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衣沉浮梦

第106章:医者为大,可救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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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寒冷,这季节,不知多少穷苦人熬不过这冬天将要死在那腊月成为枯骨。这光头青年穿得单薄,就一破破烂烂的长袍,纵然如此,面对那些威风凛凛的士兵也不输半分,不让半步,他的背影坚毅,虽是穷途末路,但仍然坚持站着。

“嘿,白衣的,此人是官府通缉的传教士,速速让开,切莫挡了道路。”

有士兵看到林孤生,喊了一嗓子。

传教士?

原本还在思考眼前的不速之客是不是苏立言说的那个人,听到这话不禁一怔。传教士,整整一年几乎没有听过这个词了,如今在荆州,在江城,居然听到了传教士!他不禁回想到许多记忆,他想到了毅然出城的张冲,想到了宁安……

青年回眸,那眼里是深埋的坚定,他嘴角上扬,冷笑了三声。

见林孤生不为所动,甚至一句话也没回,那士兵有些恼火,扬起军剑,冷冷道:“没听清楚嘛?此人是左将军指名道姓要缉拿的传教士逆党,速速退开,否则依照《大凉律》《荆州律》《江城治安律》追究,不论你是何背景,也得给本将上公堂对峙。滚开!”

林孤生忽然笑了,冲那青年挥了挥手,“秃头的,还能打不?”

“能。”

“好,能打几个?”

青年回头看向那些士兵,笑道:“勉强打五个。”

“狂妄,给我上!”军官怒喝,扬起马鞭,冲杀而来,身后数十骑兵纷纷跟上,喊打喊杀。

林孤生飞身一跃,行至跟前,一拳轰出,集结内息加持,一跳便是一丈高,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弧度,狠狠一拳抡下。那军官猝不及防,慌忙挥剑,但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拳头在瞳孔内不断放大。

“轰隆”

血肉模糊。

军马被硬生生压断了脊梁。

大战一触即发。

这也是林孤生自悟道以来第一次酣畅淋漓的大战。

那青年拖着残躯,陷入战局,大呼过瘾,一人战数个士兵且不落下风。

须臾。

现场全是尸体。

青年摇摇欲坠昏昏沉沉,最终瘫倒在地,用尽力气冲林孤生露出笑容,隔空抱拳道:“墨者,孙渔舟。”

“林孤生。”

“你就是林孤生?”

“你认得我?”

一脸吃惊的孙渔舟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略带自嘲道:“素问岐山帅府有一‘顽劣成性,捣乱有道’的纨绔少爷,在天下城作威作福不知天高地厚,想不到今日一见,传闻多少有些谣传。”

林孤生哈哈大笑,“世人传言不假,真正的林孤生早就死了。”

孙渔舟耸了耸肩,林孤生在长城边关遇刺,成为大凉和北漠发动战争的导火索,这件事人尽皆知。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孙渔舟恢复点力气后,拿出一份古朴的卷轴,施展了口诀,加持内息催动,卷轴自焚,竟化作无数的墨汁,那些尸体沾染了墨汁即灰飞烟灭,这一幕很惊悚。

“呵,墨家的小术法,不足为奇。”孙渔舟解释。

……

江城外三十里,江畔,一竹楼。

孙渔舟和林孤生对饮而坐。

周子依默默在马车里候着。

“林兄,多谢出手。”

孙渔舟相貌平平,又因为不知遭遇了什么凶险的追杀,显得灰头土脸,但那眸子十分锐利,有光。

“举手之劳。”

林孤生强忍心中的迫切,按照苏立言的签子,下山会遇到一人,那必定是孙渔舟,他有些期待孙渔舟该如何指引他,让他做好这个决定。

孙渔舟苦笑,桌上是一袋铺开的花生米,和一壶浊酒,相顾无言片刻,终究还是他率先打破了平静:“林兄单独约我,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毕竟你是‘传教士’,我知道传教士,我一朋友也是传教士。”

“哦?”孙渔舟目光一怔,失笑道:“素闻林兄处身名门,又是武宗之后,某自愚钝,只是传教士……传教士,也不知传的是哪一家的教?”

林孤生意味深长,笑道:“哪一家都不是,严格来说,他只是一腔热血,见不惯这个时代的压迫,便毅然南下。嗯,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他是谁?兴许我听过名讳。”

“张冲。”

孙渔舟思索良久,摇摇头:“天下太大,我去年才奉我家巨子手令南下传教,来到荆州,恕某孤陋寡闻,的确没听过这位同志的名字。”

“既然都是肩负大义的年轻人,以后总是会认识的。”

孙渔舟皱眉,这话意有所指啊,仔细一品,他平淡道:“林兄,我也听过你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来了这里,又出于什么目的救下我,但我想,我们之间还是有间隙的,你我分属不同的阵营。”

他的语气已经有了三分冷淡,有一种疏远。

也许,他潜意识还是对林孤生这种世家豪门有一丝抵触。

他大抵是认为林孤生兴许是玩了一出“暗度陈仓”“狸猫换太子”,以假身份离开北漠,凭林氏在中州的权势,这一点也不难,然后再去南方逍遥过完下半生。

林孤生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因为这莫名的敌意而生气,指着浊酒,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浊酒二两勉强温饱,孙兄无须这般,我只是想来问问你的见解,心中有虑,求请教一二。”

“但说无妨。”

“那好。”林孤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沉沉开口:“我想问一问,你们这些传教士,究竟是打着‘天下黎民’的幌子增加己方的影响力呢,还是借机在乱世中争得一份筹码?”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

孙渔舟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林兄,你我果真不是一路人,倘若是为功名利禄,别的不说,天授皇帝几次三番许下万金千户邀请我家巨子进京为国效力,都被他一一拒绝。倘若是为甚么影响力,哼哼,我墨家弟子遍及皖州、并州、青州、幽州、中州、陇州,敢问,何须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影响力?”

林孤生幽幽道:“可是,既不为财,也不为权,我实在费解,还有什么是令你们这般飞蛾扑火也要寻的追求?”

“那便是信仰。”

说到这,孙渔舟已然动怒,冷冷道:“林兄,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不代表我可以听你大放厥词,道不同,不相为谋。”

“孙兄息怒,我还没问完。”林孤生放下酒杯,“什么信仰?”

“哈哈哈哈哈。”

孙渔舟豪迈大笑起来,看向林孤生的目光带着轻蔑和冷漠,傲然道:“你是不会懂我们的信仰的。”

“我是不懂,所以才要请教。”

林孤生抱拳。

见他态度谦逊,且不像是做样子,孙渔舟心情平复不少,道:“我们的信仰,便是救国。”

“救国?”

“人之有病,用药可医。”孙渔舟严肃起来,兴许是见林孤生听得仔细,便起了劝说之心,沉沉道:“而国之有病,也要对症下药。”

“什么药?”

“思想、民心。”

林孤生微微颔首,又问:“这个世界虽然痛苦,但依然有秩序,能稳步运行,可若打破平衡,未尝不是把天下拉入另外一个深渊。”

“哈哈哈哈,林兄,如若盛世安太平,何以江中水下多冻骨?”孙渔舟神色愤慨,指着波涛汹涌的江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医者为小,可救黎民;医者为大,可救天下。大凉人人皆病魔缠身,普天下之劳苦大众,皆食不果腹,皆衣不蔽体,皆慌慌张张,寒冬不能暖身,酷暑不能乘凉,含辛茹苦,却是甘于被上层任意剥削,抽油榨税。而那些生来便站在社会顶端的王公贵族却可以任意骄奢**逸。”

“那是何病?”

孙渔舟大笑:“愚昧之病,思想若无法解放,天下的百姓将永远被禁锢在牢笼中无法挣脱。被奴役者却都安于现状,不懂反抗,不知自由为何物,不辨善恶也不知如何爱人,猪狗不如。”

“是何病根?”

“哼哼,律法荼毒生灵,教条钝化人心,各层等级森严。”

林孤生深吸一口气,目光紧逼:“如何治病?”

“哈哈哈哈。”孙渔舟瞥了他一眼,严肃起来,负手转过身去:“武装起义,推翻暴政,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缔造一个天下共主的新国度。届时,没有森严的阶级,没有不平等的律法,没有无底线的剥削。”

“受教了。”

“你问这么多,是何意思?”孙渔舟看向他,目光如炬,似要把林孤生看透。

林孤生也不逞多让地不避讳目光与他对视,开口道:“这正是我的信仰,我的理想。”

“什么?”

“孙兄,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你。”

不知不觉,孙渔舟态度温和下来。

“洗耳恭听。”

“你愿意为了这份信仰牺牲一切?”

孙渔舟几乎是毫不犹豫,大笑起来:“林兄,这话你去问任何一位传教士,我想你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我们从底层而来,见惯了不公,见惯了压迫,我们生在这个时代,我们要参与这个时代。这场战役虽然艰辛,也会牺牲我们无数的同僚,但是我们没有不甘,只有无畏,因为这场仗我们必须打,我们不打,我们的子孙就要打,并且他们会打得尤为艰难,这条路注定是千万的枯骨铺垫而成,对青史而言,我们注定是无名客,虽死,虽前途渺茫,我亦然,千万人亦然。”

“好,多谢孙兄赐教,今日一言,让我更加坚定了决心。”

“嗯?”

二人对视间,忽然有了一丝惺惺相惜,他们的目光尤其坚定,如出一辙,目光内燃烧的熊熊烈火。

这抹火焰,足以燎原。

……

回到落雁山庄的时候,天色渐晚。

周晓鞍见妹妹的模样,心有疑虑,总是觉得她不怎么开心,脸色很牵强,这让他极为诧异,后来去问了暗中庇护林周二人的强者。那强者摇头说不清楚,告知了周晓鞍的他们的行踪,说去了三生山求访,又说到了在江城外遇到了一墨家弟子,林孤生还杀了不少士兵。周晓鞍脸色阴沉,得知消息后立马去了前殿,去找周观雨。

“嗯,我知道了。”

得知原委后的周观雨十分镇定,仿佛早已所料。

“父亲……眼下是多事之秋,林孤生他杀了官兵,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查到我们头上,而且,他救了一个传教士……”

“这倒是个问题。”周观雨点点头,话锋一转,忽然笑了:“不过嘛,无须那一天。”

周济桓沉默了一会,咬了咬牙,“父亲,你究竟什么意思,你难道真要把咱们周家千年的基业交付给他?我不服。爹,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就算把小妹嫁给他,我现在也认了,可你要是把咱们周家经营了千百年的祖业,都压在他身上,我不服。”

周观雨静静地看着他,周晓鞍的确是压了许久的怒火,今天终于说出来了,他浑身颤抖,但是想象中父亲的雷霆震怒没有传来,他不禁抬头,看到了周观雨脸庞上如刀削的皱纹。

“你不服是对的,因为这对你不公平,对周家四百子弟三千门口也不公平,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

周晓鞍愤怒:“哪里有什么命中注定,爹,你不要自欺欺人了,那是你的执念,你觉得愧对林伯,你为什么非要把上一代人的恩怨纠缠在我们这一代。就算你对不起林伯,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林孤生受你恩泽,也够弥补了,还有什么非要献上我周氏千年的祖业?”

面对儿子的咆哮,周观雨只是拍了怕他的肩膀,平淡道:“孩子,林孤生是一个你值得追随的人。”

周晓鞍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十分恼火,嗤之以鼻:“他?”

“是他,他和我大哥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周观雨坐下,示意周晓鞍也坐下,方才开口道:“进山,也许你现在看不起他,可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看透他了吗?在天下城,你觉得他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先前,你也只认为他是逃命寒苦的废物,可是如今呢?枪圣收他为徒,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周晓鞍闷闷别过头,他当然知道,但是他知错改错就是不认错。

“爹,不管他如何优秀,就算他是武道至尊,武道大圣,我也绝不同意他执掌我周氏,落雁山庄,绝不可能姓林!”周晓鞍双目喷火,一脸愤怒,“爹,如果你执意要做,那恕孩儿不孝。”

周观雨沉默了很久,“落雁山庄不会姓林。”

“哼。”

“如今乱世将至,无论如何,我也是打算起兵的,我等待这一天太久了。林孤生需要势力,但他志在天下,而你和你哥哥,我想你们想要的无非是荆州,这并不冲突。他不是那种雄心勃勃的人,他只是想解放全天下,拯救黎明百姓,你们并无利益牵扯。我老了,也不想过问这些,如果你觉得可以,不妨在这两年内帮衬他一些,等荆州彻底解放,他自会离开,不会再依靠你。我会将兵权交付给你和你大哥,你们只需要暂且在这段时间内尊他为领袖,一切以他的命令为军令,如何?”

话已然挑明。

周晓鞍眉头一挑,“可是爹,你想过没有,如果他林孤生的决策错误,我也要执行吗?如果因为他的领导失误,导致我落雁山庄的基业毁于一旦,谁来负责?他林孤生吗?”

的确,这是他的顾虑。

周观雨笑了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还年轻,定是要犯错的,我希望你和你大哥在他身旁不断拨正他的错误,指引他。”

“我不明白!”周晓鞍十分郁闷,“我无法理解,凭什么要他领导我。”

“因为他值得你追随。”周观雨说完,已不愿多说,摆摆手,见幼子被说动,于是笑道:“以后你和他多接触,你就明白了。”

……

深夜。

林孤生鼓起勇气,去了周观雨的书房。

“周叔,我愿意娶子依。”

“哈哈哈哈。”

正捧着一卷兵书入神的周观雨见林孤生来了,就已心领意会,心知这位世侄被说动了,果不其然,林孤生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孤生,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周观雨放下兵书,看向胸膛挺立的林孤生,“嗯,我答应你,允诺给你的兵马一人都不会少,不过在此之前,我有许多话想问问你。”

“周叔请问。”

林孤生恭恭敬敬,态度谦卑。

“古往今来,有太多自以为‘起义军’的军队出现,而又很快湮没在岁月长河之中,他们被青史称为‘匪军’‘寇军’,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群渴望利益的井底之蛙,上不了台面。所以你知道要在乱世中起兵,最至关重要的是什么吗?亦或者,在这个乱世中,一支义军该如何生存?”

周观雨说完,一脸严肃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