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和林孤生相谈甚欢,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他自知江湖人秉性,也没问二人打算去哪。毕竟这时代,律法对江湖人的束缚太低,常有犯下命案为躲避官府捉拿的大盗沿着这等人迹罕至的村落逃难,他要是一问,若戳中林孤生的软肋,岂不是激怒这两人?尽管林孤生看起来书卷气浓,与其说像江湖好汉,不如说像出生名门的公子。
吃饱喝足。
林孤生颇为满意,爽快地付了银子。
见那么大一坨银子,老伯笑得合不拢嘴,嘴里直感谢,说些好话。
有这十两银子,足够钱三找个机会去附近镇子上购置几坛好酒,再买点上好的绸缎,回来做几身衣裳,还能给儿子攒着当修建婚房的彩礼。
大凉十四州的经济情况各有迥异,但大致上,每户人家,一年所有的开销,都在三十三两左右,浮动不会超过五两。
吃完,因为天快黑了,林孤生一合计不如洗个澡,便直言打算留下小住半日。
得了好处的钱三哪里会拒绝?赶忙招呼婆娘去腾出屋子。
莫约傍晚时分。
村子外来了一队骑兵。
这个时间段,村里的老幼都结束了一天的耕作,在院子里吃饭,有条件的人家会拿出酒坛,小酌两口。
这一队骑兵,打破了村子的宁静。
挨家挨户有人走出来看热闹。
“这不是钱老三的儿子吗?哎哟,都当了军官了啊。”
“嘿,还真是钱蒙,这一去当兵就是三五年,莫不是衣锦还乡,还接钱老三去城里享清福了?”
“……”
村口那些平日里喜欢叽叽喳喳、对邻里那点琐屑小事喜闻乐道的妇女一个个都在议论。
有女人幽怨,恨铁不成钢地说:“瞧瞧人家钱蒙,都是一个村的,人家都当了大官,咱家的连娶媳妇都发愁哦。”
“可不是嘛,钱老三也算是熬出头咯,这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男人也走出来,很是惊异。
真是军人。
足足上百骑兵,一个营的编制。
须臾,骑兵队伍让开一条空道,一提着马鞭,牵着辔头,腰间别着军剑,戴着头盔,穿着甲胄的高大男人骑着军马走来。
“真是钱蒙啊。”
有人感慨,露出羡慕的神色。
那些年轻男人个个唉声叹气,想当初村里那个捣蛋王,和他们一起上山打猎下水摸鱼的玩伴,出去了几年,摇身一变,真成了大将军了,有人感到后悔。
村里人没什么见识,哪里知道军中的职位,潜意识认为有随从,能指挥士兵,那就是将军。
“诸位乡亲,我奉刺史老爷的剿贼檄文,近期有两位盗墓贼即将越过湘州边线,往荆州逃去,凡能提供有用线索者,赏白银百两。”
“钱蒙啊,那两个盗墓贼长什么样?我们哪里知道什么盗墓贼啊。”
“两个男人,相貌极为年轻,一人使剑,一人执枪,嗯……对了,这两人是中州人,说话的语调极容易分辨。”钱蒙说到这,又觉得这样解释太含糊,便询问道:“算了,多说无益,近期可有什么陌生人进咱们村子?”
这些人哪里知道什么中州腔,要真遇到了,说方言,也会误以为是什么其他州的,但钱蒙后面这段话,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钱蒙,你这么说不就好了?别说,还真有,咱们村子今天还真就来了两个陌生人。”
“什么?在哪!”钱蒙呼吸急促了,本就是碰碰运气,接到了军令,说盗墓贼会通过这片区域穿越边线;二来自己故乡正好在这,也好顺道去看看父母,谁知道有意外之喜?
他可是听说了,这两个盗墓贼穷凶极恶,胆大包天,竟盗了湘州传说里古代中州远征军的英雄冢,这还了得?虽然他们“合”字旗的提督告诉他,寻到了盗墓贼的踪迹,提供线索赏白银千两,但他在军中沉浮那么多年,明白其中道理,若是他捉拿了盗墓贼,绝对能得到左将军的赏识,届时,将一步登天!
“这会,应该还在你家,没见着人走……”见钱蒙这般吃惊,村民也感到了此事不同寻常。
有人惊呼道:“这么说,那两个盗墓贼是江洋大盗啊,会不会二老遇害了?”
钱蒙脸色阴沉,挥动马绳:“全军列阵,跟我走。”
“轰隆隆——-”
大地颤抖。
这便是骑兵。
上百骑兵乌泱泱朝着村中而去,无数人让开道路,也缓缓跟上。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是惊动了钱三,这会功夫他还在给林孤生和东收拾屋子,把床铺垫上茅草,再找来被褥。
“老钱,咱儿子回来了。”
钱三的婆娘在屋外喊了一声。
“什么?”
钱三一愣,赶忙甩开被褥,激动地说:“二位,你们自己先忙,我儿子回来了,我出去看看。”
“嗯,好的,你先去见你儿子吧,这种事情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好的,好的,实在对不起。”
钱三丢下这句话,激动地跑了出去。
屋外。
钱蒙策马而来。
“儿,你回来了啊。”
“爹,那两个盗墓贼呢?”钱蒙急匆匆下马,抽出军剑,拉住钱三的手,后者莫名其妙,有些懵:“什么盗墓贼?”
钱蒙皱眉,推开前三,径直进了院子,仔细查看。
钱三的婆娘走来,略带担忧:“阿蒙啊,什么盗墓贼啊?你在找什么啊?”
钱蒙有些不悦,叹气道:“我听乡亲们说先前有两个人来了咱买?他们人呢?在哪?走了吗?”
钱三迟疑,试探性地问道:“阿蒙啊,你的意思是说……那两个人是什么盗墓,盗墓贼?”
“不管是不是,人在哪里?”
“哦,在厢房。”
钱蒙大手一挥,朗声道:“全军下马,把这里围起来。”
一个营的士兵整齐划一,“哒哒哒”,清一色抽出军剑,将那厢房围了起来。
林孤生和东缓缓走出来。
钱蒙的神色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有一种感觉,一定是他们,他们就是刺史老爷要捉拿的盗墓贼!
林孤生扫视一干士兵,又看向钱三,眯起眼:“什么意思?”
钱三闻言有些愧疚,低下头,没有说话。
“爹,他们一定是刺史老爷要缉拿的盗墓贼,咱们发了,等我抓住他们献给上将军,到时候咱们一家人都能去潭州城享福!”钱蒙的神色陷入痴狂,舔了舔唇,仿佛林孤生和东就是他的猎户,而他,正是那个猎人。
“去潭州城?”钱三的脸色一下子激动起来。
潭州啊。
那是湘州最大的城市,能在那里定居,这辈子算是知足了,以后下了地府,见列祖列宗那都得趾高气扬。
钱蒙贪婪地看向林孤生,似要把他剐干净。
“诶?”
林孤生背负着手,有些不解:“我不懂,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对付得了我?”
“哼,江湖人吗?”钱蒙冷笑,更加不屑,忽而大笑:“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不然还真说不定让你跑了。”
钱蒙从怀中摸出一枚类似箭矢的炮仗,拿出火折子,“噌”的一声,箭矢遇火即冲入天空,绽放出烟花。
林孤生脸一沉,看向钱三:“老伯,你儿子……这是要我的命啊。”
钱三深埋着的头咬了咬牙,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又看了看天上绚烂的烟花,料想儿子这一手应该是什么信号弹,待会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大军增援而来。在他这等农民眼里,江湖人再强,也是怕官兵的,不然杀了人的江湖草莽,又岂需要偷偷逃窜?
“爹,跟他废什么话?等儿杀了他们,咱们一家都可以去潭州享福!”钱蒙狞笑。
如此,钱三咬了咬牙,重重点头。
林孤生笑道:“老伯,我和我朋友不是什么盗墓贼,你是相信你儿子的一面之词?”
钱三别过头,不说话。
“小子,不要妄图说服我父亲,打感情牌没用。”钱蒙手执军剑走来,冷笑不已。
“东。”
“在。”
“全部杀了吧。”
东微微颔首,毫无感情可言,甚至没祭出青霞,只是一指点出,强横的剑意如一轮弯月降落。
剑意带动狂风。
让人睁不开眼,纷纷用手抵挡。
“轰隆”
大地出现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痕。
压抑。
上百骑兵,皆被巨力碾压,而那钱蒙,则处于剑意的中央,被硬生生碾碎成一滩烂肉。
沉默。
压抑。
大风起。
林孤生和东如若无人之境,走出院子,唤来绝地,上百骑兵皆神色胆寒,不敢轻举妄动。
钱三和那妇人呆若木鸡。
等他俩痛哭流涕之时,东和林孤生以翻身上了马,朝村外而去。
一路飞驰,奔出十几里地,还能看到村子上空炸响了信号弹,身后传来了追兵的声音。
东似乎不解为什么要逃,又嫌弃军马速度慢,干脆一步跨出,如蜻蜓点水,在山中疾驰,速度快到不可思议。而林孤生骑的绝地速度不俗,能跟上他的步伐。
“先走吧,估计是有人泄密,潭州府注意到了咱们,惦记涂山的机缘。”林孤生解释。
“可我们什么也没有,为什么要逃?”
东仍然不解。
“可湘州刺史不会关心这些,当一个人认准了一件事,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已然确定,无论我们如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东又问:“那为什么要逃?”
林孤生满脸黑线:“有追兵,还不逃?”
“杀了便是。”
林孤生不说话了,因为无力反驳,东的武艺极高,他是不惧的。
可下一刻,东不走了,因为前方是波涛汹涌的见面,有战船停泊,飞身下来许多士兵,密密麻麻。其实,曲江流域的几个州,诸如益州、荆州、湘州、赣州、吴州、越州,其辖下都设立有水军。当然,为了抵御沧海之外几个岛屿的倭人和南海的鲛人,沿海几个州,也设立有海军。
身后传来震慑人心的马蹄声,浩浩****。
前有虎,后有狼。
东活动筋骨,默默祭出青霞,执剑,平淡道:“安心,我会护你周全。”
林孤生苦笑,“多谢。”
“不用谢,这是我答应你的,在我寻到我的理想是何之前,我会跟着你一同寻找答案。”
林孤生鼻子一酸,有些感动,这榆木总是不善于解释,却每次都能暖住他的心。
终于,身后的山林里冲出无数骑兵,也有步兵,粗略望去看不到个头,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而那些水军,就这数十几艘战船,恐怕也有好几个旗的军力。
“咻——”
山林中飞出十几个灰袍人,年岁不一,普遍在四十到六十岁。
林孤生脸一沉,都是高手。
绝地嘶鸣。
东不禁皱起眉头,他也感受到了压力。
“唔哈哈哈哈,林孤生,原来是你,怪不得能寻到中州远征军的英雄冢,哈哈哈哈,意外之喜,把你的头颅献给皇帝陛下,他老人家得多高兴啊?”
忽然,天空中出现一浮空辇车,自山林飞来,悬于半空,湘州牧杨万里看到下面的林孤生的模样,顿时大笑起来。
他见过林孤生。
去年皇帝颁布圣旨,举行御前比武,邀请各地刺史藩王入京。
林孤生默不吭声。
但是不止杨万里,从战船内,从山林间,飞出越来越多高手,每一个的武艺都不俗,起码是湘州武道第四步境界以上的强者,皆是杨万里的客卿。
这些强者,有执剑,有使锤,有用刀……应有尽有,会聚十八般武艺。
也有的是来自各种门派,精通各种术法的偏门高人。
浮空辇车上,一道人盘坐在莲花上,悠然自得,正是杨万里的军师祁连子。
这几乎是杨万里帐下的七成以上的高手倾巢出动。
“世侄啊,我本以为,你该死在了那北漠草原,来来来,且跟伯伯聊一聊,吐露心扉,你是如何从北漠不远数万里逃到了这里?连皇帝陛下的耳目都能躲过,为何躲不过我军师这区区卜算?”
杨万里目光如炬,很是戏谑。
他见到了那下面的白衣少年,就觉得极为眼熟,没想到居然是林孤生。
林孤生面沉如水,眼前的境地十分危急,堪称十面埋伏。
数不清的强者,乌泱泱的大军。
“对付我们区区两人,刺史大人这般手笔,真是令小子感到荣幸。”林孤生冷冷开口。
“唔哈哈哈哈。”
杨万里大笑,十分豪爽地摆摆手,“世侄,有些道理你比我懂,万事当求稳,我一般不轻易出手,既然出手,哪怕是苍蝇也别想放出去。”
林孤生冷漠。
“唔哈哈哈哈……”
杨万里忍不住大笑,站起来,居高临下,斜睨着二人,只觉得一股畅快充盈全身:“世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本以为是什么名动天下的绝世强者,想不到是你。”
林孤生是天下城的纨绔大少,是笑话,文不成武不就,是天下皆知的,也不怪杨万里心生轻视。
“如今看来,不过是杀鸡用了牛刀。”
杨万里感慨。
林孤生一颗心沉入谷底,现场人太多了,堪称天罗地网,保守估计有十几个旗的兵力。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各路高手。
他心里感伤,如何能逃离这里?
举目望去,全是敌人,一重一重,数不清楚。
他不禁感到绝望。
“有我在,护你安然。”
东上前,将林孤生拦在身后。
“唔哈哈哈哈哈。”
杨万里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皱眉道:“真是兄弟情深啊,我实在感到不解,世侄,像你这种人人唾弃的废物,凭什么有这种高手死心塌地的追随?哼,你们岐山林氏,都是些善于笼络人心的,你父亲是,你也是,真是不知道你们给他们喂了什么迷魂药,让他们如此心甘情愿的为你去死。”
林孤生也豁然笑道:“刺史大人,我想,像你这种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的。”
杨万里脸色瞬间阴沉起来,冷冷道:“杀了此人,活捉白衣林孤生。”
“是。”
战端一开。
先是十几个剑客冲杀而来,呈现包围之势。
东怡然不惧,执剑迎战,全身真气沸腾,恍若神人。
“啧啧,这般强者,真是可怕,倘若能收入囊中,我潭州府又添一虎将!”杨万里感慨。
祁连子笑道:“主公,此人使的像是青霞,应该是剑岛的弟子。”
“哦?那我跟兴奋了。”
杨万里哈哈大笑。
东独战十几位强者,仅仅一回合,便斩落三人,自己也被无数道剑气逼退数步。
“东,你怎么样……”
“无碍。”
东擦拭嘴角的鲜血,一步跨入天空,主动出击,剑意如银河飞流而下三千尺。
“轰隆”
滚滚雷霆炸开。
场中有高人施法,接引天雷,轰向东。
也有人施展阵纹,禁锢虚空,锁定东的气机。
还有人激发符箓,干扰东的剑意。
一时间,东陷入了苦战,腹背受敌。仅仅几个回合,东就浑身染血,被击飞了斗笠。
现在的他,一身蓑衣,戴着恶鬼面具,只露出湛蓝色的眸子,很是狼狈。
“东……”
林孤生觉得悲愤。
“唔哈哈哈哈,不用手下留情,杀了他!”
杨万里大叫。
场中,东被数道火龙缠住,时刻还要提防降下的天雷,还有那些强者联合的刀剑攻击,被打的节节败退。
东闭上了双眼,进入一种半清明的状态。
剑魔的教导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