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甲虽然嘴上吐槽了张长恭一万遍,还是奉命化形成灰鹰,躲在鸾瑟楼的房梁上乖乖听起了墙角。
看到这一幕,它连忙从屋顶的天窗飞了出去,绕着茶摊盘旋两圈,落在了张长恭的手臂上。
“唧唧唧唧唧!”
君上,有情况!
张长恭瘦削的手臂似有千钧之力,单臂擎起体型巨大的灰鹰,竟丝毫不见颤抖。这回他没逼影甲说人话,听它碎嘴子地“唧”了半天,了然笑道:“无妨,你再回去盯着,随时来报。”
灰鹰歪头疑惑:“唧唧?”
来砸门的那几个大汉,可是这条街上的最专业收租团队,收不到租就收魂的那种!
张长恭道:“那小狗看上去也会点儿功夫,几个不入流的混混还奈何不了他的。本况且,君平日里虽然包揽了城中的大小事务,但总有管顾不到的地方。”
“何况,住房交租,欠债还钱,都是从我祖辈时就定下来的公道。那云霓狐狸是这条街上的专业欠债户,光催她还钱的谏言书,我就收到过好几份。逼急了,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拿狐命要挟。我倒要看看,这只想篡我位的小狗,会有什么好办法?”
影甲根本听不进张长恭的治国大计,鸟脑袋里只有两个字——
小狗?小狗??小狗???
“唧!”
不知道影甲的心太乱了,还是魔君的白锦衣料太滑了,灰鹰的前爪一个不稳,狠狠地从张长恭的手臂上跌了下去。
“大爷您行行好~奴家楼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这个月又有好几个姐妹得了急病,奴家还欠着街头青云药坊几十两银子的药钱呢!”
果然如张长恭所说,云霓哭丧着一张脸,尾巴上的火光都黯淡了许多。拿丝帕擦泪时,还有意无意地扯开了自己e裙子的领口,企图凭借这一抹酥白“萌”混过关。
而另一方带头的也算是苟旺的老熟人——那个差点儿撞断了他的腰的水牛老哥。原来,这老哥不推板车的时候,还搞了点儿催债收租的副业。
水牛老哥啐道:“你少他妈的狐狸精放屁——犯骚!上个月底你也是这么说的!”
云霓哭道:“可奴家上个月底,也确实没钱嘛。”
“没钱还不简单,出去卖呗!”水牛老哥右手边,走过来个鼻孔下长了两条鲶鱼须的光头,嘿嘿笑道,“水牛哥您有所不知,这鸾瑟楼里的娘子,大部分都卖艺不卖身。”
听到这话,收租团队的几个男人猥琐地互换了一下眼神,爆发出一阵狂笑。
“这都什么世道了,作诗下棋说笑话,不就是想把小姑娘骗进床帐子?琵琶弹不如屁股蛋!”
“放在眼前的肉却吃不到,爷爷不如回家啃自种的老菜帮!”
“云霓老板娘,你多卖上几只漂亮的小狐狸,房租不就有了?”
……
污言秽语脏水似的地泼来,听得云霓的脸色愈发灰白。苟旺的脑回路终于跑完了一圈,恍然大悟地说:“云吞姑娘,原来你开的是青楼啊!”
云霓:“……”
你才知道吗!
君上为什么会和你这种傻狗走在一起?
收租团队从一进门就忙着调戏云霓,丝毫没注意到站在一边的苟旺。此言一出,倒是把老哥们整愣了,随即一齐转移了炮火。
水牛老哥亮了亮海碗大的拳头,威胁道:“小子,你最好是来街上买早点,然后走错了门。识相的话,老子数一二三,你麻溜地老母鸡下崽——滚蛋!”
苟旺也亮了亮自己与景麟对拼过的拳头,大声回道:“你才买早点,本王是来这里打工的!”
眼见冲突即将升级,云霓连忙拦在他身前,谄笑道:“大爷们,他就是路过的。你我之间的恩怨,与他没有关系!”
水牛老哥没理她,鼻孔喷出粗重的气息,鼻环跟着一晃一晃:“打工?你就是狐狸请来的救兵?”
苟旺见不得自己被小姑娘保护,上前两步,又将云霓护在自己身后:“是又如何?”
“咦?”鲶鱼光头好像发现了什么,附在水牛耳边,小声说道,“牛哥,他就是昨天跟君上走在一起的那个傻小子!我们有兄弟还在夜宵摊子上看到他们了,关系似乎还挺不错?”
水牛的脑子禁不住太多弯弯绕绕,不耐烦地问:“什么?他是魔君的人?那我们这租还收不收?”
鲶鱼光头道:“收!当然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是梵那城自古以来的公道。哪怕魔君本尊来了,这狐狸欠的租也是实打实的账目。我们不打人不伤人,顶多嘴上不干净点,君上还能抓了我们不成?”
“没错!”听到这个理儿,水牛老哥底气又足了,凶恶的眼神绕过苟旺,俯瞰着云霓,“狐狸,你租下这地方一共五年,从第三年起就没付过租子。连本带利一共二十万两,今天不还钱你们就全都别想走出这个门!”
苟旺傻了,忙问道:“你们这屋子是黄金打的?三年能攒出二十万两?”
鲶鱼光头捋捋长须,一脸和气地解释道:“小兄弟,这条街可是梵那城最繁华的地段,就连魔君都常来光顾。若不是靠这房子,云霓老板娘能把生意做到这么大吗?再说了,这价格是房主定的,我们兄弟只是跑腿收钱的小杂碎。大家谁都不容易,你也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苟旺问:“房主定的什么价格?”
“一月五千两。”云霓突然开口,恨恨地答道,“我初来梵那城时,还是一个月一千两,之后每年涨一千两。涨到两千两时,我手头还能有些盈余,到了三千两,就逐渐支持不住了,更别提什么四千两、五千两!”
苟旺惊呆了。
没见过比鬼市还黑的!没见过比卫汐汐还会赚钱的!
云霓抬头地看向水牛哥等人,撤下了脸上所有浮夸的表情,唯有眼里含着泪光:“这行看起来躺着挣钱,其实都是刀尖上要饭吃。我们赤焰狐一族本来就不如九尾狐身份高贵,不如碧璃狐法术高强。我们曾经都是荒坟破庙里偷吃供品的野种,被打怕了、杀怕了,才拼命化形成人样,进城谋生路,可唯一的本领也就是一点儿媚术罢了。”
“传说九尾天狐能化身成绝世大美人,全身上下不留一点儿狐狸的痕迹。我不行,我不过是一只法术平平的野狐狸。”云霓露出长袖下的尖爪,“我只想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可我没逼过任何一个族人卖身。那些不得已的姐妹,我也尽量帮她们找些靠谱的大户人家,求一个最后的好去处。”
“所以,我没钱。要杀要剐,我也付不出一个月五千两。”
鲶鱼光头在市井混久了,心硬得像臭水沟底的石头,不屑道:“云霓狐狸,这条街上的租子一年一涨,从来如此。难道还要为你一个人破例?”
“从来如此,那便该一直如此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苟旺,突然一字一顿地质问道。
鲶鱼光头还拿捏不准这小子的身份,反问道:“那你想怎么?你这么牛,你倒是替她还钱啊!”
“本王想成为一国之君,就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绝对不允许一个死房子吸光一群活人的血!”
吃瓜第一线的影甲飞速把这边的情况报告给了魔君。张长恭摇扇道:“有意思,真有意思。这街上租子一年一涨,我先前也有耳闻,却不知是一年涨一千两这般一本万利的生意。小甲,我给你发的俸禄,一年也涨不到这个数吧?”
灰鹰:“……”
何止涨不到,有时候还要倒扣呢!
灰鹰:“唧唧唧唧唧?”
现在怎么办?
张长恭叹息道:“那赤焰狐狸精一家几十口,全仰赖鸾瑟楼活了,决不能用硬招险招但是,本君也没理由把几个混混或房主抓起来,这就毁了我自己定下的公道。”
灰鹰:“唧唧唧?”
原来,您也有没办法的时候?
“你回去吧,静观其变即可。”张长恭为自己斟上一杯白水,琢磨起了苟旺方才说的话。
从来如此,那便该一直如此吗?
苟旺怒道:“你们既然说这是房主定的价,本王便去找房主理论!”
鲶鱼光头这下彻底慌了:“兄弟,我的好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呢?房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咱们还是别去惊扰了。”
云霓追问道:“看来你确实见过房主啊?”
“我……”鲶鱼光头一辈子油滑,套路了无数人,没想到却被一个小狐狸套路了。
“去就去!”水牛老哥与苟旺较上了劲儿,“老子替人收个债还有错了?咱不能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完了完了全完了……”
鲶鱼光头望着冲出去的一牛一狗,长叹一声,也只能跟了上去。
房主就住在离鸾瑟楼两条街远的巷子里。
苟旺和水牛老哥一人拉一边门环,把红漆大门砸得叮当响。过了一会儿,只见开门的人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袍,雪白的头发梳成齐整的发髻,腰背佝偻成弧,脸上却不见一丝皱纹。他咧开一张没牙的嘴,笑道:“没见过的小友,何事来找老朽呀?”
苟旺本来想着一见到房主本人,就摆出君王的威严,狠狠教训他一顿。可是,这下他却不好意思说话了——谁能想到,这满脸和气的老人,居然是一年一涨价的恶棍?
鲶鱼光头道:“鳌老,近来身体可好?这位姑娘就是鸾瑟楼的云霓老板娘,这位小兄弟是……是她请来的救兵。”
鳌老的嗓音如一口沉闷的大钟:“多谢关心。老朽没别的本事,就是能活。可小狐狸,你也不能仗着我能活,一份租子就拖了三年吧?咱们做生意,是不是没有这个道理?”
云霓低下了头:“对不起您,可我这店小人多,实在周转不开。”
“老朽知道你不容易,所以相邻几家都是一千一百两。唯有你这家,只收一月一千两。”
“等,等一下???”云霓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千两?”
苟旺:???
水牛老哥:???
鲶鱼光头本想悄悄开溜,却被水牛一把按住了脑袋:“死鱼头,你他妈的把老子当蠢棍使?明里暗里到底昧了多少钱,不赶紧吐出来,信不信老子今晚就把你送去味鼎阁红烧!”
鳌老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小牛啊,下手轻点儿啊。没必要为了钱闹出人命。”
他转头对云霓和蔼地笑道:“若是还觉得难,以后只交八百两就行。过几天我让人送字据过去,你我画押为约。”
云霓慌忙拒绝:“这怎么行,我可不能占老人家您的便宜!”
鳌老豁达道:“哎,那街上一半的铺子都是老朽的产业,何必在乎这一点儿身外之物呢?小鲶鱼多贪的钱财,我也会让他退还给你,再向你道歉的。老朽困了,今天就这样吧。”
云霓:“……”
苟旺:“……”
这就是传说中的究极凡尔赛吗!!!
苟旺:“老大爷老大爷,您能教我一点儿赚钱的秘诀吗?本王最近要干一番大事业,急着搞钱。”
“秘诀嘛,只有六个字——”鳌老如乌龟缩壳一般缓缓退回了门后,在门合上前的那一瞬间,故作神秘地的声音幽幽传来,“活得久,早买房。”
活得久,早买房?
苟旺风中凌乱了。
呃,那他好像这辈子都没有暴富的机会了。
云霓揪揪他的袖子,将一个胭脂红的锦囊塞进他的掌心:“小哥哥~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全送给你作谢礼,谢谢你救了我们一族的人。以后你来我们楼里,所有消费全部免单!”
“谢啦!”苟旺假装拿钱走人,其实偷偷从钱袋里摸了一块最小的碎银子,刚走两步,转身把钱袋冲云霓一抛,拔腿就跑。
“二两银子,多了不要!”苟旺露出大白牙,在阳光底下灿然一笑,“拯救苍生是本王的职责,这点儿钱才是本王打工该拿的!”
“再见咯,云吞姑娘!”
离开太久,他得快点儿回去了。
因为,张长恭还在等他呢。
“张兄弟,本王打工赚到钱啦,足足二两银子!”苟旺大老远地就开始兴奋地冲茶摊的方向挥手,快乐的语调像是在向他邀功似的,连尾巴都忍不住摇摆起来,即使没化形,也依旧活脱脱一只可爱的大狗狗。
张长恭早从影甲口中得知了全部的经过,微笑着站起身来,早已准备好了一肚子夸夸。谁料,原本径直奔向他的苟旺却突然改变了方向,转头去追一个姑娘!
“我……”张长恭满嘴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险些捏断了手中的折扇,却只能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
“唧唧唧!”头顶的灰鹰发出幸灾乐祸的叫声。
迷住了苟旺双眼的姑娘,不是什么天姿国色,甚至还没有云霓火辣性感。相反的,她布衣朴素,身材娇小,两颊上还带着青紫的瘀伤。
苟旺认定了,没错,就是她!
这个人,就是昨夜在昏君的大殿上痛哭的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