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一十九年十二月三日。
袁沛麾下上将军谭奎发动对滁州的总攻,皖州上将军梁山率军接战,双方死伤累计近百万人,同归于尽。
同月五日,袁沛乘船返回桃止山,一病不起。
……
这几日,宛城郊区的山峦上,因为红麝没有下令进攻,林孤生及千余士卒有了足够的喘息时间,在山里打猎,捡拾柴火,勉强苟延残喘,却是忽然,夜里,天空中升起了无数的祈天灯,星星点点,像是万家灯火。
今年要走到了尽头了啊。
将士们都走出营地,看向天空,眼睛痴痴呆呆。
半夜,从不远处又传来断断续续的荆楚大地的歌谣,若有若无,和寒风交织,像是无数故乡的母亲在哼唱着,思念自己的孩子,想念自己的丈夫。
将士们失声痛哭,互相抱在一起。
林孤生面色憔悴,短短时间,他就到了穷途末路,到了绝境。
“公子……”
初雪嫣然一笑,这笑容像是安抚,又像是在安慰,“奴家为公子献一支舞吧?”
林孤生喉咙发干,营地外,早已哭声一片,这些从荆州而来的士兵,早已被战争摧残的麻木,此刻他们只想放下武器,不顾一切地返回故乡。
“好。”
初雪翩翩起舞,笑着笑着也哭了,她倏忽抽出刀剑,像林孤生刺来,却是忽然,向自己的脖颈刺去。
“初雪?”
“公子,其实奴家是沛公派来的,奴家接受的命令是,杀了你,可奴家做不到……”
“初雪……”
她最终死在了林孤生怀里,脸上是一抹和桃花般的笑容,笑容背后是解脱和释然。
也许在她真的得到了林孤生的爱。
林孤生抱着初雪的尸体,来到军帐外,看到了泣不成声的士兵们,也看到了天空中星星点点的祈天灯。
他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年,安妮娅买了一枚祈天灯,在上面写下了和平,随着她的心愿,祈天灯飞入夜空。
那年,周子依在祈天灯内许下了心愿,希望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往事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林孤生的视线模糊,有晶莹泪花闪烁。
英雄末路!
“将士们,你们放下武器,投降吧,回家去,他们不会伤害你们的。”林孤生沙哑地开口。
将士们一愣。
此刻,无人站出来,说什么誓死于将军共存亡的话。
只是很沉默。
许久,有士兵扔掉武器,解开盔甲,像是发了疯一样,疯疯癫癫欢天喜地离开了。
越来越多士兵消失在不远处传来荆楚歌谣的山丘中。
营地静悄悄的。
林孤生放下初雪的尸体,用造化神枪一挥,便击碎一座山头,把她的尸体掩埋,默默捡起长枪,闭上眼,朝着敌人那边走去。
……
江城。
太子设下酒宴,和自己的亲弟弟姬子钺对坐而饮。
魏小晚亲自为二人斟酒。
“唔——”太子微微一笑,给弟弟夹菜,说道:“当年你出生的时候,巴掌大,瘦得跟猴子一样,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是我们这一代武学天赋最好的,那年你去雪国,母后还大哭一场,现在你我兄弟还能一起共事,母后一定会很欢喜的。来,干杯。”
二皇子刚一摸酒杯,就觉察到了不对劲,木然道:“哥,你要杀我吗?”
太子笑容凝固。
魏小晚也觉得很突然,愣在了原地。
“子钺,你在说什么?”
二皇子指着酒杯,依旧那般木讷:“哥,你是要杀了我吗?”
太子收敛笑容,低下头,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
“子钺,对不起。”
太子说完,坦然地闭上眼,哪怕是死在自己挚爱的弟弟手里,他也觉得无所谓了。
可是,等了半响,也不见二皇子有什么反应。
“哥,我喝。”
二皇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子钺,你……”
“哥,母后说让我什么事都要只听你一个人的,你是哥哥,不会害我,你一定有自己的考虑对不对?”
太子一脸羞愧,眼中有泪花闪烁。
这毒,发作极快,二皇子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白,嘴角流出黑血。
“对不起子钺,对不起,可我别无选择……”
太子,泪流满面。
二皇子手忙脚乱地伸出手给太子擦眼泪,木讷地笑了:“哥哥别哭……”
可是毒性发作的太快,他一个趔趄,重心不稳,竟摔倒了,他颤颤巍巍伸出手,露出笑容,想给哥哥抹眼泪,最终,一命呜呼,没了气息。
“对不起……”
“对不起子钺……”
“哥哥别无选择……”
魏小晚也觉得痛心,把太子抱在怀里,也哭得很离开:“殿下,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生在帝王家……”
……
宛城郊。
八万铁军集结,声如震雷。
林孤生一袭破碎战甲,提着长枪,从山丘之外走来,步履沉沉。
红麝狞笑,一步跃起,后撤半里,“杀了他!”
数万铁骑整齐划一,速速结阵,沙场厮杀,乃是武夫职责所在,当死得其所。
毫无悬念,林孤生已然是心死之人,此役,他不可能打得过八万铁军,只会被耗尽真气,战死在这里。
却是忽然间,从不远处策马来一中年人,状甚哀伤,高呼道:“你们要杀了你们的领袖吗?”
铁军齐刷刷回眸,便看到了一匹卷鬃踏云驹上有一雪白战甲的男人抗着一杆大旗,上书一鲜艳如血的“林”字,这是中州铁军主旗,“林”字军旗!
“轰隆隆”
从山丘各地,飞身出数千精锐,皆披老规格的中州铁军战甲。
三千林氏子弟兵。
“唰——”
八万铁军顿时一片嘈杂。
本应该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林氏铁军,重新归来了,领头者,乃是林萧策。
他失踪了那么久,是去了江南,聚集了林孤命遣散了三千子弟兵,要来参与这最后一战,可惜还是晚了。
林萧策挥舞着军旗,痛心疾首:“你们要杀了你们的领袖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人潮一片颤动。
红麝咬牙切齿,厉声呵斥:“休要妖言惑众,中州铁军,乃皇家卫兵,何时是你林氏的了?”
林萧策凄然一笑,只是挥舞着军旗。
铁军中,无数人看到这杆军旗热泪盈眶,程守玉(注,程守玉首次出现于第11章)悲愤喊道:“中州铁军第六军团‘季’字旗程守玉参见少主!”
“中州铁军第三军团‘策’字旗李命功(注,李命功首次出现于第20章)参见少主!”
“……参见少主!”
无数铁军中林氏的旧部将领纷纷高呼,出列跪下行礼。
林氏执掌中州铁军四百多年,这份归属感,岂是皇权一朝一夕能撼动的?
铁军之中**越来越大。
红麝面色一变,转身就想逃走,林孤生冷冽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她身上,一跃而起,长枪一动,便是几乎照亮了半边天际的枪芒封锁了红麝的位置。
“糟糕……”
红麝脸色赧颜,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她的双手魔气萦绕,十指如白霜一般可怖。
林孤生提着长枪,依旧神情自若,丰姿卓然,大抵,这便是世人所谓的那种君临天下、玉树临风了。
“林孤生,你该死!”
红麝咬牙切齿。
二人在天际迅速展开大战,红麝一身魔气,如魔头在世,青筋凸起。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异,四周仿佛陷入了血光之中,如果林孤生还年幼,还是大宗师行列,兴许就中了这幻术,可惜,现在的林孤生已超凡入圣,只是随意一枪,便破除了这梦魇之术。
四周温度陡然下降,无数冰屑从空中凝出,瞬间结块,成为巨大的雪片,四下飘落。
红麝在林孤生的枪意下,寸寸瓦解。
天空中炸开血花,像是绽放的春日殷殷的桃花。
林孤生飘然落地,至此,在八万铁军瞠目结舌的目光中,他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唰——”
无数人下跪,齐声高呼道:“参见少主。”
林孤生叹了口气,幽幽说道:“都放下武器,回家去吧,我要去截杀太子,林氏以外的,若想走,我不拦,战争太残酷了,回家去吧。”
众人呆若木鸡,但竟真的有人放下武器走了。
先是一个,两个,三个,而后是数千,数万人。
最终,只留下了一两万人的部队。
铁军安在。
林孤生看着方才还奉自己为少主的铁军,如今只剩下寥寥万人,嘴角一扬,那是自嘲的笑容。
林孤生笑了。
似乎风里的血腥味儿都带着兴奋,连手里的长枪都在共鸣。
世人皆说他林孤生武勋盖世,声名如日冲天,万人之上,众将效死听令,可现在他才知道,这些都不重要。
战争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了。
就像是初雪说的,她说:“公子,百年功名,千秋霸业,万古流芳,其实与一件事情比起来都不重要,那就是心上人。”
什么时候该放下手里的长枪?
兵器的冰冷和兵器的寂寞都属于战争的年代。
也许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和知己一起青梅煮酒,共赏春日桃花,那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