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幽暗,烛光闪烁,檀香袅袅,鼻尖有淡香、醇香、浓香。周观雨身前是一花梨木书桌,设有砚台,各色笔筒,还有一冒着余烟的汝窑花囊,插着几近枯死的花卉,除此之外还摆满了各种古老的卷轴,若是细看,不难发现那竟然是百家著作,都是禁书!
周观雨的问话一针见血。
林孤生仔细思索一阵,方才开口:“信仰。”
“哦?”
周观雨来了兴致,面带微笑,追问道:“说仔细些,我想听你内心所想。”
“我认为,想要建立一支起义军,首先要确立信仰。因为有共同的理想作为信仰,这种力量才是坚不可摧的,将士上下才能众志成城,汇聚一心。从古至今,无论是任何形式的军队,都有着各种追求,它们可以是军功,是威望,是金钱,是爵位,是土地,是女人……但这些追求都太低级,且极容易变质,这样的军队内部容易腐朽,外部又无法抵御强敌。”林孤生说到这,不由深吸一口气,沉沉道:“而信仰,是永不磨灭的。”
“那你该确定什么样的信仰,才能让士兵心甘情愿追随你的脚步?”
“解放天下,拯救黎民。”
周观雨哈哈大笑,摆摆手:“世侄,你的想法未免太幼稚,‘解放天下,拯救黎民’这个口号太丰腴,太远了,一般人只顾得眼前利益,目光如何能看到这般长远的将来?”
“那既如此,这样的军队不要也罢。”
“孤生,我们不如想得近一些,有理想固然好,可是如果理想偏离现实,那便是空想,是无稽之谈,是痴人说梦。”
林孤生目光坚定,“周叔,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追求。”
周观雨叹息,“孤生啊,我帮不了你,但是……我愿意借你军队,这支军队在你手里能塑造成什么模样,就看你了。乱世将至,只要打响了第一战,就会源源不断有无数有志之士投奔你的帐下,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前路坎坷,且看自己。”
“多谢周叔。”
说到这,周观雨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开了个玩笑:“怎么,倘若我不借兵给你,你就不愿意娶我女儿吗?”
沉默良久后的林孤生说道:“周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现在的心思在天下,在黎民。子依她很好,很好,可是我怕我辜负了她,一生太短,我恐无法陪伴她。”
“没什么,哪里有一辈子的战斗?当年高傲如你爹,不也迫于压……嗯,不也风风光光迎娶了你的母亲,雪国郡主。”周观雨脸色有些不自然,随口笑了笑:“路还长,一生也不短,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不会打一辈子仗的,有时候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燃烧,更在于传承,在于延续。也许,等你上了年纪,会有新的感悟,人总是要为自己自私一把的,比起与那天下争一个高低,我更喜欢你快快乐乐的活着,有一个你爱的人,爱你的人,有个孩子,快快乐乐的度过余生。人望山,鱼窥荷,或许真实地抵达这个世界,等那不顾一切的狂热熄灭后,才会感到孤独。”
林孤生默默咀嚼着他的话,心中感到一股沉重。
……
婚礼暂定在七天后。
也就是天授一十四年一月十五日。
……
依照和周观雨的谈话,他暂定在这个月二十五号,也就是除夕夜子时的那一天起义。要在一夜之间控制江城八座城门,城主府和楚王府,以及黄鹄矶军校,这一场仗要打得出其不意,要打得简洁明了。
林孤生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他在筹划事宜。
他不禁回想到那一日,和孙渔舟的论道。
如果他拥有一支军队,该如何武装,才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这个问题如果去问那些军事才能卓越的将领,也许可以得到许多客观的答案。
倘若林破军还在,他定会说:“所谓战争,无非是天时、地利、人和,排兵布阵,算无遗漏,不断克服战场上对自己不利的条件,当不利与有利的天平倾斜,战争自然取胜。”
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那些专门研究战争的史学家,他们也许会说:“想要取得战争的胜利,无非是战略部署、军事制度、排兵布阵、军队士气、优秀主帅,杰出将领,天时地利……总之,能罗列一大筐,影响战争的因素太多了。”
这个问题一旦深究,就有无限可能的探索。
因为每一场战争不同,意义不同,敌人不同,都会影响战争的走势。
例如攻坚战、保卫战、巷战、决战、侵略战……
林孤生拿出笔墨纸砚,认真思索,现在他需要制定的是一种思想,一种能让全军将士众志成城的思想。当一支军队有了统一的思想,就会有凝聚力,就会有士气。
他犹豫了许久,默默掏出那份曾经张冲赠予他的禁书。
“天下为公,无生即奴……”
时至今日,他翻开这本无名残卷手札,还是觉得震撼。
朴素的文字,写满了对自由平等的追求。
但是想确立从一种主流的思想信仰,这还远远不够。
林孤生放下笔,打算趁夜前往藏经阁,借阅百家思想,他要逐一整理杂糅,要写出一份属于自己的思想。
……
江城南,楚王府。
奢华的府邸四角立着汉白玉柱子,四周的高墙皆是金黄色的砖石堆砌而成,隐约有古筝伴随着笑声响起。王府,灯火通明。
大殿内,两行宾客皆大笑畅饮。
楚王端坐中央宝座。
舞池内有数位仙姿迭貌的舞女翩然,搔首弄姿,尽显媚态。
“来,为今年粮食丰收、风调雨顺干杯!”楚王项珂大笑,搂着一身材窈窕婀娜多姿的女人,向四周敬酒。
“大王,干杯!”
四下文臣武将纷纷起身,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这真是一场大宴狂欢,桌上是烤全羊、卤牛肉、红烧麝鹿、水煮鹤等珍肴,酒水皆是纯稻米酿造的高度数美酒。
每年到了年关前,总是楚王府最热闹的时候,因为结束了一年繁忙的工作,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该论功行赏,分封资源了。
西楚在荆州境内,严格来说楚王项珂和荆州牧吴玄陵地位一般,都是一州领袖。但吴玄陵的爵位毕竟是直隶属于大凉朝廷,是真正荆州的主人,享受大凉君禄;而项珂是异姓王,先祖曾为荆州动乱立下汗马功劳,虽也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但并不依附朝廷,国内自给自足,征收百姓的赋税,自己忙活自己的事情。这也就造成了西楚虽然也在荆州内,但无须遵循《荆州律》,只需恪守《大凉律》和《西楚律》。这样自己独自发展本是好事,毕竟项珂在西楚一手遮天,说一不二,但时间久了,弊端就来了。第一是资源匮乏,自给不足以自足,要通过贸易;第二是吴玄陵是一州领袖,可以名正言顺得到荆州各大世家和豪强的支持,自己发展……总是比不上大家一起发展的。这也造成了西楚的军事和经济实力这些年不断落后,甚至衍生到许多商品和军需品都需要对外收购。
说白了西楚就巴掌大点,辖内有四座半城池,设有两个军团,共计四个军,说是两个军团,不如说一个军团,因为楚王帐下第一军团,就是江城军,由上将军齐振国掌控,几乎是楚王的私人守卫军。为什么说四座半呢?因为西楚国都也在江城,可不就是四个半嘛。
例如那荆州的官吏,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大都是世家出身,自己家族就掌控有田产,几乎不怎么享受大凉的俸禄,光靠家族生意就足够过得奢靡。但是楚王麾下的文臣武将不行,因为西楚小,就区区四座半的城池,除了江城,其余四座,都是些郡城,人口规模不大,大都是农村。与其说项珂是王侯,不如说只是一个大一点的世家,他为了养活那么多臣子官吏,哪里肯把田产分下去?项珂既要喂饱那么多官吏,也要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奢侈,每年还要支出一笔天文数字作为军费开支,府库每年都在亏空,老百姓的过得紧巴巴堪称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如今终于等到了发俸禄这一天,诸群臣怎能不喜?
楚王府穷成这样,又自甘堕落,群臣都是些没什么远大理想和政治抱负的庸才,能混一天是一天,能笼络什么强者不成?
“来来来,诸位爱卿只管玩乐,只管痛饮。”
项珂大笑,一手伸进怀中美人软趴趴的胸脯,那丽人娇哼。
他的左右两个席位,分别是上将军齐振国和世子项顼。
此刻,觥筹交错中,酒池肉林下,灯火阑珊时,两人眼神交汇。
项顼忽然站起来,满脸堆笑道:“父王,孩儿前些日子在黄鹤楼听曲,得知一舞姬的窈窕舞姿,惊为天人,据说有真仙传承,特意请来了府上,为父王起舞一曲。”
他心知自己的父亲是色中恶鬼,没什么远大追求,也没什么政治韬略,就惦记男人那二两事。果不其然,项珂被吸引了注意力,那原本在怀中女人胸脯间揉捏的手一滞,眯起眼:“有真仙传承的舞姬?这等仙子,怎么本王从未听过?”
项顼谦卑一笑:“那舞姬名红娘,西域女子,曾在敦煌石窟得道,刚在黄鹤楼抛头露面就被我邀请入府,消息还没传出去,也幸好我眼疾手快,不然就被那江北的请走了。”
项珂大笑,一把推开怀中的女人,“那还等什么,赶紧请上来。”
“父王,孩儿也是想给您一个惊喜。”
随着楚王大手一挥,大殿内翩翩起舞的女郎纷纷退下,留下空旷。
不多时。
一蒙着面纱,红群袭地的高挑女人走来,她浑身鲜红如血,如秋季漫山遍野的枫叶般飒气,赤足,两条修长的大腿勾勒出一片雪白,尤其是红裙包裹不完的胸怀,一抖一抖,那翘道极致的丰臀,一扭一扭,堪称人间尤物。
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红裙女姬的身上,都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楚王项珂眼睛都痴了,情不自禁站起来。
红娘走进大殿,微微欠身,双手搭在胸口。
这一轻蹲,红裙间又是无限风光侧漏,那肤若凝脂的雪白,让人浮想联翩。
项顼甚是满意,微微颔首,眼眸浮现一抹寒光。
“妾身拜见大王。”
项珂“哎哟”一声,神色痴迷,连连摆手,甚至从大殿上走下来,还触倒了许多酒樽,想近距离摘下那红娘的面纱。
“父王。”
项顼干咳一声。
楚王意识到自己失态,尴尬一笑,回了座位。
红娘身姿丰腴,极为高挑,那棕色偏卷的发丝,就不像是大凉人,有些西域风格。
“咳咳,父王,如今有佳人献舞,却没仙乐伴奏……这可真是煞人心。”
“嗯。”楚王沉吟,看向两旁抚琴的乐师,皱了皱眉,大手一挥:“那该如何?”
“父王,如此良辰美景,不如把宝库中的崆峒琴取来,我亲自弹奏一曲,以表祝贺?”
项顼这等贵公子可不似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自幼精通琴棋书画,这次打算亲自抚琴助兴。
楚王迟疑,没有立即同意。
崆峒琴,是楚王府的象征,也是西楚的象征。楚王项氏,并非是荆州祖籍,而是陇州崆峒山,当年荆州叛乱,天下各路诸侯纷纷派兵驰援,项氏老祖毅然领家族子弟兵入荆州作战,立下赫赫战功,最终被封异姓王,坐拥封地。崆峒琴,传言是上古谪仙遗留的宝物,若有大仙催动,可开山填海,威力极强,当然,这么多年来,也只是作为楚王府的象征,象征王权。
项顼嘴角上扬,故作叹息,摆摆手笑道:“红娘,既然如此,直接起舞吧,若你真有本事,何须仙器作伴?”
“诺。”
红娘执礼,轻轻一点足尖,红裙飘然。
“等等。”
楚王大手一挥,浮现笑容:“既有仙子起舞,凡间的音乐岂能般配?”
说完,他单手掐诀,嘴里念念有词,他其实长得还算威严,国字脸,但因为常年沉溺酒色,以至于那张脸白的没有半点血色,这会念动咒语,更加阴沉。
大殿安静。
“轰隆——”
一阵空灵的声音响起,如同虚空被破开,产生道道涟漪。
一古朴的古筝浮现在半空,沐浴金光。
那个时期就传承至今的顶级家族,都收录有古代仙术卷轴,楚王会一点仙术很正常,只不过因为常年的荒**无度,荒废了年轻时候刻苦练就的真元,现在才施法须臾,就已虚汗涔涔,十分乏力。
项顼嘴角浮现一抹笑容,一步跨出,接过半空的崆峒古琴,心里忍不住感慨一声好宝物。
“开始吧。”
楚王瘫坐在宝座上,似被抽掉了浑身力气,只有看向红娘的婀娜身姿才会流露笑容,他这会思绪已经飞到九霄云外,都在琢磨着晚上该以何种姿势和那小娘子探讨《玉女心经》了。
项顼抚琴。
琴声悠扬响起。
红娘修长雪白如璞玉的大腿和那玉臂配合,翩翩起舞。
众臣子看得痴痴呆呆。
“好啊,好!”
楚王喃喃,情不自禁站起来,朝着大殿中央走去,嘴里叨念着“美人”“好啊”之类的词语。
项顼的音律节奏加快了些。
忽然,一武将莫名泛起鸡皮疙瘩,瞬间苏醒过来,看向了场中,楚王身影已经离红娘很近了,他伸出手,想抱住红娘。
“大王小心,是幻术!”
那武将爆喝,瞬间拔剑。
项顼眼眸闪过一丝凶狠,抚琴速度愈发紧凑,充满了杀意。
无数人幡然醒悟,冷汗涔涔,才意识到项顼弹奏的琴声刻意布局,是幻音,能引人入幻觉。
“大王小心!”
但是楚王的定力明显不行,刚反应过来,才发现红娘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弯刀,刺进了楚王的小腹,他不可置信低下头,眼里是愤怒,是不甘……随即看向项顼。
“你……”
项顼收了崆峒琴,讥笑一声,“父王,你也别管孩儿不孝,若是让孩儿眼睁睁看着西楚如此偌大的祖业败在你的手里,才是对列祖列宗的不孝,父王,你安心去吧。”
“你——”
楚王血色以肉眼可见速度发白,他的生命力在流失。
红娘的刀上淬了毒,且是专门针对修仙者的妖毒。
“轰隆!”
最终,楚王的身躯轰然到底,俨然被妖刀榨干了精血。
“项顼,你好大的胆子!”
有数位武将站起来,祭出宝剑,怒气冲冲。
项顼斜睨他一眼,站起来,饶有兴致道:“左将军,右将军,你们是什么意思?我乃是西楚王世子,如今我父王已薨,本世子便是新的西楚王,你们想造反不成?”
那几位武将义愤填膺,冷冷道:“世子殿下,你当众弑父,好狠的心呐。”
“哼,今日我等就替天行道,杀了你这小人。”
“杀了他!”
见手握兵权的武将**,许多文臣也站起来,如今楚王不明不白薨了,留下了偌大的西楚,如果趁势杀了项顼,整个西楚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他们就能名正言顺自己有了田产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