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衣沉浮梦

第198章:我主在南,不可使我面北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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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东,滁州城。

辛无忌和袁沛的角逐进入白热化,但桃军始终无法攻入滁州,陷入了焦灼,双方在前两个月下来爆发出数次的大型战役,双方累计伤亡达三十万,但可惜的是,双方始终无法奈何的了谁。袁沛身下谋士如云,却始终拿辛无忌毫无办法,诚然,这是袁沛自起兵以来,遭受最棘手的一战。

这一日,皖州上将军梁山回来了,他还绑回来了十几人,老弱妇孺都有,一个个不知所措,满脸惊恐。

“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了,末将听了您的差遣,拿着您伪造的文书,一路乔装深入会稽郡,桃军还真没发现端倪。”

梁山嘿嘿一笑。

辛无忌却是叹息一声,他最反感的便是利用“人性”的脆弱取得战争胜利,可偏偏,十九年的官场沉浮,让他一步步变成了他最讨厌的人。他曾以为自己满身傲骨,从不为了权力卑躬屈膝,也从不为了名利摧眉折腰。他不笼络谁,巴结谁,一生办事,只求个问心无愧,现在他做不到了,为了赢取战争,守下身后他一手缔造的净土,他只能不择手段。

被五花大绑的一个老农模样的老伯迟疑着,试探性问道:“诸位大官人,你们……你,你不是说我儿子在城里当了大官,是请我来享福的吗?大官人,是不是我儿子不听话,惹到了你们?”

旁边有一个灰头土脸,面如死灰的中年人怒道:“爹,你糊涂了,樊褚那个厮,天授三年的时候杀了人,逃到了皖州,他怎么可能当官,一定是这些年东窗事发,或者当了山贼,这些人一看就是抓樊褚的大官人,是要拿咱们威胁樊褚。”

老伯满脸不可置信,嘴唇糯糯的:“小褚杀了人?他怎么会杀了人?老大,你为什么从未跟我说过?”

那中年人心如刀绞,痛苦地说道:“那年樊褚和我去集市倒卖山货,有一伙官差,押送犯人刺配充军,结果喝酒走丢了犯人,在荒野抓壮丁当犯人去充军,樊褚块头大,被官差看上了,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他充军,樊褚一怒之下就杀了他们,为了不牵连咱们,就独自往皖州方向逃走了。”

“啊?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年你们不曾告诉我?”老伯以泪洗面,他还以为自己儿子在外面做生意,却不想当了杀人犯,在外面逃亡那么多年。

“爹,樊褚杀了官差,我还敢跟你们说吗?就你们这嚼舌根的嘴,万一走漏了风声,东窗事发,我不是害了你们吗?”

樊父痛哭流涕:“我可怜的小儿子啊,这些年你在外面受苦,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那中年人,樊褚的大哥,樊莫看向那么大手执利刃的卫兵,说道:“诸位大官人,杀人的是我弟弟,和我们没有关系,我老爹老了老娘也老了,禁不起折腾,是不是樊褚在哪个山落草为寇了?你们是拿我们威胁樊褚的吧?我去就行,放了我老爹老娘和我媳妇儿子。”

梁山冷哼一声,上去狠狠踹了他一脚:“安静点,不然老子的刀可没老子这么好的脾气。”

樊莫吃痛,弓着身子像个虾米,那老伯见自己儿子被打,赶忙爬过去护住:“别打我儿子,别打我儿子……”

辛无忌一挥手,示意梁山后退,他蹲下来,平淡道:“老伯,你知道你儿子现在干的是什么买卖吗?”

樊莫艰难喘息,怒道:“我管他什么买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十几年的旧账,你还来找上我们,哦,我明白了,你啊就是一个县令,剿匪是不是?我弟弟孔武有力,肯定当了土匪,你们拿他没办法,才抓我们威胁我弟弟是不是?”

梁山笑了:“狗东西,这是我们皖州牧辛大人,乃是皇帝陛下受封的世袭罔替的侯爵,什么狗屁县令,注意你的言辞。”

“梁山!”辛无忌呵斥了一声。

“皖州……皖州牧?”

“州牧?”

“……”

樊莫脸色一下子青白起来,在他眼里,县令就是大官了,在往上,郡守,那就是天大的官了,至于州牧,州牧是什么人?那是在广陵,在余杭的金枝玉叶,土皇帝一般的人物,是一个州的领袖!

樊褚得罪了州牧?

樊莫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辛无忌微微一笑:“这位兄弟,听说过桃止山吗?”

“当然。”樊莫咬牙切齿:“那就是一伙十恶不赦的土匪,占山为王,他们都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吃人的魔鬼,是一群吃饱了撑的造反的人,据说桃止山的谭奎,在广陵坑杀降卒三十万人,更是一路屠城!”

“你的弟弟,樊褚,就是桃止山上的一名高级军官,手握二十万兵权。”

樊莫眼前再一次一黑,这一次,他几乎昏阙。

樊父着急询问:“什么,樊褚上了桃止山?”

说完,樊父也昏死过去。

至于那些妇道人家和小孩,不理解桃止山三个字的含义,只是很懵逼。

滁州外。

樊褚还在叫战。

袁沛深知辛无忌的人格魅力,对付这种人,什么糖衣炮弹都是扯淡,只能用强势镇压,因此,他调来了樊褚,数月的大战让袁沛筋疲力尽,他迫切想击败辛无忌,进入中州。

出发的时候,他特意跟袁沛立下了军令状,说:“末将愿率虎狼之师八百悍卒,攻克滁州,斩尽其首,悬于城门。”

他已经在关外叫骂了半个时辰,可惜,城楼上始终没有什么动静,正当他疑惑的时候,忽然,城门打开了,他眯起眼,手里的大斧早已饥渴难耐,只要辛无忌敢出城接战,管他什么梁山之流,一并斩落马下,却不想,只是七八个汉子推出一盏巨大的油锅,烧了大火。

然后,城门就紧闭上了。

“什么玩意儿,他娘的,偌大的滁州,竟然无人敢来迎战。”

这时,梁山出现在城墙上,他冷笑一声,说道:“城外之贼厮,可是那桃止山前锋将军樊褚?”

“梁山,好啊你,你个鼠辈,速速出城交战,看爷爷斩你狗头。”

“哈哈哈哈。”

梁山大笑,一挥手,便有十几个卫兵羁押着十余人走来,一个个面如死灰,垂头丧气。

樊褚一愣。

旋即,他的目光呆滞住了。

“老爹,老娘,大哥,大嫂?”

樊父也看到了城下的樊褚,老泪纵横:“儿啊,我的小褚啊……”

“爹,老爹,你,你怎么……”樊褚一下子急了,策马冲了过去,却被身后的士兵拉住,“将军小心啊将军,这是贼军的奸计!”

“滚开!”

樊褚唾骂,推开那些士兵,策马来到城下,顿时,无数弓弩射来,幸好樊褚武艺不错,只能焦急退回安全距离。

樊莫大声骂道:“樊褚,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看看你干的勾当,害惨了我们,可怜我的老爹和老娘一般年纪了……”

城楼上哭声一片。

“梁山,你个奸贼,你个无耻小人,祸不及家人,你这厮,竟然拿我家人来威胁我,你找死!老子进城后,一定把你剥皮抽筋!”

梁山懒洋洋一挥手,两个士兵便抱着两个孩子,扔下了油锅。

“啊——”

城楼上尖叫一片,樊莫和他媳妇尖锐嚎叫起来,因为伤心过度,樊莫的媳妇昏死过去。

樊父和樊母也是脖子一歪,被吓得昏死过去。

樊褚眼睛红了,失声痛哭:“大哥,大哥啊,是我害了你啊,对不起啊大哥……”

“樊褚,你个狗贼,你也配说我?你们桃军,烧杀抢掠,什么不干?你们可曾先讲道义?什么祸不及家人,呸!”梁山冷笑一声,祭出军刀,横在他老爹脖子上,讥讽道:“樊褚,老子给你一个机会,放下武器过来投降,不然老子把你老爹老娘推下油锅炸一炸。”

“别——”樊褚像是发了疯一样急忙丢下武器,竟然跪下了:“别动我老爹老娘,我投降,我投降!”

“你走上来。”

樊褚竟然真的听着走了过去,目光带带地盯着自己的老爹。

“放箭!”

漫天箭矢,最终,樊褚死于滁州城外。

梁山最终还是没有把这一家老小扔就油锅,只是放他们出城了,至于桃军如何处置,那就是袁沛的事情了。

城下,樊父和樊母抱着被万箭射成刺猬一样的血肉模糊的樊褚,大哭了起来。

当日。

梁山大开城门,率军二十万,与敌军于滁州城前血战,双方各有损失,此役,皖州军歼敌九万余人。

……

并州,龙城。

龙城是并州的首府,是并州牧的领地,因为左怀玉从益州渝地出发,打算攻入并州转道进中州,并州牧便和西域王、山西王结盟。左怀玉命令上将军徐达在前方冲锋陷阵,自己则亲征大军压阵,却不想,在盟军军师云中子的指挥下,盟军故意来了一处瓮中捉鳖,一路佯装溃败,徐达果然上当,把徐达诱骗至龙城下,而左怀玉则被牵制在运城。

在三军联盟,四面埋伏下,终于活捉了上将军徐达,军师陈兼。

大获全胜。

“哈哈哈哈,益州军的确是骁勇,只是孤军奋战的滋味不好受啊。”并州牧习深笑着。

一旁的山西王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这次生擒了益州军的上将军徐达,还有谋士陈兼,可谓是一大军功,如果他们三家联盟,能铲除左怀玉,那日后等太子平定天下,他们功不可没。

二人随着一众武将的拥簇,来到中军大帐,果然,徐达和陈兼被五花大绑在地上,有几个士兵押着他们,“老实点,跪下。”

习深摆手:“哎,徐达是万夫之勇的猛将,不可折辱他。”

“是。”

习深看了一眼面色平淡的陈兼,和山西王眼神会意,后者笑吟吟道:“府君,读书人最不安定,脑子里的墨水比小王喝过的酒还要多,留不得,留不得,就是因为这个陈兼,才让徐达区区十万兵马就敢跟咱们三十万大军对着干,依小王之见,还是杀了吧。”

习深颔首,的确,读书人最为头疼,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心机深处,留不得,否则必成大患。

他一下令,便有士兵拖着陈兼去了刑场,要斩首示众。

徐达冷笑:“也把我杀了吧。”

习深幽幽开口:“徐达啊,你是当世将才,是不可多得的悍将,我真不希望你死,左怀玉能给你什么?”

徐达面无表情,干脆直接闭上眼。

习深有些诧异,山西王摇摇头,说道:“可惜了,这么一匹千里马,居然提前遇到了伯乐,被驯服了,哎,府君,留之无用,未免夜长梦多,杀了吧。”

“可我心里一万个舍不得啊。”习深叹息。

“徐达,杀你,你可有怨恨?”山西王笑眯眯地询问,如果徐达贪生怕死,那他就看走了眼。

徐达面色冷漠,瞥了一眼二人,轻哼了一声:“我主在南,不可使我面北而亡。”

“是一条汉子。”山西王深吸一口气,微微颔首:“好,徐达,你是虎将,我不辱你,你死后,我会把你厚葬在城南,也好让你魂归故里。”

“多谢。”

天授一十九年八月一十五日,益州军上将军徐达身陷囹圄,死于龙城,十万士卒全军覆没。

……

荆州,江城。

这几日,太子携手太子妃走过了江城的每一座清幽的古巷,甚至来到了废弃的落雁山庄,看到了那座大理石碑。

“唔,周济桓,嗯,好名字,济桓,济桓,‘济济多士,克广德心,桓桓于征,狄彼东南’,嗯,不愧为一代将才。”

太子轻轻诵读了一遍碑文,十分赞赏这位和自己抗衡的荆州军将领。

“红麝,之前在江城外,和我军负隅顽抗的,叫什么名字?”

红麝微微欠身,恭敬道:“殿下,那人叫余昌龄。”

“嗯,余昌龄,荆州地灵人杰,尽出好汉啊。”太子感慨,这些优秀的将领死在他的手下,他也心中有些敬意,又问:“之前在宛城死在你手里的将领,叫什么?”

“回殿下,叫曹顺。”

太子目光灼灼,略微闪烁一下,笑了:“把他们的骸骨,算了,把死亡的所有荆州军的骸骨,都迁到这里吧,既然这里是他们所坚守的,所信仰的,荣归故里也好,英雄,岂能当孤魂野鬼?”

红麝颔首:“诺。”

太子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仅仅是敬佩这些汉子,当然,他的确喜欢英雄好汉,这些人,值得他尊重。他这么做的根本原因,是取得民心,为他登基铺路。战争是政客的博弈,士兵只是棋盘上的棋子,他左右不了什么,如果把这些为荆州而战为荆州牺牲的士兵让他们魂归故里,也能得到百姓爱戴。

“本宫上可承寰宇之志,下可镇诸侯万民,此役过后,本宫必重现大凉盛世。”太子看着破碎的山河,握紧了拳头,雄心勃勃地说道。

怀里的魏小晚轻笑一声:“那臣妾就提前恭贺殿下结束战争,重整四海,一统天下。”

“传我军令,整顿兵马,秋收过后,征讨湘州。”

“遵命。”

太子余光瞥见一旁的宫女橙汁面露犹豫之色,当即爽朗一笑:“橙汁,你是本宫最信赖的人之一,算下辈分,本宫当唤你一声姨娘,有什么但说无妨。”

橙汁微微欠身,道:“殿下,奴家的探子来报,发现了林孤生的踪迹,他在十堰。”

“十堰?”

“是的,看他的行军足迹,应该是想转道袭击中州。”

“好,林孤生啊林孤生,你真是胆大包天,橙汁,你调一个军团封锁中州各大咽喉要道,哼哼,无需搭理他,秋收在即,我倒要看看林孤生没有粮草,如何度过这个冬天,等秋收一过,势必给予其沉痛一击。”

橙汁颔首。

……

林孤生一直是一个可以静得下心来的人,童年的孤独,少年的狼狈,一直到现在,但当周围真的不再喧嚣时,他却害怕寂静。

战争,夺取了太多人的生命。

当被命运碾压而过,当历史的洪流冲刷下来,他从懂得自己的渺小,才懂得时间的悲怆。

战争的残酷,出乎了他的意料,哪怕是他,习惯了接受身边的人离去,却也觉得窒息。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

“人只有在安静的时候才会清澈。”初雪走来,从后面轻轻搂住他,试图用自己柔弱而娇小的怀抱,温暖眼前的年轻人,去抚平他的伤口。

“我的心里很痛。”

林孤生声音沙哑。

他渴望结束这场战争。

“我知道。”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冥鱼。公子,我知道很难,可是您要加油,您生来就是王侯而非草芥,您一定能做到的。”

林孤生苦笑,盯着四下军营里彼此搀扶的满是血迹的士兵们,自嘲地说:“初雪,我真的好怕,我一直都在怕,我以前不知道我在怕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怕青史对我的评价,我怕的我信仰崩塌,我怕以后的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说我是拿着将士们的鲜血涂抹我这一身官袍,初雪,你懂我吗?我真的怕,我怕我为之坚守的信仰,是那么的苍白,是徒劳,是根本不存的,是我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