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孟宪是被周幼棠叫醒的。睁眼一瞧外面天光稀薄,天色尚余一丝灰白,看来应该时间还早。昨夜她睡的很好,除了因为身边这个人外,更主要的是,这栋房子里的暖气打的很足,让一向畏冷的她睡的很是安心。
周幼棠在一旁瞧着她。不是第一回见到孟宪刚刚睡醒时的样子了,每回一看她微嘟着嘴,脸颊红润地揉着惺忪睡眼的时候,就觉得可爱非常。是的,可爱,就这个时候最可爱。
目光好一会儿才从她身上挪开,划过床尾的时候,看到露在外面的一只黄色棉袜。周幼棠伸手拽了出来,说:“袜子怎么到**了?”
孟宪一听,愣了下,原本慢吞吞的动作忽然加速,伸长胳膊把袜子抢了回来,埋头往自己脚上套。周幼棠一看就明白了,挑了下眉头,有些意外地问:“你晚上穿袜子睡?”
孟宪红着脸嗯一声:“家里暖气不好用,我脚容易凉,不穿袜子睡不着。”
周幼棠知道她家里暖气烧的不足,也听她抱怨过一两次,但没想到已经到了需要穿着袜子入睡的程度。这到底是暖气的问题,还是她自身活力不够?
“手脚冰凉多半是气血不足,实在难受找个医生调一调。不能老穿袜子睡,不利于血液循环。”说着就想起先前在辽城给唐晓静买补品的事儿,心道,最需要补的就在他眼跟前儿呢。
孟宪哪里想到周幼棠已经开始琢磨给她买什么补气血合适这件事,听他这么一说,不是很在意道:“我这是老毛病了,穿的袜子是我妈特意给我做的,很舒服,没事的。”也就是昨晚在他这儿睡太热了所以不小心踢掉了。当然了,跟她睡相不太好也有关系。
周幼棠一听她说老毛病就想笑,是失笑。这三个字总是他用来当借口,没想到也会有别人拿来糊弄他的一天。不过正是如此他才懂,心里打定主意早晚要带她去瞧瞧医生,面上却是什么也不再劝了,摸摸她的脸,说:“一会儿去洗漱。洗漱完了送你回去。”
房子里什么东西都全,孟宪迅速地洗漱完毕,跟周幼棠一起下了楼。跟来时不同,回去的时候孟宪坐在了副驾驶上。车迎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开出了大院。孟宪微眯了下眼,低头看见储物盒里放了一份红色邀请函一样的东西,想来应该是喜帖。
“是谁要结婚吗?”她问周幼棠。
“中心的一个参谋。”周幼棠审视着路况,随口答。
孟宪点了点头,忽然间,有点儿明白了。难怪昨晚他那么“过火”,莫非——是受到了这个刺激?
脸迅速变成跟喜帖一个色,孟宪偷偷瞄了周幼棠一眼。此刻的他又变成她熟悉的那个周幼棠了,正经中带点严肃,仿佛昨晚的事儿就跟没发生过一样。可孟宪知道,她大概是永远不会忘了。嘴角轻抿出一个笑,她又看向窗外。
“孟宪,方迪迪那边,一定要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不要再理她。”周幼棠忽然说。
孟宪一怔,这才想起早就被她抛到脑后的昨晚那场见面的起源—方迪迪。她是真的不会再去理她,而且经过昨晚,孟宪很高兴的发现,再想起这个人时,真的是一点儿情绪都没有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她就像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自此就全部消失了。除了一声再见,她不需要再赋予她任何感情,同情、可怜,亦或是幸灾乐祸,都不需要了。
“好。”孟宪柔声答。
早上人少,周幼棠很快就将车开回了城南。路过一家老店的时候,还停下来买了两屉小笼包,让孟宪带回去当早点吃。孟宪怕麻烦不想要,周幼棠却是振振有词——万一回家时伯父伯母已经起来,她可以借口早起出去买小笼包,来解释自己的不在家。孟宪立刻就收下了,觉得这人连做坏事都是滴水不漏。
周幼棠最后依旧是将车停在了大院后门,在孟宪下车时,嘱咐她道:“这两天开总结会,电话不能随时带在身边,有急事的话还是打给小刘,他能找到我。”
孟宪嗯一声应下了,心里想的却是到现在了还能有什么急事找他。结果没想到,叫他一语成谶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送走周幼棠,孟宪立刻轻手轻脚回了家。到家一看父母仍还在睡,顿时长出了一口气。见时间还早,应该还可以再睡个回笼觉。但此刻睡意全无,孟宪干脆就去厨房,帮母亲做起了早饭。因为在辽城的丰富帮厨经验,煮粥和调小菜之类的都不在话下,很快,孟宪就把饭菜准备好了,只剩下把打包回来的小笼包再稍微热一下就好。
此时,母亲田茯苓起来了,进到厨房看到摆的满满的一桌,自然是无比惊喜。孟宪心中却有几分惭愧,她笑了笑,好说歹说才把母亲推出了厨房,让她坐等开饭。
全部饭菜端上桌的时候,父亲孟新凯也起来了,简单洗漱一把就坐到了餐桌旁。孟宪看他脸色不太好,仿佛没睡好,便问了一句。孟新凯摆摆手,说没事。
“哪儿来的小笼包?”孟新凯看到这盘不常出现在早餐餐桌上的吃食,忽然问。
“囡囡起早买来的,说是想吃。”田茯苓替孟宪答了。
孟新凯点点头,盯着这小笼包看了许久,夹起一个,送入口中。
一顿饭顺顺利利地吃完了,之后孟新凯没有立刻去上班,而是坐在客厅看起了报纸。孟宪就陪着母亲干家务,全当是消食了。
干的正热火朝天的时候,父亲突然把她叫了过去:“囡囡,你来。”
孟宪有些莫名,但还是摘下了套袖,在沙发一侧坐下。
看着女儿明亮又不解的眼神,孟新凯斟酌了下,才开口:“早上吃的小笼包,是你早起出去买的?”
孟宪心一提,迟疑了一秒,才答:“是啊,刚我妈不是说了么。”她说着,轻轻笑了下。
孟新凯哦一声,又问:“那你出去的时候,见到你齐叔叔没有?”
齐叔叔,是父亲搬到这个大院以后认识的棋友,两人闲着没事的时候经常约着下棋。两家住的也近,齐叔叔就在后面的一个胡同里,每天靠炸油条为生,摊子就开在大院后头。孟宪仔细想了想,愣是不记得到底有没有见到他,但一想他每天基本都定时定点的在那儿卖,今天应该也不例外。她记得快到家的时候特意用周幼棠送她的表看了下时间,按照那个时间算,齐叔应该出摊了。
“见着了,不过那会儿买油条的人不少,我就没过去跟他打招呼。”孟宪定了定神,答。
孟新凯又缓慢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送到嘴边,要喝不喝的。孟宪看着,心里隐隐有种不安冒了出来,正想问他为什么突然提起齐叔,就听父亲说:“你齐叔昨天刚把脚给崴了,躺在**不能动了。我还说今天去看看他呢,特意请了假在家,他可就好了,出来摆摊了?”
孟宪:“……”
她睁圆眼看着父亲,一时有些懵。孟新凯见状,重重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嘴里到底还有没有一句真话?”他喝道,“说,到底是谁买的!”
孟新凯这一吼,不仅吓到了孟宪,还把田茯苓给招来了。她急着问丈夫出了什么事,然而孟新凯就是不理她,死盯着孟宪。
孟宪也没想到谎话就这么被识破了,脸色微红,她说:“是周幼棠买的,他买好送了过来……”
“哦,我说你怎么舍近求远跑到陆家桥那边的老店去买包子了,原来是小周。但是囡囡,既然是小周买的,你为什么要对我们撒谎?”以他对自己女儿的了解,真要是周幼棠买好巴巴送来的,她替他说好话还来不及,哪里会瞒着。这其中肯定有鬼!想起什么,他目光一凛,很是严肃地看着孟宪,“囡囡,你昨晚快睡觉的时候又出去了一次,是见谁去了?”思及某种可能,他眼皮子一跳,“你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宪没想到,父亲居然知道她昨晚又出去了,还这么快猜到她一夜未归。脸色瞬间煞白,她知道自己不交代也不行了,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半真半假地说:“昨晚我去见周幼棠了,他忙完之后过来的。我们在车上聊了会儿,他说有礼物给我,就一起去了他家拿。后来见时间太晚了,他今天一早要开会,就没让他送我回来。我就……”
“你就在他那儿留宿了一晚?”孟新凯声音很轻,但语气很硬地接过这句话。说完,就听见妻子倒抽了口气。
孟宪见状,连忙解释:“就只是住了一晚,没别的……”
即便是有,孟宪也只能咬死说没有,否则,她不敢想后果。然而即便如此,孟新凯的震怒仍是她所不能想象的。他昨晚半睡半醒间听到家门响了一次,猜到是女儿出去了,也猜到可能是周幼棠才找她。本来想叫她回来,但大半夜的怕惊动四邻也就作罢。想不到她会一去不回,所以不等她回来他就又睡着了。没想到,她还真敢不回来!
“荒唐!”孟新凯怒不可遏地低喝一声,“以前的教训不够是不是?随随便便就夜不归宿住在别人家,我跟你妈是这么教你的?!”
孟宪也知道这事儿自己做的不好,但父亲不至于说话这么难听吧?周幼棠,他怎么就是别人了?
“爸,我不是跟别人,就是跟周幼棠。我跟他,我们已经……”
她想说他们已经相处到这种程度,即便是被人看见同进同出了,又有什么关系?就是考虑到这一层,她昨晚才敢跟他回家。也不是没想过会被父母发现,但豁出去就是挨一顿训,反正也就这样了。没想到,父亲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孟宪已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孟新凯仍在继续:“就是因为这个人是周幼棠,我才要说你!囡囡,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前几天才说了让你跟他分手,现在你们俩个就敢给我搞到**,你、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你还要不要脸!”
孟新凯愤怒至极,田茯苓和孟宪也被他的话给惊着了。
“老孟,你说的什么话!”
田茯苓尖着声音骂他,孟宪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她看着孟新凯,已经有眼泪浮上来,但她忍住了。
“爸,我就是谈个对象,找个爱人而已,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也老大不小了,而且、而且——”没忍住哽咽了声,孟宪抹掉眼泪,说,“是你送我去的歌舞团,是你想让我找一个军人,我按照你的意愿去做了,受了多大的侮辱和委屈已经不想再提,现在好不容易一切都过去了,我终于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你凭什么还要说我!别说昨晚我没跟周幼棠做什么逾距的事,就是做了,我也不会后悔!”
孟新凯本来有些后悔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但现在一听孟宪如此说,火气又往上冒,指着她又想开骂。孟宪却不想再激怒父亲了,她擦干眼泪,对母亲出去说了句出去冷静冷静,就拿上衣服走了。
田茯苓两头顾不住,这边拦着丈夫,那边又担心着女儿。见女儿关门走了,丈夫还在这儿叫嚣,气上心头,她使劲推了他一把:“老家伙,你给我闭嘴!”
这天,孟宪倒是没在外面待多久就回来了。之后也没再跟父亲孟新凯吵,却也没再跟他说一句话。
田茯苓以为父女俩这是一时的,想着过不了一两天就好了。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彻底开始冷战了,谁也不跟谁说话。
田茯苓慌了,劝了这个骂那个。所有手段用尽,实在没辙,她最后想到了周幼棠。要说这事儿也是他惹起来的,找他总没错吧。田茯苓毫无底气地想,费尽周折,拨通了周幼棠的电话。
电话打到总参大院的时候,周幼棠刚出了个短差回来,行李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听小刘说一个叫田茯苓的人找他。他没敢耽搁,立刻给她回过去了电话。
田茯苓在这边等着,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跟找到救星了似的,连忙把事情倒豆子般告诉了他。周幼棠一听,就知道这事儿办坏了。宽慰了田茯苓几句,他立刻挂掉电话,办完手头最紧要的工作,挤出时间去了孟家。
到的时候孟宪正好在家,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她就莫名有些许预感,开门一看果然是周幼棠来了,脸色就有些不好。
“你怎么来了?”
“我都知道了,过来看看。”周幼棠说。
孟宪:“……”瞬间一阵难堪和羞耻涌上来,比那天当面被父亲骂不要脸还难受。
“没什么好看的,你快走吧,去忙你的。”回过神来,孟宪慌忙就把周幼棠往外推。
周幼棠被她还真推的踉跄了两步,迅速站稳,他抓住孟宪作乱的手微微失笑,正要说话,里头传来田茯苓的声音:“宪宪,是谁来了呀?”
“伯母,是我。”周幼棠先孟宪一步出声,在她的瞪视下,进了家门。
田茯苓看见周幼棠也是一愣,虽然她是有意打电话给他让他来解困局的,但没想到来的会这样快。
“是小周啊。”田茯苓局促一笑,“快,快进来吧。坐,我去给你叫——”
“你伯父”三个字尚未说出口,卧室的门就打开了,孟新凯从里面走了出来。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几秒后,周幼棠走上前,说:“伯父,晚上好。”
孟新凯背着手,神情严肃,看着周幼棠没有说话。其他人也没有言语,心却都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终于等到孟新凯发话,却是对田茯苓说的:“去,你去带囡囡出去转转。”
话音刚落,就遭到孟宪反对。
“我不去!”
孟新凯看她跟头发犟的小牛似的冲上来,眼睛不由就是一瞪。怕爷俩再起冲突,田茯苓慌忙拿着大衣,哄孟宪:“囡囡,陪妈妈出去买瓶酱油。”
周幼棠也上来劝她,还给她披上了衣服。孟宪没有办法,只得万分担忧地离开了。
两人一走,家里瞬间安静了许多。
“坐。”孟新凯指着沙发,沉声道。
两人在沙发两侧坐下,孟新凯将看了一半的报纸丢在一边,说:“小周,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极有数的人,怎么那天晚上那样的事也做得出来?”
虽然过去两三天了,但提起这事儿,孟新凯仍是满腔恼火。
周幼棠微弯着腰,双手交叉放置在膝头,说:“那晚的事,是我糊涂了,跟孟宪没有关系,您要发火,尽管骂我。”
骂他?他能骂他什么?而且一听到这个“骂”字,他的心里就阵阵刺痛。想起那天口不择言数落闺女的那几句,后悔的不得了。
深吸一口气,他说:“算了,先不提这件事了,我捡重要的跟你说吧。”
周幼棠微微坐直了身体:“您说。”
孟新凯瞅了他一眼,又微微凝神几秒,才缓缓开口:“这两个月你来家里的次数不少,我一直没跟你好好说过话。当时也是想着宪宪不在家,说什么都没用。现在宪宪回来了,话我也该跟你说清楚了。”停了下,复又道,“我一直感谢宪宪去辽城这一年多来你对她的照顾。还有之前在歌舞团,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为她尽了心。我们一家对此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但我还是想说,你跟宪宪,我不能同意。”
周幼棠一怔:“伯父——”
孟新凯一伸手,打断他的话:“如果可以,麻烦你直接跟宪宪说分手,指着她开这个口是永远不可能的。分手之后,你们就不要再见面。宪宪还年轻,过不了两年就能忘了你,到时候再找对象也不迟。小周你就更不用说了,样貌能力家庭样样都好,找个门当户对的不是难事。我也代我们全家,祝你以后工作顺利,生活幸福。”
周幼棠沉默良久:“伯父,您既然觉得我样样都好,为什么就不能同意我和孟宪?”
“呵呵,这个世界上样样都好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孟宪都能嫁?找对象,还是讲究个合适。”
周幼棠掐住他的重点,问:“那您觉得我跟孟宪哪里不合适?”
“不合适的地方多了,首先光是你的年龄就很要命。我问你,你比宪宪大几岁?”
周幼棠:“……我是比她大了几岁。”他不紧不慢地说,“但在我看来,这一点只要孟宪不介意,就没有问题。”
“你们都还年轻,当然可以不在意。等老了以后就显出来了,到时候后悔还来得及吗?”
周幼棠明白了他的顾虑,便说:“我想,我以后应该有足够的能力,为孟宪安排老了之后的生活。”
孟新凯:“……”他还真不是在吹牛。
“那你的家庭呢?”他又问。
“这一点您更可以放心,我的家庭——”
“行了行了。”孟新凯一想起他的家庭只会更烦心,连忙打断。扒拉了一下头发,他稍稍冷静,说:“总归,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你有能力可以,你找别人去,放过我们家宪宪。”
这可真是不讲理了。周幼棠在心底叹一口气,说:“伯父,我跟孟宪已经到这一地步了,您想让我们分开,光凭这些是不够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无理取闹的顽童一般。孟新凯一下子有种怒火中烧的感觉,他瞪眼道:“怎么不够?我的女儿我还做不了主?难不成我不同意,你还来抢不成?!”
周幼棠失笑。他自然不会抢,好好的能娶回家,他为什么要抢?!
“伯父。”垂思良久,周幼棠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轻缓地开口,“我知道您可能不爱听这话。但如果您还介意的话,我愿意代我大哥,向您道个歉。”
孟新凯:“……”
孟新凯忽然觉得呼吸一窒,几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周幼棠跟他对上,也不闪不避,两人就这么四目相逼着。孟新凯有些被逼急了,同时心底有种不可言说的怒火在汇集和燃烧,等到终于累积到了临界值,他嚯地一下站起,指着周幼棠,骂出七个字:“你他娘的放狗屁!”
孟宪这边,出了门就急冲冲地往外走,连路也顾不上看。田茯苓跟在她身后,小跑着才追上她:“宪宪,你再走那么快,妈妈脚要崴了!”
孟宪这才停了下来,心绪剧烈起伏了好一会儿,她回过头,看向堪堪追过来的母亲。
田茯苓脚是真的快崴了,平复着呼吸,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脾气怎么就那么大?你爸跟他说几句话能怎么?”
“是不能怎么,但为什么我不能在场?”孟宪脸有些红,是气的,“我一走,他肯定又要对周幼棠说难听话。”
田茯苓也知道自己丈夫那个臭脾气,无奈地叹一声,她摸摸孟宪的背:“好了好了,你也不要怪你爸爸,他是为了你好。”
孟宪有些无奈。她苦笑了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田茯苓看在眼里,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最不愿意从父母嘴里听到的就是这句‘为你好’。但是宪宪,你爸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干脆说,“宪宪,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去辽城那年,你爸本来不用转业。”
孟宪站定,满是惊讶地看着母亲。田茯苓看她这个样子,也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到底要不要告诉她。思虑再三,她闭闭眼,拉着孟宪走到一旁,说:“那年部里本来是要你爸爸走,但后来他争取了一下,又可以留下了。只是没想到后面又发生了你的事,部里觉得这事情影响太大,正好上面又重提精简人员的事,就把你爸给安排上了。你爸活动了一番,最后还是不得不离开。”
孟宪只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往上涌:“妈,你是说我爸是因为我才离开部队的?”
“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被栽赃陷害那件事。说起来,那跟你有什么关系?”田茯苓现在想起来都是恨恨的,她深吸一口气,说,“你爸回来就当着我的面儿哭了,我只当他是舍不得离开,后来才听他说,这都是天意。之前你那么不情愿去部队,他非要送你去。后来你在里面过的不好,他也因为受到影响而提前结束自己的军旅生涯,这都是老天安排好的,让他受这个教训。”
孟宪从来没有想过这其中会有这样的曲折,一时控制不住地有些失神。
田茯苓瞧着她这样无着无落的模样,伸手揽住了她:“从此这就成了你爸的心坎儿。你要说他多讨厌小周,倒不至于。就算有从前的那些事,再难过也算过去了。但他为什么非要反对你和小周?无非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儿。他怕你再回到以前的环境中去,只想有多远带你跑多远。小周固然好,可也不是离了他不行。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冒那个险?你爸呀,倔脾气,一直不肯给你说,也就是出了昨晚的事让他着急了,所以才动了怒……”
田茯苓仍絮絮说着,孟宪听着听着,思绪就跑远了。
一直以来她就觉得父亲的强烈反对有些异样,怀疑其中有什么别的她不知道的隐情。千想万想,没想到原来竟会是这样!
心中的情绪一言难尽,孟宪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孟家客厅里,属于两个男人的对峙仍在继续。几乎是同时,周幼棠看到孟新凯怒火滔天的反应,心里头也明白了。果然让他猜对了,孟新凯在意的是这个。不是他周幼棠,也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他自己离开部队这件事。
去年初周幼棠就知道了孟新凯要转业,说来也是微妙,这还是周继坤亲自打电话告诉他的。当时周副司令员的意思是,这是后勤部里自己做的决定,是整套程序走下来后得出的一个结果—让孟新凯转业。周幼棠明白他这位大哥的潜台词,这是怕他多想,以为他拿孟新凯做筏子,打击报复。接到这个电话后,周幼棠不得不感慨,他这个大哥还是不够了解他。但好在,他是知道周继坤的,知道他在那个位置,没必要耍这个手段来为难一个普通人。所以,他丝毫没有质疑他的意思。周继坤听到这话既欣慰又惭愧,兄弟俩人很快达成了互相理解的共识。不过他们毕竟不是当事人,真正身处其中的孟新凯怎么想的,他们谁也无法左右。
在周幼棠看来,孟新凯在部队待了这么多年,应该能看的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若他执意要因为这件事而对周继坤乃至整个周家介怀,谁又能说什么?周继坤不可能亲自来跟他解释此事跟自己毫无关系,因为在外人看来,孟宪这个小姑娘给他们一家添了那么大的“麻烦”,他有的是理由在这件事上做点手脚。而孟新凯也不是个初入社会的毛头小子了,放谁在他那个处境,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都不会轻易相信这个结果是个巧合。心结就此埋下了,可无凭无据的也不能拿出来说,所以在周幼棠说出那句话之后,孟新凯才会发那么大火。
周幼棠肯坦****地当着他的面儿说出这句话,实际上就间接证明了这事儿跟周继坤没有关系。一直以来内心的隐秘被戳破,不敢正视的东西被挑明,孟新凯承受不住,才会大发雷霆。从此他转业这事儿上就找不到任何替罪羊了,导致这一结果的只能是他自己。甚至他可能想的更悲观,认为这一切都是他逼着女儿去当兵的报应。这个错误决定,伤害了他们一家。在外人看来,这个因果逻辑很可笑。然而对于一个钻入牛角尖的人,他偏偏就认死了这点,难以自拔。
发完火的孟新凯像是一下衰老了许多,仿佛一根火柴迅速燃烧,最后只剩下一堆灰烬,轻轻触碰一下就会崩塌。回过神来,他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便立刻拔脚回了房间,关住了房门。
周幼棠没料到他就这么走了,怔了一下,起身就要跟过去。而就在此时,房门响了,孟宪和田茯苓回来了。看见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孟宪小声问:“我爸呢?“
周幼棠示意卧室,苦笑了下,说:“说错了话,惹伯父生气了。”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定然会引起山呼海啸,但这心结也是必须得解开的。所以,他不后悔。
田茯苓什么话也没说,摇摇头去了厨房。孟宪目送着母亲离开,回过头对周幼棠说:“今天也晚了,你先回去吧。”
周幼棠有些犹豫,觉得目前的状况他不太适合离开。孟宪见状又说:“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别操心了,后面交给我。”
周幼棠听她这么说,有些意外地一挑眉头:“你打算怎么办?”
“你别管,反正我有办法。”说着,竟笑了下,露出一双小酒窝来。
周幼棠见她这样,心想她可能是真的有了什么好主意,只是一时不方便告诉他。心头有些躁动,但终究是没有再问,他说:“也好,那我先回去,有事一定要记得跟我说。”
孟宪点点头,送周幼棠离开。回头注视着卧室的房门,她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这一夜,孟新凯就没怎么合眼。脑子里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画面,仿佛是在做梦,又仿佛是以前生活的剪影,一时叫人恍惚。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睁开眼从**坐起来的时候,头疼地简直快要炸裂。
歇了好一会儿才熬过这种难受,孟新凯起身去了客厅。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孟宪端着两碗饭,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女儿,孟新凯下意识有些想躲开。不想孟宪直接叫他:“爸,起床了?洗漱一下快来吃饭吧。”
孟新凯:“……”
这还是这几天来女儿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孟新凯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嘴头没跟上来,等孟宪放下东西又折身回了厨房,他才挠挠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迅速地洗漱完坐到餐桌旁,只见桌子上摆了一盘炸的金黄的油条。他用筷子一指,下意识就要问,孟宪抢先回答了他:“是从齐叔叔那里买的,他今天又出摊了。”
孟新凯:“……哦。”
除了这句再也无话,一家人安静地吃完这顿早饭。之后孟新凯起身去上班,穿好衣服就要走,忽然听见孟宪喊他。
“爸,我跟你一起去吧。”
孟新凯略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我是去上班……”
“我要去见个朋友,正好顺路。”孟宪笑着说。
什么朋友要这么一大清早见?孟新凯已经听出来这是个借口了,然而看着主动跟自己缓和关系的女儿,他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反倒是跟着笑了笑,说:“行,外面冷,你再添件衣服。”
孟宪穿好衣服,就跟孟新凯一块儿下了楼。
因为上班的地方近,孟新凯一般都是走路去。左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全当是锻炼身体了。父女俩人并肩行走在早晨出门上班的人潮中,不紧不慢的步伐,显得有几分另类。走着走着,孟宪忽然笑了,孟新凯看过去,问她:“傻乐什么呢?”
孟宪指指街边的一个小摊:“你看。”
孟新凯顺着看过去,挺平凡无奇一个小摊,倒是卖的东西仿佛有些名堂,是一种鲜红的果子,取名叫神女果。
“爸,你记不记得,之前跟你和我妈说过,我们团营区后面有座山,就叫神女山。”
孟新凯想一想便记起来了,也跟着笑了:“难不成这果子是你们那座山上结下来的?”
“我瞧着像,我们那座山一到夏天满山都是红果,但一点儿也不好吃,特别酸。所以我一看他这个就乐了,估计味道应该差不多。”
孟新凯又笑了笑,笑完之后神情有些凝重:“丰齐那地界,没什么好吃的水果吧?”
“有,产苹果和草莓。去年冬天我们下去拉练,经过一个大的草莓园,老乡还特意摘了好多让我们尝,说不收钱。味道特别甜。还有苹果,多的实在卖不出去,团里就掏腰包买回来,每天晚上吃饭发一个,也特别水灵。补充维生素就靠它了。特别好,真的。”
孟新凯听出了女儿的话外音,不说话了,只是沉默地笑笑。
孟宪看着他,轻轻挽上他的胳膊,说:“爸,你对部队有感情,我也有。那三年,是我最难忘的时光。”
孟新凯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孟宪依旧是看着前方,说:“最开始我确实很不愿意去,但慢慢的,我也能从这种生活中得到快乐。交到一个好朋友的时候,练了一支好看的舞被教员表扬的时候,下去演出受大家喜欢的时候,这些时候,我都感到高兴。再后来去了辽城——”顿了下,她说,“爸,您可能不信,去辽城,是我做过的最不后悔的决定。在那儿我认识了很多单纯善良的战友,收获了很多美好回忆。也是在那儿,我认清了这辈子唯一一份真爱。”
孟新凯听着她说这些,心里的反应不亚于翻江倒海。好一会儿,他才声音干涩地开口:“但也是在这三年,你受到最多伤害。”
“我知道。”孟宪轻轻说,“但因为有那么一个人,我可以忍受和原谅这所有的一切。”
孟新凯的心因为这句话再度受到震颤,他侧头看向女儿,女儿也看着他,眼圈微红。轻轻地叹一口气,他的声音也哑了:“囡囡,爸爸心里过不去……”
听到这句话,孟宪心里也难受极了。她想,果然是因为她。
她想父亲可能早就后悔让她参军入伍这个决定了,如果先前还可以骗骗自己,那么转业这件事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被迫离开最爱的地方,这让他认定自己是受到了惩罚,而也因为这个惩罚,更加证明了让她当兵这个决定的错误性。再一想起之前她受过的所有委屈,他就变得无法原谅自己。
孟宪早就察觉父亲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不好,也猜测过可能是刚转业到地方的不适,但从没想过,他会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而且还是因为她。在他看来,是他的错误决定导致了这一切。可是于孟宪而言,三年,三年的点点滴滴,哪怕没有遇上周幼棠,这三年就没有一丝值得她留恋的地方吗?答案显而易见:并不是。
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或者感情本来就说不清,她也不想因为曾经遭受过的伤害而彻底否定这个带给她很多快乐的地方。假以时日,这些都会变成记忆,永久封存。到那时,她或许更加不会介意了。所以,如果说连她都能释怀,父亲为什么又要背负这些呢?
孟新凯没想到女儿会是这样想的,一时间顶受不住这样的冲击,有些想流泪。他站住,背对着孟宪,捂住了自己的脸。
孟宪看到父亲这样,有些被吓到,站在一旁,不敢轻易开口了。而孟新凯缓过这阵情感冲击后,回过头红着眼却故作恶狠狠地对孟宪说:“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能接受小周!”
孟宪有些失笑。笑过之后,她轻声说:“那不是最重要的。我只想您先放过自己。”
孟新凯:“……”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深吸一口气,孟新凯抹抹潮湿的眼角,迈步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孟宪将父亲送到单位大门口,就要离开的时候,被他叫住了。
看样子他是想说些什么的,孟宪抢在他前头说:“爸,晚上等你回来吃饭。”说完这话,她笑一笑,挥挥手离开了。
孟新凯看着女儿的身影,好一会儿,才佝偻着腰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