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衣沉浮梦

第109章:江城起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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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一十四年一月十四日,婚礼前夕。

因为林孤生身份特殊的缘故,大婚的消息没有对外宣布,也没任何请帖发出去,只在内部进行。

这几日,落雁山庄内,十里红妆,处处张灯结彩,万千房屋都悬着大红灯笼,十分喜庆。

周氏是千年大族,书香门第,小姐大婚,沿用的是古制婚礼,又因为林孤生并非是入赘,又无父母在此,因此仪式也颇为特殊,省却了许多流程。

小姐闺阁。

铜镜前,彩儿捂嘴笑道:“小姐,您今天真漂亮。古人都说,女子出嫁,穿红妆的时候是一生最美的时候,这话一点不假。”

周子依浅浅一笑,她一袭流光溢彩的嫁衣映照着她桃花般的容颜,闻言有些娇羞。

她今日是多年来头一次这般盛装打扮。浓如乌墨的秀发结成了扬凤发髻,两边系着长尾凤冠,红蓝宝石“叮咚”作响吊坠在金丝上,那黛眉微染,朱唇轻点,两妆胭脂一抹嫣红,眼角贴了淡金色泽的花钿,真是绝美。而那红装嫁衣绣以大红鸳鸯图案,款式层层叠叠,却无累赘之感,嵌有金珠,尾裙长摆曳地三尺,如开屏孔雀有温婉之仪态,仿若盛开的牡丹花瓣,让人垂涎欲滴,让人赞叹不已,让人光彩耀目。

“我妹妹就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门口走来一高大的男人,是周晓鞍。

周子依莞尔娇羞,低下头。

“哎哟,小妹,你还害羞呐。”周晓鞍性格大大咧咧,大笑,随意摆弄了一下屋里的灯笼,骂骂咧咧道:“真是便宜了林孤生那小子,哼哼,小妹,日后他要敢负了你,我非得跟你讨说法,不过也好,嗯,先前我还担心,心想你要是嫁到了外面,日后免不得聚少离多,这下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子依略一迟疑。

“怎么了?小妹,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什么,二哥说的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周子依低下头,“以后……以后若是孤生要走,我总是要跟他一起的。”

周晓鞍急了,连忙捂嘴,讪笑一声,走到周子依身后安抚她:“我的好妹妹啊,你知道二哥不是这个意思,二哥最笨,心直口快,不会说话,但我绝对不是赶你走的意思……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我恨不得一辈子把你捧在手心,刚刚都是瞎说的,别当回事。这世道这么乱,那林孤生是要领兵打仗的,你一个女人瞎掺和什么?”

周子依默默低头,没说话。

“战争残酷,你啊就好好待在山庄,别多想,这永远是你的家。”

……

“姑爷。”

“嗯。”

林孤生漫步走在落雁山庄内,要去祠堂前殿,一路上遇到丫鬟仆役都会恭敬打一声招呼。林孤生即将大婚迎娶周家小姐的事情早就人尽皆知,他也从心里接受了这一段姻缘。

如今是寒冬腊月,山庄内的花卉都枯死了,松柏篁竹皆水汽朦胧,路面很潮湿,天空阴沉沉的,按理说的黄道吉日,怎会这般萧瑟?他心想大抵是还没到明日的吉时。林孤生现在心里算是百感交集,一年多前,他得知自己还有一位远在南方的未婚妻,心中还不以为然,只当是父亲年轻的时候结下的缘分,后来被皇帝赐婚,那时已默认这辈子和南方的那位姑娘没了交集。却不想,命运终究是这般让人捉摸不透,似乎有一股说不明的力量在从中擀旋,让他和周子依搭上了缘线。

如此沉默着到了周家祠堂。

门口有两位黑衣人,周济桓也在。

“周大哥。”

“跟我来。”周济桓神色平淡,他心中仍然无法认可林孤生,但婚礼成了定局,也不好说什么。

“嗯。”

祠堂内很很安静,这也是整个落雁山庄位于没有悬挂喜庆灯笼的地方。

有檀香氤氲。

一路进了内殿,一直跟在周济桓身后,到了某一小的偏殿,周济桓驻足,“进去吧。”

“好。”

这间偏殿较小,应该是后来修建的,里面的布局风格很简朴,有一供台,摆放着整整齐齐三柱清香,各色瓜果,上有一灵位,用行书体的大凉文字刻着一行金字“先兄林破军之莲位”,且供台上方挂有一画像,是一身洗练之感的白袍中年人。这画像真是传神,惟妙惟肖,林孤生有些恍惚,看到了几分逍遥,几分严肃,几分从容,几分杀伐……他热泪盈眶,情不自禁低下头。

“孩子,过来,给你父亲磕个头。”周观雨招了招手,神色严肃。

林孤生默默走过去,跪在蒲团上,叩了三叩,拜了三拜。

“你爹是一个英雄。”

“英雄么?”

“是的,孤生,你和你爹很像,以后你总是要去见识一下这个天下的,你不属于这里,等以后你就知道你父亲的传说了,你会为他感到骄傲。”

林孤生默然。

周观雨递给他三束清香,一边说道:“你爹这个人没什么缺点,唯一让人头疼的就是固执,就是脾气倔,认准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个世界上恐怕唯一能降伏他的恐怕也只有,嗯,只有太安皇帝了,太安皇帝驾崩后,恐怕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能拴住他的心的人了。”

“太安皇帝?”

太安帝,是天授皇帝的父亲,在位三十九年,在位期间最大的功绩是“平定大荒边关战乱”“抵御倭奴入侵沿海之乱”。

“是啊,哈哈哈,嗯,那些年你爹可是深得太安帝的宠爱,有一次和太安帝比武,居然不让半分,吓得那满朝文武,害,罢了,孤生,你记住,你爹骨子里傲,当年追随他的都是当世豪杰,以后你总会遇到的。”

“我知道了周叔。”

周观雨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明天,就该改口了。”

“嗯。”

“周叔,您能跟我讲一讲我爹和我娘亲的故事吗?”

周观雨一愕,脸色有些牵强,笑了笑,“你娘亲是个好女人,他们的故事……我不好说。”

林孤生点了点头。他心情失落,作为儿子,居然连自己老爹的过往都不知道,只能从其他人的故事利东拼西凑,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悲哀的吗?

见状,周观雨补充了一句,“嗯,你爹和你娘的故事,没有你想象的那般轰轰烈烈,都过去了,其实这也是你爹当年不得已的选择,选择向了权力低头,可是孤生,你知道吗?人活着,总有些东西是爱而不得的,就像爱情,十有九悲,有时候相爱的人并非最契合,有些东西比爱情更重要,比如陪伴,比如和睦。”

……

江城南,楚王府。

项顼衣着蓝蟒王袍,头戴王冠,坐在王位上,眯着眼,优雅地举起一枚玉环。大殿空****的,空无一人,他闭上眼,享受这一刻站着了西楚权力的巅峰,这种凌驾于万人之上的畅快,多年的努力,他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

乱世将至,他那可怜的父王还是整日只知道饮酒寻欢,不管朝政,根本不知道南方都闹翻了天。

该死。

现在他终于铲除了那些老顽固,可以安安心心在这个乱世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了。

乱世出英雄。

一袭银白战甲的上将军齐振国提着染血长枪走进来,跪下行礼:“参见大王。”

“上将军辛苦了。”

“为大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谈辛苦?”

“哈哈哈哈。”项顼大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这几日还要劳烦上将军了,清剿了那么多顽固派,还是守好消息,千万别走漏了风声,本王要和平地进行权力交接仪式,要是引发叛乱,可就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末将明白。”

齐振国深深低下头,十分恭敬,实则他的脸极其冷漠,眼中是深不可测的冰寒。

……

江城北,城主府。

荆州牧吴玄陵这几日愈发心神不宁,不仅仅是因为邓无始道心受损境界跌落,而是其他的,诸如天下局势和传教士。不得不说左怀玉在益州的行为极大刺激了他膨胀的野心,他在斟酌该不该撕破脸武力吞并西楚、一统荆州。这个念头愈发坚定,让他最为难的是夹在中间的落雁山庄,周家堪称庞然大物,根深蒂固,和荆州各路世家交情莫逆,不是他想动就能动的,弄不好,还会因此背负骂名,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在大殿内踱步。

荀句和余昌龄默默守在殿前,相顾无言。

忽然,一支飞雁从天空飞来,荀句急忙小跑出去,那大雁落于他的肩膀,是一封密信,荀句拍了怕大雁的头,吹了一声口哨,大雁起飞而去。

余昌龄眯起眼。

荀句拆开密信,略一研读,神色微变,走进大殿,压低声音道:“主公,微臣安插在楚军中的暗棋来报,前几日西楚世子项顼联合上将军齐振国发动兵变,杀死了楚王府的一干群臣,这几日项顼正打算以‘阅兵’的借口整合西楚各路大军。”

“什么?”

吴玄陵神情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荀句也露出笑意:“是啊主公,真是天赐的机会,眼下项顼弑父篡位,就已立于道德之外,咱们可兵发西楚,名正言顺一统荆州,倘若他日皇帝追究,咱们也有一套说辞。更何况,如此这般,西楚的百姓也无话可说,咱们是正义之师。”

吴玄陵严肃起来,“上将军。”

“末将在。”余昌龄赶忙作揖,铿锵有力。

“你即刻领军令下去,调第一军团三十骑重甲悍卒做好战斗准备,随时待命。”

“是。”

余昌龄领命,转身就走,却不料,左将军陈泰慌慌张张走进来,余昌龄脚步一顿。

“主公,传教士的事情有眉目了,末将请南乡子老先生做法,推演了那日墨家传教士和我军冲突的影像,果然是被贼人所救。”陈泰说着,还掏出一张画像,说道:“主公,你猜末将发现了什么?”

“什么?”吴玄陵皱眉,接过画像,实在不理解区区一个传教士这种小事就把他闹得这般毛毛躁躁,简直成何体统,身为左将军,一点定力都没有,如何成大事?

画像上,是一分不清具体年龄的年轻人。

但是下一刻,吴玄陵脸色僵硬……林孤生,他天授一十二年秋曾入京参加御前比武,远远地看过林孤生一眼。他对这个天下城人尽皆知的纨绔记忆深刻,出身天下武宗之首的林氏,明明有着万里挑一的天赋,却不能习武,也不能从文,只能在皇帝眼前成为一介废物,试问天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戏谑的?

他不是死了吗?

林孤生遇刺,是大凉和北漠爆发战争的导火索,天下皆知。

吴玄陵眉头紧皱,“左将军,你发现了什么?”

陈泰喘了一口气,笑道:“主公,这个消息一定是劲爆消息,画像上的年轻人就是出手救了墨家传教士的人,而这个人,是落雁山庄的,末将多方打听,花费了百两银珠,又寻到了一个劲爆消息,落雁山庄明日要举办婚礼,而此人正是周家的姑爷!”

“什么?”

吴玄陵神色愕然。

故意慢了几步的余昌龄闻言,深吸一口气,大踏步离开。

“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上天居然如此眷顾我。”

吴玄陵大笑起来,他是真的高兴,本来还在思考该如何对付周氏,毕竟牵一发动全身,现在周观雨居然敢公然包庇林孤生,他就有足够的借口撕破脸皮。哪怕是周观雨在荆州的影响力再大,但是包庇林孤生,那就是公然和朝廷作对,他就算是有天大的面子也不够。

荀句笑眯眯道:“主公,遥想当初咱们送了那么多聘礼,都被退回来了,原来周观雨是在等今天啊。”

“哈哈哈哈,当初挑拨离间不成,没想到周观雨如此沉得住气,女儿被刺杀居然也选择隐忍,哼哼,怪不得。”

吴玄陵眼眸涌现无限的杀机。

他和楚王府之前都是费尽心思笼络周家,甚至不惜设计,逼迫周观雨造反,如今不必这么麻烦了。

“主公,眼下是个机会,既然要选择向西楚发兵,不如顺势解决了落雁山庄。”

吴玄陵摆摆手:“当然,哼哼,他周观雨不是明日举行婚礼吗?正好,也便是他放松警惕之时,咱们正好将落雁山庄一网打尽。”

“哈哈哈哈,主公,不急,不急,明日毕竟是婚礼,落雁山庄的三千门客可都不是庸才,嗯,固若金汤,不如往后再推迟一日,明日他们如此良辰吉日,料想山庄内众人会喝得伶仃大醉,方才是我们出兵的时候。”

吴玄陵一想,点了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与其大白天纵兵攻入落雁山庄,不如趁夜等鸡鸣报晓前,山庄内的门客都酣睡之际,再展开雷霆行动。

……

月色下。

落雁山庄。

周观雨收到了余昌龄传来的密信,他站在山庄顶峰一悬崖上,俯瞰着不远处的曲江波涛,眉头皱得很深。

城主府和楚王府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任凭项顼和吴玄陵打死都想不到,他们信任的上将军,居然都是周观雨的义子。

“父亲,不如……咱们主动出击,今夜就行动?”周济桓不动声色开口。

“不。”

周观雨坚定摇头。

“为何?”

周济桓不解,如果今夜行动,打个出其不意,吴玄陵绝对很难第一时间应对。

“婚礼必须要办,这是我求得的黄道吉日,不能延误。”

周济桓皱眉,心想现在情况如此危急,父亲居然还在想着婚礼……他想大逆不道地说一声父亲不知轻重。

“嗯,婚礼必须正常举行,哼哼,原计划是在年关行动,看来迫在眉睫,那就这样吧,明日子时,原计划进行。”

“父亲……会不会有变数……这么仓促的准备,我怕……”

“我意已决。”

周济桓叹息,默默退下。

……

这一晚,周家上下都在忙碌,厨房在连夜熬煮明日的膳食,丫鬟仆役穿行,处处张灯结彩,但是落雁山庄内部却是暗潮涌动,无数黑夜卫“嗖嗖嗖”地在房檐急遁而后隐没。

……

江城北关。

余昌龄奉命调了自己麾下一个军团共计三十旗的兵力在城外驻守。

中军大帐。

余昌龄端坐首席,两行有数十人,分别是三位督卿将军,三十位提督将军,其中有半数都是他的亲信。

“潘明、王浩、孙杨、孙远。”

“在。”

三十位旗主里站起来四银白铠甲的将军抱拳。

“你们即刻率军连夜出发,完成四大城门交接仪式。”

“是。”

四位旗主领命离开。

余昌龄看向剩下的人,面无表情,又调了十几个旗连夜从各路南下,在江城南各城门三十里初待命。

又是十几个旗主领命离开。

剩下的,皆是余昌龄的亲信,都是从黄鹄矶军衔毕业的军官。

“兄弟们,明日之战,吩咐部众,都在右肩缠上红巾,以便辨识。子时分批进入城中,控制各大城楼、箭楼、钟楼、粮仓、官府,以及各大世家的庄院。”

“是。”

余昌龄站起来,扫视一干人,“既然如此,这壮行酒就不喝了,等功成之后,咱们在一同把酒言欢。咱们都是军校的师兄弟,情同手足,我不希望谁战死,我希望大家都能喝上校长的庆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