
林孤生放下周子依,后者捂嘴轻笑。
“你笑什么?”
“你的头发全白了。”
“你不也是?”林孤生心下觉得好笑。
“咳咳……咳,道家重地,二位打情骂俏,有些不尊重人了吧?”有一贼眉鼠脸的邋遢老道靠在墙角鄙夷笑道。
林孤生闻言心神一定,警惕起来:“你是谁?”
邋遢老道冷下目光,讥讽道:“好小子,论‘倒打一耙’你算是有一套,你来了三生观,问贫道是谁,说出去贫道都要被人耻笑三年,这话应该贫道来问你才对吧?”
林孤生尴尬一笑,周子依急忙拉住他,在他耳畔低声道:“孤生,他是小道观的道长……呃,我,我也说不上道号。”
邋遢道人耳力极好,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小妮子,说不上贫道的名号只能算你无知,哼哼,都怪勾栏山那伙肥头大耳的胖和尚,抢了老子的香火,哼哼,油水赚的多,香客也多,现在江城人连贫道的名号到说不上,真是欺人太甚。小丫头,既然相遇便是缘,听好了,贫道姓苏,名立信,字独言,号长生。记好了吗?”
老道说话的口气倒是很不耐烦。
周子依恭恭敬敬点头。
“苏立信?”林孤生默默念了一遍,有些迟疑,“你认识常立钺和楚立华吗?”
“他娘的,你认识我大师兄?”苏立信眼睛一瞪,脱口而出。
他倒是不奇怪林孤生能说出“楚立华”的名字,毕竟楚门药业名满天下,但凡是有点传承的世家,往往都需要各种名贵的天材地宝,也唯有楚门能揽下十四州的生意。但是“常立钺”就不同了,苏立信深知自己这个师兄要么避世不出,要么云游四海,行事作风不拘小节,江湖上很少有人能说出这个名字。
“认识,认识,生死之交。”
林孤生半真半假笑道,为的就是刺激一下这个邋遢老道。
苏立信上下打量着他,半信半疑,“就你?虽说根骨不错,但连宗师的门槛都不及,哪里有资格和我师兄论生死?”
林孤生平淡开口:“信不信在你。”
苏立信掐指一算,微微眯起眼,下一刻,他露出惊容,邪魅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走,嘿嘿搓手道:“是来求签的吧,请进,请进,真是大造化,是我看走了眼,二位既然如此有来头,想必也不会空手上山吧?”
林孤生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个老道怎么那么不靠谱呢,就像是打了几十年的光棍一样猥琐。
“苏道长,规矩我懂,带了香火钱的。”周子依赶忙开口。
苏立信笑容更甚,舔了舔唇:“小姑娘,你那点不够……你们要求的签可不简单,贫道窥探天机,是要遭天谴的,要是那‘五弊三缺劫’来了,贫道可是要缺胳膊少腿的,到时候肩不能抗,自然需要点银子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林孤生皱眉,心想要不是他是常立钺的师弟,不然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你直接说你要多少银子。”林孤生不耐烦开口。
苏立信瞥了他一眼,面露难色,贼溜溜的目光在林孤生身上游走,搓着手,笑道:“也不需要太多,小黄鱼两根。”
“老道,你搁着讹人呢?”
“小子,怎么说话呢?哼哼,给不起银子,还求什么签,算什么命?”苏立信直翻白眼,话锋一转,冷笑道:“贫道拿命泄露天机,你以为这银子好赚?哼哼,要不是看你有缘,就凭你的态度道爷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周子依拉住林孤生,冲他摇头,示意他冷静,不要争吵,然后冲老道露出歉意的神色,“苏道长,可是我们走得匆忙,没有带那么多钱财……不如,先欠着,明日我一定亲自前来。”
苏立信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道:“那不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周子依态度更加谦逊,微微欠身:“苏道长,难道您还不愿意相信我吗?”
苏立信似笑非笑,“贫道以为,等你们看了签,明日就不会有心情来了。”
林孤生和周子依对视一眼,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苏道长,那你说怎么办吧?现在天色已晚,若是一来一回,难免折腾。”林孤生深吸一口气,沉沉道。
苏立信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哈哈大笑,指着林孤生的怀中,勾了勾手指头,坏笑道:“你身上有宝贝,是上好的雪国红叶石和北漠蓝宝石镶嵌而成,价值应该是够了。”
林孤生脸一冷。
“怎么,舍不得?”苏立信一脸无辜,配上他那副猥琐的嘴脸,让人忍不住想上去踹他一脚,他耸了耸肩自顾自道:“也是,毕竟是未婚妻给的定情信物,怎么舍得呢,舍不得,舍不得,便放不下,一辈子都放不下哦。”
林孤生脸色阴沉,浑身发抖,他在极力克制。
安妮娅是他深埋的伤疤,现在被人这么不留情面的揭开。
周子依安静下来,伸出芊芊玉手,轻轻安抚林孤生的情绪,“孤生,我们不算了,走吧。”
她知道安妮娅在林孤生心里的分量有多重,那是一个为他而死的女人。
邋遢老道收敛了笑容。
“不。”
林孤生坚定了目光,从怀中掏出那份携带他怀中温热的吊坠,沉沉开口:“给。”
苏立信哈哈大笑,一把接过,放在随身布包里,笑吟吟道:“好,走,外边冷,我去拿签子。”
见林孤生最终还是拿出了吊坠,周子依心中一疼,忍不住询问:“孤生,你……你为什么还要给他?”
林孤生冲她笑了笑,只是笑容多少带着些勉强,“总要和过去说一声再见的。”
小道观内很破败,很狭窄。
就供奉了一张图卷。
苏立信在卷轴下摆放着供果年糕的案几抽屉里寻找什么东西,见林孤生好奇打量那副图像,解释道:“那是我龙虎山一脉的开派祖师爷,是我道家圣贤。”
画轴内,是一中年面孔的农家老伯,麻衣长衫,很普通,没有想象中道家圣贤那般仙风道骨,一点没有所谓“大圣”的风采。
折腾了没多久,苏立信拿出一陈旧的签筒,似松了一口气般皱眉:“贫道这里有一百零八支签,只有一支是上上签,一支是下下签。来找贫道解签的,从没有人抽出过上上签,也没人抽出过下下签,嘿,不知道的还以为贫道是装神弄鬼,这里根本没什么好签和坏签嘞。来吧,你们一人抽一支,贫道看看究竟什么星象这般凶险。”
“好。”
苏立信眯起眼,看也不要看签筒,随意摇晃了一下,让二人抽签,林孤生和周子依刚一摸到签,就被苏立信抓住手腕,二人不解,邋遢老道嘿嘿一笑:“好了,松手,让贫道看看,你们是外行人也不懂,这签子啊可不能随意拿出来,毕竟解签是泄露天机,你们背负不起这个债孽。”
林孤生默默收回手。
苏立信眼一瞥,顿时心惊,好巧不巧,这两人抽的签子,恰好林孤生抽的是上上签,周子依拿的是下下签。嘿,替人解签十几年,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见,老道心想干完这趟买卖,明日赶紧卷铺盖下山跑路,再也不掺和这趟混水了。
见他眼睛不停乱转,林孤生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开口道:“老道长,如何了。”
苏立信抬起左眼皮瞥了他一眼,气定神闲,笑道:“嗯,好签,好签,老弟啊,你没来对,贫道猜测老弟最近是面临人生最大的抉择是吧?”
“是。”
林孤生心想这老道不愧是龙虎山青云观门下,是常立钺的师门兄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嗯,不出意外,这个时辰下山,你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林孤生皱眉:“还有呢?”
“没了。”
“没了?”
“没了。”苏立信一脸无辜,耸了耸肩,把那上上签和下下签抽出来,放在怀中,然后把剩下的签子摇匀混淆,“没了,下山后你会遇到一个人,你就会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林孤生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只能强忍怒意,心想暂且相信你,既然你是龙虎山的,要是敢诓骗他,日后大不了去龙虎山青云观找他算账。
“苏道长,那我的签呢?”周子依一听两支都是上上签,心里很高兴。
苏立信脸色有些不自然,故意抠鼻子,把头别过去,含糊其辞道:“白头并非雪可替,相逢已是上上签。”
周子依听得不解,迟疑道:“苏道长,我不是很理解。”
“哎,字面意思,好了好了,下山吧,耽误久了可不行,要是晚点雪下大了,山路被封,一来二去延误了时辰,错过了该见的人可就不好了。”
苏立信说完,似嫌弃一般摆摆手,然后自己钻进了隔壁的屋子,留下面面相觑的林孤生和周子依。
“那老道说的可不像是什么好话。”林孤生冷笑。
周子依自然听出来了,勉强一笑,把头埋进林孤生的肩膀,“既然是上上签,那就好,一切便好。”
二人携手下山。
此刻,大雪纷飞,一片银装素裹。
不知过了多久,一身破烂道袍的苏立信走到石阶前,俯视着林孤生背着周子依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良多。他的手上,是那一串吊坠。许久,他从袖口取出两支签子,叹了口气,把签子扔了下去。
“真是孽缘,孽缘……”
等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大雪中,老道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咧嘴大笑:“不过命里注定的事,谁又谁的准呢,兴许,总是会有变数的吧。”
……
归途。
大雪小了。
马车赶路,离开三生山的位置,却又突兀的没了雪,就像……下雪的只有那片群山,真是令人奇怪。
“孤生,你是在想苏道长的话吗?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既然这么说,我们只需要安心走,留意一下路边的人就好。”
周子依还以为林孤生是在想苏立言那云里雾里的话。
“不,我是在想……那姓苏的一开始说签筒里只有一支上上签一支下下签,却又告知我们抽的都是上上签,哼。”
周子依闻言眉头轻轻一颦,浅浅一笑:“兴许是一般的签,他收了那么大报酬,总得说点好话的。”
“但愿吧。”
这个话题很敏感。
二人都心照不宣,因为……苏立言解签说的话,可不是什么好话。
马车颠簸了一下,忽然停下。
“小姐,前面有一怪人在和官兵对峙,阻隔了官道畅通。”
车夫冒冒失失的声音响起。
林孤生心神大定,揭开车帘,凝视前方,果不其然,空旷的官道上,站着一光头青年。这青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单薄的背影写满了饥饿、疲惫、寒冷……
他的前方,是一行骑着军马的士兵,皆手持砍刀,杀气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