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三生山。
夜里,端坐蒲团上的苏立信倏忽睁开双眼,他咬碎舌尖,一抹精血浮现在他面前,旋即双手飞速掐诀,祭出一枚银色符箓。片刻后,苏立信满脸震撼,鬓角又多了一缕白发。
“怎么了?”常立钺神色极为严肃。
苏立信脸色发白,嘴唇轻轻蠕动,无力道:“师兄,我看到了……人间炼狱,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荒无人烟,一片寂静,他出世了,是他。”
常立钺轻轻抚着他的肩膀,安抚道:“谁?”
“墨万里,他回来了,是他,他把自己炼制成了旱魃,杀了很多人,很多人……”苏立信有些痛苦,捂着大脑,睚眦目裂。
“果然是他!”常立钺冷哼,“师弟,位置。”
“襄阳……太和县。”
常立钺拍了怕苏立信的肩膀,起身欲走。
“师兄,等等。”
“怎么?”月色下,常立钺双眸泛着幽光,炯炯有神,十分冷静。
苏立信从怀里颤颤巍巍摸出一枚金色符箓,苦笑道:“我身体不行了,帮不了你什么忙,去了也是找死,这个你拿着。”
金色符箓,乃是道家最上乘的符箓,银色符箓便已是珍宝,大凉境内数个道教祖庭,能炼制银色符箓的,屈指可数,至于这金色符箓,也许需要道家圣贤呕心沥血,才能勉强炼制一枚,乃是无价之宝。
常立钺皱眉:“师弟,你是修命卜二脉的,本来就身子骨弱,燃烧寿元窥探天机的事情你没少干,你的身体……你给了我师父给你的平安符,你怎么办?”
苏立信苦笑:“师兄,你就拿着吧,我有预感,这次出世的旱魃,比之青史记录的历代旱魃都要强大,非人力能力敌,你拿着我也心安。师兄,你是山字脉的,道家五脉,当以山字脉为重,你是我们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常立钺有些生气,“那也不能把你的平安符给我啊,你给了我,你还能活几年?”
命卜二脉的道士因为窥探天机,常会伴随五弊三缺,缺胳膊少腿眼睛瞎了是常有的,苏立信倒是四肢健全,却是寿元无几,倘若没有这上乘符箓的庇护,估计早就卧病在床,没几年活头了。
“师兄,你先拿着。”苏立信摇摇晃晃站起来,把金色符箓塞进了常立钺的怀里,说道:“你是山字脉的,你的性格我知道,发生这种事情,你肯定第一个冲在前面,害……放心吧,我暂时死不了,实在不行,以后你再给我想办法寻一张,只要你活着,我肯定比你赶后死。”
常立钺握着手里的符箓,只觉得沉甸甸的,咬了咬牙,眼睛红了,毅然转身。
“师兄,注意安全。”
……
天授一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荆州军政府统帅林孤生亲率两万卒在靖丘平原一带狙击襄阳联军,以死伤己方四千人的代价全歼敌军一万。
随后,军师高坤命四万余大军越过方家口,往西深入三十里,屯兵驻扎。
吊兰山。
襄阳联军的中军大帐。
潘涛听着手下的汇报,气得牙齿打颤,怒骂道:“该死,这些叛军真是胆大包天,竟敢主动迎战。”
荀句摇着纸扇,缄口不语。
“军师,你说,如果咱们不绕路,直接走靖丘平原,就咱们十万大军,还吃不下他们区区五万叛军?”潘涛强压怒火,沉沉质问道。
荀句微微一笑:“将军,糊涂啊,方家口距离三江太近,如果叛军后撤,开渠引水,怎么办?那时候我们就退无可退了。”
潘涛神色不悦,也无法反驳。
“现在当务之急是查清楚三江的桥梁有没有断,如果断了,那甚好,这些叛军也就孤立无援了,唾手可得。”荀句悠闲开口。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直接从吊兰山以南绕路进攻江城?既然断了,叛军就等于卡在了平原,江城势必空虚……”
“可如果不空虚呢?叛军乘胜追击,我军将陷入两面夹击的绝境。”
荀句一句话又把潘涛整的哑口无言。
“所以,无论如何,都是要先把这几万大军杀干净的是吧?”
“不一定要杀干净,击散即刻。”
潘涛咬了咬牙,很是愤懑:“军师,你说这仗怎么打,我都听你的。”
荀句略一思考,掐指一算,笑道:“将军,第一,先确定三江桥梁是否还建在,如果在,那便是敌军还有退路,如果不在,那咱们就要小心了,这股叛军是以死相逼;第二,控制三江的入水口闸渠,这是重中之重。只要我军控制闸口,平原一带将是我军的主场,定让这些叛军插翅难飞。”
……
林孤生的部队已经深入平原,退到了方家口以西的安全地带,倘若开渠,也能无恙,现在这场战争取胜的关键就在于如何把联军引到方家口。
对方不是傻子。
高坤深信敌军阵营里有精通兵法的谋士,且水平很高。
联军在吊兰山建立了营地,距离林孤生的部队仅隔着四十里地,因为两方都有顾虑,陷入了僵局,但是这种僵局是短暂的,平衡很容易被打破。
夜里。
林孤生召集四十多位旗主召开会议,会议就以四个字概括,“先发制人”。眼下绝不能坐以待毙,这场战争的有利条件正逐渐向林孤生的阵营靠拢,已经初步取得了“地利”的优势,而联军占据“天时”,现在只需要将棋盘上的筹码多一点,再多一点,当天平完全倾斜,战争自然取胜。
入夜。
林孤生组建一支三百人的先头部队,潜向吊兰山,夜袭联军,其最终任务是烧毁联军的粮草,如果做不到,随意放火也行。
这次任务林孤生作为统帅,自然是不能亲自带队的,这个重任,最终委任给了曹顺。
林孤生也是有心提携他,这孩子激灵,但是缺乏服众的军功,贸然给他晋升军衔也难以服众。
而这一晚上,襄阳联军也没闲着。潘涛派遣数个旗的士兵摸着黑,前往三江的入水口渠。
两军都在进行第一波互相试探。
……
吊兰山以南,中军大帐。
潘涛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开了会议,下发了军令部署,打算休息了,被窝还没捂热乎,便打起来呼噜。
这次联军来势汹汹,共有十余万大军,虽然十旗在方家口被敌军全歼,但仍然抵达不住士兵们战意高昂,因为传开了,叛军不过区区数万人,仅有联军的一半,因此军营里这个点了,该赌博的赌博,该喝酒的喝酒,连负责站岗执勤的,也三三两两打着哈欠聊天扯淡。谁会觉得叛军有胆子夜袭?
的确,林孤生的确不敢夜袭。
曹顺领着三百精锐潜入了吊兰山,躲在暗中,看到联军的军纪如此散乱,心想统帅料事如神,果然是绝佳的机会。他略施小计,便找到了机会,杀了巡逻的一个小队士兵,换上盔甲。
“顺哥,怎么搞?直接烧吗?”
“不要命了。”曹顺骂骂咧咧,眼睛四下打量,说道:“直接烧肯定不行,想要活着回去,就听我讲。待会我会去寻找他们囤积粮食的地方,你们分几波,以十人为队伍,分散在军营各处,半个时辰后,无论我找到没有,我都会纵火,你们看到火势,不用犹豫,立马对帐篷开始纵火,嗯……要记住一点,提前找好退路,咱们都要安全回去,都机灵点,挑火势最容易烧起来的东西点,声势越大越好。不过在此之前,切莫打草惊蛇了……还有,如果谁暴露了,咱们马上撤,一部分人纵火吸引注意力,知道了没?”
众人点头。
如此,三百人默默潜出去。
此时此刻,荀句正悠闲地在中军大帐内饮酒,面前是一盘烤肉,十分鲜嫩。
“军师,你说叛军会不会早有预防,咱们派出去查看水渠的弟兄,会不会回不来了?”有个将军问道。
荀句耸了耸肩:“完全有可能。”
那将军着急了,“军师,既然有可能……要不要通知潘将军,咱们派兵去接应?”
荀句摆手:“上将军一天一夜没合眼,让他先休息。世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啊,既然做了,便有风险,说不定啊,叛军还有可能夜袭咱们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将军闻言有些紧张,左右看了一下,迟疑道:“军师,既然叛军有可能偷袭咱们,为什么不下令戒严?”
荀句斜睨他一眼,笑着用匕首插起一枚烤肉放进嘴里,然后拿起酒杯小酌一口,露出陶醉的神色,略带玩味的笑道:“也只是可能,世上可能的事情太多了,叛军要有胆子夜袭咱们,也不至于这么拐弯抹角和咱们周旋了。”
将军一脸狐疑。
“嗯,你要不放心,便让下面的士兵戒严吧。”荀句耸了耸肩。
将军略一思索,还是摇头,挤出笑容:“军师,我信你,不说了,我敬你一杯。”
几杯下肚,将军微微醺,嘴里胡乱说了很多,说起自己的过往,说起以后,荀句笑容不减,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心里嗤笑不已,心想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以他的军事才能指挥他们真是屈才了。
忽然。
营地外传来警戒声。
“起火了。”
“敌袭!”
“……”
那将军酒醒了大半,浑身一个激灵,急忙走出大帐,就看到营地许多地方燃起了火光。
荀句眯起眼,放下酒杯,喃喃道:“林孤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真敢夜袭?”
潘涛从睡梦中惊醒。
营地彻底乱了起来。
到处都是火光冲天的场面。
“粮仓,救火,粮仓着火了!”有士兵慌慌张张大喊。
“救火!”
“……”
潘涛走出军营,神色阴沉的可怕,盯着士兵们忙忙碌碌的救火。这时,几个将军跑过来。潘涛上去挨个给了一巴掌,怒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敌军混进来了,都没发现吗?格老子的,要是粮仓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子砍了你们。”
“是,是。”
几个将军唯唯诺诺点头。
救火工程如火如荼。
……
翌日。
清晨。
曹顺率领三百悍卒归来。
林孤生亲自出军营迎接,他这一宿辗转反侧,心里一直为曹顺担忧,总算是有惊无险,他也松了口气,要是第一次出任务曹顺就出了意外,林孤生会很自责。
“大帅。”
曹顺蓬头垢面,满脸都是焦黑的污渍,见林孤生在等他,心里有些感动,讪讪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你小子,怎么样?”
“放心吧大帅,没给您丢脸,都烧了,那粮仓被我一把火给烧了,联军估计损失惨重,少说被烧了几十石粮食,哈哈哈哈。”
“干得不错,我要狠狠给你记一功,还有你们,你们都有功劳。”
将士们一片欢呼。
忽然,地上出现一大块阴影,影子还在缓缓流动,遮天蔽日,将士们都忍不住看向天空,林孤生眯起眼。
“那是什么,是鲲鹏吗?”
“好像是船……”
“……”
云端内,有一艘巨大的宝船在形式,实在让人惊叹。
“飞空舟。”林孤生低语。
墨家机关道铸造的飞空舟,其能源是截石。截石,是一种天外物质,据说是天界的东西,是仙族修炼用的矿物质,也被称之为“仙石”,这种石头内部蕴含强大的能量,只需要指甲盖一小块,能产生的热量,堪比十万斤煤矿。当然,截石不是当煤一样用来燃烧的,而是有一种仙族阵法催动,在四百多年的大凉历史里,也有高人研究出了小型反应堆,可以催动截石。
林孤生心想,看来墨家人已经出发前往襄阳追踪旱魃的下落了。
形势严峻。
“报——”
此时,平原尽头,策马奔来一军士。
“启禀统帅,译江口昨夜遭遇袭击。”
“死伤几何?”
“并未发生大战,死伤一百余个弟兄,那伙贼军夜里就跑了,不敢与我等血战。”
林孤生微微颔首。
……
江南,钱塘江,桃止山下。
山林间,一支百余人的军士在狩猎。袁沛穿一身金丝蓝底的蟒袍,腰别宝剑,手持大弓,眯起眼,缓缓拉动弓弦。
“咻——”
不远处趴在溪涧饮水的麋鹿应声倒地。
“万岁!”
“万岁——”
百余军士响起排山倒海般的呐喊。
袁沛的贴身亲卫将军樊褚笑道:“主公,你怎么有心思回桃止山狩猎了,哎呀您不知道,您和谭奎都出去征战了,就留我一个人守家,都憋出淡来了,您这次是特意来带我离开的吧?主公,您说,下一步咱们打哪?赣州?只要您一声令下,我马上率军剑指豫章。”
“樊褚啊,半年了,性子还是这样毛毛躁躁,真要是把你派进战场,我怎能放心?”袁沛笑了笑,策马去溪涧旁,招呼部下把麋鹿捡起来扛好。
“主公,那您这是……”
樊褚可不相信袁沛会有什么闲情逸致,特意从广陵回桃止山这种旮旯的荒郊野岭。
“走,去林孤命的营地瞅瞅,原先路途遥远,带了些礼品,转念一想都是些世俗胭脂,林孤命啊是天下城的贵族,看不上眼。”袁沛很是满意地捋着马鞍上麋鹿的毛皮。
樊褚撇撇嘴:“连金银玉石都入不了他的法眼,这野鹿会不会太磕碜了?”
袁沛斜睨他一眼,忽然失笑道:“樊褚啊,看来你要学的当西还有很多。”
如此。
一百余军士策马沿着山路行走。
四月的桃止山,漫山遍野都是红色的花海,徜徉其中,恍如仙境,流连忘返。关于桃止山,以前据说还只是一片荒山,那年倭奴之乱,东瀛的倭奴登陆,被二十八路联军围堵在这,几十万倭奴陷入四面楚歌的绝境,打算做困兽之斗殊死一搏。联军统帅林破军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流血牺牲,想瓦解倭奴战斗意志,便命人在这片区域全面种上了数百万株桃树。其实原先是打算种植樱花,但是寻遍了江南,实在无法凑出那么多樱花树,便以桃树代替。果不其然,效果甚好,三月桃花盛开,一片殷殷,这些横渡东海背井离乡的倭奴顿时陷入了一片哀伤之中,被磨灭了抵抗的意志。此后二十多年,桃止山便成了吴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再之后,天授四年三月,袁沛在此地聚义,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史称“桃花之乱”,自此,桃止山便成了天下反贼的代名词。
桃枝山下不远便是林孤命的部队营地。
一年半以来,已形成村落,因为夏嘉的提醒,林孤命不得已放开了政策,军营里许多士兵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此地待久了,便和温柔的江南女子暗生情愫,甚至组成了许多家庭。
看到那么多军士策马而来,有士兵急忙集结在营地前,祭出中州铁军的配件踏雪,虎视眈眈。
“桃止山袁沛,拜访平南先锋将军。”
袁沛下马,语气十分客气,谦逊有礼。但是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彬彬有礼的儒士,他是一个坑杀余杭城数十万降卒的杀神、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