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兄弟，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浮云间探头的一轮明月，照亮了张长恭温和的笑容，也照亮了苟旺懵圈的脸庞。
那半路杀出、关键时刻救了他狗命的黑影，居然是张长恭！
可他不该在城门等他吗？为什么会从王宫的角落里突然冒出来？
还有，刚才拉住自己的那只手，莹白、修长，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苟旺好歹是当年在墨骨山作威作福的狗中豪杰，按理不可能被张长恭一只手制服。
难道他也跟景麟一样，悄咪咪开了一家馄饨铺，练成了绝世神功？
苟旺脑瓜里十万个为什么奔腾而过，可一个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反倒是压在他身上的张长恭率先发难，先发制人。
他这回换了一套更加素净的白衣，少了几分贵气，多了一点儿温雅。然而，该名温润如玉模样的张长恭嘤嘤道：“苟兄，你可吓死在下了！”
苟旺：“那个……张兄弟，本王有话问——”
张长恭的桃花眼里再度氤氲起水汽，瞬间把苟旺的疑虑全堵了回去：“苟兄，我们说好了，子时在宫门前相见。你却抛弃我，一个人来闯这龙潭虎穴，好不狠心。如果不是影甲有个在宫里当差的亲戚，带着我抄小路及时赶到，你今天可就要被那个昏君抓去，满足他不可告人的兽欲了！”
苟旺问：“那影甲和他的亲戚呢？”
“我豁出性命来救你，你却惦记着影甲？”张长恭不愧是顾左右而言他的一把好手，自顾自伤心地感叹道，“他们自然是先跑了。除了我，谁愿意冒着诛九族的危险，违抗那昏君的旨意呢？”
“唧唧唧？”听到这话，苦桕树上的灰鹰都忍不住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
张长恭的泪光彻底点燃了苟旺心头的万丈豪情，巴不得立刻带他飞上鎏金王宫的屋顶，指着梵那城的夜景挥斥方遒地说：看，这就是本王要与好兄弟分享的江山！
苟旺道：“张兄弟，你就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是我们朝廷的大英雄！此番救驾有功，本王不仅要封你为大内总管，等回去见了丞相，本王还会跟她商量，把财政大权也分你一半。”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先从本王身上下来……”
“苟兄，程咬金可不是什么夸人的话。”张长恭居然还有耐心纠正苟旺的文盲错误，似乎对这纯天然狗毛肉垫十分满意，暂时还不想挪窝，想办法顺着苟旺的话继续问道，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以及，你总提起的丞相究竟是谁？你好像很在乎他的样子？”
一提到卫汐汐，苟旺就来劲了：“我朝丞相大名卫汐汐，是本王在临渊城一眼看中，收为臣子的。丞相虽然是个姑娘，但金蝈蝈不让须眉，本王认为，她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
临渊城？姑娘？……
张长恭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微微一笑，扇柄轻点地面，站立起身，恢复了白日里公子如玉的翩翩风度。只见他一袭白衣宛如月光裁成，漾起粼粼的波光，将一头黑发衬托得好似烟墨流淌。
他笑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知道附近有一条秘道直通宫外，绝不会被那昏君的侍卫发现。苟兄大难不死，必有口福，先同在下去吃个夜宵压压惊？”
有肉吃？！
苟旺的眸子里映着星光，朝夜空划拉了一下两手两脚，开心应道：“好耶！”
“唧唧唧唧唧唧！”
灰鹰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留下一长串比刚才更加尖锐的鸟鸣，然后振动着宽阔的翅膀，凌风而起，越过宫墙，很快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苟旺好奇地问：“张兄弟，刚才飞过去的是鹰吗？你们这里鹰都这么叫吗？怎么跟小鸡崽一样唧唧唧唧，怪可爱的。”
张长恭望向灰鹰消失的那片天空，笑着勾起唇角，一脸祥和地答道：“别理它，它有病。”
如果说梵那城白天的繁华，跟临渊城不相上下，那么这里的夜市，比规矩多到能把人钉进棺材的临渊城，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路边小摊的炭火烤热了周遭的空气，铁板上的肉块发出悦耳的“滋滋”声，到处都是辛辣的油脂香气。坐在路边的暴躁老哥们喝多了酒，变得更加暴躁。不是你“走一个”，就是我“来一个”。配合他们身上的兽耳、尾巴和爪子，可真是禽兽开会，群魔乱舞了。
这地方当然不是张长恭选的。二人刚沿着秘道逃出王宫——那秘道也不像什么正经秘道，只是一条王宫外墙旁的小路，通向一个被藤蔓缠紧的偏门，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侍卫把守。结果，饿急了眼的苟旺没走两步，就撞上了这一片烟火气十足的夜宵摊子，再也挪不动脚了。
什么味鼎阁，什么高端大气上档次，有摆在眼前的肉香吗？
绝不可能！
张长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也没有开口拒绝。
在肉面前，苟旺暂时忘记了教化百姓的职责，手握两大把心肝脾肺肾炸串，在鬼丹椒研磨成的蘸料里滚上几圈，然后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起来，快乐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吃得正嗨的他的两个腮帮子都堵起了小包，还不忘含含糊糊地说了一遍他刚才夜探王宫的经历：“总之，就是这样！张兄弟，那昏君简直太过分，竟敢在本王面前，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苟兄，现在是晚上，不能用光天化日。”张长恭耐心地挑着清汤面里的葱花，随口纠正了他一句，“不过，这昏君确实挺过分的。”
“是吧？！”苟旺把空签子往地上一抛，“张兄弟果然与本王志同道合。本王愿在此地召集一支起义军，与我一同杀入王宫，反了那有违天道的昏君，给被他残害的姑娘们报仇！”
“好呀，再好不过了！”张长恭立刻答应了，“那苟兄要如何建起一支军队呢？”
听到这超出他思考范围的难题，苟旺挠挠头，卡住：“呃，本王只负责制定大政方针，平日里这等小事儿，都是丞相和将军去办的。不过既然现在有了你在我身边，那如今这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就赏赐给张兄弟你了。”
张长恭笑道：“大王，依臣之见，建立军队必须先要有一样东西。”
苟旺问：“什么东西？”
“钱。军队里那么多人要吃要喝，要盔甲要兵器，怎么能不搞钱呢？”
“这个简单！”苟旺兴奋地喊道，“本王会领兵，张兄弟你有钱，我们岂不就是那个什么……天作之合？”
“嘶，苟兄，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虽然“天作之合“几个字听起来莫名有些顺耳，但张长恭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不过，张长恭也确实没想到苟旺这么耿直地向他要钱，眼波流转几轮，感叹道：“可你有所不知，我家虽然略有余财，但我那杀千刀的父亲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管我管得极严，除了日常的吃喝，便不肯再多给一分钱。”
苟旺：？？？你白天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张长恭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越说越动情，情绪、演技一上来，动情到几乎快把自己说哭了：“当然了，昏君无道，必除之而后快。如果苟兄真的需要在下的家产，大不了我在父亲面前一头撞死，成全大义！”
“哎哎，不至于不至于！”听到张兄弟在家里竟然要受这种委屈，苟旺哪里还能忍，猛地拍桌而起，怒斥道，“你爹怎么能这样？跟那临渊城城主似的，规矩贼多，还往死里抠！”
巨响惊动了一旁的老板，挥舞着剁骨刀怒道：“吃饭就吃饭！敢拆爷爷的桌子，小心爷爷先拆了你！”
听到更响亮的怒斥，苟旺又耷拉着耳朵坐下了。
一份面里的葱花挑完，面也凉透了。张长恭索性搁下筷子，问：“临渊城城主，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苟旺不屑地说：“一个没劲儿的老头子，是本王的女将军康英他爹。叫康什么来着……哦对，康装！因为那老头儿特别能装，所以叫康装。”
张长恭被他这个形容逗笑了：“那与我相比，如何？”
苟旺纳闷了：“啊？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罢了，你为什么要跟他比呢？”
“无事，随口一提而已。”张长恭笑容不改，“苟兄来这里之前，都在临渊城生活？”
“不！好男儿志在四方，本王之前一直在游历天下，四处寻找适合建国的风水宝地。直到遇上了丞相和将军，这才去了临渊城。”
想到卫汐汐和景麟，苟旺的心头泛起一丝酸涩：“如果我家将军在这里就好了，他开馄饨铺赚了不少钱。卫丞相虽然是个好人，但特别抠，买糕点都要按片买，估计不乐意让将军给本王掏钱。”
这时候的狗子还不懂，心头那一点儿酸涩的滋味，叫作思念。
张长恭正想打探苟旺说的“馄饨将军”究竟是何方神圣，老板就拖着庞大的身躯挤了过来，在小小的桌子上投出一片阴影，接着，伸出比他俩大腿还粗的胳膊，上头还长满了黑色的鬃毛。
“新出锅的赛人肉，送你们了！”
噫！
苟旺浑身一个激灵。
他逃，它追，他插翅难飞！
终究是逃不出黑暗料理的魔爪！
张长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苟兄，本地特产，不尝尝吗？”
苟旺拼命摇头。
欣赏够了苟旺恐惧的小表情，张长恭才挂出一副忽然记起了什么的模样：“忘了跟苟兄介绍，这道菜是用魔芸豆磨成浆后，加上白荆花叶子和珠刺蜂的蜜，小火慢蒸出来的。”
苟旺：“……”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略带怨念地说道：“张兄弟，这种东西，我们那边一般叫豆腐脑。”
“豆腐脑？”张长恭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那么——梵那城豆腐脑，试试吗？”
苟旺还是摇头，却忍不住问道：“这味道……真的像人肉吗？”
张长恭点点头答：“差不多吧。”
苟旺震惊：“你你你你你吃过？”
张长恭笑眯眯地反问：“你猜？”
“我不信！张兄弟这样的绝世大善人，怎么可能吃人肉呢？”
“没错！”张长恭立刻接住这个人设，“我不仅是个绝世大善人，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连鸡都没有杀过，怎么敢去害人呢？”
苟旺听他亲口承认自己是个好人，心里十分开心，连故意吓唬他的“赛人肉”都忘了。放松下来的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抬头，才发现东方泛白，天已经快亮了。
好像……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陪他说这么长时间的话。
“那个……”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重新连上了苟旺暂时短路的思绪。
苟旺回过神来，这才 发现一位面戴纱巾的紫衣小姑娘不知道何时凑近了他们这一桌。圆眼睛四下乱转，没戴面纱的上半张脸涨得通红，憋出了三个字：“送您的！”
说完就跑了。
摆在炸串签子旁边的，是一束还带着露水的花枝。嫩白开叉的花朵，像一排新长出来的鹿角。
苟旺奇了：“本王的魅力已经在城里传开了吗？连这么小的姑娘都赶来纳贡？”
张长恭忍笑不答。
“姑娘……哦，对了！姑娘！”苟旺突然道，“本王知道了！”
说着，他将手伸进自己的衣襟，左摸右捏了大半天。就在张长恭怀疑他是在拿胸口的黑泥，努力搓出一个十全大补丸来的时候，苟旺终于掏出了一张香气扑鼻的小卡片。
新出的晨光洒落在他的眉眼上，眸子里闪动着的光彩愈发炽烈。
苟旺把小卡片举向半空中，高喊：“我知道哪里可以搞钱了！本王要去这里打工！”
“打工，就是本王篡位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