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郊外。
黎明时分。
远处的丘陵平原上,乌压压的军队犹如一条蜿蜒起伏的巨龙。
士卒们手举火把,星星点点,焰光闪烁,宛如巨龙身上的瑰丽鳞甲。
风元白心中迫切,正亲驾着御辇,口中不停地催促着。
身边的几位副将和随从们骑在马上,目光忐忑地看着,生怕那五驾御辇受了惊,万一国君坠车,可不是什么小事。
清冷的晨风吹来,风元白一头乌丝散漫,紫红相间的袍摆也上下翻飞。
夜色正蒙蒙,灰亮的天际忽然“扑棱棱”地窜出一道白影!
御辇旁的将领们闻声一惊。
风元白却信手一摘,便把那道白影托在掌心。
再看时。
只见一只雪色的白鸽正乖巧地站在风元白的手上。
那鸽子正啄着褐色的尖嘴,一双黑珠般的眼睛机灵地左顾右盼。
风元白面带微笑,手里的马缰一扥,漫不经心地勒停御辇。
身边的旗令兵见状,慌忙高举旗枪,金黄的旗帜迎风点动了两下。
中军的明灯、号火登时亮起,鲜明夺目。
前、左、右、后四军一见,便燃起了数十堆炬火,各营的小炬火也随之点燃。
火把晃动间,大军方才止住。
风元白面带不悦。
“谭顺,你治军不严啊,一个停军的命令需要这么久吗?!”
中军大将谭顺慌得翻身下马,跪道:
“这……末将无能,请王上治罪。”
风元白瞥了一眼谭顺,轻道:
“孤给你说笑呢,起来吧。”
说罢,风元白便低头瞧着手上的鸽子。
只见那白鸽正抖动着羽毛,橘色的腿上绑着一枚小小的信筒。
风元白小心翼翼地取出,趁着晨光,仔细地辨认着信片上的字迹。
“玉纹章?这么大能耐?”
风元白一边读着信片一边自言自语。
御辇旁候着的随从也有些好奇,但又不敢发问,只得安静地立在一旁,等着风元白下令。
风元白将信片掰碎,随手扔在一边,命道:
“谭将军,派塘骑斥候先进城吧,让曹太守做好准备,天一亮孤就到了。”
大将谭顺拱手领命,唤来骑兵,依令吩咐着。
风元白捧着鸽子,手掌摩挲着光滑的羽毛。
“飞奴,辛苦了,去歇着吧。”
身后的侍人拎着一方笼子走近,风元白叮嘱道:
“给雪衣多喂点水,它渴坏了。”
侍人毕恭毕敬地顿着首,两手接过鸽子。
风元白看着自己的宝贝信鸽“雪衣飞奴”,嘴里喃喃道:
“玉裁啊玉裁,凭什么从小到大师父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你呢?难道武长卿那老头早就知道你的身世?”
“典军还真是卧虎藏龙呵。”
风元白拨着龙袍,迈上御辇,执起缰绳,笑道:
“哎,玉纹章,我的了……传令兵,继续进军吧。”
一人过万,无边无际。
五万大军绵延数十里,鸣鼓不能闻,旌旗不可见。
风元白“进军”的命令已下,三路传令兵立即奔走相告,而后十八层步塘兵再层层相递。
片刻之后,命令已达各部。
大军徐徐起行,浩浩****,旌旗十万,直往江州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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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青,小菜!快,快!你们起了没?”
客栈厢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纪菀青正盘腿坐在榻上,听出了门外曲文津的声音,急忙在椿凳上抽过内裙伸腿套上。
“来了来了,别敲了,你轻点,门都敲坏了。”
纪菀青在素衣架上取了件挂着的薄纱披在肩头,启栓开门。
一边系着丝带,纪菀青一边问道:
“文津,怎么了?这么火急火燎地,出什么事了?”
“快,快……”
曲文津喘着粗气,往榻上一看,见玉裁还在熟睡。
“我的老天,怎么还睡着呢,快,快叫小菜起来,出事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纪菀青斟了盏茶,递到曲文津的面前。
曲文津大口喝着茶水,眼神急切地望着纪菀青。
终于一大口茶咽下,曲文津着急忙慌道:
“坏了,那宋太守咽不下这口气,非要派郡兵去缉拿玉裁。
现在四千郡兵大半已经出城,城里兵马不到两千,除去在四门把守的,其余的都在城里到处搜索。
我一得到消息便立马过来找你们,我们赶紧商议商议该怎么办。”
曲文津一口气说完,便见纪菀青吮着指头冥想着。
“江州地处边境,那太守定然不敢疏忽,要是为了一个玉裁,城池再出了什么事,他可吃罪不起……”
纪菀青嘴里悠悠说道。
“你的意思是?”
纪菀青又道:
“两千郡兵,要想妥善把守城门,一座城门少说也要三四百人,东南西北四座门,怎么也得千余人马,剩下的几百人又得分散四处,才能在城里搜寻。
没事的文津,别担心。”
曲文津听了纪菀青的一通分析,心也略微沉下来,舒了一口气。
“嗯,这样看来,四散搜寻的也不过是几十人,以我们三人之力,还愁脱不了身么?”
“况且这客栈偏远少人,郡兵一时半会也不会搜到这,眼下我们有的是时间。”
纪菀青说完,便款步走到妆镜前坐下,对镜梳妆了起来。
纪菀青正分捋着发丝,又听曲文津愁道:
“可是菀青,还有一事也让我挺担心的。”
“什么事?”
纪菀青捏着发带,抬着俏脸,嘟囔道:
“我说文津,你有什么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早晨,我想再去探探宋太守的口风。
结果刚一到府门,正好看到太守的马车往南门驶去,菀青你说这老贼会不会去搬救兵了?”
纪菀青绾好发髻,正簪着银钗,看着铜镜里映着的曲文津,问道:
“文津,你是说太守不在城里?”
“是的,我亲眼所见,那老家伙乘马车走了。”
曲文津回道。
“坏了!此地不宜久留!”
纪菀青听罢,手上的桃木梳“啪”地一声拍在妆台上。
许是这声动静太响,玉裁已经醒来,正迷迷糊糊地伸着懒腰,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哈欠。
“哎?文津来了啊,我睡得太沉了,哈哈,你来我一点都没发觉。”
玉裁一掀被子,跳下床榻。
“玉裁哥哥,你醒啦。”
纪菀青见玉裁已醒,急忙抽身过去,拉着玉裁的手道:
“玉裁哥哥,快,快穿好衣服,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怎么了?”
玉裁蹬着靴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曲文津急地乱跳,拍着大腿。
“哎哟我的老爷,您咋就不担心啊,官军要来抓您了!”
玉裁正要回话,突然听到窗外的街上一阵嘈杂。
人声喧喧,马嘶萧萧。
纪菀青机灵地掩开半扇竹窗,透着缝隙仔细地查看着。
只见街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批骑兵。
那骑兵们身上的装备精良齐备,腰间配着刀剑,背后缚着牛筋短弓,马鞍一侧插着一丈多长的旗枪,旗枪下又置着几面尺余长的小旗。
“斥候?怎么会有斥候?”
纪菀青见状,不禁捂着口鼻小声惊呼道。
曲文津听声也凑过来,只看了一眼骑兵们身后的旗帜,便缩回头来。
“玉裁,快,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得动身!”
曲文津一眼便认出了这是钱塘王师的骑兵斥候,心里一下子慌了起来。
钱塘的兵怎么会在这?难道是元白来了?
曲文津无心细想,只知斥候已到,大军也就不远了,按这斥候的数量来看,大军应不下三四万人。
纪菀青站在玉裁的身边,搂着玉裁的臂膀,心中仔细思忖了片刻,淡淡说道:
“现在走,怕是来不及了……”
曲文津和玉裁一脸诧异地望着纪菀青。
“来不及了?”
“斥候已至,大军必然也已开近。
若此时出逃,城外几百里平原丘陵,骑兵一旦掩杀,岂不是送死?”
纪菀青语调冷静地说道。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看这斥候的数量,怎么也得有几万大军,我们如何脱身?”
曲文津着急地问道。
“等。”
纪菀青眉眼一皱,只吐出一字。
玉裁按捺不住。
“等?等什么?”
“等,等大军进城,再寻机会逃出去。”
纪菀青伏在玉裁的怀抱里,抬眼说道。
“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早知道就不来江州了。
都怪我,以为在太守眼皮底下最安全,结果弄巧成拙。”
曲文津懊恼地坐在桌边,捶胸顿足道。
“不对啊,这人都是来抓玉裁的?钱塘兵怎么会来抓玉裁?
难道是元白知道了玉裁截亲的事?那也不对啊,抓玉裁怎么会出动这么多兵马?”
曲文津百思不得其解。
纪菀青也想不明白为何突然这么多兵马来到江州,难道真的是为了抓玉裁?
还是风元白已经知道了玉裁的身世,来抓徐国公子的?
……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几声悠长的鼓角之音。
“呜……呜……”
绵长呜咽的吹角,吹声雄壮,几人掩窗再看时,浩壮连绵的军队正庄重地开进街道。
顺着街道向南望去,军队连绵如长蛇,一望无际。
朱雀玄武的大军,步伐济济跄跄,整齐划一,铠甲撞击之音,有如敲金击石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大军仍然连绵不绝。
曲文津看着气概豪迈的军队,结巴道:
“菀,菀青,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纪菀青站在窗前,拢着颈前的薄纱,低头看见街左的马驿棚子里,正拴着几匹黄脊骝马。
“再等等,等大军全部进城,我们就动身。”
纪菀青一边说着,一边走近玉裁,伸手解着玉裁的束腰。
玉裁一脸茫然。
“菀青,你这是干嘛?”
“玉裁哥哥,眼下大军逼近,不管是不是为你而来,形势都不容乐观。
为今之计,只有让文津换上你的衣服,然后我和文津一同从南门走,把兵卒引开,玉裁哥哥你才能脱身。”
“这,这怎么行,这万万不可!”
玉裁一把便握住纪菀青的两手,道:
“让你们去引开敌军,这像话吗?!”
“玉裁哥哥你听我说,眼下只有这一种办法才能让你脱身。”
纪菀青缓缓抽出一手,又轻柔地脱着玉裁的外袍。
“玉裁哥哥你不要担心,就算我和文津被抓住,我是沈国公主,文津也是朝廷命官,料他们也不会把我们怎样。
倒是你,如果你落在他们手里,杀卫兵、截亲的罪名会怎样?况且,你的身世……”
纪菀青说到此,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低着头不再言语,只悉心地给玉裁宽衣解带。
“玉裁的身世?玉裁的身世怎么了?菀青你说得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啊?”
曲文津不明所以。
玉裁怔在原地,任由纪菀青在自己身上摩挲着,嘴里只道:
“菀,菀青,那我去哪里找你?”
纪菀青好像被玉裁问住了,自己还从来没想过怎么跟玉裁汇合,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纪菀青扁着嘴唇,嘴角强行抿出一抹微笑。
“玉裁哥哥,你忘了菀青的轻功了么?只要你能够脱身,就算百里千里,菀青也找得到你,好么?玉裁哥哥你要听话。”
曲文津心里没主意,接过纪菀青扔来的玉裁的衣袍,便胡乱穿在身上。
纪菀青环抱着玉裁的腰肢,踮起脚尖,在玉裁的耳边轻轻地呵着气。
“去吧玉裁哥哥,菀青自然会找到你的。”
……
街上行军的动静渐渐弱息下来,大军终于尽数开进城中。
眼下只有一些零星的器械辎重堆在马车上,正“吱吱呀呀”地运往内城。
客栈的厢房内,纪菀青已换好那身喜服婚裙,浓妆淡抹,美若天仙。
一袭凤冠霞帔,身姿绰约的纪菀青轻飘飘地走近玉裁,盈盈一拜。
“玉裁哥哥,来日方长,你放心,菀青一定会去寻你。”
玉裁哽咽着正要说话,嘴里忽然感到一股蜜甜。
只见纪菀青翘着身子,一双樱桃小嘴正温柔地贴着玉裁的唇瓣。
两痕香泪在纪菀青俏丽的妆容下缓缓流出,雪白的藕臂缠绕着玉裁的脖颈,纪菀青忘情地索吻着。
玉裁刚要伸手搂住纪菀青的腰肢,却见红影一闪,红纱的丝带飘然划过玉裁的掌心。
玉裁不舍地一探手,正要抓住,却只捏住一手虚无。
……
竹窗晃动间,纪菀青已飞身跃下客栈。
玉裁嚎啕着趴在窗棂上,但见街下的纪菀青娇躯跨在马背,信手执缰。
纪菀青回过半头,抬眼往楼上一望,眉目含情,眼波流离。
忽尔回身一纵马,马嘶如泣,纪菀青绝尘而去。
曲文津见状,拍了拍玉裁的肩膀,一拱手,也跃下楼去。
……
玉裁呆呆地靠在窗边。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士卒的呐喊。
“快来人,抓住他们!在这呢!”
乌泱泱地守军陆续赶来,直往街角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