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以西北,是一片瘴气弥漫的群山,林孤生和东,两人一马漫步行走于此,之前那几个汉子的提醒林孤生自然是听进去了。涂山有英雄冢的消息,肯定会惹来江湖豪强和官府的惦记,与其如此,不然避其锋芒,免得到时候又惹来一身骚,怀璧其罪,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东,你把剑留在了那里,不怕有人得到?”
林孤生略有担心,毕竟白虹剑,也是剑中极品,是至宝。
“若那人剑道远胜于我,方才有资格摘下,如若是那样,便说明我更不配使用白虹。”
东这么解释。
“哈哈哈,天下之大,说不定真有那般人呢?”
林孤生调侃。
东楞了楞,平淡道:“既如此,有比我剑道理解更加深刻的人,白虹在他手里也能发挥更强的威力。”
东太过自信,也看得很开,十分洒脱。
“我们过了这片山,就沿着曲江走水道,去荆州。”
“好。”
东从不问缘由,只是爽快答应。
“叮铃铃……”
密林中忽然传来悠扬的铃铛声,绝地马儿嘶鸣不止,林孤生下意识驻足,这鸟不拉屎的荒野,哪里来的铃声?都说湘州妖患闹的凶,莫不是什么蛊惑人心吃人的妖怪?
他默默等候。
许久,前方折口出现十来具僵硬的尸体,缓缓走来,尸体队伍最后方,有一醉醺醺的老头慢悠悠地走着。
“赶尸人?”
“嘿,前方的小哥,速速让路,切莫惊了尸体,引发尸变。”老头喊道。
林孤生默默退到一旁。
眼睁睁看着尸体从身前经过,林孤生十分好奇,这赶尸术的原理是何?能操控僵硬的尸体跋山涉水,莫非与那道家的控尸术和傀儡术有异曲同工之妙之妙?
“小哥,这杆长枪不错。”
老头忽然笑道。
“嗯,是不错。”林孤生手执长枪于身后,微微颔首。
老头仔细打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淡淡煞气,怕是刚出土的文物……不错,真是不错。”
林孤生皱眉,有些不悦,心想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就凭这杆枪,就认为他是盗墓贼?
“嗯?”
东倏忽拔剑,狠狠刺去。
“轰隆——”
剑意如龙,青碧色的剑光如寒冬的翠绿,破开了邪祟。
老头被劈成两截,化作无数的黑雾。
林孤生毛骨悚然,不是人?
“嘎嘎嘎——”
那些尸体一下子活了,张牙舞爪冲来,林孤生举枪便挡,这杆长枪经历过战场鲜血的洗礼,枪芒瞬间就破开了尸体的肚子,恶心粘稠的蛆虫滚滚落下,甚是恶心。
“什么怪物!”林孤生强忍着恶心,执枪杀入尸群。
这些尸体看似狰狞恐怖,实则都是空有皮囊,内脏都是腐朽糜烂的肉,一枪便能挑飞。
东没有出手,只是默默看向幽暗的树林。
须臾。
地上全是残肢断臂。
林孤生喘着粗气,他如今失了真气,力量有限,无法施展这杆长枪的威力,现在十分体虚乏力。
东一眼看出了这老头是邪祟。
“黑暗中还有人吗?”林孤生有些紧张,那人有什么目的?还派出先头部队来打探虚实?
“林中何人,藏头露尾,不敢现身一见?”
林孤生呵斥。
绝地更加焦躁。
“哈哈哈哈。”
一阵轻佻的,能让人泛起鸡皮疙瘩的笑声传来,不多时,一道黑影在林间掠过惊走,带动残影。
铺天盖地的压力卷来。
此人极强。
这笑声加持真气,震得林孤生耳膜“嗡嗡嗡”颤动。
东冷笑,大踏步上前,一剑劈出。
“轰隆——”
剑气在虚空炸开。
“砰砰砰。”
几株古木炸开,一黑影负手于叶片之上,缓缓落地。
竟是一极为俊美的年轻男人,此人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身穿水墨色衣、头戴一片毡巾的,生得风流韵致,背负着手,只是在树林下显得阴郁。
“能逼退墨万里的人,有点道行。”男人开口。
林孤生皱眉,此人的声音虽然极为年轻,但总是带着一种难以捕捉的腐朽的气息。
他莫名想到一个词……返老还童,也可说是超凡入圣!
武道界一直有一个传言,理论上当武道极致升华,超凡入圣,有一个模糊的阶段,那个境界的被称之为“斩道”,斩去自己的一切,可活出第二世,第三世……乃至千秋万代,可永垂不朽。
当年姬无涯开创武道,在这条路上走了极远的路程,因许多原因,选择了向人类的寿元桎梏妥协。
因为活出第二世,便要斩了自己的前一世的种种,要舍弃太多。
林孤生浑身发凉,此人……极有可能是斩道境强者,是当代圣贤,是和江一齐名的绝世强者!他是谁?墨万里又是谁?
“谁是墨万里?”
那年轻人看向林孤生,很是不屑,甚至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他对东倒是很感兴趣。
“小辈,你师尊,死了?”
相貌年轻的男人开口。
东额头溢出冷汗,似乎在克制战意,他很紧张,也许是生物本能,他对眼前的男子升起了恐惧之心。
“是。”
“死了,哎……”男人似乎很是惋惜,笑道:“江一都还没死,他却是死了,真是不值得。”
气氛就这般变得僵持。
男人探出手,隔空一抓,林孤生顿时感到一股压力,长枪脱手而出,东豁然出剑,琉璃色泽的剑意直逼男人的胸口。但那男人太强了,强的不可思议,随意一抓,掌心罡气翻腾,硬生生涅化了东的剑意。
“这个年纪,你比起你师父,差点火候。”
男人随口笑道,手腕一番,磅礴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席卷而来,东被硬生生击飞数十尺,压力滔天,东为抵御这股力量小腿扎进了土壤。
飓风,吹散了林孤生的发丝。
马儿受惊,竟然匍匐跪地,瑟瑟发抖。
此人太强!
林孤生没见过江一出手,也不知道武道的尽头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听过江一“剑意破敌大荒勇士三千精锐”的故事。
这男人随意出手,就打得东喘不过气来。
“咦?”
男人忽然挑眉,手一抓,隔开扼住了东的脖子,东在半空挣扎,尽管戴着面具,但林孤生也能感受到东已经涨红了脸。
“重修的境界,嗯……怪不得,怪不得。”
男人在东的体内感受到另外一股力量,那股力量十分浩瀚,如汪洋大海,如璀璨星空!
“轰隆!”
东坠落,砸出一个大坑。
男人轻蔑地看了一眼林孤生,那柄长枪就悬于他身前。
他轻轻握住长枪,露出赞赏的神色,“好宝物,小子,本座不屑取你性命,但你也不配用这‘鹿归林’,他日你若有能战胜本座的实力,可来庐山寻我。”
“你……我去了庐山该如何找你……”林孤生遍体生寒,此人的压迫感太强。
这是站在武道巅峰的男人。
他的实力,让林孤生升起一种悲凉,仿佛是他这辈子都无法逾越的高峰。
男人执枪独自朝着幽暗的树林走去,大笑道:“本座乃南派武林盟主,世人唤吾‘武圣’。”
武圣……
林孤生感到憋屈,木讷地看着那男人消失在视野内。
“咳咳……”
许久,那深坑中传来咳嗽声,东杵着青霞剑,缓缓爬出来,林孤生急忙走去扶起他,关切问道:“你怎么样?”
“无碍。”
东眯起眼,盯着男人离开的方位。
“他很强。”
林孤生苦笑,何止是强,此人给他的压迫感甚至不输皇宫里的老剑神,南派武林盟主……武圣。
东很快恢复冷静,沉沉道:“但给我时间,我能斩他于剑下。”
要是一般人被武圣如此戏谑玩弄,恐怕会道心大损,武道从此一蹶不振,但东不会,他就像一台机器,一把兵器,愈挫越强,这反而极大激发了他一往无前的斗志。
林孤生叹了口气,暗中也不禁握紧了拳头。
老祖宗留给他的长枪就这么半路被人劫走了。
……
潭州城下。
十旗大军庄严肃穆,皆是重甲骁骑,威风凛凛,惹得许多百姓围观。
一华贵的辇车内,湘州牧杨万里端坐,掀开玻璃碎珠帘子,笑道:“通知全军,即刻出发。”
今日湘州牧杨万里点兵点将,直奔零陵,且以发布檄文通知零陵郡,调集全郡守军封锁湘州边界线。
如此大的动静,不知道的普通人还以为是刺史老爷要对荆州发动战争了。
杨万里是实权刺史,手握兵权,檄文发布第一天,湘州第四军团即奔赴荆湘边线。
辇车旁,一高头骏马上坐着一名头戴紫巾,身穿八卦衣的道士,只见他鹤顶龟背,凤目疏眉,面色红润,神态飘逸。他一人立于千军万马中,立觉其气质非凡,似鹤立鸡群。只见他一手掐诀,念念有词。
杨万里略带尊敬的口吻问道:“祁连子老先生,可有眉目?”
老道微微一笑,捋着长髯:“主公,去边界线总是没错的,一切尽在老夫掌控之中,他们跑不远。”
杨万里哈哈大笑:“如此便好。”
涂山将军冢暴露,这位湘州的实权领导人第一时间点兵点将,立马将那里围住,自然是不可能放过林孤生和东的。
将军冢,在湘州一直是传言。
数百年来,无数盗墓贼,乃至历代湘州牧,都在费尽心思寻找墓穴的位置,那不仅仅是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还有当年那位英姿勃发的将军的传承!
……
步行数日的林孤生和东出了群山,终于到了曲江的支流,吴江末端,只需要沿着吴江向上走上一二百里,便可汇至曲江,抵达荆州地界。
“嗯?”
站在山边,眺望江面,隐约可见乌江上有战船行驶而过。
“要打仗了吗?”林孤生心有疑虑,忍不住猜想,但凝目一看,那些战船上悬着的军旗,是湘州军的番号,难不成是湘州的水师部队?
“算了,咱们还是继续走陆路,免得和军队爆发冲突。”
东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行走了一日,出了群山,终于到了一村落,有了人烟。
“嘿,老伯,可否借住半日,我等是去荆州的,路过这,也好吃碗热饭,放心,不白吃,会付你报酬。”
林孤生见地里有农民在耕作,便掏出一枚银锭。
那老农见状,眉开眼笑:“有的,有的,只是这银子太多了,我找不开……”
“哈哈,没事没事,好吃好喝的只管上来,银子都算你的。”
老农喜笑颜开,合不拢嘴,放下锄头便出了田地,笑道:“我这山旮旯小村子,做出来的饭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老伯只管做,这一路风餐露宿的,什么苦没吃过,就差把嘴巴闲出淡来了,有盐巴,有油水,那就是山珍海味。”
“哈哈哈,小哥说话讨喜,咱们边走边说,我家就在附近。”
老农扛着锄头在前面带路。
许是湘州习武成风,这又是边境地区,老农见惯了太多江湖人从这里进出湘州,因此也没对东的装束太过诧异。
三人进了村子。
这村落位置靠近乌江,因此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蓑衣,有晾晒的渔网。院中有在杀鱼的农夫见到三人,吆喝道:“老钱,又揽了生意啊?”
“哈哈哈哈,是嘞,是嘞。”那老农笑眯眯应承着。
还是那句话,江湖人豪爽,路过这的,常有人会借地小住,吃点热食,江湖人一般出手阔绰,这里的人巴不得有人借宿呢。
一路来到一户低矮的小院。
老农招呼自己的婆娘下厨,取一块腊肉,在杀只鸡仔。
“寒舍简陋,二位好汉不要见怪。”老农笑呵呵道。
“不会,也就是吃个热饭便走。老伯,你只管去忙。”
“那行,二位好汉随意。”
林孤生和东在院子中看老伯杀鸡,心想这对老夫妻都是上了年纪,怎么连个儿子儿媳都没有?
似乎看出他的疑虑,那手起刀落干净利索的老伯一边拿热水烫鸡的羽毛,边讪笑道:“我是有儿子的,嘿你说也是奇了怪了,二十好几了连房媳妇也说不到,当初我就劝他不要去当兵……当兵,他哪里吃的了那个苦啊,军营里苦哦,女人都不得一个,和他一般大的,都生好几个了,真是,等他回来探亲的时候,说什么我也不放他回去了。”
“老伯,这么说来你儿子还是一个军人啊?”林孤生笑道。
“嘿,什么军人?不过是臭当兵的,去吃几年苦头罢了。”老伯撇撇嘴,似乎很嫌弃自己儿子是一个军人。
“唔……老伯,依照《大凉军律》,凡参军入伍达八年以上的军人,退伍后每年都能享受一笔丰厚的饷银吧?怎么能说是吃几年苦头呢,熬过这些年,岂不是苦尽甘来?”
老农冷笑,一边给鸡拔毛,一边说道:“什么《大凉军律》,在咱们湘州,可不兴那些,刺史老爷‘心善’,推出了《湘州军律》,若是在入伍期间没有军功的,退伍后是没什么补贴的,嘿……你说,咱们平头老百姓的孩子,要是有军功,那不得缺胳膊少腿?到时候回到乡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还娶什么媳妇?”
“啊?”林孤生觉得吃惊,《湘州军律》大于《大凉军律》,这刺史老爷真是不怕死啊,要是闹得民怨,传到天下城,他这身官皮不得薅下来?
“不过军功倒是蛮好拿的,咱们湘州世道乱哦,我那儿子跟我说其他州更乱,相比之下咱们湘州没什么土匪,就是一些……嗯……”老伯说到这,脸色似乎有些古怪,讪笑一声,撇开话题道:“刺史老爷考虑到每年退伍军人太多,折合经济增长的程度,便都是一次性发放一笔盘缠了事。”
林孤生觉得莫名其妙,沉吟了一会,才恍然,也许,湘州虽然不闹土匪,但妖患和江湖人作祟,也是士兵赚取军功的途径之一。
莫约一个多时辰。
老农煮好了饭菜,都是些粗茶淡饭,但林孤生和东在山林行走半月,吃的都是野味,没什么盐巴,这下可算开了胃,吃的不亦乐乎。
这一个时辰的闲聊,林孤生也了解到这老农姓钱,名三,他的儿子叫钱蒙,是湘州军第四军团上庸军边境守军“合”字旗的一名营长。
每一个州大概都设立有三到五个军团的兵力,每个军团由三到十个军组成。
按照《大凉军律》,凡大凉境内的军队,以十人为伍,百人为营,千人为旗,万人为军。
这第四军团,就包含上庸军、零陵军、武陵军、普宁军。
“老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先前还跟我诉苦。”林孤生调侃一笑:“你儿子是湘州军的营长,那可是有正儿八经的军衔,怪不得不愿意回乡娶媳妇呢,你老啊就等着吧,说不定到时候你儿子要把二位都接到城里住,到时候就可以享清福咯。”
钱三被夸的飘飘然,谁不喜欢有人夸自己的儿子?
“嘿,他要是有那份孝心就好咯。”
“哈哈哈哈,有的,有的,老伯只管到时候去那上庸城,就不用终日劳作这般辛苦了。”
老伯开怀大笑,给林孤生倒酒,又感慨道:“往后的事情都说不准,谁知道呢?这世道乱哦,吃人的野兽,杀人的土匪,我听说还可能要打仗,也不知道我那儿子会不会顺利退伍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