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走来十几个人，为首的绸缎华袍，三十来岁，右手握着两枚光滑漆黑的核桃，身旁跟着一看似奸诈，贼眉鼠眼的师爷，其余人皆是打手打扮，凶神恶煞。那中年人眯着眼，似笑非笑：“老李头啊，生活挺滋润啊，去年欠我的税，啥时候缴啊？”
老李干笑，赶忙瞪一眼李上阳，然后走过去，换上讨好的笑容：“赵少爷，吃了没？请坐，请坐。”
赵少爷随意一瞥，冷笑道：“老李头，生活有滋有味啊，挺好，挺奢侈，有酒有肉，生活那么好，欠我家的税该还了吧。”
老李脸耸拉，唉声叹气：“赵少爷，这实在不是我不还你的啊，是……哎，这些野鸡也是我儿子打猎打的，我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粮食，能不能再宽限半年？等今年收成了，从里面扣？”
赵少爷的脸色一下子沉了，狞笑道：“老李啊，这兵荒马乱的，粮食一天一个价，为什么别人都交得起，就你交不起？这田地，你不耕，有的是人抢，你说，你交不起税，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当初地给你的时候谈的好好的，也没天灾，也没人祸，是谁的问题？”
老李心中自己理亏，只是赔笑央求。
按照条款，他的确是没按时缴该给的粮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其他家庭都是按照人口租地，他自己嘛，要是自己劳动自己吃，那是刚好，可偏偏他有个儿子，他惦记着老先生的话不舍得让儿子跟他一起干农活，这不是埋没了一身武艺？可偏偏，打猎的东西，也是看天时地利的，不是天天都这般丰盛，往往十天半个月旱在山里，也就是今天运气好。所以说父子俩真是勉强糊口。
林孤生见状，站起来，问道：“他欠的什么税？”
赵少爷笑道：“当初他在我家租下的田，签的长约，扣除州府赋税，自然还有我家该拿的一部分，不多，每年都欠了一点，可积少成多也是一桩数字。我赵家不是什么慈善人家，也有几百张嘴要吃饭，这事今天必须解决。老李，咱也不跟你多说，你要是还了欠下的粮食，这地，你继续耕，要是交不上，想耕的人家可都是排着长队呢。”
老李心中叫苦，自己一时半会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粮食？要是等几个月收成了，给了也就给了，最多心疼，可眼下自己儿子要投军，难免需要点盘缠，这要是把余粮缴了，下半年吃什么？
“赵少爷，再宽限几日吧……”
老李央求，端一杯酒献给赵少爷，后者大怒，一把摔碎酒碗，怒道：“格老子的，给你脸了是吧？”
“砰”，陶碗四分五裂。
“啪”的一声，赵少爷狠狠一巴掌扇在老李脸上，恶狠狠道：“老李，少特么废话，肉都吃得起酒都喝得起，区区三石粮食拿不出来？”
“三石？”林孤生皱眉，疑道：“那么多？”
赵少爷皮笑肉不笑：“本金加利息嘛，现在到处都是匪患，粮食本就珍贵，有本事不要种老子的地啊。”
别说林孤生，连老李这个当事人都懵了，颤颤巍巍道：“三……三石？”
李上阳满腔义愤：“三石，你怎么不去抢？我们明明只欠你一石！”
“少特么废话，再给啰嗦连你一块打。”
“上阳，退下。”老李呵斥一声，旋即笑道：“赵少爷，这个……三石，实在太多了，能不能宽限宽限，等今年收成？”
“滚蛋，老子今天不是来跟你商量的，实话告诉你吧，刺史大人要招兵买马，刚刚颁布了《十三户役》新条例，我们各世家都要缴纳粮食，今天你给也得给，不给？哼哼，那这田你也别想种了，粮食还得拿出来。”赵少爷冷笑。
林孤生皱眉，益州刺史要招兵买马？他是知道地方势力构成的。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世袭罔替的刺史世家，以及许多掌握田地的氏族世家，这些氏族，往往都是先贤有功勋的，祖上要么是从政的要么是将军，封赏了不少田地。换言之，要是在和平时代，普通人要想摆脱庶民的身份几乎只有靠科举一条路，并且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要是动乱时期，普通人还有投军改变命运的说法，可以用军功换取军衔。而和平时期，要投军，呵呵，投军也是需要贿赂上面的，这条路几乎被地方氏族垄断，普通人家根本没办法投军，进了军营意味着吃穿不愁，和平时期谁会养闲人？
“赵少爷啊，您就再宽限宽限吧。”
老李急的推搡赵少爷，后者勃然大怒，一脸嫌弃和厌恶，狠狠推开他：“去你狗娘养的，呸！”
“爹。”
李上阳赶忙去搀扶他。
几个打手见状，纷纷抽出刀，想控制二人，那李上阳满脸悲愤，怒喝一声“狗日的”，撸起袖子就和那些打手交战在一起。他是真的猛，不怕刀剑，打的一干人连连后退。
“反了，反了，反了天了，给我砍死。”
赵少爷大怒。
十几个打手一拥而上，人海战术占据上风，很快就把李上阳制服，刀架在脖子上，他才老实许多，一双眼睛瞪的如铜铃一样，很吓人，杀气四溢，骂骂咧咧道：“狗日的，有本事杀了我，不然我要你的命。”
赵少爷不屑，一脚踹去，冷笑道：“要我的命？你这贱民，也配？”
“呃。”
李上阳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吐了一口血，但还是满脸杀意，倔强昂头。
林孤生点了点头，这李上阳确实可以，有一腔力气，赤手空拳打十几个人勉强落下风，是个猛人。
“你这贱民，砍了也就砍了，死不足惜，竟敢大放厥词？”赵少爷狞笑，挥了挥手，有打手举起刀，就要砍下。
老李大哭，却被人摁住动弹不得，老泪纵横。
林孤生叹息，一指弹出，碗内的酒水瞬间激射而出，如箭矢一般传出破空之音。
“轰隆”
“啊——”
两个打手捂着手臂，砍刀“哐当”坠地，哀嚎一声。
赵少爷不可思议地看向林孤生，后退几步，惊骇道：“真气……真气外放？”
林孤生淡然道：“算你有点眼力。”
赵少爷笑了笑，抱拳作揖道：“兄台，我是锦城南舸县赵家的三少爷赵东来，兄弟有如此武功，不如在我府上做个客卿，也比漂泊来的实在。再者，如今这乱世，凭兄弟的实力就算投军，也能争下功勋，在刺史大人那授予将军衔位，我赵家倒是可以当个引荐人。”
如今刺史大人在招贤纳士，这正是好机会啊。
林孤生淡淡道：“哦，不感兴趣。”
赵东来干笑：“我看阁下与这老赵也是萍水相逢吧？何必插手，惹了一身骚，实在不划算。”
林孤生撇撇嘴，揶揄道：“我就管了，怎样？”
话毕，地上的刀“嗡嗡嗡”颤动，一下子悬在半空，对准了赵东来。
赵东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林孤生，忽然桀桀笑了：“兄弟，你能管得了一时，管得了一世？今天我给你面子，走了，我随时可以回来，到时候十倍百倍还给他们。你杀了我？锦城虽大，但也是巴掌大的地方，你能跑得了哪里去？还是说你能杀了我赵家上千口人？”
林孤生沉默，那散发寒光的刀剑悬在半空。
拥挤的木屋一下子沉默了。
的确，自己要么把赵家杀干净，否则自己一走，赵家还是会为难老李一家。
这种雄踞一方的氏族世家，很难缠，是有客卿门客的，自己兴许不是对手。
见林孤生斟酌的神色，赵少爷笑了笑，悠然自得道：“凭你的本事，去哪里都有大好前程，何必纠缠这件事？”
林孤生面色铁青。
“如何才能放了他们？”
赵少爷压低声音，问：“你真想救他们？”
“嗯。”
“公子，这种事情你管不过来的，说句不好听的，世道就是这样，这也是上头的政策，公子是豪杰，以后若是有机会建功立业，自然懂其中道理。”
“剥削，压迫，也这么冠冕堂皇了么？”林孤生讥讽。
“公子，你不懂治世之道理。”赵少爷指着那被按在地上的父子，毫不客气地说道：“人都是贪心的，亦是自私的，人的欲望就像是无底洞，他们今天渴望获得自己的田产，明天就会想要住大房子，如此无休无止。何况，如果人人都有了田地，自给自足，州府的资金往哪里来？要是发生战乱，当兵的都吃不饱穿不暖，谁来冲锋陷阵？至于你认为的苛政，只是州府治理百姓的政策，那就是制造动力，如果百姓生活富足，会衍生出一系列问题，往小了说可能会让生产积极性下降，往大了方面说可能会造反谋逆。只有让这些底层人为了三餐漂浮，为了生活奔波，用尽力气，时局才能稳定。”
林孤生冷眼旁观，嗤之以鼻。
“公子，你信不信，就算我现在把田地给他们，他们过几年也不会像这般勤勤恳恳，也不会每年大丰收。到时候人人有了田地，人们只会顾及眼前利益，够吃就行，哼，再者，如果鼓励田地私有，这些贱民只顾及眼前利益，到时候这些人把田产一卖，那些有点银子的商人翻身就做了氏族，结果还是一样，反而到时候的社会更加艰难，商人掌权……啧啧啧，百姓更加苦不堪言，现在再怎么样，老百姓起码吃得饱饭。”
“既然你也这么说，为什么还要如此胁迫？”林孤生冷笑。
“公子，这叫杀鸡儆猴，如果我给他开了这个先例，其他人怎么看我？逼死了他，其他人更不敢反抗，秋收又是硕果累累，到时候百姓安稳了，刺史大人也能收到既有的粮食。”
林孤生失笑：“不管你说的如何头头是道，我都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杀了他们的。”
“嘿嘿，不杀也行。如今刺史大人在招贤纳士，我赵家也能举荐能人，公子若是有心，我大可放了他们。”
林孤生迟疑，益州刺史……如果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可是皇帝要杀的人，他去不是自投罗网？想罢，林孤生笑了笑：“我是闲云野鹤之辈，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
赵少爷盯着林孤生许久，咬了咬牙，道：“那行，我就给公子面子，再给他老李半年时间！”
话毕，那老李顿时感激涕零，慌忙磕头：“多谢赵少爷，多谢赵少爷。”
“多谢。”林孤生作揖，悬于半空的宝剑缓缓落地，他平淡道：“赵少爷，老李的儿子要投军了，这家里自然就会省出粮食，到时候连本带利会还你的。何况，你今天的作为，老李也会心存感激，会更加拼命劳作。”
赵少爷撇撇嘴，道：“公子，我是给你面子。对了，过段时间我家会联合县衙官兵一起去狼山剿匪，公子要是有想法贡献一份力气大可来找我。”
林孤生作揖点头。
如此，一场血战被化干戈为玉帛，林孤生目送一干人离开，李上阳才憋屈地搀扶起老李，然后冲林孤生道谢。
“扑通”一声，李上阳直挺挺跪下。
“嗯？”
“公子，让我追随你吧。”李上阳咬牙道。
“你不投军了？”林孤生狐疑。
那老李也是微微愕然，着急道：“上阳，你这是干什么，你是要投军的人啊。”
“爹，你没听赵少爷说嘛，投军，投军……投军以后还不是吸老百姓的血，到时候还不是鱼肉乡里，我想通了，我要追随公子。”
老李张了张嘴，总不能说我就是希望你在军营闯出个名堂吧？那岂不是应了赵少爷的话，他骨子里也是卑贱的，野心勃勃的？
林孤生抬手间，无形的气劲将李上阳搀扶起来，后者神色骇然，是头一次见这种匪夷所思的力量，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为何要追随我？”
“我……”李上阳哑口无言，犹豫片刻，脸色逐渐坚定：“我也想像公子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路见不平，赢得到别人的尊重，公子是好人，是有志之士，和那些氏族豪强不一样，我本意投军，也是为了家国奉献一份力量，可如果我投军是为了帮助那些世家豪强压迫我的家人，我做不到。”
“好！”
林孤生忽然满腔热血，说的好！
也就是这一刻，林孤生决心要为天下痛苦的人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
从天下城一路走来，江山如画，百姓却过的疾苦，饿殍遍野，饥民相食，无论是风伯，还是李长宏，亦或者现在的赵少爷，对百姓的认知都是这样，这让他很痛苦。
难道底层生下来就该累死累活？那些纨绔生下来就该享受荣华富贵？
凭什么上层的人要毫无底线的剥削压迫底层，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阶级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当年姬无涯不忍人间疾苦，与魔族争锋，与仙族签订契约，他难道是为了一己私利？姬无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旗号推翻仙魔的统治，他也想不到有一日天下会变成这样人吃人的社会吧。
这天下，不知何时变成了这样，金字塔顶端的人可以无所顾忌的压榨下层，还形成了治国方针。
这样的天下，何不推翻了它。
林孤生终于感同身受，明白了张冲为什么毅然放弃优渥生活，去天下传教；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镇苗将军、宁安等人的悍不畏死……
但同时，他也明白赵少爷、李长宏他们说的没错，人性就是劣根的，百姓就是卑贱的，可这不能作为上层无底线剥削的理由，就像黄生一家悲惨的遭遇，对于推翻暴政，改变人心，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老李苦思许久，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就敢跟着我。”
李上阳摇头，面色刚毅：“我相信您是有志之士，绝不是赵少爷那种人，那就够了。”
“好！”
林孤生重重点头，道：“好，我要去江南，路途何止数万里，你去吗？”
“去，您去哪，我追随到哪。”
次日。
林孤生给老李留下了二十两银子，带着李上阳出发了。
目前林孤生只有两个目的。
其一，去江南桃止山，找大哥。
其二，聚一批和他一样的有志之士，想办法起义。
他不相信，这天下人都是这般安于现状，甘于压迫，不敢反抗。
因为据说中州、并州、皖州、青州、吴州、越州等地，传教士闹得很凶，那边随时都有起义军冒头，但也很快被镇压，如雨后春笋，许是那些思潮没有传到这，这才让益州百姓如此愚昧。
南舸县最大的一座山头，叫狼山，据说经常有大虫和食铁兽下山袭击村民，声名远播，县太爷几次率军进山，拿山里的恶兽毫无办法。近年来，有土匪占山为王，几次犯下大罪，抢劫了几个世家豪强的粮仓，借着天险，有恃无恐，让那些世家毫无办法，是以声名鹊起。最近，赵家牵头，招贤纳士，想对狼山围剿，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