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被阴风吹的几近熄灭。
唐浩恍若神人,执桃木剑,接引天火,右手掐诀,神采飞扬。林孤生费解的是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沉睡,仿佛根本没听到动静一般。
“妖孽,我要你现出原形!”
唐浩怒喝,一跃而起。
“桀桀桀……”
阴森恐怖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席来,似鬼哭狼嚎。
“小道士,小哥哥,长夜漫漫,来玩玩啊。”
令人奇痒难耐的笑声响起,林孤生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下一刻,只觉得一双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脖颈上,身后有一沉甸甸的双兔紧紧贴着自己的后背,有人在冲着他脖子吐热气。
“谁!”
林孤生发毛,转身呵斥,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唐浩以冲进雾气中去,和妖魔战斗,时不时传来天火的炽热。
“小哥哥,林公子,小少爷……”
那阴恻恻的声音由远及近。
林孤生涨红脸,孤立无援,回头一看,东呢?篝火呢?营地里几十个人呢?
“公子,老奴……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风伯?”
林孤生心一喜,听到一阵熟悉的老声,慌忙回头,就看到穿着粗布麻衣的风伯站在雾气中,他热泪盈眶:“风伯……你,你还活着……我对不起你,真气……没了。”
他急忙跑过去,想一脸扎进慈祥和蔼的风伯怀里,可扑了个空。
“风伯……”
“小林子?”
“公主殿下?”林孤生瞪大眼,回头看到姬子衿靠在永无觞怀里,心中的酸楚席卷而来,木讷道:“你们……你们……”
姬子衿嫣然一笑,消失不见。
“孤生……”
一道虚弱疲惫的声音传来。
“安妮娅?”
“孤生,下辈子记得早点娶我。”
“安妮娅……”
林孤生脸上浮现一抹难以言状的哀伤,刚想上前搂住安妮娅的虚影,却是画风一变,被一个高大的冷漠男人推开,因力道太大,直接把林孤生推到地上。
是林孤命。
他穿一身威风凛凛的白色铠甲,异常高大,神色冷漠:“废物,烂泥巴也要镀金?”
“大哥……”
林孤生唯唯诺诺,低着头。
“孤生,起来,少年人不能失落,人或者偶尔居于一隅,暂时负些霜雪,都是上天的磨难,振作起来。”
林孤生听到熟悉的沧桑的声音,豁然抬头,潸然泪下。
父亲。
是林破军。
他坐在对岸,穿一身洗练的白袍,如一位邻家老伯那样慈眉善目。
“爹,是你在指引着我?”
“孩子,心若有所向往,何惧道阻且长?”
林破军的虚影逐渐消失。
林孤生擦干泪水,眼神逐渐坚定,他闭上眼,无数记忆纷至沓来,从出长城,到益州之行,所见所闻,一桩桩往事,一个个为他死去的人,他明白了自己想要的。
“都是幻像!”
林孤生缓缓睁开双眼,堪破一切虚妄。
“啊——”
一道凄厉的,不可置信的哀嚎响起,无数大雾散去。
“你……不,不可能……”
“醒了?”
“嗯?”林孤生皱了皱眉,再一次睁开双眼,才发现还是先前的营地,篝火还在“噌噌”的燃烧着,唐浩抱着一捆木柴走来,见状还故意抬头冲他邪魅一笑。
“刚刚我在做梦?”
东摇头,“梦魇,此地有异状。”
“你也经历了?”
“嗯。”东的眼眸变得有些古怪,很复杂。
林孤生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点,压低声音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东的秉性耿直,从不说谎,有问必答,没什么花花肠子,闻言只是蔚蓝色的眸子变得很痛苦,说道:“尸山血海。”
“尸山血海?”林孤生好奇,他看到了风伯、安妮娅、大哥、父亲……都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么,东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尸山血海?这不开玩笑呢。
“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刽子手。”
东极其痛苦,捂着头,把头埋在怀中。
“什么?”
“他很强,他一个人……杀了几万人……”
“什么?”
东的心性受到折磨,把头发揉乱,很艰难。
“他长什么样?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太强了……我看不清他的脸。”
林孤生感受到他的恐惧,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慰道:“东,你醒醒……不要沉溺期间,你的武道呢?你的剑道呢?要一往无前,势如破竹,这是你说的,他再强又如何,难道敢言不败吗?”
“可是。”
“可是什么?”
东凄然抬头:“可是我觉得我一生都无法逾越他的高峰。”
“哈哈哈,可是你自己都把自己否定了,还习什么武,执什么剑?”
东神色逐渐恢复,只是还蜷缩着,想必……那梦魇中的强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林孤生好奇,连东这种惊世骇俗的强者都被压的喘不过气来,那梦中人,是何等妖孽?武途究竟走到了第几步?
这个时候,唐浩不动声色走过来盘腿坐下,似笑非笑。
“你……”
林孤生有些恍惚,先前……如果是梦境,那和唐浩的对话是不是真实的?他有些分不清了,毕竟方才虚拟和现实的界限太模糊。
“不认识我了?”
“唐浩?”
唐浩微微一笑,竖起大拇指,“林兄,方才你我短暂神交,也算是相识一场。”
林孤生暗道果然如此,只是心神交会。
“你是道家人?”
“自然,鄙人乃是太清宫正统山字脉传人。”唐浩不禁挺直腰杆。
“太清宫?”林孤生喃喃,随即惊呼出声,“山字脉……你可认识常立钺?”
这下,轮到唐浩吃惊了,他上下打量林孤生一眼,笑道:“认识,认识,谁不认识我常师伯?”
“师伯?你是常立钺前辈师门的人?”
谁料,唐浩摇头,道:“非也,常立钺师伯乃是青云观上人座下正统山字脉传人,和我太清宫不是一个门派,却是一个传承……嗯,简而言之,当年我道家圣贤在龙虎山证道,开创了门派,时过境迁,那位老祖羽化后,一身所学,被三位高徒发扬光大,创立了青云观,太清宫,符箓门。三足鼎立于龙虎山,都是正统。所以,我才称常立钺为师伯。”
林孤生若有所思,龙虎山……是赣州第一雄峰,道教祖庭,他当然不想理会这些人家门派的私事,只是感慨世界真小。
“方才,为何我们都中了梦魇?”
“哈哈哈,你看。”唐浩指着篝火旁,还有许多江湖人陷入梦境中无法自拔,额头冒着冷汗,似在挣扎。
“……”林孤生无语。
“方才你我神交,我不是道与你听了一个故事吗?”
“故事是真的?”
“反正不是假的。”
林孤生吃惊:“真有梦中杀人的精怪?”
唐浩摆摆手:“我说了,也并非一定是精怪。事实上,新河村的传闻我早就听说了,此行也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件事,我心下已经有了猜测。”
“是什么?”
“待会再说吧。”
中央的木柴燃烧着熊熊烈火,越来越多人苏醒过来,都是很懵,一脸浩劫余生的表情。唯独那萧长生,还陷入梦魇中,神色极为痛苦和愤怒。
丑时过半,一身冷汗的萧长生才从梦魇挣脱,长剑出鞘,极为愤怒,谁也不知道他梦中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颜如玉轻声安抚他的情绪。
萧长生挤出笑容:“没什么。”
如此,他才收回宝剑,神色难看。
唐浩冷不丁说道:“相由心生,此人内心一定是个狭隘之人。”
“何以见得?”林孤生倒是奇怪,就萧长生昨日的风采,值得上有人夸赞他一声“侠肝义胆”,怎么会心思狭隘?
唐浩笑道:“这个梦魇,其实没什么恐怖的,杀人的往往是自己,嗯,待会你就知道了,越是戾气重、杀气重、心机深、城府深的人,才会愈发陷入沼泽中。你看,那姓颜的姑娘,可不就半炷香就破解了梦魇?何况我是道家人,嗯……虽然是山字脉的,但也学了一点皮毛的相字脉的学识,不敢多卖弄,但那姓萧的,可不止表面这般陌上人如玉……”
林孤生听的玄乎,“那我呢?你既然这么有本事,评价评价我?”
唐浩一本正经,仔细凝视林孤生,把他弄得浑身发毛,“我看不透你,你的星轨应该是被拨动过,导致你的面相不符合你的骨相,你应该……不是这样子的。我猜测,你要么早产,要么晚产。”
林孤生震撼地张大嘴巴。
“诸位,此地有异,现在才丑时,距离报晓尚早,不如主动出击,找出躲在黑夜中的邪祟。”
萧长生站起来朗声开口。
此言一出得到许多人响应。
唐浩深深看了一眼林孤生,从怀里摸出一张银色符箓,道:“这是中上乘平安符,赠与你了。”
林孤生木讷地接过。
许是怕他不知道价值,随意摆放,唐浩说道:“林兄,别小看了这中上乘符箓,在整个大凉,能炼制出金色符箓的,屈指可数;所以,哪怕是这种银色符箓,也是千金难求。”
“多谢。”
林孤生郑重抱拳,收好符箓。
“我道家人百无禁忌,就讲究一个缘分,见你不一般,便结个善缘。”
“多谢。”
萧长生天生具有领袖资质,很快分配部署。
一干人如火如荼以火堆为中心展开地毯式的搜查,势必要把暗中的东西揪出来。
唐浩回到了自己的队伍,林孤生远远一瞟,看出那帮人的不一般,看起来应该都是道士。
东没有动,林孤生自然也不动,二人就只好静静等候他们。
……
吴越交界,桃止山。
山崖,袁沛负手而立,观望着钱塘江海潮。
“主公,在想些什么?”谋士肖之雁轻轻开口。
这么晚了,袁沛这几日都在失眠,总是喜欢来到山崖静静地听着海潮,看着圆月。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啊。”
袁沛忽然惆怅。
肖之雁和樊褚对视一眼,后者是个粗人,自然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诗句,大大咧咧道:“主公,您究竟是怎么了?”
袁沛抿嘴,转过身来,“樊褚,我们起兵多久了?”
樊褚挠了挠头,掐起大拇指数了一下,讪笑道:“主公,你不是不知道我脑子不好使,让我算算,我跟着你是在天授四年三月起兵……如今是天授一十三年,唔……”
他绞尽脑汁,愣是没算清楚。
旁边的肖之雁忍着笑容,为他解围:“主公,我们起兵九年余五个月了。”
“是啊,九年了……”
袁沛苦笑,席地盘坐,一手抚着下巴,盯着波涛汹涌的海潮,“九年了,我问青山何时老,青山问我几时闲啊,匆匆间已然第十个年头了,还蜗居在桃止山,我袁沛在天下人眼里啊,终究只是反贼,是匪寇。”
樊褚急了,脸一横:“主公,谁敢说咱们是贼,谁敢说咱们是寇?这些年你领导了那么多次对狗皇帝暗杀的行动,沉重打击了大凉军的士气,谁要不念及你的好,我樊褚非砍了他全家。”
袁沛摆摆手:“樊褚,坐下。”
樊褚老老实实坐在袁沛身旁,任由袁沛揉着他的脑袋:“你这疙瘩肉啊,有时候我真想把它切开,看看里边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且问你,当年咱们起兵聚义的理念是何?”
“回禀主公,当年你我在桃止山聚义,是您,提出了‘天下共和,推翻暴政’的旗号。”
“可是已经是第十年了,我们又取得了什么成就呢?”
樊褚很郁闷,想辩解说比如咱们桃止山兵强马壮,吴越两地唾手可得,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去。
肖之雁目光灼灼:“主公,是时候了,韬光养晦十年,也该展开行动了。”
袁沛眯着眼,凝望浪潮勇进的钱塘江,正是这钱塘江,将吴越两地硬生生分开,汇聚至沧海。
“卯时,集结部众,在升鸿楼议事。”
……
湘州,零陵,涂山脚新河村遗址。
陆陆续续众人灰头土脸地回来了,看样子,没什么收获,也是,能让这么多人集体进入梦魇,就足够令人惊奇了。
“哼。”
萧长生许是想到了梦中的遭遇,很生气,长剑出鞘,一道华丽的剑光撕碎了夜空,光华短暂的逼开雾气。
“轰隆——”
一座本就东倒西歪的房屋彻底被剑气斩碎。
唐浩走出来,温和笑道:“萧大侠不要动怒,这走了一遭,我或许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了。”
“请兄台说道一二。”
“嗯,按照我道家理念而言,是‘场’,是‘阵’,是‘势’。”
“阵法?”萧长生皱眉。
“可以这么理解,不出意外的话,这下面。”唐浩指着土地,说道:“应该埋藏了什么玄机,是阵眼,日久天长形成了养阴地。”
萧长生微微颔首:“诸位,合力挖出来。”
众人略一犹豫,点了点头,没办法,现在还早,总是还要休息的,要是夜晚那该死的雾气进来,让大伙又被梦魇缠住,淘神费力不说,有时候还惊悚的挣脱不开。
就这般热火朝天挖了小半个时辰,众人都是有武艺傍身,挖得快,挖出一个深坑,果然看的一块锈迹斑斑的绿色佛像,这佛陀,因为是纯铜打造,这般埋在地下,覆盖了一层绿色的铜锈,看起来很诡异,没有半点佛陀的圣洁。
“格老子的,就是这玩意作祟?”
有江湖人大怒,祭出开山刀狠狠砍下去。
刀气弥漫。
“砰砰砰。”
火花四溅。
佛像被硬生生砍成两截,没了阵眼,这聚阴阵就这般散了,雾气如潮水般褪去,温度回暖。
众人长舒一口气。
距离卯时还早,还能休息,如此大动干戈,早就有人累了,这会倒地就睡。
唐浩走过来在林孤生旁坐下。
“哎,就这么个东西,能害的一村人都死了?何况,那几个泼皮死状也太惨了点吧,死的莫名其妙的。”
林孤生问出心中的不解。
唐浩耐心解释:“也不然,没什么匪夷所思的。佛陀掉在这,兴许是被遗忘了,也可能是泼皮运送倒卖途中慌了神遗失,因常年被供养,有灵气,又因为猫妖黑化,屠戮佛门,此佛像沾染了血气。在我道家理念里,任何物质都有‘神’,嗯……比较玄乎,就类似,养玉,玉养久了会有‘灵’一样。”
“这我明白。”林孤生比谁都懂养玉,也明白了什么叫“神”。
“这佛像受僧人每日经文的熏陶,有了‘神’,又沾染了血气,‘神’就失了,磁场变得邪乎了,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这片区域的磁场共鸣,就形成了莫名的阵。也许,那泼皮日有所思,梦魇便是这个,自以为这辈子作恶多端,心里起了反应,便自以为得了绝症,一村的人也受了影响,被心魔摆布,最终在梦中被杀了,说到底,与其说死在佛陀手里,不如说是死于自己的欲望,死于自己的恐惧。”
林孤生叹息,这个解释合理。
说到这,唐浩眯起眼,“而且,这一片地方,也很特殊。”
“有什么特殊的?”
唐浩指着不远处一个老头,正是白日里对着涂山风水指手画脚的那个姓吴的先生,“他是道家命卜二脉的,精通占卜风水,他不是说了嘛,涂山就是一个天然是养阴地、聚煞地,只是不知道是后天形成的还是先天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