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兄,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张兄弟都开口嘤嘤嘤了,苟旺又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与他一同上了马车。车厢里头十分宽敞,酸枝木的车座上铺着厚厚的雪鹅绒垫子。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小几,上面摆满了一整套青瓷的茶具,以及很多苟旺叫不出名字的糕点。
到处都弥漫着金钱的气息。
但张长恭似乎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只兀自低头把玩着那支泪斑竹削成的笛子。一双桃花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眼底青黑,眼白上缠着细蛛网一般的细密血丝。而他身后的绿纱窗里,梵那城盛开的春景匆匆掠过。
见状,苟旺关切地问:“张兄弟,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张长恭轻叹一声。岂止是没睡好,是压根没睡。
今天才是他与小狗重逢的第三天,却已经连熬了两个通宵。他的年纪偏偏还比苟旺大“一点点儿”,再这样下去,迟早x尽人亡,提前进入秃头的中年危机阶段。
苟旺见他神色惨淡,更加肯定了内心的猜测:“你一定是做噩梦了吧,所以今天才起得那么早?你放心,有本王在,那群恶霸绝对不敢再来骚扰你!”
张长恭心里正苦得很,连忙接话哭诉道:“没错,苟兄。毕竟在下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从未见过如此凶恶的场面。经此一役,昨夜就连梦里都是那群坏人的面孔,吓得我心力交瘁,彻夜难眠。”
“嘶!”外头赶车的工具人影甲听到这不要脸的话,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分明记得,昨夜自己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君上早就跑没影了,只剩下森无霸一伙。而堂堂二十几个浑身血痕的魔族大汉,被七瓣银莲的枝蔓牢牢钉在地上,像极了肌肉田地上种出的景观盆栽。同去的影卫中有一两个胆小的,看到这一幕,吓得直接变回了鸟形,躲进树丛“唧唧唧”了一整晚,怎么哄都不肯再出来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而始作俑者还搁这儿装文弱书生呢!
可真是吓坏您了哪……
“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往后兵来将挡,事来本王担!”苟旺安慰着文弱的兄弟道,“你爹年纪大了,总会有点儿这个病那个病的。你用不着太伤心,先回家看看,未必有影甲说得那么严重。”
“哦,苟兄是怕我担心我父亲?那就多虑了。”提到自家亲爹,张长恭光速变脸,“家父最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会时不时留一封信离家出走,不过这些都是骗我回去的把戏而已。”
他眯起带着血丝的眼睛,温柔地笑道:“有时候,在下希望他真出点儿事儿呢~”
“咳咳咳!”影甲听不下去了,猛地咳嗽了三声。
君上,过了,真有点儿过了。
“啊这……”苟旺之前听张长恭聊起过他和他爹之间的种种不愉快,却没想到竟然到了父辞子笑的程度。何况这些都是张兄弟的家务事,书上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他未来会是一统天下的君王,此刻也不太好意思多说些什么。
劝张长恭放下屠刀,立地成孝子?这是强人所难,对不起他的好兄弟。
或者祝张长恭他爹早日出事儿?那就更离谱了。
反倒是张长恭自己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既然我爹想见我,那我便去见他一面,到此为止了。但苟兄,在那之前,为了感谢你昨夜的救命之恩,我让影甲去梵那城的早市上给你买了一件礼物。”
“礼物?!”听到这两个字,苟旺瞬间抛开了烦人的家务事,连耳朵尖上的绒毛都兴奋地立了起来,搁在车座上的狗尾巴更是飞快地来回摆动。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还望苟兄莫要嫌弃。”张长恭说着,从袍袖里掏出一本巴掌大小、一寸来厚的册子。石榴红的书壳镶了金边,封皮上印了六个霸气的烫金大字——“人族成语大典”。旁边还有一行的小字:“梵那出品,如有仿冒,魔君必究。”
苟旺接过小册子,瞪大双眼,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半天,却一句话都不说。张长恭心里“咯噔”一下,轻声说道:“在下没有嘲笑苟兄读书不好的意思。只是觉得苟兄既然爱好成语,此书乃魔族世家子弟学人族语时必备,精致小巧,方便随时查阅。”
见苟旺依然不愿搭理他,张长恭委委屈屈地叹道:“若苟兄实在不喜欢,也不必为难自己,在下收回即可……”
“不!!!”苟旺猛然平地一声吼,随即把《人族成语大典》揣进怀里,拿脸在上头狠狠地蹭,“本王实在太太太太太喜欢了!”
张长恭:“呃,苟兄,一本书而已,倒也不必如此……”
苟旺的脸颊沾染了书封上金粉的印记,他抬起头直视张长恭,眼底的光比金粉还要闪亮:“张兄弟你知道嘛,以前从来没有人送过本王礼物!”
“其实,我也不曾送过旁人礼物。”张长恭别过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苟兄若是喜欢,日后我再寻一些别的物件,也不是不可以……”
“咳咳!”影甲猛地一勒缰绳,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
他再次觉得,自己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坐在车厢外,只配和两匹马大眼瞪小眼。
此时此刻,梵那城东南西北四座城楼星砂岩发的光加起来,都没此刻他的头顶亮。
尽管如此,作为一个对王族尽忠职守的影卫,他依然说出了一句非常煞风景的话:“该下车了,咱们到了。”
“张兄弟,你家到了?”苟旺将《成语大典》珍惜地藏进贴身的内袋,掀起绿纱窗探头一望,却没看到想象中的豪宅大院。几丈之外,乌压压的人群聚在一起,脸上的神色或忧愁,或焦躁,全都齐刷刷地望向前方一座白墙圆顶的建筑。
正是苟旺前不久刚夜探过的鎏金王宫。
张长恭压住心头那一丝隐隐的悸动,解释道:“先前没来得及与苟兄介绍,其实我家就在魔君的王宫附近。影甲,你先去前面问问,王宫门口为什么有这么多人?”
影甲领命,飞似地溜了。因为,这个残酷的世界刚刚告诉他,宁当工具人,不当电灯泡。
不一会儿,影甲回来,念出了张长恭昨夜在他耳边布置的台词:“回禀少爷,听说魔君昨夜突发恶疾,从今早起,宫中不再接收任何谏言书。城中的各种事务无人做主,百姓们才聚在王宫门前,盼魔君早日康复。”
“突发恶疾?”苟旺觉得这台词十分耳熟。忽然盯紧张长恭的脸,“张兄弟,难道魔君……”
“!!!”影甲面露喜色,激动地搓起了小爪爪。
要来了吗?!终于要来了吗?!
小狗妖,快揭掉君上的文弱书生的面具,全城人民都想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苟旺面色严峻地质问:“难道魔君,就是你的亲爹?”
张长恭:“……”
影甲:“……”
对了,但又没完全对。
傻狗,把“的亲爹”三个字去掉,就是正确答案了啊!
苟旺认为自己的推理天衣无缝:“首先,张兄弟,你的父亲突发恶疾,让你回去见他。魔君也突发恶疾,不能见外人。其次,你爹很讨人厌,那个昏君也很讨人厌。最后你总说影甲有一个在宫里当差的亲戚,那个亲戚,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影甲虚弱的小爪爪无奈地扶住了沉甸甸的额头。
他想,下一届梵那城勾栏戏魁大赛,君上若是去参赛表演,定要请这狗精来写剧本。
张长恭无奈地笑道:“苟兄,你想多了。我若是当朝少君,岂能见王宫门前有如此多的百姓受难却置之不理?在下一个涉世未深的书生,实在心有而力不足,期盼天降王者之才,救万民于水火。”
苟旺摸摸自己的下巴,面露沉思之色。张长恭知道小狗脱缰的思路又被他忽悠跑了,继续加把劲夸夸:“而苟兄英明神武,立志拯救天下苍生。几日相处下来,在下以为无论什么难题,只要遇上苟兄,就能迎刃而解。”
苟旺被这通文雅的彩虹屁吹得有点儿飘,但还是谦虚地回道:“自从遇见了张兄弟,本王也觉得不管什么事情,都顺利了很多。”
张长恭笑了,又道:“俗话说,时势造英雄。既然如今魔君病重,苟兄为何不抓住机会,替王宫门前的百姓解忧解难。倘若一举赢得民心,那么推翻昏君,改朝换代,又岂在话下呢?”
苟旺也觉得此番话颇有道理,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长恭:“家父病重,无论是真是假,在下总得回家看一眼。苟兄,我们日落之时再在此相见。唔,我还有一份小礼物,要送给苟兄。”
他从袖中取出绣有七瓣银莲纹的锦囊,替苟旺系在了破布腰带上:“里面没钱,就当一点儿装饰,是在下对苟兄的心意。”
影甲目不转睛地盯着锦囊上那朵绽放的七瓣银莲,眼珠子都快从银质面具后脱出来了,慌忙提醒道:“少爷,这——”
“我自有分寸。”张长恭立刻打断了他,冲苟旺笑道,“那,祝苟兄所愿必偿。”
苟旺虽然觉得这看起来就很贵的锦囊挂在自己破腰带上,哪哪儿都不对劲儿,但还是笑出了两行大白牙,高喊道:“本王一定不会让张兄弟失望!”
等苟旺走远了,影甲再也克制不住吐槽的欲望,围着张长恭开始疯狂“唧唧唧”。
“君上,那七瓣银莲可是王族的标志!!!全魔界只有现任魔君能用,连老魔君都用不得!!!”
“您就这么随便把那个锦囊送给他,不就等于给了他魔君的权力?国不可一日无君,您要我配合演的戏我都演了,可您到底想干什么?”
“不错,国不可一日无君。”张长恭悠哉地摇起折扇,笑看苟旺的背影,“但这君,不一定非得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