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洛阳。
这是洛阳外不大的小镇子,叫桃花谷,当年名噪一时,墨家巨子曾在此地摆下剑阵诛杀大患,随着江湖人士的慕名而来,这些年衍生了城镇,很是繁华,是中州西边的著名旅游胜地。街道两边是茶楼、酒肆、当铺、作坊、肉铺、菜场等,房屋鳞次栉比,小镇虽小,但一应俱全。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有挑担赶路的,牵牛晚归的,有赶着毛驴拉货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半大小子,抱着比他头还大的葫芦蹦蹦跳跳跑到一酒馆前。
“巧巧姨娘,打满。”
这家酒馆是扈青青和扈巧巧开的,她们几年前在西域得到了林孤生那么大一袋金子,恰逢剑神决战,打碎了敦煌,又因为大荒民族的战事推进,只能放弃赖以生存的生计,来到中州谋生,凭着过硬的酿酒造诣,被方圆百姓称为“酿酒小娘子”。
扈巧巧温柔地揉了揉这三四岁大小的小孩子,接过葫芦,轻笑道:“恨森,你爹每次都叫你打满,你抱得动吗?”
被唤作“恨森”的孩童腼腆一笑,拍了怕胸脯,像个老大人一样老气横秋道:“那肯定抱得动,我爹从小给我泡香汤药浴,要是这点葫芦都抱不动,我爹不得被气的吐血?巧巧姨娘,别废话了,满上满上,回去晚了我爹和我爷爷要骂我了。”
扈巧巧看着孩子大大咧咧的样子,视野有些模糊了,这孩子,眉宇之间竟像是从哪里见过,尤其是这佯装豪迈的样子,更是和她梦境中的白衣年轻人重叠。
她摇摇头,笑了笑,把葫芦打满酒。
看来姐姐说的不错,自己啊,就是怀春,见到了优秀的男人,无法忘记,见谁都像林孤生。
“恨森,小心些,有些重。”
她轻轻把葫芦递给去,小童很是费力,他也才三四岁的大小,力气就这么出重,的确让人吃惊和赞叹。但一想到这小童的父亲,也见过不怪了。
这孩子叫吴恨森。
三年前,小镇发生了一场骇人听闻的狐妖作祟,许多路过这里贸易的商人夜里遭到了魅惑,第二天就变成了干尸,死状惨不忍睹。那狐妖总是夜里幻化成一仙姿迭貌的美娇娘迷惑来往壮丁,来这里跑江湖的汉子都是血气方刚,稍不留神就阴沟翻了船,镇上人心惶惶,不得已,只能筹钱请了许多道士和和尚来抓腰。结果请了很多道士和和尚,妖没抓到,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没办法,小镇的人愁眉苦脸,打算离开这个镇子,却不想,有一天夜里,来了一老一少,这一老一少十分古怪。老的,也不老,四五十岁的模样,一袭青衣,十分儒雅;少的,二十出头,抱着一嗷嗷待哺的孩子。那抱着孩子的,叫那青衣人,叫“老邓”,他说他姓吴,问附近有无刚产下孩子的奶妈,只要能养活他的孩子,他愿意出手帮小镇除妖。
镇上的人欣然答应,找了好几个奶妈哺育那瘦不拉几的孩子,姓吴的年轻人进了山,第二天打了一条三尾白狐出来,至此,姓吴的和那老邓就带着孩子在附近住了下来,附近的人对他都很恭敬,纷纷送来钱财和食物表示感谢。但那吴公子都没收,只是说在这孩子吃奶阶段让他们的娘子不要吝啬就好。
这两年,因为时局动乱,时常有附近的山贼打着“儒家”的旗号洗劫过往贸易车队和村落,也是吴公子出手相救,因此他这在一代很受人尊敬。
有时候,人们时常在他的小院看到他在院中练武,那一身抢出如龙的武艺,让附近以前当过兵退伍回来的汉子见了,啧啧称奇,直言说这吴公子了不得,兴许是南方逃难来的贵族。的确,吴公子的修养很好,一直是彬彬有礼谦逊有加的,不会因为乡野的粗鄙事而动怒,但关于他的身份,无人得知。吴公子哪里都好,就是喜欢喝酒,且每次都喝得伶仃大醉,时常在夜里独自发笑。他对自己的儿子吴恨森也极为严苛,动辄打骂。吴恨森毕竟是喝百家奶长大的,许多妇女见了,都有些不忍,但碍于面子,又或者家里男人说你个婆娘懂什么,人家是大家族出来的,这是严厉教导后代……
“巧巧,在想什么?”
扈巧巧走出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看到妹妹盯着不远处艰难抱着酒葫芦摇摇晃晃的吴恨森怔怔出神,便笑道:“别想了,那是人家的家教,越严厉,才是爱呢。”
“不是,姐姐,你觉不觉得恨森的背影,有些像林大哥?”
……
江城。
优雅的女人具有闲观前庭之花,静赏空中之云的静默,不张扬,不造作,更不会孤芳自赏,如同一泓清水,显然,初雪就是这样骨子里都带着娇贵的女人,此刻,她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轻轻念了一句佛号,她十分虔诚,恭恭敬敬,轻声说着:“保佑公子凯旋,结束战争,一统天下。”
“你是在拜佛,还是在拜你心中的欲望?”
周子依的声音响起。
初雪嘴角一僵,皱了皱眉,站起来目光不善,斜睨着周子依:“一个瞎了眼的女人,一个死了心的女人,何须问这么多?”
最开始,她担心林孤生回来以后,周子依一定会夺走他的爱,可惜没有,她松了口气,趁着林孤生去庐山,她便来“耀武扬威”。
周子依不知道初雪长什么样,她只是很平淡得离开了。
初雪像是受到旁人赞许一样高傲的天鹅,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
宛城。
之前的南北初次交锋,只是一个导火索,彻底点燃了边境,西域、并州、皖州、青州告急,各方诸侯只能陆续撤离了兵马,现在太子手里,只有中州军、冀州军、北漠军,只能勉强和荆州军分庭抗礼。但噩耗接踵而来,北漠草原上销声匿迹的萨满教再一次死灰复燃,在希娅的领导下,发动北漠战争,北漠直隶总督李山放弃增兵中州,把重心放在北漠的内战上。
“放肆!先入中州者为王,南方的蛮子哪里有这个胆子!”
太子暴怒。
大殿内很热闹两行武将文臣,包括北漠军第三军团总督何魁,冀州军前锋将军陈东海(注释,陈东海首次出现在第42章),六皇子姬子熙,二皇子姬子钺,三皇子姬子康,中州铁军第一军团总督大将军唐峰,中州铁军第二军团总督张谕(注释,张谕首次出现在第41章),以及数位中州铁军的高级将领。
“老六,唐将军,你们被林孤生俘获,又放了回来?”
“这……”
姬子熙脸一红,点了点头。
“呵,怕不是来当内奸的吧?”太子早就想革除唐峰这些中州铁军的元老,这无疑是一次机会,当然不愿放弃,至于六皇子,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自古皇位争夺,不就是踩着自己的兄弟登上去的吗?
唐峰和六皇子皆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后背发凉。
“来人,将细作姬子熙、唐峰,拖下去斩首示众,警示三军!”
“皇兄,我冤枉啊,皇兄……”
六皇子大惊失色,他哪里想到这个哥哥会这么心狠手辣,这就要他的命?相比之下,唐峰很冷静,得知这个结果也不意外。太子在他眼里,就是喜欢猜忌,心思狭隘的小人,当然,也不能说是小人,只能说身为皇族,未来的皇帝,他眼里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既然他唐峰从林孤生手里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一定是有重大嫌疑。
就这样,两人被拖出去,斩首示众。
第一军团总督大将军的位置空着,将由太子亲自掌管军权。
张谕一个激灵,急忙跪下磕头,他也是林破军提携上来的军衔:“末将愿为太子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太子哈哈大笑,伸出独臂,拍了怕张谕的肩膀,阴恻恻地笑了:“好啊,那你马上带兵,进攻江城吧。”
张谕战战兢兢:“遵旨……”
……
唐峰和姬子熙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传到了江城,许多荆州军高层本来还对林孤生放了这两个俘虏感到心里不爽,现在一个个都灿烂的笑了。
“报——”
“启禀军师,前线探子来报,中州铁军第二军团总督张谕带大军南下,往我江城而来,即将抵达汉阳口。”
南歌子颔首:“他们有多少兵马?”
“大概……不少于两百旗……”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前几日,徐达和谭奎都撤军了,而南歌子为了以防万一,把大军主力调去了江西。毕竟荆北之战,三方势力都在阳奉阴违,不想牺牲主力,因此,现在江城范围的,能可调用的大军在五十万左右。
二十万中州铁军……
南歌子严肃起来,这一次,军政府再无退路,此战,非打不可,他展开军事地图,眯起眼:“唔,汉阳口,左将军是不是在镇守汉阳?”
“是的,他有精兵十万……”余昌龄询问:“军师,要撤军吗?”
“不,如果在江城下彻底歼灭这二十万中州铁军,我没有这个胆识和能力,传我军令,上将军,你即可带大军三十万,驰援左将军,全歼中州铁军!”
“领命!”
余昌龄领命退下。
南歌子眉头紧缩,比划着此地到汉阳的距离,忧心忡忡,现在发兵驰援,是不是有些晚了?周济桓如果看到那么多铁军而来,如果血战到底,那就危险了。
他忽然想起在统帅离开江城前往庐山前,那时左怀玉和袁沛还未下令撤军,徐达和谭奎也未撤离荆州,三军之间彼此提防,那时战场是在荆北一带,中州联军是断然不可能大军南下,他千叮万嘱,让周济桓一定要死守汉阳。因为汉阳是江城北最大的关隘,十分重要,只有守住汉阳,军政府才能有时间最大限度的撤离百姓,并且发兵驰援。
“不好……糟了……”
现在他只有祈祷增援的速度快一点,再快一点。
……
江城以北,汉阳关。
二十万中州铁军,其中有五万是铁骑,如此气势恢宏的行军速度,难以让人忽视,在打探到北方铁骑南下的第一时间,周济桓就纠集部众,打算作殊死一战。
关隘下,十万大军集结,训练有素,在经过三年数次战争洗礼下,这些荆州汉子都蜕变成了行伍悍卒百战之师。
周济桓要作死战前的誓师大会,他一挥手,亲卫旗便抗来了数百箱沉重的箱子,在他的授意下,打开,露出里面泛着金银光芒的钱财,士兵们有条不紊地分发着金银。
“荆州男儿们,你们都是我带出来的最好的兵,我为你们骄傲。”
“在我身后,便是江城,便是荆州的心脏,是军政府下所有家庭的精神信仰。”
“北方的太子吹牛皮扯大旗,扬言三个月战胜盟军,还说已经全面占领了荆州,简直是胡说八道!”
“诸位将士们,当杀尽北方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存,随我上阵杀敌!”
副将周翰高呼道:“宁流全身之鲜血,不失国土之一寸,将士们,军人当战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随左将军保家卫国,驱逐北方侵略者!”
“守土抗战,保家卫国!”
无数士卒像是狂热的信徒,疯狂呐喊。
“守土抗战,保家卫国!
此役,周济桓自知凶多吉少,但身后便是江城,没有军师的撤军之令,他唯有死战。
他看向南边,那里是江城,是落雁山庄,是生他养育他的故土,也是许多将士们的故土。
有一提督旗主上前一步,大笑道:“将军,眼下,咱们命都不要了,还要钱财干什么?”
说完,他自嘲一笑,率先扔掉了手里拳头大的金子。
他身后的士兵也有模有样,把手里的金银也都丢了,
另外一旗主也放声大笑,像高台上的周济桓抱拳,“将军,留着这些钱,等战争胜利了,别忘了,给咱们立块碑就行。”
“哈哈哈哈,我等投军杀敌,当以死效忠,将军,你未免太轻视咱们了,如果是为了金银,还不如留在家中侍奉老娘,我等又岂会出来参军?”
越来越多人扔掉钱财,大笑起来。
周济桓眼含热泪,一挥手:“来人,把酒水抬上来,我要与诸位将士共饮,我要与将士们共存亡!”
“上阵杀敌!”
“上阵杀敌……”
亲卫旗一千士兵抱着酒坛子走在布满金银钱财的地上,给每一个将士倒满酒,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是坚毅之色,他们最小的,可能才刚成年。
“如果我战死了,诸位无需为我悲痛,只管杀敌,若我先行一步,那也定然是在黄泉路上等候诸位!”周济桓看着身后飘扬的军旗,哈哈大笑,双手捧杯,向四周一敬:“将士们,为了荆州,为了百姓,干了这杯酒,咱们墓园见!”
“干杯!”
“……”
他们在为自己壮行!
他们大多曾是边境守军,南北战争开始前,十堰沦陷,他们走了,槐荫沦陷,他们也走了,憋着满腔怒火走了,现在中州铁军大举南下,他们不打算再走了,要和敌军血战到底!
……
天下城,皇宫。
北漠战事失利,李山终究是外来者,虽在北漠任直隶总督六七年,可惜一旦希娅(注,希娅首次出现在第41章)的萨满教余孽从草原深处归来,无数牧民纷纷揭竿而起,他再也不是对手,只能灰溜溜撤军,从草原巴图王旗一路退到了长城。
兵部尚书严冬和李山并肩行走。
皇宫太大了。
严冬轻笑:“将军是不是在想,从宫门走到宫内,需要多久?”
李山心情复杂,哪里想听严冬扯淡,便胡乱搪塞,他现在忧心忡忡,在想着等会如何向皇帝陛下请罪,毕竟自己那么短的时间兵败……
严冬微微一笑,脚步一顿,怅然若失地看着宫墙:“将军,我和你一样,都是武状元出身,年轻的时候,我头一次站在宫门外,也是在想这个问题,可真的想明白了,却是两鬓斑白。用了整整三十年了。”
李山闪过一丝迟疑之色,挑了挑眉,叹了口气。他知道严冬在说什么,身为武状元,虽当上了兵部尚书,却像只笼中鸟一样被锁在了宫内,整日忙于政治上的博弈,无法发挥出自己的军事才能和一腔抱负。
在李山愣神之际,严冬走了,走了很远,他忽然回眸:“我这一生,如履薄冰,你觉得我能走到对岸吗?”
“能的。”
李山咬了咬牙,他知道该怎么说了。
严冬笑了,发自肺腑的开心的笑了,仿佛要把压抑在这皇宫几十年来如一日的铁面和冷漠彻底宣泄。
李山知道,他一心求死,一心想证明自己。
天授一十九年,六月二十日,天授帝撤销李山北漠直隶总督的职务,调严冬赴北漠,指挥战斗。李山明升暗降,担任了新的兵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