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叶英托住了令狐伤的背心。令狐伤此时已是失了平衡,若不得叶英这一托,定会重重摔在地上。只是他刚立定,尚未站稳,人忽地扭过头,手中剑却忽地刺向叶英咽喉。
此时令狐伤眼中,竟有种异乎寻常的怨毒之意。叶英心头一寒,他也万万没料到自己好心托了令狐伤一把,他竟然反倒想杀自己。这时候就算想闪也闪不开了,但令狐伤的剑就在要刺到叶英咽喉处时,忽地一沉,剑尖已趁势倒下,成反手之势收回背后,他眼里的怨毒一瞬间也消失了,低低道:“叶公子,我师傅来了。”
叶英道:“你师傅么?”他只觉背心处亦有些湿。方才没来由地到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此时想起还有些后怕。难道是令狐伤受挫后神智错乱,不辨敌我么?可是方才他那种眼神叶英仍是清楚记得。
他其实一直没有放弃杀我的念头,只不过在方才那一瞬间无意识地表露出来了。叶英想着。令狐伤想杀自己,他其实早就有所察觉。昨天夜间二人论剑,叶英固然眼不能视物,看是看不到令狐伤的行动,但感到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当时他便怀疑令狐伤要杀自己,但后来令狐伤并不曾下手,他还以为自己多心了。然而待早上看到令狐伤睡下之处离自己仍有二十余步之远,当中全无痕迹,他便多了一分戒心。令狐伤掩饰晚上曾接近自己的迹像,必定有所图谋,只是在叶英心中,总觉陆浩的弟弟终不会如此绝情。到了现在他终于明白,陆浩这个弟弟与自己根本连一分的友情都谈不上!什么助他救回师傅,然后答应给自己鸾筋胶,这些很可能都只是谎话罢了。叶英越想越惊,本来他想对令狐伤说出这秘卷的奥妙了,但此时多留了个心眼,也没开口。
黄尘翻滚,忽听得月泉湛朗声道:“宋宫主,你我功力悉敌,实难再分高下,就此罢手如何?”
他话音方落,却听一个女子道:“湛公此言甚善,然宋某犹有不甘,如之奈何?”
这女子之声甚是清脆悦耳,只是话语中却有种迥异寻常女子的英锐之气。只是天下女子,只怕自称为“某”的也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叶英心道:这女子便是金无华令狐伤他们的师傅么?
冰川宫宫主名谓宋泉,但叶英却不知宋泉原来是个女子。听声音,年纪也不是太大,但与月泉湛唇枪舌剑,毫不示弱。月泉湛倒不以为忤,只是哈哈一笑道:“宋宫主言重了。你我纵然再争个三天三夜,只怕也依然如此。”
那女子道:“若是三天不足分胜负,不妨再争个三天。”
此时黄尘已被吹尽,又是一片清明。却见方才金无华所倚的那堵墙已塌了大半截,金无华与李清游两人都灰头土脸,离得稍远些的邱文定与许镇辰亦是满身尘土。在他们身边,赫然便是月泉湛,另一个女子则站在距他四五尺远之处,恰与叶英和月泉湛成鼎足之势,手中握着一柄二尺寸的短剑。这女子年纪约摸有四十多了,一张脸冷若冰霜,望之便让人凛然生畏。月泉湛说得虽是满面春风,但神情却凝重之极,显然对她极为忌惮,而她的口气更是阴寒彻骨。
她正是冰川宫宫主宋泉。月泉宗三人在蒲昌海边设伏,打了个正着,不仅擒下了金无华与邱文定,还将秘卷也搜了出来。但宋泉此时却也赶到,一番激战,虽然英万里被许镇辰斩伤,宋泉也没能救回两个弟子,可月泉湛的“月映千山”剑法同样无奈宋泉何,两人不论剑术、内力都不相上下。此时两人已沿着蒲昌海已追逐了一个大圈,仍是谁也奈何不了谁。只是宋泉比月泉湛要心焦许多,她四个弟子里唯有令狐伤尚不知情形,另三个不是遭擒便是带伤。拿不下月泉湛,那龙城七宝九成九已保不住了。方才正追逐到此处,月泉湛突然出剑刺向那土墙时,她还不知月泉湛在做什么,待月泉湛一掌击得土墙倒塌,她方知月泉湛此招用意何在。她并不认得叶英,但见秘卷竟在叶英手中,而令狐伤却在叶英身边,那叶英多半不是敌人。秘卷再不能失落了,因此她闪到叶英与月泉湛之间。若月泉湛要强求,那非过她这一关不可。
月泉湛也已见到叶英手中的秘卷。他心中着恼,惮道:李清游这王八蛋,连秘卷都拿不住!不过李清游是堂兄爱徒,此时见他右手包着布条,上而还渗出血来,定然为保秘卷而受伤,也不好多加责怪。虽然有心要从叶英手中夺回,但见宋泉已满怀戒备,忖道:眼下清游和镇辰两个身上都有了伤,武功打了折扣,这女人身边却有两个好手,若是真个要斗,对我可不利。
他知道叶英的本领,虽然不敌自己,但要拿下叶英实非易与。和令狐伤虽然只接了一招,随即他就被自己以重手轰倒土墙震出,显然比叶英要差一些,但相去并不甚远。宋泉有这两人相助,自己实是根本讨不了好。好在手中还有宋泉两个弟子,至少可与她还还价。想到此处,他笑了笑道:“自然自然,宋宫主剑术通神,内功卓绝,自然可以与我斗个十天半月而无倦色。只是这两位令高足,只怕没宋宫主吸风饮露的手段吧。”
宋泉哼了一声道:“湛公是拿小徒来威胁我么?”
月泉湛道:“岂敢。宋宫主如此本领,又有藏剑山庄的好手襄助,在下实是胆战心惊,只好倒行逆施了。”
以月泉湛这等一派宗主的身份,拿后辈当人质,实是极无颜面之事。但月泉湛说来却极是坦然,就算讥讽他一句,想来对他也如春风吹马耳,丝毫不会放在心上。宋泉心头着恼,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再收两个徒弟了。”
她说得平静,叶英听了却几乎要大惊失色。他是家传武功,父亲便是师傅,虽然自幼不得父亲欢心,但父亲终是父亲,事事都会想到自己。只是宋泉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金无华和邱文定两个弟子在她眼里简直如两只臭虫,被人捻死了也毫不在意。他心头已是冰冷,忖道:怪不得金无华会如此凉薄,实不能全部怪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这等师傅,他当然也不会把然诺放在心上了。
叶英平生,一诺千金。在他心目中,做不到的事不答应,答应了的事便一定要做到,哪会如金无华那般出尔反尔的?听得宋泉如此回答,他再也忍不住,上前道:“月泉先生,你要的这龙城秘卷现在我手上,是该问问我吧。”
宋泉没想到叶英居然走了出来,厉声道:“你是何人?怎敢如此妄为?”
叶英听得宋泉说得声色俱厉,看来自己若将秘卷交出去,她定会将自己视作仇人了。但眼见金无华与邱文定两人眼里都已露出惧意,金无华更是狼狈,身上沾满了灰土也不能掸,满头满脸就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就算如此也看得出他的神色张惶之极,定是知道师傅绝不会顾惜自己性命。叶英心一横,忖道:就算这金无华过河拆桥,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他朗声道:“宋前辈,在下不是什么名流豪客,不过是一个不足道的晚辈。但世上事,不论什么都抬不过一个‘理’字。纵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不及一个寻常人的性命。何况这宝物是真是假,仍无定论。宋前辈为一个虚妄不实的宝物,视弟子性命若敝屣,晚辈实不敢以为然。”
叶英并不是个健谈之人,但此时说得正气凛然。李清游在一边听得大为心折,待叶英说完,他脱口道:“善哉斯……”刚说出口,才省得叶英实是对手,这最后一个“言”字硬生生吞了回去,心里却道:这位叶公子真个是正人君子,实不该与他为敌。
金无华见叶英以往说的都只是三言两语,自己明明要陷害叶英,现在他却为自己而滔滔不绝,亦是惊得目瞪口呆。他身体没办法动,心里直如翻江倒海,心道:这姓叶的真是傻瓜么?他自幼受师傅传授,向来不把信义、情谊看得有多重,怎么都没想到世上还有人将这些自己也视若敝履的东西看得有若生命,师傅把自己丢下,他虽然大为绝望,其实亦觉得师傅这样做没什么不对,因为他自己若是处在师傅这处境,也会这么做的,自然怎么都想不明白叶英为什么会为自己出头。
宋泉见叶英侃侃而谈,心头已是怒不可遏,忖道:少年,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只是见到一边的月泉湛,心头又是一凛,暗想:眼下万万不可与他冲突。只是他竟然要用秘卷来换金无华和邱文定,该怎么拦下他?她也知道叶英现在实是关键,站在自己一边,月泉湛不敢如何放肆。但叶英若被自己逼得站到月泉湛那边,那自己岂但夺不回秘卷,冰川宫这回真要栽个大跟头不可。
月泉湛此时也颇为意外。虽然擒下了冰川宫两个弟子,但他听说过冰川宫传闻,说此派自宫主宋泉以降,一个个都是冷若冰霜,六亲不认。现在秘卷已到了对方手上,想用两个俘虏去换,他实是全无把握。没想到叶英居然同意换俘之举,他不由喜出望外,说道:“叶公子仁者之心,愿化干戈为玉帛,可敬可佩。还请叶公子将秘卷付我,月泉湛自然即刻放了这两位。”
叶英点了点头道:“那好。月泉先生乃是前辈高人,想来也不会食言而肥。”他手一扬,那秘卷便向月泉湛抛去。他此时用的正是“玉虹贯日”的手法,秘卷脱手飞出,去势又快又巧,连宋泉这等本领也没能截下。
月泉湛接住秘卷,侧目看了一眼。他也怕上了当,叶英掷过来的是个假的。不过眼见这秘卷除了沾上许多血痕沙土外,正是先前所见形制,只是上面朱砂字迹已脱落了许多。只是触目之下,忽见那些朱砂字迹之下竟然露出一些凸起的文字。这些文字是铸在这秘卷之上的,原本被朱砂字盖住。现在朱砂字剥落,这些字便露了出来。他虽然不识佉卢文,但心头便是一亮,忖道:难道……难道这便是秘卷的秘密么?他将秘卷递给李清游道:“清游,你看看这下面的文字。”
李清游识得佉卢文。他原本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心道:“先前不是都译过了?”依这秘卷上所言,即是在这魔鬼城中某处。只是他们已在此掘了大半天,什么都挖不出来,因此许镇辰才怀疑秘卷是假的。他一拿到手中,见上面那些凸起之字,便是一怔,细细看去,才看了两三行,便惊喜交加,叫道:“师叔,这才是龙城七宝真正隐藏之处!”
原来这秘卷来历更古,并非楼兰王所铸。传到楼兰王手中后,为故布疑阵,才在上面以朱砂写了一层。这秘卷看似木质,其实非金非玉,坚硬无比,就算叶英的荧惑剑也在上面留不下半点伤痕。而那些朱砂乃是以鲲胶调合所成,鲲胶虽然并不很坚硬,黏性之强却是天下独一无二,调上朱砂后写成字,更是历千载弥新,除非用刀去刮,否则根本不会剥落。而历代得到这秘卷的无不将其视若性命,哪会有半点闪失,只道上面的朱砂字即是秘密,谁也想不到要除去朱砂字后方能显示出真正的字迹。
李清游欣喜若狂,喊得也响,宋泉更是又惊又怒。秘卷的译文虽然早已得到,也曾来此魔鬼城里挖过,但从未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因此一直以为译文有误,唯有找到真正的秘卷方知端的,故此让几个徒弟不惜杀人也要夺得秘卷。但秘卷虽然夺到了手,却被月泉湛拦路截去。若秘卷的秘密找不到也就罢了,偏生他们还发现了此中秘密。一想到处心积虑的辛苦竟然皆成画饼,宋泉再忍耐不住,一声厉喝,人已化作一团青影,直扑向月泉湛。
冰川宫的武功,向以轻灵迅捷见长。宋泉乃是女子,力量自然不算如何之强,速度却更胜一筹。此时扑上,几如鬼魅。月泉湛亦是一凛,忖道:这女人真不可轻敌。他手腕一颤,臂上鲸须剑已然发出。鲸须剑足有六尺许,比寻常长剑都要长得一倍,内力到处,在身边交错穿插,几如在身侧结了个茧一般。
这是月泉宗“泉映千山”剑法中一招纯守不攻的剑势。他的剑极长,宋泉的剑却只有二尺许,还不到鲸须剑一半,但双剑相交,火星四射,月泉湛利于远攻的长剑贴身守得固若金汤,宋泉利于近守的短剑却也攻如疾风骤雨。只一瞬间,双剑已然相交十余次。眼见月泉湛被攻得岌岌可危,宋泉剑势一紧,正待再上前一步,鲸须剑忽然连绕了三四个圈,剑尖在地上一弹,月泉湛借这一弹之势,人一个起落退出了两丈许。
轻功练到极处,一跃两丈许自不算太难。但月泉湛此势乃是借了软剑之力将自己弹出的。宋泉一怔,月泉湛已然身在两丈开外。他朗声道:“宋宫主神剑,在下领教了。若宫主不弃,待我取了龙城七宝后再与宫主切磋,哈哈哈。”
许镇辰和李清游两人已先行一步去得远了,月泉湛与宋泉缠斗这一阵,自是怕她追上自己两个师侄。现在许镇辰和李清游既然都已行了一程,谅宋泉再追不上,他也不想恋战,就此扬长而去。
见月泉湛渐行渐远,宋泉怒火更是难遏,但心中亦是一凛,暗道:原来他还有这等一手。先前她与月泉湛比试轻功,两人绕着蒲昌海追了一圈,仍是不相上下。但当时月泉湛若也用出这一招来,宋泉亦无信心能再追上他。她见身前正是金无华与邱文定两人,月泉湛倒不食言,得到秘卷后并不为难他们就已走了。宋泉心中着恼,忖道:若非你两个畜生无用,此仗岂会输得如此丢脸!她越想越怒,一脚踢在金无华身上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起来!”
这一脚踢的乃是气海穴。金无华被点中了穴道后动弹不得,若是在气海穴推血过宫,自能解开。宋泉这般重踢一脚,虽然也能解穴,但金无华的苦头吃得也不小,被宋泉踢得向后一仰。亏得此时那堵土墙已被月泉湛推倒,他身后没有阻挡,便也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才翻身站起道:“师傅。”
宋泉一脚又将许镇辰踢了起来,看了眼金无华道:“你的伤好得也差不多了,为何被他们如此轻易擒下?”
金无华被师傅这句咽得答不上来,心道:这月泉湛的武功,师傅您不也根本无奈他何么,怎么反要强求我?不过他也知道这句话若说出来了,必是又惹师傅怒火,只怕会多挨几下拳打脚踢。他也不多说,只是点头哈腰道:“是是是。”
宋泉把两个徒弟踢了起来,见两人都是灰头土脸,狼狈之极,心中更怒,心想这些事都是那叶英惹出来的。月泉湛已溜了个无影无踪,此人却还就在眼前。她武功虽高,却是个易于冲动之人,不然也不会将几个弟子都**得如此阴狠偏激了。此时越想越怒,扭头看向那边的叶英。
叶英将秘卷丢给月泉湛后,见金无华和邱文定都没事,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金无华实是个下作小人,不过叶英实不愿再看到有人流血身亡。只是一见宋泉目光,他只觉心口一凉,知道宋泉定然对自己起了杀心,手一下按在了剑柄上,说道:“宋前辈……”
话未说完,宋泉一剑已然刺到了他前心。这一剑来无影去无踪,在冰川宫剑法中名叫“霜凝锋”。剑锋凝霜,极言其锋利,何况宋泉功力已达第一流之境,出手更是快。在宋泉看来,此剑一出,叶英已是死人了。但她的短剑刚刺到叶英前心,“当”一声,竟被叶英长剑格开。叶英口中仍在道:“……你不想要龙城七宝么?”
这话也没几个字,但这一瞬间宋泉的短剑已然与叶英的长剑相击了足足十多下。方才宋泉攻不破月泉湛那招“作茧自缚”,尚可说两人功力悉敌,月泉湛用的是超长软剑,占了兵器之利。但叶英用的明明是寻常长剑,功力也不如宋泉,但宋泉仍是屡攻不下。她越斗越是心惊,忖道:这小子的剑术到底是哪里学来的?应是杭州藏剑山庄的家数,可似乎已远远超越了寻常招式了。
宋泉虽僻处西域,但她乃是剑道宗师,对天下剑术虽不能说无所不知,但知道的至少也有十之五六。藏剑山庄的剑法也是江湖中一路赫赫有名的名剑,宋泉自然也细细钻研过。只是叶英所用招势分明确是藏剑山庄的剑术,可似乎总有些别的东西,以至于能连挡宋泉十余剑。
此时已然过了十来招,宋泉自恃身份,已不愿再行出手,何况叶英话中似有深意。她忽地后退一步,短剑一下收回了袖中,说道:“叶公子,你此言又是何意?”
叶英此时用的,正是那一路“虚字诀”。他也知自己功力定然远不及宋泉,若是硬碰硬,只怕挡不了十招。但这路“虚字诀”使来,剑招源源不断,竟然将宋泉这十余招杀招尽都挡回。只是虽然挡住了,他仍是有些微微的气喘。见宋泉罢手不斗来问自己,这才收了剑道:“宋前辈,那秘卷上载着龙城七宝的隐藏之处,也就是说这秘卷本身并无什么用处,用处都在上面的文字,是吧?”
宋泉脑海中忽地一亮,心道:该死!我怎么将此事忘了?方才秘卷都在他手上,他多半也已发现了秘卷中的玄虚,早已将其记在心里了。口中问道:“原来叶公子也识得佉卢文。”
叶英摇了摇头道:“在下才疏学浅,并不认得。”
宋泉一怔,心中又有怒火升起,忖道:你这时要来消遣我么?让你这小子知道一下后悔吧。她的手将短剑又握得紧了紧,却听叶英接道:“只是虽不认得字,却能强记。”
宋泉又是一怔,问道:“强记?”
叶英道:“不错。这牌上文字并不多,在下虽不识得这种佉卢文,但要诸字依序记下来,却也不难。”
他说着,将长剑指在地上,顺手画了十来个佉卢字,说道:“那牌上原先隐于朱砂之下的文字,共有三行,这是第一段。”
宋泉能识佉卢文,一见叶英在地上所画,心中已然默默译了出来,心道:“‘龙城七宝,隐于雪海峰南麓,位在……’”
雪海峰即是天山中靠近高昌一段的古称。因为天山高峻无比,山顶积雪千年不化,故西域之人向以此称之,宋泉的冰川宫便也在天山南麓。只是天山绵延数千里,雪海峰一段也有数百里,终不能将这数百里南麓全挖一遍。她见字迹到此结束,问道:“后面呢?”
叶英摇摇头道:“宋前辈,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前辈成全。”
宋泉这才明白他竟是要挟自己,心头更怒,但脸上依旧毫无异样,说道:“不知叶公子有何所请。”
叶英道:“久闻贵派有种鸾筋胶,乃是疗伤圣药,还请前辈成全。”
宋泉听他要鸾筋胶,却是一怔。她见叶英要挟自己,心想此人只怕会狮子大开口,不知会要多少金银。没想到叶英要的,居然只是疗伤药。她道:“叶公子要了疗伤药,便把秘卷上的字全都写下来么?”
叶英道:“前辈所言正是,还望前辈成全。”
叶英先前将秘卷抢到手中时,便已感觉上面字迹有异样。他的手极其灵敏,更是摸惯了这等凹下凸出的字迹,加上天份极高,过目不忘,虽然不认得佉卢文,却也全都记下来了。只是看到金无华与令狐伤二人一直处心积虑地想除掉自己,叶英实已对冰川宫失去信心,再不敢相信他们了。但那鸾筋胶干系到三弟能不能恢复武功,他又势在必得,因此方才见月泉湛与宋泉一番斗,他心里已然打了个主意。
以秘卷上的秘文为饵,迫使冰川宫用鸾筯胶来换。这等做法虽然不甚正大光明,但眼下已是不得不如此。冰川宫的承诺,叶英再不敢相信了,因此唯有开门见山,直来直去。他把秘卷交给月泉湛,固然是为救金无华与邱文定两人,更深的用意却是为了要逼得宋泉答应自己的条件。秘卷已被月泉湛拿走,宋泉想从他手上夺回已不可能,唯一的希望也就只在自己身上了。叶英还记得临走的前一夜,叶晖还对自己说过,遇事都不可将底漏给敌人,凡事都要先想好退路。他把秘卷交给月泉湛,宋泉迫不得已,也便不敢对自己下杀手了。这等计策,若是大半年前的叶英,实是做梦都想不出来。但这些日子他在西域见过的太多了。人命如此轻贱,而所见之人,有甘愿舍身取义的雷音寺武僧,也有豪迈诚恳的龟兹王子白孝德,但更多的却是算计和欺骗。
三弟,不知不觉,我也学会算计了。叶英心里却在苦笑着。这条计连消带打,一举两得,对叶英来说最为有利,可这等背后算计其实仍然不为叶英所喜。他不敢再相信冰川宫之人,照他心思,只愿马上掉头就走,不去搅这趟浑水。只是想到身受内伤,内力全失的三弟,唯有咬牙撑到底。
他这模样在宋泉眼里,却显得更是城府极深。宋泉心中怒火已是难遏,但也知道眼下的轻重缓急。秘卷在月泉湛手上,那是根本不用想能够夺回了。但月泉宗三人乃是远来异乡,远不及自己熟悉地形。只消能从叶英处知道真正的秘文,抢在月泉宗之前得到龙城七宝并非不可能。她强压住心头怒气,反而微笑道:“叶公子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但我安知你不是在骗我?”
叶英怔了怔,说道:“我不懂佉卢文……”他没说完,宋泉打断他道:“雪海峰并不远,也不过数百里,五日间便能到。叶公子,有劳你随我去一趟,只消找到龙城七宝所在,不论能不能得到,我定将鸾筋胶双手奉上。”
叶英一怔。他也不曾想到宋泉竟会有这提议。显然宋泉对自己亦不敢轻信,生怕自己编造一段佉卢文骗她。沉吟了片刻,说道:“前辈此言,可是当真?”
宋泉也没想到叶英居然还都不还价便同意了,亦是一怔,忖道:这少年敢来要挟我,只道他是个老奸巨滑之人,没想到还是个雏儿。说道:“自然当真。叶公子,你再写一段吧,此段尚不够明白。”
她欲得龙城七宝之心,其实远在叶英想要鸾筋胶的心思之上。她这般说,就是生意经里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若叶英一口咬定以秘卷上的秘文交换鸾筋胶,宋泉也唯有答应。但叶英虽然用计,实非擅用计之人,加上先入为主,一听宋泉这等提议,满心想的都是宋泉会不会又说了不算,全然没想到自己还可强硬,不知不觉就一句话堕入局中。叶英听她口译数句,确实尚不够清楚,便以剑划地,又写了几字。此时约摸是秘卷上的一半,叶英也不知自己写了点什么,见宋泉盯着地上字迹出神,心道:下一半,眼下定不能写出来了。若是现在全写给她看,说不定她马上就要取我性命。
被金无华所骗,叶英还不算如何。但发现令狐伤竟然也在骗自己,让他实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令狐伤当时甚至将陆浩给他的手册都交给了自己,那时叶英几乎就把这个与陆浩甚是相像的胡人少年当成朋友了。当他发现令狐伤其实仍与金无华一般,根本没想兑现诺言,那种感觉让他极其失望。尽管他也知道令狐伤变成这样,一半是本性,一半是因为投到了冰川宫门下,和自己全然无涉,但不知为何,叶英总觉有点愧对陆浩。
无论如何,已到这等地步,唯有拼命向前了。何况叶英虽对那龙城七宝毫无兴趣,但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很想看看这个让宋泉和月泉湛这等一等一的好手也会为此而以性命相搏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见宋泉看着自己新写之字出神,半天也不说话,不由问道:“前辈。”
宋泉听得叶英一问,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叶公子,事不宜迟,我们即刻便走。”
令狐伤听得即刻便走,忙道:“师傅,二师兄被那些人害了,先把二师兄埋了吧?”
英万里伤在了月泉宗诸人手上,宋泉也颇为心疼,但眼下夺得龙城七宝实是重中之重。她哼了一声道:“别去管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快走吧。”
令狐伤一愕,问道:“师傅,就把二师兄扔下么?”
他入门不久,对师傅的剑术佩服得五体投地,事事从不敢有违师傅心意。但师门三个师兄里,只有这个二师兄从来不会骗他。现在见二师兄要曝尸荒野,便是令狐伤也有些不忍。
宋泉心中有些着恼,忖道:不扔下,你还要做甚?只是这话还未出口,叶英忽道:“前辈,此间正有个大坑,顺便就掩埋了吧。一切众生,随顺等观。”
原来有十回向之说,其中第七为随顺等观一切众生回向。回向一词,即是起慈悲心救度众生之意。随顺等观一切众生回向,便是指眼中众生平等。叶孟秋老来也看几本佛书,叶英在家时读书练剑,佛经倒也约略翻过几本。他其实并不好佛,不过性情温和,不喜争斗,佛门中这等众生平等之说倒颇让他认同,因此至今仍然记得。西域乃是佛国,到了西域后听得更多,因此叶英顺口便说了出来。宋泉根本不知佛理,只是这句话浅易,她也明白,心想先前月泉宗正在地上挖了个大坑,顺便将英万里掩埋了也不费什么事。想到此处,她终于点了点头道:“手脚快点吧。”
见师傅首肯了,令狐伤也不说话,抱起英万里放进那坑中。此时金无华与邱文定二人已是拍去了身上尘土,见四师弟要掩掉英万里,不觉也有点兔死狐悲,过来帮着将黄土推下。几人一同动手,片刻之间便将那坑填平了。
宋泉见他们埋好了英万里,突然也有些伤心。她生怕弟子们发现,故意侧转脸道:“走吧。七宝所原来是在南天门下,谅月泉宗的人这几天也找不到那儿。”
她刚说完,金无华已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师傅,真是南天门么?”
宋泉顿了顿,说道:“叶公子所写秘卷中,写的乃是尸毗岭。此处即是南天门的古称,定无差讹。”
金无华张了张口,还待说什么,宋泉已冷冷道:“无华,你的伤好得如何了?若是不能走的话,便留在此处吧。”
金无华听师傅口气阴冷之极,激凛凛打了个寒战,忙道:“一切有师傅做主,无华不敢多嘴。”心里却在想着:师傅定然是生怕这姓叶的得知南天门是什么所在便打退堂鼓了。他自己还打过主意要除掉叶英,但叶英用秘卷换了他和邱文定的性命,纵是金无华也不禁有些感激,因此竟然有些不忍了。只是在师傅积威之下,他更不敢多说一句,想毕便闭上了嘴再不吭声。
他们几人都有坐骑,但宋泉来时乃是骑在英万里背上,因此并无坐骑,因此唯有让邱文定与金无华暂时并骑一处,让出一匹马来给宋泉。一行人离开了魔鬼城,一径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