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你是魔君唯一的儿子,是整个魔界未来的王。”
几乎从记事开始,魔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反复对他说着同一句话。
尤其是他的亲生父亲,当时的魔君。他不像书上写的其他君王那样,对权力有着病态的独占欲。父亲会用自己宽厚温暖的手掌,引着那时还小小的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大大的王座。
“儿子,我们金瞳恶蟒一族,从出生起,就注定是魔界的王者。”
“身为王族,必须严以律己,与此间众生同心。坐稳这个王位,才算不辜负先祖的重托。”
……
张长恭曾经以为,父亲是一位伟大的君王。他耗费心血,力排众议,修筑城邦,引入人界的文字语言和礼仪制度,只为改变魔族好战私斗的本性。
梵那城四方城楼修成的那一天,父亲带他夜登高楼,俯瞰底下的百万魔族众生。
“我魔族战士各个骁勇善战,却未能在当年的人魔大战里剿灭人族,你可知道这是为何?因为,一个无法对同族收住屠刀的族类,注定不能长久。”
张长恭记得,那天的夜空里有星星,可它们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父亲眼里的光辉。
“儿子,我相信数百年后,我魔族的梵那城必定不输那人界的临渊城!而这份千古不朽的荣耀,我会交给你来继承。”
张长恭答:“遵命,父王。”
然而,父亲却没有告诉他,这份荣耀意味着什么。
上一任魔君确实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但是,他的伟大,他的光辉,他的荣耀,却要由别人来背负这份沉重的债务。
他给每一个人写谏言书的机会,要求每一级的官员都必须向自己上报,为的是“有求必应,有难必救”,尽心尽力替百姓做好每一件事情。
但久而久之,他才发现,百姓们的“求”太多了,“难”也太重了。即便他们是血统高贵的金瞳恶蟒,也有担不过来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父亲的魄力和独树一帜,沦落成了软弱和异想天开。
“儿子,为父今日身体抱恙,这几份谏言书,你来帮我批复了吧。”
“王宫前进谏的人太多了,你去帮父亲管一管,好吗?”
“为父也想管,可为父已经老了,你还正年轻……”
张长恭越长大才越明白,父亲口中“严以律己”不是告诫自己,而是独独留给他这个独子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成年的那一天,父亲会默默留下一封家信,然后就此离开了梵那城。
年轻的魔君追至宫门口,却被成群的影卫低声劝回。他一抬头才发现,这辉煌的鎏金王宫已经成了一个雕玉镶金的笼子,父亲潇洒地走了,他却再也逃不出去了。
“嘶!君上,我错了!”影甲没想到张长恭会为了一句话玩笑话动真格,即刻秒怂。
魔族在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容易暴露出本体的特征。魔君这种已经把人形修炼到极致的大佬,一年里也就亮几回蛇眼,每亮一回都有人要倒霉。
可见玩归玩,闹归闹,别拿魔君开玩笑。否则,金瞳一开,谁都不爱。
影甲低声提醒道:“您注意点儿影响,那狗精还在睡觉呢。”
张长恭听到苟旺的名字,勉强收住了怒气,冷哼道:“你提了不该提的人,我还不能生气了吗?”
影甲无语子:……得,您老人家还委屈上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自己吐槽的本能,继续哔哔:“您说您跟老——啊不,那个谁的关系闹到这个地步,要不您也赶紧生个儿子,养大了,自己好当太上王?反正每次来王宫诉苦的姑娘们最后都想嫁给您,您要是把眼光放低点儿,早就凑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了。”
张长恭低头呷了一口酒,面无表情地幽幽丢下一句平地起惊雷的话,“我对女人没有兴趣。”
“唧!”影甲一声小鸟尖叫,跌坐在地,被这句话炸得七荤八素,“这这这他他他他他——”
张长恭顺着他的指尖,眼角的余光瞥向睡得昏天黑地的苟旺,问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对男人也没有兴趣。”
影甲要疯了:“您那是没有兴趣的样子吗!!!”
他捂住脆弱的小心脏,跌跌撞撞地爬向地上那只空余的酒碗:“不行,我头好晕!我也要喝口酒压压惊。”
张长恭道:“放下。谁许你用了?”
影甲:???
他难以置信地看看张长恭,又看看苟旺:“您嫌弃我?我还没嫌弃他呢!都是男人,还讲究这些?”
败了,彻底地败了。
影甲又跌跌撞撞地爬回张长恭身边,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的疑问:“君上,他在你眼里,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狗精脑子不太好使,还爱给人画饼,原身是只中华田园犬,血统也不够高贵。不过就是身材好了点儿,脸好看了点儿。如果您喜欢这种款式,我的影卫兄弟里一抓一大把,乙丙丁戊己庚辛,保准一天一个不带重样。”
张长恭不答,屈起手指引出酒坛底部最后一点儿酒水,透明的酒水在半空中旋转聚拢,凝成了一个碗的形状,落进影甲的掌心。
张长恭道:“喝吧。”
影甲感动得快要落泪了,一饮而尽之后擦擦嘴:“君上,我就知道您还是疼我的!”
张长恭问:“你真想知道,我跟他是什么关系?”
影甲义正词严地说:“我不想知道你俩是什么关系,我只想劝您放弃和他的一切关系。”
张长恭微微一笑,口中默念法诀,苟旺身上忽然银光大现,缓缓浮现出了一个七瓣银莲印记。
接着,他转头问道:“你记起来了吗?”
“……”影甲连忙伸手托住快要脱臼的下巴,惊呼道,“啊!君上,莫非他就是您流落人界的私生子?”
张长恭:“……小甲,明天开始你去棘狱当差吧,换小乙或者小丙来当贴身侍卫。”
“我不!君上,我就是很不理解!”影甲语速飞快地辩解,“这狗精身上根本没有王室血统,为什么会留下你的印记和气息?”
他冰绿色的眼睛眨了眨,猛然想到了一种了不得的可能性,然后双眸睁得巨大:“啊啊啊,还是说,趁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你们已经深入交流到那个地步了……”
“我!们!没!有!”看着影甲哆哆嗦嗦指向自己的手指,张长恭咬牙切齿,拿这只傻鸟彻底没辙了。
就这智商,还敢说苟旺脑子不好使?
顶多难兄难弟,彼此彼此。
张长恭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可还记得,在正式继任魔君之前,我曾经从鎏金王宫出走过一次?”
那一年,魔界的边境烟尘弥漫。枯死的树木成片卧倒在荒漠之上,宛如大地**的血管,其中却再无一滴新鲜的血液。此处仍保留着上古时代人魔混战的遗迹,年少的张长恭听到自己的鞋底“嘎嘣”一声脆响——某种妖兽的骸骨被踩成了齑粉。
“少君,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同是少年的影甲化出灰鹰的原型,在高空中翱翔了一周。冰绿色鹰眼可见的十余里之外,遍布茫茫的黑雾。那应当就是传说中魔族吸入之后,便会爆体而亡的混沌之气。
然后,影甲变回人形,降落在张长恭身边,阻拦道:“再往前走就是混沌之墟,即便是您,也不可能穿过去的!”
张长恭站在原地,拧紧眉头:“可我不能回去。”
此时,他的一双桃花眼已经初具形状,虽不如成年之后的眼波潋滟,却别有一种执拗的干净。
他深吸了一口飘满沙尘的空气,又强调了一遍:“我不回梵那城,我不想见到那个人。”
凭影甲的小鸟脑袋,很难明白少君这一次出走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只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魔君。影甲只能把一切理解为父子吵架,少君迟来的叛逆期到了。
影甲劝道:“如果您实在不想回家,我们先去城郊找个地方住一段时间,保准不让魔君找到!”
“行。”虽然在离家出走,但张长恭也还没失去理智到敢去擅闯混沌之墟。然而,鞋尖刚调转了方向,却听到脚边一声虚弱的哀鸣。
“嗷呜……”
这魔界边境,居然还有活物?
张长恭连忙单膝跪地,弯下身来,然后,他从沙土间挖出了一条奄奄一息的小狗。
小狗不知为何流浪到了这上古战场,满身尘土之下依稀能看出金黄的毛色。它发现了抱着自己的张长恭,圆溜溜的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竭力地、讨好地冲他吐了吐舌头,舌苔却已是一片灰白。
影甲急道:“少君,别多管闲事儿了!跑路要紧。”
见张长恭不为所动,影甲一把揪住他的袖口,喊道:“我刚才往梵那城的方向看了一眼,若继续耽搁下去,君上的追兵就快到了。”
“一条流浪狗而已,您何必花费工夫救它呢,有意义吗?”
张长恭挠了挠小狗的脑袋,叹道:“小甲,这世上有一些闲事儿,倘若我不管,是不是就没有别的人会管了?”
影甲:“啊?”
“呜呜——”小狗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已命不久矣,被撸舒服了,发出轻快的呼噜声,还伸着脑袋蹭了蹭张长恭的掌心。
张长恭被这可怜兮兮的小狗笑了:“它很喜欢我呢。是啊,一条流浪狗的命,对你而言没有意义,对我而言也没有太大意义,但对它而言,却有天大的意义。这大概就是那个人常说的,与此间苍生同心吧。”
影甲整个鸟都懵逼了,歪着脑袋问:“那少君,我们还跑不跑了?”
张长恭没有回答他,咬破自己的指尖,送到小狗嘴边:“我的血凉,你慢点儿喝。”
混着银丝的血液里蕴藏着魔族王室的法力,小狗很快恢复了生气,原本只能眯起一条缝的眼睛彻底睁圆,还“汪汪”叫了两声。
只是这叫声,将四处搜捕少君的影卫追兵,引得更近了。
魔族少君最后捏了一把小狗的爪子,在它的眉心留下一个银莲印记,转身踏上了回王宫的归途。
“我们就此说定啦……”
经张长恭提醒,影甲才隐约记起了这桩往事。他不曾料到,魔君平日里管的事那么杂,操的心那么多,却还对少君时期的这件小事儿念念不忘。
影甲问:“所以,那天大街上,您说要应聘这狗精的大内总管,全是故意的?您当时就认出他了?”
张长恭答:“不错,他体内有我的血,身上有我的银莲印记,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您刚才说,‘我们就此说定了’——难道是和这狗精约好,日后梵那城再见?”
张长恭摇摇头:“隔得太久,我也不可能记得每一个细节。”
影甲小声吐槽:“嗐,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您那天是见色起意,情不知所起呢……”
“你想多了,”张长恭掏出折扇打了一记他的鸟头,“我与小狗,只是普通的兄弟情谊。”
影甲听到这么潦草的谎话,彻底忍不了了:“这是哪门子封建主义兄弟情!!!我和你才是兄弟情好吗?有事儿让兄弟两肋插刀,没事儿就插兄弟两刀。”
张长恭不理他的抱怨,兀自感慨道:“可惜,小狗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何况我因他而为王位所苦,他此番来梵那城,却偏偏是为了那恼人的王位——这就是天命吗?”
“您现在的样子,简直像个被小情郎抛弃的怨妇。”
吐槽完这句,影甲熟练地后撤三步,赶紧逃离张长恭折扇攻击的范围。
不料张长恭这回却对他的鸟头失去了兴趣,微笑着说道:“让本君回王宫,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先去替我办几件事儿……”
他把影甲召来身边,耳语了几句。
苟旺一觉睡醒,发现外袍又盖回了自己身上,而他的张兄弟正拿着一柄小刀削砍着一根细长的青竹。
“张兄弟,你这是在做什么?”苟旺好奇地问。
张长恭笑答:“苟兄,你醒了?这是我们魔界特产的泪斑竹,拿来做笛子,音色轻灵而不滞涩。”
“原来笛子是这么做出来的!我能试试吗?”苟旺感觉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四肢百骸里的干劲儿满得装不下,所以对世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不禁问道。
“自然可以。”
苟旺拿嘴堵上笛孔,瞎吹了几声,像老鳖精潜水后吐的泡泡,又像老母猪上树前的哼唧。
张长恭看到苟旺这幅可爱的模样,不禁偷笑了一会儿,取回竹笛,即兴来了一段。霎时间,千峰尽绿,万木归春。
影甲办完张长恭交代的几件事儿,架着一辆马车回到破庙,看到的正是魔君向五音不全的苟旺讲解笛音的这一幕。
行吧,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虽然听自家君上摆弄乐器是一种享受,但凭什么昨天晚上还嫌弃他的口水,却愿意教这傻狗吹笛子!
作为一个称职的王室工具人,影甲把内心的凄凉化作脸上的悲愤,向张长恭禀报道:“少爷,老爷昨夜突发恶疾。如果您再回不去,可能就见不到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了。”
苟旺惊道:“张兄弟,这——”
“苟兄,在下好害怕!”张长恭立刻接住了影甲丢过来的戏,嘤嘤道,“你能不能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