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一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这几日,林孤生和潘涛的联军发生了数次小规模的冲突,均是互相试探,各有死伤。
两方的军事策略也不同。江城联军的主要目的是牵制住襄阳联军,再彻底激怒他们,将其引到方家口;襄阳联军的目的是占领三处入水口渠闸,再与江城联军决一死战。两方都有顾虑,战事一时间陷入了焦灼。但是这种焦灼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因为两军都是远距离作战,后勤补给的粮草有限,甚至没有补给,消耗一天是一天,眼下要么两军都在寻找机会,要么等其中一方撑不下去了退兵。
但于林孤生而言,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军政府统一荆州的机会,是万不能错过的,他是不会放襄阳联军撤退的。
潘涛的部队也没闲着,这几日命部下以五旗为单位,在方家口以南挖排水渠,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总算是挖出一条通道。预估,只要不是三江同时开闸,那么是无法造成实质性威胁。
吊兰山。
中军大帐。
潘涛这几日下来,焦头烂额,甚至白了一缕头发,心情复杂,他时常在想如果没有听从荀句的指挥,是不是现在大军都进入江城休整了?打了几天的骚扰战,他心力憔悴,心想明明是一场碾压的战争,为何如此束手束脚?
受到那日粮仓失火,现在己方的粮草,只够大军吃上半个月。
十日。
如果十日攻不下林孤生,那就只能退兵。
“军师,你支个招,是战是退,你说吧。”潘涛疲惫开口,如果退兵,回到襄阳他必定启禀郡守,把这场战争的失利全部归咎在荀句上,正是因为荀句的错误指挥才让大军葬送了优势。
荀句气定神闲一笑:“将军,这几日我也没有闲着,不出意外,过几日是清明,会有大雨,三江口必定涨水,而负责镇守三江闸渠的士兵一定会耗费大量人力去加固,严防水势倾泄,那便是我们的机会。”
“嗯?”潘涛眼中一喜,“军师,你直接做战斗部署吧。”
荀句笑吟吟道:“将军,眼下叛军心知他们占据三江口,我们不敢主动出击,而我大军则趁着大雨反其道行之,主动进攻。眼下排水渠已经挖通,我军只需占据译江口的闸渠,叛军将再无依仗。为了保险,我建议命十旗大军分批夜袭译江、汉江的闸渠,无论如何,也是能成功一个的。然,再命主力部队进攻叛军部队。”
潘涛哈哈大笑:“我倒是忘了,清明时节必定雨纷纷,此战过后,来年的清明,就是叛军的祭日。”
……
方家口以西二十里,军政府联军军营。
林孤生走出中军大帐,盯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忧心忡忡。
“统帅,无需忧虑,也并非天公不作美,说不定是助我,而非灭我。”高坤出言安稳。
林孤生苦笑,两军都到了最后的决战关头,也许是受了天气的影响,军营内将士们的情绪都很焦躁,山雨欲来的趋势。
“大帅。”
“传令下去,全军戒严,命各军旗做好迎战的准备。”
曹顺微微颔首,就要退下,略一犹豫,追问道:“大帅,我们……会赢吗?”
林孤生看着他青涩稚嫩的脸庞,忍不住笑了笑:“我与众将士同在。”
……
天授一十四年四月二十六日晚。
持续了几日的乌云,终于是传来了一声闷雷,闪电彼伏,划破了天际,映照在靖丘平原地带十几万士兵的脸庞上,很是惨白。这雷打的突然,雨也下得蹊跷,眨眼便是大雨倾盆,淅淅沥沥,平原地带的泥土都湿泞不堪。
大雨来了。
夜里。
大雨持续了一夜,还在下,天公没有歇息的意思。
三江口开始水位暴涨,要冲破大坝了,周济桓、周晓鞍不得已连夜命部下冒着大雨加固闸渠。
“都给老子堵住,别把水放跑了,谁那里出了纰漏,老子非剁了谁的狗头。”
大雨中,周晓鞍骂骂咧咧。
看着将士们冒着雨加固大坝,他也是心情沉重。
“将军,顶不住了,雨太大了,石头用完了,泥土太潮湿,一下子就被冲垮了……”有士兵喊道。
“我不管,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都给老子顶住!”周晓鞍怒喝。
没办法,士兵们一咬牙,只能用身体硬抗。
……
吊兰山。
也是一如既往的大雨,潘涛点兵点将,命十旗部队出发,由十堰提督将军孙台和张帆带队,进攻汉江口和译江口,只要任意一座,便大功告成,大军将直接开赴方家口与江城军决战。
荀句悠然笑道:“主公,两个时辰后,想必孙将军和张将军就得手了,可命大军提前出发,以防敌军对水渠口增援。”
潘涛又令自己的副将亲自率领大军八十旗,直奔方家口,江城军驻地而去。
……
天授一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正午。
天空仍然是黑沉沉的压抑,大雨越下越大。
“将军,雨太大了,你一宿没睡,先回去休息吧。”有士兵冒着雨冲周晓鞍喊道。
周晓鞍说道:“没有统帅的军令,绝不能放弃镇守汉江口,我不走!”
“报——”
有士兵冲来,急忙跪地行礼,大雨冲刷着他,从他头盔上顺流而下。
“讲。”
“译江口失守,被敌军攻占,赵鸣春副将……战死了……”
“什么?”
周晓鞍大惊,十分愤怒,旋即额头青筋乍现,“赵鸣春死了?狗日的,你们给我守住这,我去阻击联军,如果收到统帅下令开闸的消息,马上开闸!”
“是!”
周晓鞍率余下的部将两旗,不足一千士兵沿着汉江口而下,果然看到乌泱泱的数千大军打过来了,保守估计五个旗。
“格老子的,这些狗东西,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兄弟们,给老子杀,待回了江城,我请你们去上将军府喝酒吃肉。”
“杀!”
那数千大军见来阻击的士兵不足一千,主将张帆忍不住哈哈大笑,心下鄙夷,长刀一挑,稳坐马背:“前方何人,报上名来,本将不杀无名之将,今日是清明,也好来年给你烧一壶酒,免得去了阎王爷那,小鬼问路,难为你。”
周晓鞍冷笑,大刀一指,“鼠辈,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荆州军政府下第四军团鄂州右将军周晓鞍是也。”
“周晓鞍?”
张帆闻言狂喜,更是忍不住大笑:“想不到镇守汉江的,是大名鼎鼎的周晓鞍啊,待本将活捉了你,加官进爵更是少不了,天眷我也,天顾我也啊。”
“要战便战,鼠辈,拿命来。”
两军很快交战。
但毕竟寡不敌众,此战,如果没有援军,周晓鞍必败无疑。
……
方家口以西,军政府联军主力部队营地。
中军大帐。
“报——”
一军士慌慌张张跑进来跪下行礼,浑身湿漉漉的,痛哭流涕道:“启禀大帅,译江失守,赵鸣春将军战死,亲卫旗全军覆没……”
林孤生一下子站起来,看向帐外淅淅沥沥的大雨。
高坤沉沉道:“不出意外,敌军马上要打过来了,大帅,按照原计划率军阻击联军吧。”
“传令左将军和右将军,开闸,放澜江和汉江的闸渠。”
“遵命!”
林孤生拾起一杆长枪。这时,曹顺走来,端上来属于统帅的盔甲,林孤生就要去拿头盔,但是被曹顺提前拿起,他脸色很严肃,说道:“大帅,让我去吧……”
“大帅,我知道您要率领敢死部队把敌军引到方家口……这一去,定是九死一生,让我去吧。”
曹顺不是傻子。
这几日都传开来,一定是要有人引联军在方家口决战的,而去的将士,唯一的路便是和联军同归于尽。
林孤生皱眉,推开他,便拿起盔甲往身上披:“胡闹,你传我军令,和军师率第11、32旗以后编号的旗去往澜江走,和左将军汇合。”
“大帅!”曹顺握住了林孤生的胳膊,眼睛红了
“我与将士们同在。”
说完,林孤生去了雨中,大军分两批,事已至此,林孤生也不会隐瞒着士兵,召集十旗的部队出列,召开誓师大会。
这一次,他严肃说明,此次十旗将会和联军在方家口决战,所有人都有可能死,生还的可能渺茫,甚至聊胜于无。
每一个士兵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其实前几日,消息就传到军中了,会有人死,会有人阻击联军,和联军同归于尽。
可是,当兵哪有不流血牺牲的?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牺牲十旗为代价,换取大军的胜利。
战争,总有人要死的。
“将士们,我与你们同在。”
这是林孤生的原话。
此举唤醒了无数士兵的热血,迅速组建了敢死先锋部队。
林孤生也很难受,战争如同绞肉机,每一个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都会有死亡的一天。
“格老子的,我们身后就是江城,那里有我们的家人,有我们的父母,死得其所!”
“怕个球,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今年我家才分到田产,翻身做了主人,如果我死了能让家人好好生活下去,我死又何妨?”
“……”
将士们战意昂扬。
之所以能让如此多士兵同仇敌忾,愿意付出生命来阻击敌军,最重要的是林孤生亲自带队,给了他们信心。
林孤生心情沉重,译江失守,意味着少了很多的水,不知道计划能不能照常实施。
……
汉江口大坝。
周晓鞍被十杆长枪穿透,夹在地上,鲜血淙淙,瞬间被大雨冲刷干净,他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的可怕。
周围全是死亡的士兵。
张帆一挥手,手持大刀走去,大刀在周晓鞍的脑门上盘旋,寒光闪烁。
“周晓鞍,字进山,落雁山庄二少爷,荆州军政府右将军,鄂州总督,啧啧啧,那么大个官,居然亲自来前线。”
周晓鞍嘴角蠕动,吐了一口唾沫。
“全线接管大坝。”张帆冷冷道。
周晓鞍斜睨他一眼,忽然阴恻恻笑了,他的气息在攀升,像是回光返照,一下子冲散了十杆长枪。
“杀了他!”
“……”
无数士兵被震开。
在张帆咬牙切齿愤怒的吼声中,周晓鞍一步跨出,飞驰到大坝口,那里到处都是残兵,大坝被敌军占领,这一刻的周晓鞍眼睛猩红,强大到令人绝望,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拳轰出,便击散了大坝。
“轰隆”
汹涌的江水因为失去平衡,一下子冲垮了闸渠,大水蔓延。
张帆心里咯噔一下。
周晓鞍做完这些,再无力气,轰然倒地,立马便有士兵将其团团围住。
“将军……”
一个士兵走到张帆面前。
张帆盯着汹涌而下的江水,倒吸一口冷气,也不知道此刻大军是否进攻了方家口。
“将军,此人怎么处理?”
张帆本想脱口而出说杀了,但转念一想,如今没有守好汉江口,回去说不定会挨骂,便说道:“带走,回吊兰山。”
……
方家口。
林孤生率领十旗敢死部队,在此地迎战。
黑云压城,狂风暴雨,淅淅沥沥打在每一个士兵盔甲上,一万大军全无惧色,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数万大军,且还有汹涌的江水。
“你们,怕吗?”林孤生盯着前方缓缓到来的黑压压的大军,转身轻轻询问。
有老兵大笑道:“大帅,怕字怎么写?”
“大帅,我是农民,祖祖辈辈的农民,没打过仗,我也怕死,但我知道,我身后是江城,我家十几口人,今年在军政府分了田产,取消了商贾赋税,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我就算是死了也死而无憾,怕什么?”
“人都是要死的,死得其所,还怕什么早死晚死?”
“……”
林孤生心里叹息,生命无常,但愿今日的牺牲都是对的。
前方。
大军来袭。
潘涛的副将张力文任主将,手持大刀,笑道:“都说军政府的统帅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果然如此,你这个年纪,不在青楼里喝酒不在窑子里玩女人,出来学我们打什么仗?速速下马受降。”
林孤生不语。
“哦,我知道了,你不会还在等三江的洪水吧?”张力文冷笑,“你们镇守译江的赵鸣春都死了,汉江口也失守了,你还在做什么梦?”
林孤生咬牙,“全军列阵,随我杀。”
大战,一触即发。
敌军是整整70旗,数量超过七万,己方只有10旗,堪堪一万,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堪比被屠杀。
林孤生抢出如龙,如若无人之境,只希望周晓鞍和周济桓没有辜负自己,两条江的洪水,虽然不够,但是能冲散敌军。
没错。
局势发展到现在,林孤生已经对取胜不抱希望,只要能够冲散敌军,届时,敌军将陷入粮草危机,足矣。
战争是残酷的。
何况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
林孤生可以杀一百人,二百人,但哪怕他力竭而死,也无法扭转战争局势,这便是战争。
眼睁睁看着士兵一个又一个死去。
杀人与被杀。
“快看,那是什么?”
有士兵绝望地喊道。
“洪水来了……”
“怎么还有那么大的洪水……”
“……”
士兵们惊慌失措,丢盔弃甲。
林孤生回眸,看到了水位极高的洪水,心里震撼,不是说译江失守了吗?怎么还会有那么高的水位?
下一刻。
他看向天空,大雨滂沱,源源不断,淅淅沥沥。
“清明……”
他恍然明白了,是这连日的暴雨,让两江的水位暴涨的缘故。
人类的力量在天灾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如此凶猛的洪水来了,摧枯拉朽,绝非人力可抵挡,战场彻底慌乱一团,再也没有人有战意,连滚带爬逃跑。
林孤生一跃而起,看到了策马逃窜的张力文,长枪一动,便取了他的性命。
他眼睁睁看着无数的士兵被洪水无情的吞噬,面无表情。洪水伤不了他,他的武道境界已经极高,足以踏水而行。
……
吊兰山。
张帆把奄奄一息重伤垂死的周晓鞍带回来的时候,见军营里兵力空虚,不禁心头一跳,拉住人询问才得知大军已经出征,闻言更是叫苦,暗道一声完犊子。
来到中军大帐,就看到大帐里只要潘涛一人还在神情紧张负手踱步,军师荀句则皱着眉,摇着纸扇。
“张将军,你回来了?”
潘涛看到他身后士兵抬着的周晓鞍,更是狂喜,哈哈大笑道:“将军,我果然没看错你,居然把周晓鞍都给绑了,如此说来,汉江口已经被咱们控制了吧,那么此战就必胜了。”
张帆哭丧着脸,慌忙跪下:“将军……是我一时疏忽,去晚了,去的时候周晓鞍已经下令开闸了,末将只能把他活捉回来,听候将军发落。”
“什么?”
潘涛一愣,沉吟了一会,说道:“算了,区区两条江的水,是不够的,嗯,这次算你将功补过吧,抓了周晓鞍,定让落雁山庄心疼一把。”
荀句却是严肃起来,沉沉道:“将军,糟糕。”
“先生,怎么了?”潘涛心里咯噔一下,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荀句站起来,走出大帐,仍由滂沱的大雨淋湿他的全身,他的神色十分阴沉,看到追出来的潘涛和张帆,荀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张帆破口大骂:“废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