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你知道关隘在哪里吗?”
“关隘?徒儿不知。”
“我派武功有个巨大的关隘……一旦越过,则如日升月降,如冬去春来,如风雪长宁,如九阳临空……所谓天下名门正派,无论少林、七秀、唐门,哈哈,哈哈!在我们红尘派面前,统统如婴孩一般!我派叛逆严纶,不过学得凤毛麟角,就教出了王遗风那个天下第一大魔头!哼,当年若不是为师……唉!”
“当年之事,徒儿已经知道。严纶心狠手辣,也只有他,才教得出王遗风那样的人物。”
“是,当然!徒儿,你真是乖巧伶俐……哈哈,哈哈哈!不过,若无法越过那关隘……就是无间地狱……为师当年未能越过,才败给了严纶。如今穷费三十年,隐姓埋名,苦苦修炼,仍未能跨越,此生……恐永无跨越的机会了。”
“师父,若不能越过关隘,该当如何?”
“……来,长宁。来……瞧瞧师父……”
“……”
“瞧见了吗?师父的身体……便是这样……”
“是。”
“你害怕吗,长宁?”
“师父,徒儿不怕。”
“哈哈哈……说谎!说谎!你……你那心思,为师清楚得很!你……咳咳……咳咳咳……你……你瞒着我,都学了什么?”
“师父,徒儿不曾欺瞒。”
“不曾?若真没有学别的心法,为何你时至今日,仍没有修行突破,达到为师的要求?”
“徒儿修为浅显,能力不足,实不能……”
“住嘴!住嘴!长宁!你……你这个小妖精,你、你……你偷偷修行之事,以为为师不知道么?你的功力,早就超过为师当年……你就是不肯越过那道关隘,你……你早就知道,越过之后,就会像为师一样,是不是?”
“师父,您不教徒儿此事,徒儿如何能知道?真是徒儿学艺不精,别说越过关隘,连关隘在哪里,尚不得知呢……”
“长宁……唉,长宁!你的心……真让师父害怕……你……你过来……你……你为何不过来?”
“师父,这么多年,你潜伏明教,所为的,难道不正是那本心经么?”
“什么?长宁?你……你你……”
“师父,徒儿蒙您救命之恩,又蒙您教导之恩,此生无以为报。徒儿唯有亲手将心经交到您手上,才能报得万一。徒儿今日来,就是向您辞行的。”
“你……长宁!你知道那心经、经……在哪里?你打探到了?好徒儿,好徒儿,快告诉为师!”
“师父,徒儿给您磕头……师父,此事千难万险,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须得秘密行事。请恕徒儿暂时不能明告师父,待事成之后,徒儿自当亲手奉上。请师父成全!”
“啊……长宁……长宁!求求你,别撇下师父,别丢下我一个人……长宁!长宁……啊啊啊……你好狠的心……好狠啊长宁……为师就算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长宁!”
女子睁开眼,心脏急促得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她一下坐起身,又立即摔倒,只觉全身冷汗淋漓,眼前一片红绿雾气,什么都看不分明。
旁边立即有人说道:“你醒了?”
女子蜷缩成一团,手腕一翻,一柄匕首现于手中。
“嘿嘿……”那人吃力地笑着,“我要害你,何必救……咳咳……救你……。”
女子听出那人声音里的诚意,手一松,放下了匕首。她喘息片刻,使劲揉揉眼睛,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发现自己身在船舱内,船身不时微微起伏。
船舱很小,宽不到一丈,长也不过两丈,被人用麻布掩住窗户和门。不过船篷顶也许是太久没有维修了,草棚千疮百孔,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就从孔洞里投射进来,照亮了舱内。光柱里无数尘埃起起伏伏,煞是好看。
舱内垫着厚厚的棉被,女子就躺在棉被里。四周一股子血腥味儿,还有说不出的恶心味道。那女子不敢深呼吸,用力撑起身体,向一旁看去,见对面坐着说话的,却是那个吐了自己一头一脸血的中年男人。
女子坐直了身,问道:“我们在哪儿?”
王遗风裂开嘴笑笑:“谁知道呢。我们……咳……”他立即闭嘴,把涌到嘴边的一口血咽了下去。
“我们逃出来了?”
“大概……是吧……”
“真是凶险……”女子摸到眼角的伤口,痛得一抖,低声道,“能逃出来,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命好……”王遗风说着又连连咳嗽。
“我的同伴呢?”
“嗯?”
“其实也算不得同伴。”女子解开发髻,把头发拢到脑后,用根绳简单的扎起来。
“你是说……明教那些人……押解你的人……”
“是啊,唉,”女子叹了口气,“这群傻子,偏要做这等送死之事。他们大概都死了吧。”
王遗风点了点头。
“你是谁?”女子问,“烧了整整一个码头,那么多人追杀,你可不是寻常人物。”
“哈哈,”王遗风笑,“我就爱烧着玩儿……我还烧了一座前朝的宅子,都是玩儿……”
“你受了重伤,”女子盯着他,眸子像猫儿一样收缩,“你中了毒!”
“嗯……咳咳……”王遗风坦然承认,问她,“你呢?”
女子歪着脑袋,盯着那些透进来的光柱,皱紧眉头沉思。王遗风以为她在想别的事,谁知片刻她说道:“我没中毒,也没受伤。”
“你怎么……知道?”王遗风每说一句话,都气喘得厉害。但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小得多的丫头,一脸严肃模样,好像比自己还年长,就觉得好笑。
“我知道,”女子说,“那些只是迷香一类的,让我虚弱,还不至于致命。”女子说着举起一只手,在眼前缓慢翻转。阳光照耀下,她的肌肤白得透明,温润如玉——王遗风眼睛眨了眨,奇怪,他记得这女子丹田若虚,空空****,为何她手臂上气势却很足的样子?
那女子仔细盯着手背上那些隐约浮现的青筋,片刻说道:“气脉行于阳溪穴与二里穴之间,渐断渐续,列缺穴与尺泽穴上气息不足,可能天府穴略有阻碍……嗯,还好,还好。”
王遗风心中突然一动,这姿势,这举动,似乎正是本门绝学《观风陵决》!他记得师父曾说过,气脉之运行,遍布全身。各脉络之间,息息相关,观其一脉,便能知周身之气脉运行。特别是王遗风天赋异禀,在遇到严纶之前,就常常能感受到人心的恶意,而刻意回避。在红尘派修行多年,终于将这能力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能透过皮肤见到气脉流动。
王遗风三十几岁,便武学大成,与人交手,能先于对方出手之前,判断其欲攻击之部位,反击时往往攻击到对方气息运行之枢,比之重重一拳造成的伤害还要严重得多。世人怪异,多以为他能读懂人心,看穿对手的意念,却不知他乃是看破了对方的气脉走向。
刚刚那女子抬起手来,王遗风就看到了她气血其实并不弱,反而远超过寻常之人,而且气息的强弱、阻碍之处,也与她自己说的一般无二。
这女子小小年纪,一本正经地举着手看,也能知道自己的气脉,旁人看来或许好笑,王遗风却内心剧震,惊诧莫名。
红尘派讲究一线单传,每一代都只有一人。当年严纶是把血眼龙王萧沙废去武功,逐出师门之后,才收了自己为徒弟。虽然严纶已归隐多年,但王遗风仍能够确定,除他之外,严纶再无任何传人。
萧沙破出师门之时,未能学到《观风陵决》,此人也绝不像他的徒弟。然而她这个举动……
王遗风道:“这算……咳咳……算什么看清楚?你最好找个大夫,好好……看看……”
女子收回手来,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王遗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女子干脆地说,“你呢?”
王遗风道:“你不告诉我,我……为何要……”他胸口的疼痛越来越难以抑制,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滚落,声音几不可闻。
女子却听得很清楚,道:“你伤势太重,没几天好活了,告诉了又能如何呢?算了,我也没兴致听你的。”
她逐渐恢复了体力,凑到门边,从缝隙里往外看。片刻,她低声道:“我们藏在芦苇**里,周围没人……这不是寻常的河道,大概是哪条河的支流。救我的那位姐姐呢?”
船身微微晃了一下,但直到老四从后舱钻进来,女子才骤然惊觉,不禁心中暗道:“好俊的轻功!”
老四蹲下,怔怔地看着王遗风。她头发乱糟糟的,昨晚被大火烧得卷曲,额前的碎发完全没有了。她的白玉面具满是炭灰,到处都是擦痕,嘴角破了,一道裂痕歪歪地延伸到下巴。
王遗风挤出一个笑容:“老四……你歪着嘴干……干吗……”
老四眨了眨眼睛,流下眼泪。她低声道:“谷主……老三……老三没有回来……”
王遗风一震,胸口顿时紧缩得无法呼吸。他慢慢歪倒,老四忙扶着他躺下,一边咬着牙道:“谷主,我得去找他……无论如何,我……我……我不能丢下他!”
王遗风说不出话,只挥了挥手,示意她去。
“谷主,这是一条隐蔽的支流,没什么人来,”老四道,“我带了些吃的,带了你的剑来。你们在这里待两天,我找到老三就回来,你相信我!”
女子瞧瞧她,又瞧瞧王遗风,露出一个冷笑。
王遗风终于缓过了气,疲惫的闭着眼睛,低声道:“老四,我……命不久矣……你去……你们四兄妹离开……恶人谷……走……走远些……”
“谷主,”老四抽泣着道:“你撑住。浩气盟的人封锁了周围的河道,你们千万别出去。我定会回来寻你的!你……撑住!”
王遗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再说话。
老四回头,见那女子一脸平淡地望着外面,说道:“你照顾好他,才有生机。你也应该知道,这些人都是冲你来的,出去就是送死,你好好想想吧!包袱里有些食物,你们在此等上两天,我便带人来了!”
“好,”女子郑重地一点头,“谢谢姐姐!我一定会在此等候的!”
老四不再耽搁,钻出船舱,霎时消失不见。
女子侧耳倾听,确信她已经走远了,这才沉下脸。她爬到王遗风身旁,从背后抽出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王遗风微微动了动。
“你那手下,真是笨蛋!”女子道,“这条支流又不是什么极隐蔽之所,我刚刚瞧见河中有渔夫做标志的竹竿,可见有许多人来往。浩气盟的人既然要大范围搜索,绝对会搜到这里来的。我必须走了,却没法带你走。你动弹不得,伤重难治,要不我一刀成全你?死了之后,我凿穿船舱,让你尸体沉入河里,免得受人羞辱。”
王遗风的胡须被鲜血凝得硬硬的,随着他点头,一点一点戳在女子手上。女子手上慢慢加力,忽见王遗风睁开眼,低声道:“我……不想死在无名之人……手上……”
“好,”女子道:“你记着罢,杀你之人叫做谢长宁!”
“长宁……长宁……长风啸无极,宁得出尘意……”王遗风咧嘴笑道:“多好的名字……我记住了。”
谢长宁见他全无惧色,笑得甚是开心,不觉有些迟疑。她把匕首提起又放下,在王遗风咽喉处比划了几次,临到末了,这一刀总是无法刺进去。她烦躁起来,见王遗风要死不死的样子,怒气冲冲地扯他的胡须,把他弄得重新睁开眼睛。
谢长宁道:“那位姐姐叫你谷主……你是什么谷主?我最后问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王……遗风……”
说完这句话,他脑袋一歪,嘴角一丝血流下,彻底晕厥过去。
“……完了,”谢长宁扔了匕首,一屁股坐在王遗风身旁。老半天,她搔搔乱蓬蓬的头发,喃喃道:“完蛋了!”
哗啦……哗……
呼……咕咚……咕咚……
什么声音呢?
王遗风疑惑地想。声音飘忽不定,时高时低,忽断忽续……他想要抓住一些清晰的人声,可是没有。很久很久……很久,他始终只听得见哗啦啦的声音,偶尔咕咚一声响……
他也想着睁开眼,可是眼皮似有万钧之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除了头部有些感觉外,脖子以下,身体像早已凭空消失,空空****的,无知无觉。
这是在哪里呢?
忽听咚咚咚咚,声音急促,从在耳边。王遗风脑袋底下振动得很厉害,倒把他震得清醒了些,终于勉强睁开眼睛。
首先看见的是草棚顶,仍然是无数的光柱射进来,不过倾斜了很多。他深深吸气,嗅觉也逐渐恢复,闻到一股清醒的河风味道。
他无法转动头部,只有眼睛能转动。往左侧看去,看到一柄长剑搁在身旁。船身左右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杂声,剑也跟着晃悠,剑鞘金色雷纹上的光流动不止——这不是自己留在府邸里的“幽阳逐影”么?
忽听咚咚之声又响起,船身再次跟着抖动起来,王遗风眼睛刚转到右侧,吓了一跳,只见谢长宁身穿一袭短衣,长袖扎在肩头,裤腿扎在膝盖,头发用一根筷子当簪子,斜斜搅在一侧,嘟着嘴巴,瞪圆了眼睛,正从船尾往船头跑。她那双纤细的赤脚就从王遗风脑袋边上踩过,差点踩到王遗风的头发。
嗤——谢长宁用匕首割破蒙在门上的布,用力撕扯,直到全部扯下来为止。她一边扯一边后退,一脚踩在王遗风耳朵上。王遗风生平第一次被人踩在脚下,当即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也不敢动。
谢长宁浑然不觉,以踩着王遗风耳朵的脚为支撑转过身,继续奋力割蒙在窗户上的布。王遗风只觉耳朵就快要离体而去,半边脑袋痛得要裂开。但若被人知道他王遗风被一个小丫头踩破了耳朵,这辈子令名皆毁,也不要活了,所以死也不动弹。
不过谢长宁践踏之下,痛楚顺着脖子往下,倒让他重新感受到了身体的存在。只觉稍一深呼吸,胸口仍疼痛难忍,而且似乎被紧紧包裹着。
谢长宁扯开这边窗户,跨过王遗风扯另一头的布。王遗风长出一口气,勉强抬起脑袋看,见胸前被人用布包扎妥当,手臂、肩头的一些伤口也都包好了。他隐约记得老四已不顾一切找老三去了,那这些定是谢长宁做的。
她不是要杀自己吗?为何……王遗风不知她的心思,只见她跳来跳去,忙着把船舱上所有的伪装扯掉。
船舱就这么小,王遗风躺在中间,占了大部分空间。谢长宁急切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于是王遗风不时被踩到手,踩到腿。有一次,谢长宁的脚直直向他面门踩来,王遗风赶忙拼命侧头,堪堪避过。
王遗风开始怒不可言,又不敢声张。憋着憋着,忽地扑哧一声笑出来。
谢长宁立即低头轻斥:“干什么?”
“没什么……”王遗风道,“谢谢你救我。”
“还不一定能救呢。”谢长宁将扯下的布堆在一起,对王遗风道:“你有银钱吗?”
王遗风摇摇头。他想到鞍前马后一直跟着自己的小童,此刻大概已经死了吧,不禁神色黯然。
“真阔绰,”谢长宁道,“我忘了您是大家门阀的老爷,出门自然是不能自己带钱的。瞧这衣服,抵得上我一年的花费,可惜破了。”
“要钱……做什么?”
“逃命啊,”谢长宁道,“不知道这世上最贵的就是命么?想要逃命,就得花钱,命越贵,就越花钱。”
“唉……”王遗风叹了口气。
“怎么,阔绰老爷突然生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感慨了?”
王遗风被她说破心事,闭上眼不理她。
“唉,”谢长宁也长叹一声,“真是一群笨蛋,要照我的法子,何至于此!老爷的手下姐姐也是笨蛋,把船蒙得跟贼人似的,没事也要被人怀疑了!所以说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家人。”
王遗风手指动了动,要是在几天之前,这会儿谢长宁已经撞破船舱飞出去了。但此刻却仅仅是动了动手指而已……他感到左侧身体沉重如石头,看来毒已经深入足太阳**经,整条经络尽失,有可能侵入督脉一袭……
“有水吗……”因为失血过多,王遗风觉得嗓子要烧起来了,低声道,“我要喝水……”
“是了哟,老爷。”谢长宁爬到船头,给他打来河水。她持着皮囊,囊口放在王遗风嘴边,却捏紧了囊颈不放,问他:“你真是王遗风?”
“当然,王某坐不更姓行不改名,”王遗风道,“你让我活着,只需送到浩气盟,少不了一千两的酬谢。”
“哈哈哈!”谢长宁大笑,“你还真看得起自己!我谢长宁此刻身价远超上万两,稀罕你这点钱?哼!不给你喝了!”说着把皮囊丢到一边。
王遗风勃然大怒,眼中几欲喷出火。谢长宁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她眼睛大得真是吓死人,头发被她全扎在脑后,额前一根碎发都没有,显得光溜溜的额头也大。其时世人多爱剃光眉毛,涂以赤眉、花眉、吊死眉等,谢长宁的眉毛却又长又多,配着她的大眼睛,感觉她身体一半以上的重量都在鼻子以上的部位。
谢长宁一直瞪得眼角酸痛,王遗风终于闭上眼侧过头,冷哼一声。她搔着脑袋道:“哪里去找点钱来?”
王遗风闭着眼睛不管她。突然,谢长宁的手摸到他胸前,用力压了压。王遗风疼得几乎不能呼吸,但他岂能被女子要挟,死死忍着不哼一声。谢长宁的手继续摸到他脖子,又往上摸到头发里。
谢长宁忽然欢呼一声,扯下王遗风扎头发的铜牛饰物,拿在手里掂了掂:“好东西!这种纹饰,应是汉魏之前的古董吧,遇到识货的,能卖大价钱呢!”
王遗风大惊:“这、这是亡母所赠,还给我!”
“现在要的是钱,没钱就没命,”谢长宁坦然道,“尊亡母在天之灵,自然也会赞同的,嘿嘿。”说着起身朝外走去。
“你……混账!”王遗风急得大叫,“我、我杀了你!我……”眼前骤然一黑,昏死过去。
一股暖暖的东西流到唇边……
王遗风嘴唇动了动……
是了,是水,是水!
王遗风还没睁开眼睛,嘴却是已经大张,一股股水灌入嘴巴。这不是普通的水,有些浓稠,有股肉羹味,没有盐。但对饥渴了一天一夜的王遗风来说,简直比天下间最稀罕的甘露还要甜美。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因为喝得急了,大声咳起嗽来。
“慢点,慢点,”谢长宁说道,“这可是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别呛着了……还喝吗?”
王遗风刚想矜持一下,谢长宁立即道:“那就不喝了。”
“还……”王遗风羞愤难耐,但咽喉已经干得说不出话,全身每一个部分都在拼命蠕动。
“来,多喝点,”谢长宁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温柔,“慢点,多得是呢……毕竟是你的钱呀。”
王遗风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谢长宁,谢长宁奇怪地道:“怎么了?”
“这是……”王遗风嘶哑着嗓子道,“你……你真的……”
“想来你母亲亦是奇女子呢,”谢长宁道,“知道你命里有此一劫,早早为你准备了这救命之物。现下她老人家在阴宅里,也一定欢喜吧。”
王遗风闭上眼睛,全身愤怒得几乎要爆炸。
谢长宁坐在旁边一边吃着,一边不住的胡噜着嘴:“这是上等的米熬出来的汤,我还好不容易才找了只鸡,和着一起煮呢。重伤的时候喝这个最好了,可惜时间太仓促……还要吗?不回答我就喝完了,哼。”
“求你一件事。”片刻,王遗风目光炯炯地盯着船顶。
“嗯?”
“杀了我,提我的头去见谢渊。”王遗风道,“你不是要钱么?便成全你。”
“你再说一次?”
“我说,”王遗风强行压下怒火,一字一句地道,“杀了我,提我的头去……”
“果然厉害呢!”谢长宁打断了他,“不愧是雪魔!”
“嗯?”
“这么一会儿,你元气就提升了不少,那个乡村大夫倒也没骗我。”谢长宁一拍巴掌,“这就好办了!”
“什么……”
“你胸前的伤,感觉如何了?”
王遗风一怔,这才感到胸前一片冰凉,疼痛感轻了许多。他抬头看,胸口被重新包扎过了,有股子药味。
“好贵的药呢,”谢长宁道,“十两银子!”
“谢……”王遗风突然想到那是自己亡母的饰物换的钱,下一个谢字生生吞下去。
谢长宁站起身,拉开舱门,金红色的夕阳立即照了进来,刺得王遗风的眼睛眯起。
谢长宁站在舱门望着天边如血一般的云彩,说道:“天可怜见,让我们捱到晚上,逃出去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逃?”伤重以来,王遗风一心求死,可是谢长宁淡淡的一句话,他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希望。
“浩气盟的人还在么?”王遗风道,“我们……怎么逃走?”
“浩气盟的人一定还在。”谢长宁道,“大船在码头沉没,搜索里面有没有尸体太简单了。你这样臭名昭著的老头子,死不见尸,那可是大事情呢。”
“……老三老四这么久没回来,恐怕也……”
谢长宁道:“你这么聪明的人,只是胸口受伤,怎么脑子也坏了?你那老三老四肯定跑路了,也只有你相信他们还会回来!”
王遗风心神激动,咳出一口血,低声道:“不……他们必不负我!”
“是没负你,”谢长宁冷笑,“没把你出首,这就算是对得起了。至于你的死活,唉,还是交给老天吧!”
王遗风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走吧!我王遗风的生死,也不需你来管!”
“别说了。”谢长宁冷冰冰地道,“我不爱听。等到天黑再说吧。”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王遗风暗暗运功,只觉丹田之气并未减弱,谢渊那一拳打中他身体之时,不知为何往回收了收,因此王遗风虽然胸口肋骨断裂,真正的内息却没怎么受伤。
但左肩……
一旦运气,还未到气户穴,刚过屋翳穴,王遗风就痛得几欲晕厥。毒顽固的盘踞在列缺穴、云门穴、气户穴与俞府穴之间,这里恰是督脉、足太阳**经、手少阴肺经相通之处。
王遗风修习红尘派正宗心法,凡三十年,不仅是任督二脉,奇经八脉间也早融汇通透。气沉于丹田,而周身无一处不与丹田相通,意念所至,气便澎湃喷涌而至。
天下内功修为,王遗风自命只能排进前十,然而说到内力运用纯乎一心之妙,他则完全有资格排入前三。所以“凝雪功”由他使出来,威力甚至超过当年严纶全盛时期。
然而放毒之人似乎竟然知道此事。此毒实际上是从背部风门穴进入,但立即横透身体,滞留在如今这个地方,恰是将王遗风左侧身子经络最重要关口堵住了一般。王遗风要让内息运行全身,这一个地方无论如何避不开,除非他彻底放弃左侧。可一旦放弃左侧经络运行,以王遗风之修为,实际上就等于放弃了全身经络。
王遗风想通此节,颓然放弃。只觉全身无一处不酸痛难忍,那是与谢渊大战之后,气息散于百骸之间,收不回来之故。
但他身体总算能动了。听不见什么声音,谢长宁也没有进来。王遗风艰难地侧过身体朝外看去,只见谢长宁坐在船边,身体靠在船舱上,两脚垂下,正呆呆地望着天空。
天顶上的颜色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一开始,天边像要烧起来,但接近天顶的地方却是蓝色。渐渐的,天幕倾斜,蓝色向着西边日落的方向慢慢流淌,而更深的、藏青的颜色开始爬上天顶。
太阳终于沉入远处的山脉之下,红云在消散,光芒加速褪去。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天幕垂落,四周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但……王遗风却仍然能看见谢长宁。也许是冷,也许是别的什么,谢长宁抱着双腿,把头埋进臂弯里。星光勾勒出她身形的轮廓,这个小小的女子寂然不动,只偶尔被夜风吹起一两缕长长的头发。
王遗风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气息会吹散这一切美好……他撑得久了,突然手臂失去知觉,一下摔倒。
王遗风只一瞬就重新抬起头,但谢长宁却已翻身蹲着,像只猫一样身体弓起,一手向前,一手摸在腰间——一定拔出了匕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亮光,照得王遗风一时不敢动弹。
“怎么?”
“我……”王遗风脑子转得飞快,“你不是说晚上就走么?我就想问问什么时候?”
“走?”谢长宁重新坐了回去,“往哪里走?你烧了成都府最重要的码头,连带大批贡品,江夏王最心爱的船。现在不止浩气盟在追你,官府也调动大批人马,不论陆路、水路,全面封锁。”
王遗风心中一动:“你……你去看过了,是不是?”
“当然。”
王遗风道:“那为何不趁机离开呢?以你的能力,可以毫无阻碍地离开。为什么还要回来陪我送死?”
谢长宁转过身去:“就不告诉你。总之,能不能逃脱,就看今晚了……嘘……好像来了!”
王遗风杀气一现,伸手抓住了身旁的“幽阳逐影”剑,心中打定主意,在此决死一战,也要让谢长宁逃出去……
却见谢长宁跳起身,点着了船头的油灯,举在手中上下挥舞。王遗风大惊,问道:“你做什么?快熄灭了灯,仔细箭射过来!”
谢长宁扑哧一笑:“雪魔出生大家门阀,但只知道江湖之事,富贵乡之事,哪里知道民间疾苦。看着吧,有时候救你命的,就是我们这些草民呢。”
“你……”
王遗风一颗心揪紧了,常年在血海中厮杀的本能让他背脊一阵阵发冷,恨不得冲出去一脚把这不要命的死丫头踢下船,然后灭了灯,让自己彻底隐藏在黑暗中。但现在却连动一动都艰难,要杀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岂不是打草惊蛇?
正在纠结之间,忽听远处传来一生吆喝,声音清越,拖得极长。王遗风听不懂这蜀中的话语,谢长宁却大声回应着,与那人一唱一和。
须臾,芦苇**里亮起来一盏灯,接着是两盏、三盏……星星点点的灯串成长长一条线,在幽暗中、在夜风里,晃晃悠悠直往这边而来。
谢长宁回过头,灯光照耀下,她的脸仿佛散发出一层金色的光芒。她对王遗风嫣然一笑,柔声道:“这,便是希望了。”
“师父,什么是风雪长宁?”
“风雪漫天,如何安宁?”严纶慢吞吞地道,“你想得真奇怪。”
“但徒儿昨日在书房,见到师父写的这四个字。旁边还有一首诗:长风啸无极,宁得出尘意。”王遗风道,“是以有此一问。”
“风雪……长宁?”严纶眯着眼,把这四个字念了几遍,才道:“遗风,你来说说,风雪如何长宁?”
“是。”正在煮茶的王遗风放下茶具,往后挪了半步,长坐,施礼。严纶默默点头,受他一礼。
是时,天清气朗,和风徐徐,正是暑气退散之季。阳光斜斜投下,廊下一排树影娑婆。窗外是刚刷白的墙,墙外是高十数丈的竹子。风吹得竹子低了头,窸窸窣窣的扫着墙上的琉璃瓦,也将朔长而怪异的影子透过窗户,投射在光亮的木板地上。
“风者,气也,天地使然也;雪者,阴柔也,日月变化使然也。”王遗风从容地道,“风雪者,气息之阴柔变化也。诚然,吾红尘派心法,以阴柔为表,以刚毅为骨,以含藏为本。是以无含藏不得长久,更无以宁静。内息或吐也,或转也,或收发也,皆不忘含藏本意,不丢不随,不往不忘也。师父,风雪长宁之意,便是含藏本意。”
说完了,王遗风躬身长拜下去,等待严纶赞同或者反对。
谁知过了半天,严纶并不说话。王遗风偷偷抬起头,只见严纶眯着眼睛,歪斜躺着,一手支着头,一手在腿上轻轻拍打,脑袋一点一点的,神态仿佛似在清月楼头,听歌姬清唱一般。
“师父?师父?”
王遗风叫了几声,严纶才睁开眼。使劲揉揉太阳穴,慢慢地坐了起来。
“师父毕竟老了……”王遗风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便道:“师父,弟子不打搅您了,请早些安歇。”
“嗯……”严纶含糊地咕噜了一声。
王遗风站起身,去替师父准备就寝之事。刚要走过严纶的身旁,严纶忽然道:“风雪长宁,真是你想的意思吗?”
王遗风一怔:“请师父指教。”
砰——
啪啦啦——
一阵乱响,王遗风撞破了玉石屏风,撞穿窗户,撞断了走廊窗户的木格,一直撞到院子那片茂密的竹林,才反弹落地。
他翻身跳起,却又立即跪倒,身体里气息翻滚,周身每一根毛孔都似要爆裂开来。他挣扎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口鲜血。看着血斑斑驳驳地洒在地面一层厚厚的竹叶上,王遗风心中惊骇莫名。
红尘派讲究以意御气,以文示武。严纶自教他以来,都是以演示为主,连与他对练都很少,更别说出如此重的手。
而且……王遗风回想起来,全身霎时出了一层冷汗——刚才严纶这一击,自己已经在最短时间,以最强的功力,做出了最大的反击,却仍像张纸一样被轻易击穿!
更恐怖的是,以王遗风现在的功力,自命已能清晰看见严纶的气息流动,然而他在出手之前,完全没有任何预兆!那一瞬间,他甚至感到师父老了,疲惫了,于是就松懈了一瞬……就在那一瞬,力量便排山倒海而来!
这……这是什么功夫?这又是什么力量?
“师……师父……”王遗风抹去嘴角的血,钻过院墙上的洞,爬回房间,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
严纶已然换了姿势,端坐在胡榻上,他的须发皆张,和衣袖一起被看不见的风往上吹起。他厉声喝道:“遗风!这便是风雪长宁!遗风!你知道什么是风雪长宁吗?”
“弟子……不知……”
“遗风!”严纶更加严厉地喝道,“这是我红尘派武功吗?遗风!回答为师!”
“这……”王遗风略一迟疑,咬牙道:“不是!”
“为何不是?”严纶的声音像雷鸣,像战鼓,在房间内滚滚翻动,震得王遗风耳朵嗡嗡作响,双手颤抖不停,几乎撑不住身体。
“回答我!”
“是……是!”王遗风用尽全身力气,死死顶着来自严纶那铺天盖地般的巨大压力,说道:“我红尘派武学,讲究修行心性,以己之静,破敌之动,招式搏杀,反是末流!适才师父那一招,固然刚猛不可守,迅疾不可退,然而终究是以力博力,以功压功,非我红尘武学之精髓也!”
“说得对!”严纶仍然在咆哮,不知为何,他变得更加愤怒,更加歇斯底里,往常那慈祥飘逸的神情全然不见,此刻在王遗风面前的仿佛是另一个人。
他并指作剑,猛地刺向王遗风。王遗风肩头剧痛,咬牙忍着,一动不动。
严纶一剑剑刺向他,喝道:“记住!这等武功,纵使再进百倍,也终究失去我红尘一流之精髓!以力博力,遗风!以力博力,乃是下层!以意博力,仅是中等而已!为师今日告诉你,我红尘一流之最高境界,乃是以势博天下!”
“以势……博天下?”王遗风被刺得发髻散落,额前流下鲜血,身体瑟瑟发抖,冷汗一颗颗往下滚,面前的地板已经湿了一大片。师从严纶十年来,他从未如今天这般发自内心的恐惧。既恐惧师父突然爆发的怒气,也恐惧他说的话。
师父向来都说,之所以本门谓之红尘派,乃是看破红尘,遁世而出,潇洒无拘,恣意来去之故。
然而,为什么师父要说以势博天下?而且是红尘一流之最高境界?这……岂非全然与出尘之说相反?
“你明白么?遗风?”渐渐的,严纶那滔天的怒火降下来了,他的须发、衣袖纷纷垂落。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遗风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立时全身一软,扑倒在地。房间里只听得见扑哧扑哧的喘息之声,师徒二人都在大口喘着粗气,好似刚刚恶战一场。
王遗风喘息了半天,重新撑起身体,郑重地磕头说道:“师父……弟子……不明白……”
“嗯。”严纶点点头,似乎并不奇怪他的回答。他撑着身后的柱头,慢慢站起身,转身出门。
“师父!”
“为师要走了。”严纶在门口站住,头也不回地道,“你心法已成,为师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什么?”王遗风惊得跳起,一路膝行到严纶背后,拼命磕头,哀求道:“师父!师父!弟子离学成差的何止千万里计!求师父不要抛下弟子,求师父!”
一只手摸到王遗风头顶,王遗风一惊。仅仅是透过手掌温柔的抚摸,他已深深感到了师父离开的决心。
“遗风,”严纶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你……说得对。你说的那些都对……你说含藏之意,唉,为师在你这个年纪时,悟的远不如你多。”
“师父……”
“然而……唉,然而……”严纶叹息着,犹豫着,因为极端的矛盾,他的手颤抖起来。王遗风不敢稍动,仔细听他说话,生怕漏了一个字。
“红尘一流,有着看不见的黑暗……”严纶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关隘……突破关隘所在,便是真正的大川大河,**,无法可阻,无法可挡……风雪长宁,遗风……风雪长宁,有人……做到了……”
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颤抖,仿佛因为恐惧,他的拳头也捏紧,全身骨骼咯咯作响。
王遗风也禁不住冷汗淋漓,偷偷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师父,你说谁?难道……难道风雪长宁,真是我红尘派武学?”
“不……”严纶缓步走开,似在回答王遗风,又似在喃喃自语:“风雪长宁?嘿……算什么红尘派武功?算什么红尘派武功?不过是末技而已,哈哈!不过是末技而已!”
哗啦……哗啦……
“喂……起来了。”
王遗风一下坐起身,全身顿时像要散架一般疼痛。他忍不住呻吟一声,双手死死抠着船板,腰板挺得笔直,不让自己摔倒。
“别死撑了,你这样一惊一乍的,早晚弄死自己。”
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仍然是那艘小船,挂在舱门的油灯晃**着,坐在船头的谢长宁大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老半天,王遗风才把痛楚压了下去。他转头看外面,天还没有亮,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几丈外,另一盏油灯在黑暗中摇晃,那是挂在这艘船前面的渔船。在更远的地方,油灯连成一条线。这支由二十几艘船组成的船队,趁着暮色深沉,已经驶了不知道多远。
“我们……到哪里了?”王遗风问。
谢长宁把身上的毯子裹紧,红着眼睛阴阳怪气道:“老爷,您睡好。黑灯瞎火的,奴婢不知道到哪里了呢。”
船身不住摇晃着,到处都发出嘎吱的声音。夜风穿过船舱,吹得王遗风精神一振。他感觉胸口不是那么疼了,当下慢慢蹭到舱门边,斜靠在舱门上。
这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漆黑的天幕仿佛直压到头顶,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云,油灯的光也微弱。不过王遗风还是隐隐看见了周遭高高的芦苇,由此猜测船队正穿行在一片望不到边的芦苇**里。
二十几艘渔船串在一起,前后的船都传来划桨的声音,这艘船处在中间,既不需要划桨,也不需要转舵。王遗风脑子一转,明白到这自然是谢长宁用银子买来的特权。
风中有股鱼腥味道,王遗风抽抽鼻子,说道:“我们究竟到哪里去?”
谢长宁道:“前方有一处关卡,浩气盟的人在驻守。”
王遗风道:“是么?趁着渔船混过去……若是混不过去,就杀过去!”
谢长宁叹了口气,把毯子裹得更紧。过了一会儿,她没头没脑地问:“你的毒是怎么搞的?”
“小人暗算。”
“什么?”谢长宁惊问。
“哼,”王遗风冷哼着重复,“小人暗算!”
“噗!哈哈哈,”谢长宁骤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哈哈哈!堂堂恶人谷谷主,让天下人惊骇莫名的雪魔王遗风,竟然会被小人暗算!哈哈哈!”
“这又何好笑?谁人不被暗算呢?”
“哈哈哈哈!”谢长宁笑得收不住口,“你想想啊……哈哈哈!若是浩气盟盟主谢渊说这句话,多么光明磊落!多么正义凛然!恐怕天下人都会流着泪,说他乃正人君子,才遭此陷害。换做是你说,就真真让人哭笑不得!喂,你是天下恶人的头呢!你是最大最大的恶人呢!说句小人暗算……哈哈哈!真是!你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脸不要了啊?”
王遗风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绿,绿了又紫,无数次想要暴跳起来,一拳把这死丫头打到燕京苦寒之地去。然而仔细想她的话,偏偏又无从辩驳!
是啊!自己不是恶人谷谷主么?想当年只身入恶人谷,凭一柄剑,一壶酒,血战三天三夜,手刃八十余人,杀得恶人谷里人人自危。无论使毒、暗器、陷阱、伏击、潜杀……任何世人能想到的恶毒招数,都被他一一击碎。直至恶人谷人人心服口服了,这才第一次有了谷主,才第一次将一千多恶贯满盈之人团结在自己身边。
那时的敏锐与执著,那时的力量与雄心,那时的豪情与壮志……王遗风想到这里,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感慨。
这是怎么了,真是老了?还是因为一切太过顺利,已经浑然忘了,自己身边究竟是一群怎样的人?
“嗯,是老了。”谢长宁说。
“你……”王遗风额头青筋暴起。
“嘘,”谢长宁忽然道:“篝火……关卡到了!”
王遗风抓紧了剑,谢长宁却道:“你能站起来吗?”
“什么?”
“现在我要你站起来,”谢长宁一字一句的道,“王遗风,我们能不能过这关,就看你能站起来不。谢渊知道你身受重伤,所以特别下令严查伤重者。我也明白你身体有多痛苦,但是现在,给我站起来。”
啪啪……咯咯咯……
一阵骨骼关节声响起,王遗风一寸一寸地把自己撑起来。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落下来,胸前包着的布渗出鲜血,他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问谢长宁:“然后怎样?”
谢长宁点点头,丢给他一件蓑衣,一顶竹帽:“穿上。”
她转身吹了个口哨,只听得前面有人回应,渔船一艘接一艘地停下,相互撞得咚咚作响。
谢长宁道:“你到船后去当舵手,不论什么情况,你都低着头别说话。”
王遗风痛得说不出话,扶着舱壁慢慢往后移。胸口的伤尚在其次,四肢百骸间那些因经络堵塞而回不去的气息左冲右突,才让他痛不欲生。幸好黑暗中谢长宁看不到自己的痛楚模样,王遗风走到船尾,扶着舵坐下。
船头响声不断,一些人来来回回,听得哗啦一声响,有人把大筐死鱼倒入舱内。王遗风乍闻到这腥臭,顿时呕吐出来。
哗啦、哗啦……死鱼不停被倒入,船舱很快就装满了。这些鱼不仅仅是普通的鱼腥臭,更像是死了很久,已经腐烂的鱼。王遗风臭的几欲晕厥,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但听不到谢长宁有任何叫苦的声音,他便死撑着——只要自己露出一点怯,谢长宁这毒舌的丫头非编成段子,到市井里到处传扬不可!
身后的船上也有人过来倾倒死鱼,王遗风听见一人说道:“真是怪人,花钱买这种死鱼。”
另一人道:“这鱼的价钱比活鱼还出得高呢,你还说什么废话?跟着走便是了。”
须臾,船舱里已满是死鱼。王遗风听见谢长宁又吹了几声口哨,于是船队继续向前。不久拐过一道弯,前面灯火通明,河道上停着几艘船,便是浩气盟设下的关卡了。
王遗风穿好蓑衣,戴好帽子,鞠楼着身体,扶着舵站好了。只听对面船上有人大声吆喝,命令船只停下。
一艘小船划近,船上站着几名浩气盟门人。船老大早得了谢长宁一大笔钱,点头哈腰地请官人高抬贵手。浩气盟的人并不买账,上船一一搜来。
搜到这艘船时,王遗风心中怦然乱跳,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和绝望。他随即想到,原来身体对自己竟如此重要,一旦衰弱,连心都跟着胆怯了……
那几人上了船,一身蓑衣、鬼鬼祟祟的谢长宁哗啦一下拉开舱门,顿时听见一阵呕吐之声。有人破口大骂:“这他妈什么鬼东西?臭死你大爷了!这他妈是死人么?”
“好教老爷知晓,此物唤作‘水肥’,”跟在后面的船老大赔笑道,“有养牡丹的,就爱用这个做肥。养出来的牡丹娇艳欲滴,每一片花瓣都耀眼呢。听说是大周则天皇帝当年传下的秘方。”
那几人被熏得头都晕了,其中一人用枪戳了戳,那层层叠叠的死鱼尸体的感觉又让他狂吐一阵。众人都不敢多待,匆匆绕过此船向后面搜去。
路过船尾时,领头的喝道:“等等。你,把头抬起来!”
王遗风刚抬起头,心口一阵绞痛,大声咳嗽。那领头的一枪刺来,王遗风装作浑然不觉。枪尖眼看就要刺到他胸口,骤然向上一挑,掀掉了他的帽子。
王遗风一跤坐倒,抱住了脑袋,差点滚下船去。小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领头的见他别说毫无功力了,看上去老朽得甚至跟船里的死鱼差不多,便皱紧眉头,一迭声地催促往前。
不多一会儿,渔船搜了个遍。小船驶回来时,尽量避开王遗风这一船。船老大往领头的手里塞了几锭银子,便回头招呼开船。
当船队慢慢驶离浩气盟的关卡,向南而行时,天渐渐翻白了。
直到拐过河湾,那片火光彻底消失不见,谢长宁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汗已经把衣服湿透了。双腿酸软得再也撑不住,她一屁股坐下,全身虚脱,冲鼻子的死鱼味似乎都闻不到了。
“哈……终于出来了……”谢长宁道:“喂,王家的大老爷,你还活着么?”
没有回答。
谢长宁纵身跳上船顶,疾步跑到船尾,见王遗风仍稳稳站着,一手扶舵。她松了口气。再看两眼,谢长宁忽然叫道:“不好!”
她纵到王遗风身边,但见他虽然站着,却垂着脑袋,七窍里再次流出血来,就这样站着晕死过去。
“你可真是……”良久,谢长宁低声道,“拼了命啊……”
眼前一片混沌……
痛……不可想象的痛……无法忍受的痛……
从四肢传来的痛楚,像是正在离开身体……那种痛楚前所未有,刻骨铭心……
无法可以控制……无法可以遏制……无法可以减轻……
在混沌与痛楚之间,身体向下沉沦……沉向漫无边际的黑暗……沉向永生永世无法解脱的阿鼻地狱……
…………
忽然,有个声音……仿佛有个声音响起……
“以中冲为要,逆入劳宫、大陵,辗转三次,提气过臂中、曲泽,至天泉乃返。以隐白为要,逆入太白、公孙,至商丘,辗转三次,提气过三阴交、地机、阴陵泉、血海,至冲门乃返……”
这……这不是红尘派的心法么……
不,不对……绝不是红尘派心法……师父说过,红尘派心法,讲究以内制外,以静制动,以丹田气海之力,至百骸末梢。是以丹田为内息唯一之所藏。然而这人所说,却是逆着手阙阴心包经、足太阴脾经,从枝节倒行,而且未有抵达丹田,甚至连这两条经络都未走完,便返回枝节。以中冲为要?那岂非本末倒置?
虽然痛楚,虽然混沌,王遗风心中却仍有一丝清明,知道此等练法,与本门心法完全相反。绝不可练、绝不可练!
王遗风定住心神,只想在死之时保持一点尊严……忽然身体剧烈动**,但自己早已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为何会动?
却是那人使劲摇晃着自己,急切道:“必以中冲、隐白为要,气息逆行!此保命之法,假以时日,乱串的内息终究能被你收回,然而此时必须听我的!快!”
没有用了……什么都没用了……
王遗风意识再次陷入浑浊,渐渐往下沉……下沉……
突然背后一震,一股内力从命门穴突入,仿佛一把刀刺了进来。这是人体任督二脉之中枢,王遗风痛得大叫一声,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只听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道:“你做不做?不照我说的做,我把你活剐了,挂在长安街头,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王遗风是如何屈辱受死的!”
王遗风暴喝一声,然而那人的内力死死顶在命门穴上,让他既动不得,更死不得,只能活生生受苦。他心中的狂怒早已超越一切理智,只想杀了此人杀了此人杀尽天下之人!
那人的声音像鬼魅一般,在他耳边萦绕:“以中冲为要,逆入劳宫、大陵,辗转三次……”
王遗风心智在极端的痛楚下,已经完全失去控制。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传入耳朵,一遍又一遍在脑海回响,不知不觉间,他的内息已经跟着那声音的指引,慢慢运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