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级武侠网游“剑网3”官方小说(全8册)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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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昌海的向北穿过大沙海,约摸三百余里便到了高昌故城。贞观十四年,侯君集平高昌,高昌王麹智盛出降,大唐设西州都护府于高昌,设安西都护府于高昌东边的交河故城。其后随着大唐与吐蕃的争斗,此时西州都护府已废,安西都护府也已西迁至龟兹去了。现在的高昌城名谓西州,虽然仍是西域的繁华大城,但经过那场兵灾后,与当初高昌王麹文泰极盛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一行人抵达高昌城,已是三日后的事了。在高昌城只休整了半日,便风尘仆仆地出了城,继续北行。天山乃是西域第一大山脉,东西长越五千里,宽度少则二百里,多则达八百里。靠近高昌这段山脉,因为山势高峻,山巅积雪亘古不化,因此被人称为雪海峰。

从高昌城里往北看,可见远处隐隐约约的一带山影,山顶尽是白色,那是万年未化的积雪,正是那雪海峰。其中有两座山峰突兀而起,比周围要高出一截。这两座山峰如此高法,偏又高度相差无几,更显得当中所夹的一段山峦平整如砥。此处便是南天门了,西域胡人称此处为尸毗岭。尸毗王乃是佛经中所说贤王,佛祖见其一心向善,便欲试其真伪,让一鹰逐一鸽从尸毗王前飞过。鸽子向尸毗王求救,鹰则说尸毗王若救鸽,则己必饿死。于是尸毗王答应割下尸身与鸽等重之肉饱肉。但鸽居天平一端,尸毗王割尽腿臂之肉仍不能抵鸽之重,便以己身卧上天平。这故事流传极广,叶英先前在莫高石窟中便见过这《尸毗王本生》的壁绘。大概因为这两座山峰看去一般无二,有似天平,西域又是佛国,故取此名。

眼见南天门就在眼前,明日必能抵达,叶英心中却有些忐忑。这些天宋泉急于赶路,天天日行夜宿。叶英因为到了晚间眼不能视物,因此更为警觉,每晚都将荧惑剑枕在头下。他最为担心的倒不是宋泉说话不算,而是月泉宗三人。月泉湛得到秘卷,他们也已发现了真正的秘文,定然也会向此间赶来。宋泉说月泉宗对此地不熟,定不会先到,但叶英总觉不对。先前他们就曾比自己与金无华、邱文定先行赶到蒲昌海,后来又很快就找到秘卷朱砂文所说的魔鬼城,显然他们对地形也很是熟悉。宋泉说他们地形不熟,未免有点一厢情愿了。因此叶英每天睡下后都担心月泉宗会赶上来打个措手不及。但这几天过去,岂但月泉宗没有袭击他们,甚至这三人都似钻天遁地,再无踪迹了。而在高昌城中,宋泉也曾打听过,却没发现月泉宗三人来过高昌,更觉自己所料果然无差,月泉湛武功虽强,终是不熟地形,现在还没到。不过纵然没到,这一两日必定也会赶到了,自己定要抢在他们之前得手。因此虽然赶到高昌城中人人又累又饿,她仍是毫不懈怠,只略微休息半日,补足了给养便出发了。在路上又露宿了一晚,这一日将近正午时,已到了南天门下。

这几日跟随宋泉进发,宋泉曾好几次旁敲侧击,想让叶英说出余下的秘文,但叶英已是心如明镜,知道自己此行无异于与虎谋皮,因此一直守口如瓶。而这些天金无华大概心中有愧,一直没敢与叶英搭话,令狐伤却也对他不加理睬。

看着前面的令狐伤,叶英不由伸手按了按怀中。陆浩那本手记仍放在他怀里,这些天叶英也曾想过要翻看一下,看看陆浩所悟得的问道七剑最终之秘到底是什么,但每次都悬崖勒马,硬生生耐住了。即使陆浩已不在这世上,叶英仍然有种与他争胜之心。

如果看了,那无异于自承不如陆浩。就算叶英将胜负心看得甚淡,这一点终不能放下。他暗自叹了口气,见那南天门下一片昏暗,一阵阵风卷着雪屑飞沙从那儿飞出。正看得出神,忽听宋泉在前面道:“叶公子,南天门便在前面了。那后段秘文,还请公子不吝示我。”

她已从金无华处得知叶英有雀目症,一到晚间就眼不能视物。对叶英的忌惮少了七八分,倒也多了三分欣赏,心想这少年不愧是名门高弟,自己几个弟子中除了令狐伤尚不知将来如何,另两个实是远不及他,因此说话也客气了许多。叶英犹豫了一下道:“此处大为险恶,还请前辈多加小心。”

宋泉心想雪山下的烈风实非叶英这等江南水软山温之地生长的人所能想像,微笑道:“南天门这地方,因为是处为雪峰环抱的山坳,因此每天风向多变。眼下风势虽大,但总会有变弱之时。眼下风势正是最大的时候,一个时辰内就会变小了。叶公子放心,只消找到龙城七宝所在,不论能不能得到,我就将鸾筋胶送与公子。”

其实叶英担心的并不是这等怪风,兵法有云:“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此处正是兵法所说的这些“必亟去之”之所,因为一旦敌人在此设伏,实是全无还手之力。但宋泉既然如此说了,听起来倒似责怪自己胆怯,这话也不好再说了。现在已到了南天门前,自己对龙城七宝也没有染指之心,正好就此别过。他跳下马来,拣起块石子在地上平整处写了起来。刚写了个开头,宋泉忽道:“等等,叶公子,请你从头写起。”

叶英一怔,说道:“前面?糟糕,我前面已忘了。”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但并不懂佉卢文,这段秘文全靠强记,因此这几天暗中都在偷偷温习回忆。只是温习的也是没写过的那段,前面那段写过后宋泉早已记下,他自然也不会去记了。现在几天过去,前面三分之二早已忘了七七八八,再不能成章。

宋泉见他写不出,这才道:“写不出就算了,那公子就写最后一段吧。”

这最后一段叶英天天都在背诵温习,写来自是很顺手。写到一半时,叶英心头忽地一动,忖道:原来她是在试探我!

宋泉一定还在担心那段秘文是自己编出来骗她的,因此故意要自己写出前面部份来。若真是早就编好,那自己定不会忘记。现在自己直承已忘,那么宋泉自可断定这秘文有九成是真的。想到此处,叶英却也对宋泉多了几分佩服。他先前见宋泉不无急躁,觉得此人身为一派宗主,不免有失气度,但现在才知她不仅仅武功高强,心思实也缜密之极,这看似无足轻重的一句话,其实大有深意,难怪能在西域开宗立派。

要主持一个门派,看来时时刻刻都不能大意。叶英想着,此时他也已经将秘文最后几字写完了。刚写完,却见宋泉皱起眉头,看着那段字出神。他大为好奇,忍不住道:“前辈,这段秘文说的是什么?”

宋泉被他一问,这才如梦方醒,说道:“奇怪,这是什么意思?‘龙吼三声,天门始开’。真不知此语究竟何意。”

叶英听她说什么“龙吼三声”,亦是大为诧异,心道:这秘文前面都十分平实晓畅,这么最后一段会有这不经之语?难道秘文真个是假的不成?

金无华、邱文定和令狐伤此时都在宋泉身后,听得师傅说什么“龙吼三声,天门始开”,邱文定心道:这是什么鬼话?真弄得到龙,也不要什么龙城七宝了。难道是这姓叶的胡扯一通?金无华却突然道:“师傅,会不会这话别有用意?另外的都能对上么?”

宋泉道:“别个倒也不错,全都对上了。此处说:‘过天生桥向西行十七步,于困龙桩龙吼三声,天门始开’。里面有天生桥么?”

金无华心道我又不曾进来过,哪知有什么天生桥。原来这南天门因为气候多变,一天到晚都是厉风不断,且都是向里吹去,传说里面尽是妖魔出没,误入此间之人被狂风卷入,再没人能出来,因此向无人入内。冰川宫诸人虽然知道这个所在,但如此凶险,若无必要,谁也不会没事冒这无谓之险到里面去看看。只是师傅问起,他也不敢说不知,正想含糊说一句“进去想必便能见到”,话刚到嘴边却想道:不好,若师傅让我先进去找找这天生桥,我倒是进也不进?

他看了看前方,此时风正刮得大。这等山坳之中,疾风回旋,鼓**不休,震得回声阵阵,真个有如有妖魔在里面等着攫人而噬。不看还好,看了一眼后更增惧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说道:“师傅,小徒觉得……南天门向来都是进了出不来,还是那个……从长计议为好。”

宋泉低低哼了一声,只是道:“无华,你和文定身上伤势未愈,便在这儿接应,等候我们出来。阿伤,叶公子,你二人随我进去。”

金无华话中已有惧意,她岂会不知?不过金无华和邱文定两人身上都带着伤,在这等大风中他们保顾不暇,只怕也派不上用处,不如干脆就让他们守在外面。金无华听得师傅如此分派,如蒙大赦,说道:“是,徒儿谨遵师命。”这话倒是底气十足。只是话一出口,转念又想道:师傅怎么让姓叶的跟她进去?难道……

叶英刚才听金无华说起南天门乃是进了出不来,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先前宋泉说要去南天门,金无华吓得那副模样。只是听得宋泉竟要自己也跟着她进去,不由一怔道:“前辈……”宋泉却淡淡一笑道:“叶公子,先前不是说好,找到七宝的所在便将鸾筋胶给你么?叶公子武功不俗,还请公子随我一行。”

叶英原本觉得这等上古秘宝多半荒诞不经,难以置信,可是从那秘卷中找到秘文以来,竟是一步步接近,到了这当口,他对那龙城七宝也已极是好奇,很想亲眼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月泉湛和宋泉这等绝世高手也会以性命相搏地争夺。不过再好奇,终不愿搭上自己性命,何况他也无意去找什么秘宝,只是道:“前辈有命,本不敢辞。但前辈先前不是允我到了此处便将鸾筋胶给我么?”

宋泉道:“叶公子,我答应的可是找到龙城七宝的收藏之处。眼下可曾见得七宝么?”

叶英一怔,忖道:真想不到她身为一派宗主,竟也如此惫赖。纵然脾气再好,此时他也有些着恼,说道:“前辈,我可不想要什么龙城七宝。你既然说过了亦可不算,那在下只好自认眼拙看错了,就此告辞。”

他性情一向沉稳,却也不是没有脾性之人。自己根本不想要什么龙城七宝,自然也不会拿自己性命去冒这等无谓之险。可宋泉居然会抵赖,实是万万不曾想到的事。算起来,自己已被冰川宫师傅弟子三人骗了三回了,这一次叶英真个已再不敢相信冰川宫任何一人,对他们的鸾筋胶也彻底死了心,正待过去牵马,眼前忽地一花,一个人影忽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宋泉!还不等叶英回过神来,宋泉的短剑已迎面向叶英刺来。这一剑无声无息,又快如闪电,叶英惊得险些失声叫出来,这一刹那,他真个以为自己是要死了。只是就在那一刻,他的手已然按在了荧惑剑的剑柄上,连自己都不曾想到会如何,“当”一声响,荧惑剑已然出鞘挥出,一剑格开了宋泉刺来的短剑。

虽然格开了短剑,叶英的背后已尽是冷汗。他怎么也没想到宋泉身为前辈宗主,居然会用这等卑劣手段,又惊又怒道:“宋前辈,你真个不讲理么?”

他见宋泉的身形也不如何作势,却快得异乎寻常,招式与当初令狐伤偷袭他时相仿,速度却几乎快了一倍,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心知自己定不是她的对手,可是要自己束手就擒,那也休想。纵然不敌,自己总还有一搏之力。却不知宋泉此时也在暗暗称奇。宋泉为人颇为阴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叶英一条生路。现在知道叶英说的都是实话,那秘文定非是伪造的,因此方才这一剑更是已下了绝手。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剑竟然被叶英挡住,让她也大为吃惊,眼中更是杀气大增,一口短剑不离叶英左右,沉声道:“叶公子,世上之事,本就无理可说。强者决定一切,弱者只是俎上鱼肉,仅此而已。”

叶英听得她还振振有辞,心中已凉了半截,心道:近墨者黑。我只道金无华够无耻了,没想到在他师傅跟前是小巫见大巫。他江湖经验本就不多,总觉得到了宋泉这等武功,无论如何总会顾及身份,根本想不到她身为女子,居然会丝毫不把信义二字放在心上。要自己进去只怕也是假的,想除掉自己才是真的。听她说什么“强者决定一切,弱者只是俎上鱼肉”,叶英心中却沉静了许多,一边荧惑剑化去宋泉剑势,一边道:“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这句话乃是《论语》中的一句,意思是说人活一世,唯有正直。若不正直之人,能活下去只不过是侥天之幸而已。叶英在家中读书不少,《论语》更是自幼便背熟的。这句话以往听来也不过泛泛,现在却觉得如此感慨,不自觉便掉了句书袋。

宋泉三个弟子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叶英在说些什么,宋泉自幼却是博览群书,自是知道此句之意。她厉声喝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还说什么直者罔者,刀剑之下,尽无生理!”

叶英听她顺口便引了《道德经》来反驳自己,自是说天地本无仁心,万物都如草扎的狗一般轻贱。因此唯有强者方能决定一切,正不正直,全无必要。心道有这等心思,怪不得冰川宫门下全会毫无信义了。他朗声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这段话却是出自《孟子》,意思是说人与禽兽之别,其实相当稀少。而寻常人总是扔掉了这一点差别,变得与禽兽一般,唯有君子方能坚守。

他二人都是心智极高之人,偏生同样多少有点呆气,一边动手,一边在掉着书袋,隐隐约已觉剑上不能输,嘴上也不能输。只是他二人你引一句老庄,他引一句孔孟,冰川宫三弟子都有些目瞪口呆,金无华心道:我知道这姓叶的武功不错,没想到竟然高到这等地步,居然能与师傅斗个旗鼓相当,还能与师傅一言一语地对答。

叶英此时用的,正是问道七剑的“慢字诀”。这已是仅次于“空字诀”的第六层了,说是“慢字诀”,其实却是视快如慢。世间万物,快了自然看不清楚,慢了便容易对付。这等事纵是黄口小儿也明白,而“慢字诀”练到极处,纵然剑招再快,在叶英看来仍是极慢。《列子·汤问》中《纪昌学射》一条,飞卫称学射的至高境界乃是“视小如大,视微如著”,与这“慢字诀”正是异曲同工。这一路剑意叶英平常实不敢用,但宋泉这等高手,实是非此不可。而这路“慢字诀”的精义也正在有意与无意之间,绝不可有半点着相。叶英若是着意于剑上,那就再不能视快如慢了,唯有心不在剑,方能运剑如意。若能再高得一层,就已踏入“空字诀”,那时心空万里,不萦一物,此时这一路意剑方才算得圆满大成。叶英现在尚不能做到动手时心不在剑,但这般一调书袋,便心可忘剑,这路“慢字诀”才能流转如意,毫无滞涩。

这等意剑精义,纵是宋泉也不知,遑论金无华了。他也听不懂师傅与叶英在说些什么东西,倒也听不出二人说的也是针锋相对,但见叶英侃侃而谈,手中长剑虽然全是守势,却丝毫不乱,宋泉的短剑纵然能占了七分上风,却仍是击不破叶英这路软如绵、密如网的剑法。他越看越惊,忽地觉得眼底仿佛有针直刺过来,侧目望去,却见令狐伤正冷眼看着师傅与叶英的拼斗,一手却已握住了剑柄,显是在伺机突出刺去。

见此情景,金无华心头便是一凛,忖道:四师弟剑术不俗,若是他突然出手,这姓叶的只怕难逃一劫。他自己也曾一心想灭了叶英的口,可不知为何,见到叶英马上要毕命于此,却破天荒地有些不忍。只是要他出言为叶英说话,金无华却也打死都不肯。正在犹豫间,耳边忽然听得一声隐隐的长啸。

这长啸竟是从山坳深处传来的。声音虽然不大,山坳里的厉风刮得又凶,但厉风竟然不能损其分毫,啸声入耳,轻而不弱,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听这啸声,宋泉便是一凛。她已无心再对付叶英,因为她刚听得便已知道,这啸声正是月泉湛所发。

月泉湛居然先进了南天门!

宋泉心中已是悔恨交加。与除掉叶英相比,月泉湛才是心腹大患。如果被他先得到龙城七宝,那凭已结下的梁子,月泉湛率先要灭的便是冰川宫。想到此处,手中一剑刺出,人却是向后一跃。在她心中,将这人扔给三个弟子去对付。纵然叶英剑术高过三个弟子,但三人合力,定能对付他。只是宋泉却不知叶英这路“慢字诀”还不曾到炉火纯青之境,发时容易,收却烦难,恍惚中视快若慢,纵然宋泉退后,在叶英眼里仍如不动,倒是他自己相应地追上一步。宋泉三起三落,向前冲出了五六丈,叶英却也三起三落,仍然紧追不放,倒似宋泉要逃,叶英反要追赶一般。

靠近山坳处,此时山风刮得正大。这山风每天从无间断,只是有时大,有时小。此时虽然不是最大,却也已然不小。叶英跟着宋泉三起三落,已然冲进了风口。一进风里,山风里夹带着冰渣雪屑,吹面如刀,叶英陡然间身上一寒,纵然穿着皮袄都经受不住,不由打了个寒战,这路“慢字诀”哪里还用得下去。此时宋泉若是刺来一剑,叶英定然躲不过去,但宋泉心思已然尽在里面,叶英死缠烂打地跟进来已让她暗暗叫苦,见他突然停手,哪会想到叶英实是被厉风打断了剑招,只道这个无赖少年突然间回过味来,不再缠斗了,心中暗叫侥幸,又是一起一落。她武功之高,在当世也算得屈指可数,山风虽大,却不能奈她分毫,反而人借风势,直如御风而行,只这一起一落,人又到了四五丈以外。而叶英刚将剑势收住,脚下却收不住,被这阵风吹得直向前冲去,也冲出了三丈来远,只是离宋泉已越来越远。

这山坳也不知有多深,两边尽是万丈峭壁,风不住向山坳里吹去。寻常起风的日子,两堵墙壁之间的穿堂风便要比空旷之处猛烈许多,更不消说是这等以天地间伟力造就的绝境。叶英待要往回走,但刚一转身,风已吹得他连气都透不上来,只得重新背转身子,却马上又被狂风吹出了十多步远。他心头一凛,忖道:怪不得西域人都将这南天门视作畏途,原来风这般大,确实就是进得去出不来。

如此恶风,几非人世所有,他只想着能尽快走出这山坳去。但风已是越来越大,进来时乃是顺风,一不当心就冲出好几丈,要出去却是逆风,每一步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而且只能背着身子一步步向后退。狂风几乎要把他掀离地面,跌跌撞撞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泉的身影早已看不到了,叶英才算退出了七八步,但已累得气喘吁吁。正想趁势再走几步,背心处忽地被重重一撞。

这一撞极是突然,叶英又是背着身子,根本不曾有防备。这般一撞登时失了平衡,再难踩在地上,人已被吹得直飞起来。他大惊失色,只是现在双足唯有足尖擦到地面,哪里能站得住脚,唯有被风吹得一路向里而去。方才他竭尽全力才退了七八步,此时这一下,进去了七八丈都有。叶英心道:糟了!糟了!这山坳里有什么也不知道,万一是什么万丈深渊,自己又站不稳脚步,岂不是要被摔个粉身碎骨?好在他是内功有底子之人,虽然在狂风中已失了平衡,仍是丝毫不乱,趁着双足仍能擦到地面,不时借机来减缓速度。

这般连翻带滚,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地一亮,前面竟然豁然开朗,是一块好大的空地。只是怕什么来什么,那空地之前竟然真有一道深渊,也不知有多深。叶英若是收不住步子,必然会被一下卷入深渊中去。

怪不得进去出不来啊。叶英想着。这般一个绝境,被那大风吹进来的人十之八九会摔进深渊,自然留不得一个活口了。正被风吹得往那深渊中冲去,忽见前方悬崖边有一块凸起的巨石,心知若错过这机会,定然是十死无生,待到掠过那巨石边上,伸掌在石上一搭。

这虽是用掌不用剑,其实用的却是“虚字诀”。幸亏此间风如此之大,巨石上并无冰霜积雪,叶英的手掌一搭上石块,劲力若隐若现,一下化去了前冲之势。这时虽然风仍是甚大,但叶英已能控制身形,借力一纵,人已贴在巨石之上。这块巨石露出地面就有四五尺,微微有些倾斜,地底上更不知有多大,风再大也刮不走。叶英贴住石块,这才长吁一口气,心道:宋泉先行过来,难道她已经摔下深渊去了么?正想着,眼前却是一花,一个人影正向这边疾冲过来。

若是不管,此人定然直摔下万丈悬崖了。叶英虽然知道此人十有八九便是令狐伤,可眼见他要摔得粉身碎骨,终究不忍,待那人跌跌撞撞冲过自己身边时,一把抓住那人手腕,将他扯了过来。

这人正是令狐伤。令狐伤年轻气盛,见师傅和叶英都冲入大风之中,大师兄和三师兄不敢入内,他却不信这个邪,一头便扎了进去。动身时尚不知厉害,一到了风里方知这天地伟力根本不是人所能抵挡。他体重较轻,更是被风吹得直飘起来,有力都使不出,七荤八素间,正是他撞了叶英的背心一下。也亏这一撞让他勉强站稳脚跟,这才撑到了现在,不然早被狂风吹下悬崖了。饶是如此,此时他也已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实是被风卷着向前而去,根本控制不住脚步。被叶英一把扯到那巨石边,想到身后就是悬崖,自己方才险些一头坠落,纵然令狐伤已是心如铁石,仍是一阵心悸。他看了看叶英,眼里多少已少了些敌意,低低道:“叶兄,多谢救命之恩。”

叶英苦笑一下道:“现在谢我还早了点。”他从石块上探出头去看了看,心想宋泉先前说什么天生桥,难道这儿有座石梁么?只是头刚从石上探出,便是一怔。眼前只有一道深峡,对面要高出个丈许,看去只能见到一堵绝壁,哪有什么天生桥。正在诧异,耳畔又传来一声尖啸。

声音是从下风处传来的。叶英心中不由一沉,忖道:那月泉湛好深的功力!这啸声自是月泉湛所发。他从下风处长啸,居然能传到这么远的上风处,这功力着实可畏。只是这般长啸大耗内力,他想不能月泉湛到底在干什么,难道是以长啸立威么?

正自想着,令狐伤忽然低声道:“龙吼三声!”

叶英浑身一震,喃喃道:“原来如此……”

宋泉先前口译秘文最后一段,乃是“龙吼三声,天门始开”。那时宋泉实是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听得这长啸,叶英也刹那间心头雪亮。所谓的“天门”,定然是藏着龙城七宝的机关了,而“龙吼”定是极响的声音。以极响之声来触动机关,从而打开天门,多半便是如此。先前他们跟着英万里追踪到魔鬼城时,见李清游和许镇辰两人掘地的时候还在说什么“天阍龙鼓”,指的定然就是发出那“龙吼”之物。这龙鼓纵是宝物,经过了近千年定然不可能存于世上,所以月泉湛会不惜大耗内力,以啸声来代替那天阍龙鼓。

现在长啸声已是第二次了,再来一次便要打开天门。但这声啸却戛然而止,却听得铮铮数响,正是剑刃相击之声。令狐伤再忍不住,长身站起,想看看峡谷对面,可是这边要低,对面要高,根本看不到什么人。正在焦急,却见有个人影忽地在悬崖边一闪,令狐伤眼尖,一眼看得正是宋泉。他惊道:“师傅在对面!正和人交手!”

听得宋泉竟在对面,叶英也不由一怔,心道:“她是怎么过去的?”

峡谷有五六丈宽。若是对岸较低,以他的轻功借这风势一跃而过并非不可能。但对岸要高过丈许,这一跃多半会一头撞在绝壁之上。他正自迟疑,令狐伤已然高声叫道:“师傅!怎么过去?”

宋泉此时正面临月泉宗三人的合围。也幸亏月泉湛正在积蓄内力,未能全力出手,许镇辰又臂伤未愈,饶是如此,李清游的快剑仍是让她大为忌惮。她也知月泉湛正要打开那天门,一旦龙城七宝为他所得,便大势已去,正在不知所措,听得令狐伤的声音传来,她又惊又喜,高声叫了一句。只是令狐伤在上风处,声音被风传到她那儿容易,她却在下风头说话,内力纵深,比不得月泉湛那等竭尽全力的长啸,令狐伤只隐约听得师傅说话,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急道:“师傅,你说了什么?”

此时宋泉已被李清游逼得又转到了后面,连人都见不到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令狐伤之言。令狐伤正自着急,叶英忽道:“尊师说从上面过来。”

令狐伤一怔,怒道:“你的轻功提纵术有这等高明,能从这地方过去么?”

他说得大不客气,隐隐又有些敌意。叶英倒不以为忤,说道:“你看看上面吧,这不是桥么?”

令狐伤听得他说有桥,不禁抬头望去。只是极目望去,哪有什么桥,这一道峡谷深不见底,少说也有百十来丈。周围又是这么大风,地上满是积雪凝冰,别说一棵树了,连草不生。他更是恼怒,喝道:“姓叶的,这时候你还想来取笑我么?”

令狐伤的手已按在了剑柄之上。叶英淡淡道:“尊师和月泉湛大概有这本领,但月泉宗两个弟子肯定不会有这本事的。你想想他们是怎么过去?自然只有从桥上。只不过这桥乃是无形之桥罢了。”

看着令狐伤的模样,叶英心里实是暗暗作痛。因为陆浩的缘故,他对令狐伤总有一丝香火之情,先前令狐伤请自己助他救出师傅时,叶英也觉这少年纵然阴狠,其实也并非绝情。只是现在才知这人对自己根本没半点情份可言,若不是自己刚救了他一命,令狐伤这一剑恐怕早就过来了。

令狐伤听叶英说得言之凿凿,更是诧异,心想此处根本就没什么桥,叶英为什么还要红口白牙地说是有桥?他抬头细细看去,心道:“无形之桥,那是什么?”

此时他心中多少也静了些。心气一静,看得也清楚了些。凝神望去,只见空中雪屑沙土乱舞,其中却有一道淡淡弧形横跨峡谷,比周围色泽稍深,只是不注意也看不出来。他怔了怔,马上恍然大悟,问道:“是座风桥?”

叶英点了点头。他心智既高,人又沉静,耳力更是较令狐伤灵敏,听得宋泉说要从上面过来时,他也吓了一跳,但细细一看,便已看出端倪。这峡谷里风如此之大,偏生断崖边上有这般一块巨石,狂风到了崖边,被巨石一挡,自是向斜上吹去。风中带着雪屑尘沙飞舞,借此可以看出风势去向,恰能抵达对岸。单凭轻功纵跃,自是谁也跳不过去,但能趁着风势最大之际,借风势便能成功。

所谓“天生桥”,原来并非实有之桥,指的正是这股无形之风。叶英也暗暗赞叹天工之巧一至于斯,实非人所能想像。此处之风有时大,有时小。若是风小之时进来,自然较为容易,但也就见不到这天生桥了。唯有在风最大之时进来,方能置诸死地而后生。叶英心道:南天门根本只进不出,但此间有记载,说明肯定还有出路,出路唯有在对岸了。

他还在斟酌,令狐伤忽道:“叶兄,想回头定然是不成了。但对面定有出路。”

叶英听他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不禁有些吃惊,点点头道:“不错。”

令狐伤道:“家师独自对付月泉宗三人,定然凶多吉少。我也知道叶兄是不会再信我了,但这一次,只消叶兄能助我救得师傅,先前所答应之事,绝不反悔!”

叶英见令狐伤说得有些情急,显然他对师傅并不似对同门一般凉薄。只是接二连三地被冰川宫诸人所骗,实在已不敢再信。他叹了口气道:“令狐兄,你觉得我还能信你么?”

令狐伤眼里闪过一丝杀气。但这丝杀气转瞬即逝,马上便淡淡道:“叶兄与家兄是朋友,但与我永远都不是朋友。只是你若不助我,月泉宗难道会放过你么?”

这一瞬,叶英与令狐伤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仿佛要凝成坚冰。这个时候两人都是自身难保,本该相濡以沫,可这没来由的敌意偏生总无法消除。叶英道:“月泉宗放不放过我,尚未可知。但尊师不放过我,实是确凿无疑的。”

令狐伤被叶英呛得说不出话来。师傅下手,向来狠辣不留余地,他自是知道。他低声道:“叶兄,家师确实不会放过你,但我会放过你。若我食言,当受天诛地灭。”

叶英听他说这话,心里只是苦笑,心想天底下有谁会用放过对方来当条件的。只是听令狐伤直承宋泉的确不会放过自己,至少这一句乃是真话。权衡之下,确如令狐伤所言,月泉宗若是得胜,绝不会放过任何人。而冰川宫得胜,自己才有一线生机。只是要再信令狐伤一次,他也实在有些忐忑。正在沉思,令狐伤并已耐不住了,见一阵疾风刮来,一下跃起,跳上了巨石便向前扑去。

在令狐伤看来,这座风卷着沙土霜雪形成的天生桥虽然不是真桥,但只消稍能借力便有腾挪余地,因此一头便冲了过去。他身体比叶英还要轻一些,一冲进风中,果然被风吹得高高飞起。只是脚下看着似有一条隐约成形的沙雪之路,可踩上去哪里受得到力?一脚踩空,人登时失去了平衡。本来他也已经做好打算,尽量以衣襟鼓风,循着风势飞到对岸,可人一失平衡,这如意算盘哪里还打得响?身体立时开始打转。若是平地之上,他还能勉力站稳,可现在四肢悬空,人已如断线风筝一般不住打转,马上便要一头栽下峡谷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