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伤的云

第七十九章 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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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她独自睡在顾予浓从前的房间里,很小的屋子,一张铁艺的单人床,一张磨得旧旧的书桌。因为临着海,床铺湿漉漉的泛着潮气,就连风吹进来都是潮的。

海茉不太适应,辗转反侧,仍是难以入眠。索性坐了起来,借着月光看房间里的陈设,墙上还贴着顾予浓上学时得的奖状。她在书桌前坐下来,想象着顾予浓曾经在这里秉烛夜读的情景。

少时的顾予浓是什么样的呢?他有过怎样的青涩时光呢?

海茉从来没有听顾予浓说起过这些。她只知道,他经常做噩梦。即使分居两室,她也能听见一墙之隔的他在睡梦中不安地惊呼声。

只是,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每个人都有不想示人的秘密与心结。

但此夜,在他少年时居住过的房间里,海茉的好奇心萌生出来。也许,只是觉得摸摸这些旧书,能够更贴近他的青春时光吧。

海茉随手抽了一本旧书,翻了几页,莞尔,果然是好学生,每一行笔记都写得那样认真。

她在抽屉里随意翻看着,手指碰到一个很小的相册。翻开第一页,看见了七八年前的曾喜歌。瘦瘦的、小小的,像小女孩一样的曾喜歌,穿背带牛仔裤,有楚楚可怜的眼神。

相册很薄,几下子就翻完了。时光却很长,被浓缩在了十来张相片里。那是属于曾喜歌的成长时光,也是属于海茉的时光,她甚至在一张照片的背景里看到了自己的侧脸。最后一张照片是在酒吧里,海茉曾经去过的酒吧,喜歌站在遥远的舞台上,与拍摄者隔着好几张桌子的距离。

显然,这些照片是被偷拍的。

海茉放下相册,静静地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相册是顾妈妈的,还是顾予浓的?

窗外隐隐有汽车的马达声响起。海茉起身,看见顾予浓将车开出了院子。

她在**躺下来,留意着窗外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终于缓缓睡得沉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顾妈妈在厨房里烹煮早餐,她为自己的晚起感到不好意思,问了好。推开门,看见顾予浓在洗车,拿着一支细细的水管,认真地清晰着车轮上的泥沙。

晨起的光落到他身上,他指尖的水滴在晨光里晶莹透亮宛若一颗颗珍珠。

海茉怔住,此情此景,多像记忆里的那个夏天清晨,陈骁城俯身为她冲洗脚踏车。那一天,似乎并没有走得多远,如今想来,仿佛还能闻见当时草地上的青草香。

见她出来,顾予浓抬头对她笑笑,笑容醇厚。

海茉亦微微笑了一下,抬脚走下台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安子打来的。她一边向着顾予浓走去,一边接安子的电话。

听着听着,她的脚步停了,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怎么了?”顾予浓敏感地发现了她的变化,关切地走过来,他的手因为沾了水,有些微凉。

“周媛不见了,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她讷讷地重复着安子的话。

在婚礼之前的第三天,新娘失踪了。

两天之后,周媛终于被发现了。

海茉没有办法回想那一刻的情景,本该是最漂亮的新娘,却满脸青灰的颜色,因为身体被海水浸泡太久,全身浮肿起来。

她很难相信那个人是周媛,那个被法医宣布已经死亡的人是周媛。

安子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继续看下去。

心里说不出的疼。

那样直爽开朗的女生,即使是在海里,也会是最美丽的海的女儿,理应得到善待与专宠。最终,却是这样凄惨的归宿。

法医的尸检结果表示,周媛受到过撞击引起流产,因而导致了大出血,但真正令她毙命的原因是窒息,曾被人捂住口鼻。她的尸体被掩埋在海岸附近的沙坑里,后被涨潮的海浪卷进海里,复又推到海中的礁石上。

然而,却再没有任何线索,除了在周媛口袋里发现的一枚纽扣。周媛当天穿了一件卡其色的工装衬衫,胸前有一个口袋,那枚纽扣就安然地在那个口袋里,躲过了鱼群与海浪的袭击。

很显然,那并不是衬衫上的纽扣。却没有人能判定,那枚纽扣是否可以成为案件的线索。

釉色木纹的扣子,粗朴简单。海茉淡淡地扫了一眼。

离开现场的时候,时近涨潮,有小朵的浪涌上来,带着一团绿色的海藻攀上海茉的白帆布鞋。海鸥的啼声如泣如诉,就像周媛的灵魂,不肯安歇。

她咬着牙,一低头,眼泪掉下来。

回到顾家,她把自己关在顾予浓的房间里。她翻遍了顾予浓的皮箱,都没有找到那件灰色的衬衫。她清楚地记得,周媛失踪的那天,顾予浓穿着的就是那件灰色的衬衫。

带着釉色木纹扣子的衬衫。她只要想起那件衬衫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放在窗台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打扰了海茉的思绪。电话上闪烁着季修梵的名字。她猛然想起一直以来季修梵对顾予浓的怀疑,心里更是打起了边鼓,于是按了接听键。

“海茉,我刚刚把秦阿姨送回家。”

“你说什么?”海茉没听懂季修梵的话。

“她今天去了安城医院,不过你别急,秦阿姨没有事。”

海茉松了一口气。

“是我妈,这么多年胃一直不好,马上要安排手术,但是她是稀有血型,血库里没有。我们只好通过媒体来寻找相同的血型,但是我没想到……秦阿姨会来献血。”

海茉愣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治病救人是她做了一辈子的事,但愿,她会因此释然,打开所有心结。”

“海茉,我也希望你能打开心结。不要误解我,虽然我不能亲手给你幸福,但我是最希望你得到幸福的人。”

“和尚,我有话想和你说……”

心里像揣着一颗炸弹,她必须找到能帮她拆弹的人。或许,只有季修梵。

“海茉,起来吃点东西。”顾予浓轻轻敲了敲门,海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算了,也没什么事,以后再聊。”海茉匆匆挂掉电话,平复了一下心情,打开门。

顾予浓端了一碗海鲜面,疼惜地说:“别想太多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得想开点啊,海茉。来,吃点东西吧,我妈特意给你煮的面。 ”

他看起来与从前无异,依然是那个体贴温和的男人。在那么一瞬间,海茉恍惚觉得自己所有的怀疑都应该被否定。

只是一枚相似的扣子,能说明什么呢?她根本不应该把一桩无头绪的凶杀案和一个数学博士联系到一起。

“予浓,我想回家看看我妈。”

“好,吃了面,我开车送你过去。”

一直就是这样,无条件的服从海茉的意愿,从来不多问半句。

车子飞快地行驶在沿海公路上。海茉身体缩成一团,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角。她想,也许那一天,周媛就是被藏匿在后备箱里的;也许,她曾听见的轻微声响就是周媛最后的求救信号。她想,她是可以救周媛的,却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脑海里像有一张巨大的网,顾予浓被牢牢地黏在那张网里。她无法把他排除在事件之外。

“想什么呢?这么投入。”顾予浓看了她一眼。

她抬头对他笑了一下,笑得有点甜。

而顾予浓却觉得,那个僵硬的笑容,令她的五官都略略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