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一切大圣神通已达,其名曰:尊者了本际、尊者正愿、尊者正语……”
听出来了,是《无量寿经》……
咚……咚咚……
鼓声又敲了一遍。寺院大和尚念经毕,现在是僧人和居士们齐声颂唱《楞严咒》:“稽首光明大佛顶,如来万行首楞严;开无相门圆寂宗,字字观照金刚定;瑜伽妙旨传心印,摩诃衍行总持王……”
朗朗诵读之声,随着冷清清的风徐徐传来,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清脆的磬声。王遗风从深深的沉睡中慢慢苏醒,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一股淡淡的香味进入肺里,仿佛沁入血脉之中,顺着奇经八脉蔓延开来,让王遗风说不出的惬意。这香味多么熟悉,不知几世几生之前,曾经无不熟悉的味道……
是了……王遗风眼皮突然一跳:这是槐花的香味!
王遗风睁开眼睛,打量周围,发现这是一间佛堂的禅修室,只方寸大小,仅容得一张榻,榻上一张几而已。墙上很高的地方才有一扇小窗,阳光斜着照进来,看样子已是酉时,难怪正在暮鼓诵经。
身体的僵硬感慢慢消退,王遗风坐了起来。他不知道是怎么到的这里,又在这里过了多久。他看身上,已被换了一身居士穿的灰麻衣,身上无任何饰物,头发披散下来。榻上放着自己的“幽阳逐影”剑,榻下还放着一双麻鞋。
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无数画面闪过,似乎有些声音,有些人,有些搏杀,火和水,瘦瘦小小的女子跑来跑去……但一个都抓不住。再想深一些,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痛。王遗风拍拍脑袋,把这些念头都抛开。
他试着摸了摸胸口,肋骨的伤已好了大半。再运气,气息在丹田内滚滚翻腾,一切如常……突然左边肩头又是一疼,气息在气户穴下的库房穴就遇阻,立即返回。
王遗风叹了口气,褪下左边衣裳,只见一根黑线绕过肩头,往下通过缺盆穴、气户穴、库房穴,已经快要抵达屋翳穴。再往下两寸,就是乳中穴——离心脏近,就离死不远了。
这种往经络深处渗透的毒,最是凶险——总不能将整个经络都割去。没有解药,绝难医治,对方下这个毒,是要自己死得凄惨难看呢。
反也是死,正也是死,何必揪心?王遗风哈哈一笑,下了榻,推门而出。
走出禅修室,走过长长的回廊。路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僧人们都在大殿诵经。王遗风从后院走到前殿,看见弥勒佛的样子,他满心不高兴,当即从侧门走出,继续往前院绕去。
这是一座简陋的寺庙,只有两进大殿,最后的药师佛殿只是一个小的厢房。两侧厢房更是简陋,泥墙草顶,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想想都觉得寒碜。王遗风回想起自己待的禅修室,是第二座殿堂旁的厢房,应该是方丈或监院之类的大和尚才能住的。
厢房后亦没有院墙,种了几排竹子,中间藤蔓缠绕,勉强算是隔开红尘俗世。王遗风信步过厢房,抬头看见竹林外几棵高大的槐树。他驻足观看片刻,那香味却再也没闻到,不禁扫兴地继续走到前院。
诵经已经完毕,僧人们退去,走过王遗风身边时,纷纷合十行礼。王遗风素来厌恶和尚,理也不理。
直到一名身披袈裟的大和尚对王遗风合十行礼,王遗风才马马虎虎回了一礼。
“施主气色恢复了不少,”大和尚长眉垂脸,面色慈祥,说道,“真是可喜可贺。”
“是么?”王遗风淡淡地道,“佛不言此娑婆世界。大和尚不好好参禅早日去西天极乐,看我气色好坏做甚?难道要学那些游走道士,给我看相批卦不成?”
“阿弥陀佛。”大和尚神色不变,“佛有万千慈悲之心,此生此世亦是看顾着呢。”
“嗯。”王遗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大和尚,“我到此几天了?”
“到今日正好七日。”
“送我来之人,捐了多少香油钱?”
“这……”大和尚合十低头,“三十两银子,十旦黍米,十斤香油。”
王遗风脑子里骤然闪过谢长宁的话:“想要逃命,就得花钱,命越贵,就越花钱。”难怪自己能在这里无惊无扰的养伤,这价钱不低啊。
王遗风摸摸胸口,点头道:“值这个钱。看来一时死不了了。”
“施主说笑了,”大和尚恭敬地说,“施主长寿之相呢。”
“佛祖教尔等要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王遗风哼道,“你看我一脸长寿相,是咒我不得早登极乐吗?”
“不敢!”
“那是咒我早死?”
大和尚苦笑道:“施主真真难杀贫僧了……”
王遗风见这和尚毫无机锋,只是混吃等死之辈,顿感索然无味,问道:“送我来……送香油钱来的人呢?”
“那位施主说是有事,需一个月后方能回转,让施主安心养伤。”
“那便是不会回来了。”王遗风略有些失望,对大和尚道:“禅房给我留着,回头我捐一座金身佛给寺里。”
“阿弥陀佛!施主真是有心。”大和尚赶紧行了一礼。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王遗风心不在焉地问。
大和尚道:“施主,此处乃是自贡城。”
“自贡?”王遗风全身骤然一紧,似凝固了一般,半晌,才喃喃地道:“自贡?是么……原来如此……命也,命也!”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捕捉到那若有若无的槐花香,却只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踱了一会步,见大和尚还赔笑跟着,便道:“这座寺与我有缘,回头……回头我捐钱重修大殿吧……”
大和尚大喜:“施主真是至善之人也!”忙躬身施礼。待得抬起头来,王遗风已经消失不见了。
王遗风背着手,一个人走在自贡街头。
脚下是从未穿过的简陋麻鞋,自贡的街道也太过崎岖不平,王遗风走得缓慢。风飕飕吹过巷道街口,他眼睛被吹得发痛,只好眯着眼慢慢踱步。
十年了。
整整十年。
王遗风已经从青年步入中年,青丝里冒出白发;从寂寂无闻到天下震慑,从翩然出世到嗜血红尘。十年,王遗风想,也许生命里再不会有这样狂乱而又精绝的十年了。
然而自贡仍未能完全从那场横祸里恢复过来。街上仍看得到烧焦的楼房,残砖碎瓦胡乱堆砌在街角,一些地方倒塌的房屋阻塞道路,竟至今未能疏通——或许其后的街道完全化为飞灰,疏通也毫无意义了。
只有部分城镇恢复功用,那是靠城北的北市,以前被称作北坎,是贫苦人聚居之处。一场大火烧得精光,又没有什么大户的宅院,新任县令大笔一挥,将地整片售卖。于是剩下的人纷纷在此建造房屋,重整街道,十年间遂成气候。自贡原先的老城,便继续残破下去。
王遗风已辨不出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忽见十几辆骡车,拉着竹子、纸张从面前走过。王遗风见它们驶入前面一排院落,便踱到院门前看。但见院子里全是一人来高的支架,之间用绳索相连。
绳索上挂满了天灯,有好看的鸳鸯灯、红萤灯、蜻蜓灯,有繁琐的牡丹灯、四君子灯,有朴素的方形灯、圆灯,但更多的是素净的莲花灯……不知有几百上千只。
“天灯吗?”王遗风喃喃地道,“是了……八月十五,便要到了……”
一些小工出门下货,有个老头见王遗风望着天灯出神,问道:“客官要一只么?本店乃是自贡最大的灯铺,做工您尽管放心。”
王遗风道:“这些……这么多天灯,放得完么?”
那老者露出一个说不出是笑是哭的表情,叹道:“看来客官是外地人,不知道我自贡十年前横遭惨祸,一夜之间,几乎城灭……您别说这点灯,再来十倍之多,也祭奠不了那么多亡魂呢……您要么?”
这个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风,天灯们一起摇晃起来。天灯们发出吁吁的声音,绳索们被拉得吱吱之叫,架子们则咯咯、咯咯的闹腾,仿佛无数魂灵一起旋转着、呐喊着、尖声笑着……
王遗风心中一惊,连着退了几步,全身如坠冰窟一般。他颤声道:“不……不要了……”不顾那老者奇怪的目光,转身飞也似走了。
他又走了好久,心中才渐渐镇定下来。眼见日已垂暮,天色渐暗,他信步走进一家酒楼,要了点酒菜。
坐在二楼,王遗风凭窗眺望。原先灯火通明的北城,现在已被暮色完全吞没,只有零星的几点灯光。桃香楼……他的视线跳跃着,搜寻着,终于看见靠近远县衙的位置,那条莺歌燕舞的街道,居然仍亮着灯火。
古往今来,天下万事,莫不以风月之事最为有钱,也难怪能恢复。王遗风苦笑一声,慢慢喝酒。酒味苦涩,又酸,真是好烂的酒。王遗风皱紧了眉头,刚要呵斥小二,忽的一凛。
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一名瞎子杵着竹竿走了上来。他褐衣百结,满身满脸长着恶疮,头发稀稀拉拉,眼睛白茫茫一片,只顾咧着嘴傻笑。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小二阻止。二楼只有王遗风一人,也无人闻讯。
那瞎子咄咄咄的走到王遗风面前,脏兮兮的手伸出来要钱。王遗风倒了碗酒,递到他手中。瞎子并不忙着喝,拿竹竿敲了敲桌子,嬉笑着唱:“竹龙又替水龙船,斗巧争奇色色鲜,笑煞城东王老爷,听人齐唱落离莲、嘿!落离莲!”
王遗风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行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谁听你唱莲花落?”
“瞎佬唱歌不好听,因为命苦到门庭;恁多梓叔看热闹,老板生意日日兴……”
“闭嘴!”王遗风恼了,“要讨饭滚一边去讨!”
“非专注于一物,不能尽化而为是物也。”瞎子收了歌,正色道,“吾现下是成都府丐帮子弟,负三袋,专司酒肆也。不唱莲花落,难道唱风月小调不成?”
王遗风吃了口菜,含混地道:“坐下说吧。”
瞎子愤然道:“丐帮弟子自有规矩,乞食不坐乃是原则!官人,你大难临头也!”
王遗风自顾自吃着。瞎子把酒喝了,说道:“七天之前,浩气盟昭告天下,恶人谷雪魔王遗风在成都府,被谢渊打入火海,化为灰烬。”
“嗯。”王遗风点头。
“恶人谷,”瞎子叹了口气,“必然已经大乱了。”
王遗风自顾自地吃着,喝了口酒,突然之间,觉得心情真是大好,似乎酒也变得好喝了许多。恶人谷那帮混账东西,乱成一团,必然死伤无数。好!相互捅刀子杀干净了最好!
“沈眠风呢?”王遗风道,“定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人吧!肖药儿年事已高,下个药跟乌龟似的慢。米丽古丽没有脑子,更不愿出头。郑曰松……”
他顿了一下。
“郑曰松并未回谷,”瞎子道,“至少五天之前还没有。四大刺客不知所终,你大概也能猜到。”
王遗风叹了口气:“失踪了最好。恶人谷迟早要化为焦土,早死早了。”
“怎么?”瞎子一怔道,“你不打算回去了?”
王遗风把手伸出来:“你来瞧瞧。”
瞎子把两根手指搭在王遗风脉络之上。片刻,他那双眼睛猛眨了两下,害得蒙在眼球上的白色伪装都落了下来。他瞪圆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王遗风。
“便是这样了。”王遗风收回手,“谷里的人,爱怎样折腾,我也管不了了。”
“这是……什么毒?”
王遗风摇摇头。
瞎子终于忘了现下是丐帮负三袋弟子身份,站直了腰,脸上神色一时三变。王遗风自顾自吃着酒菜,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片刻,瞎子伸出三根指头:“三天。吾必查出此毒。”
“查出又如何?”王遗风道,“能害我一次,便能害第二次。而我却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瞎子坦然答道:“吾也不知能如何,不过吾现下能做的只有这件事尔。”
“那便去吧,”王遗风一挥手,“烟,此事不要令任何人知道。”
“若非吾有千万耳目,岂能知之?”烟一拱手,“自贡现下是安全的。”
他转身走了两步,重又变成弓腰驼背的姿势,连眼球都不知啥时候又变成白的。他忽地反手一挥,两锭银子一前一后落在王遗风桌上。
“吾,天下事无不知晓也!”烟恨恨一跺脚,“连你吃饭不带银钱也知道。唉,真是荒唐!”说完咄咄咄的乱挥着竹竿,下楼去了。
王遗风脸色一红,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他掂了掂银子,脑子里再次闪过谢长宁的话:“怎么,老爷突然生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感慨了?”不禁苦笑。
当付钱时,王遗风用袖子稍稍遮住脸,平生第一次把找回的零碎银子收好,这才出了店。
王遗风辨明方向,朝桃香楼走去。越走近,他的心跳得就越快。他觉得自己真傻,浑浑噩噩,像个十来岁的少年。明明已过而立之年,偏偏管不住自己的脚,管不住自己的心,管不住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痛恨自己,怎的如此儿女之态?他忍不住敲打脑袋,又狠狠一拳打在胸口,差点再次打得咳血。他眼前金星乱闪,耳朵里嗡嗡作响,告诉自己:“罢了罢了!”
唉,便罢了吧!
唉,一切已然逝去,便罢了吧!
王遗风终于停下了脚步。抹一抹额头上的冷汗,王遗风一抬头,便看见三个硕大的字:“桃香楼。”
该死,怎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
曾令天下武林震慑的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就这样呆呆地站在桃香楼前出神。
楼前几名老鸨姑娘招呼着,见王遗风神形俊朗,颇有贵裔之气,一窝蜂跑过来,都道:“大爷,怎么这许久没来呀?”
“大爷面熟得紧,有相好的姑娘不成?”
“大爷,奴家今儿刚要**呢……”
王遗风刚要进去,脚抬起来,兜里散碎银钱一震,当即一翻袖子。那几名姑娘忽然觉得劲风刮面,纷纷捂住头脸,等到再睁开眼时,那人已消失不见了。
“人呢?真奇怪?”
“好俊朗的男子……唉……”
“好冷……咦?你衣服上怎么有雪花?”
“哎呀,真的!真见了鬼了!”
王遗风一口气跑到桃香楼后的小巷子里,喘了口气,觉得人生真是荒唐。仅仅在十天之前,他是一跺脚就能令武林惊恐、百门噤声之人,现在却为了躲几名卖身的姑娘,跑得飞快。他使劲揉揉太阳穴,心道:“自贡真不是我该待的地方。谁把我弄到这里的?谢长宁?她有何目的?”
一边想,一边走着。忽然,王遗风的眼睛被一扇窗户吸引,霎那间屏住呼吸,再也无法移动一步了。
小月……
王遗风盯着那扇窗。窗外的槐树已在大火中烧毁,此刻院子里长满了桂树,香气浓烈,熏得人醉意融融。
屋子里的灯,隐约把一个女人的身影印在窗户上。王遗风心脏狂跳,呼吸艰难,一动也不能动。忽然,另一个身影闯了进来,两个身影迅速抱在一起。
灯很快就熄灭了。
王遗风这个时候非常平静,平静得自己都惊异。啊,是了。这是另一个人而已,并不是小月。不是小月,又与我何干?
王遗风顺手折了墙头的一根树枝,继续沿着巷道走。一轮月亮刚好挂在巷道尽头。巷道残破,早年的青石早就变成泥泞,许多水洼映出月亮,于是巷道好像亮堂了许多。王遗风踩到一块水洼,水里的月亮就残碎成无数片。他抬起脚,月亮又迅速复原。
王遗风就那样一路走,一路踩着水洼。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头脑……出首自己的人,应知道自己还未死吧?
出首自己的人,一定不甘心吧?
王遗风脸色渐渐狰狞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王遗风上了自贡城楼。
真是该死,因为左侧经络不通,他走得气喘吁吁,第一次发现拖着个死人走路竟是如此沉重。
大唐承平一百多年,是自汉以来时间最久疆域最大的盛世,各地城备早就荒驰,特别是自贡这样的小陈镇,有几个衙役敲敲锣,收些税,欺负买菜老农就差不多了,哪里还有人守城?连城墙都是一番破败景象,杂草丛生,一半的城墙都塌了。
王遗风坐在城垛上喘气,俯瞰城下。城外一片滩涂,直到几里之外才是茂密的森林和漫长的山脉。雾气在滩涂上蔓延,森林里幽光点点。
月亮在森林上空缓缓移动,月光照在那死人脸色,映出一片霜色。
这是“凝雪功”将人的经络完全冻结,血脉不通,才造成这样特殊的颜色。寻常人自看不出来,但深悉“凝雪功”之人,一望便知。
此人在桃香楼喝花酒赊账,还打伤两位姑娘,自然活该被杀。王遗风将尸体倒吊起来,往下看了看,确定正对城门,明日必然有上百、上千人目睹。
消息一定会传出去的。今天不行,明天再来,杀一个不行,就凑一百。总有一天,自贡城楼上的尸体,会让那个人知道。
王遗风深吸一口气,又立即猛烈咳嗽。他捂着胸口,冷冷地看月亮慢慢往森林深处沉去。
天下或许已经忘了王遗风,但王遗风自己却没有忘。
谢渊哪怕杀了他全家,也毫无怨言。但是小人作祟,那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
夜风传来阵阵狼啸声音,王遗风觉得今天真是惬意。
这种惬意的感觉让王遗风当天晚上睡得非常踏实。
第二天,他起来得很晚,在寺庙里喝饱了稀粥,这才慢慢踱进城里。四处张望,似乎城里平静得有些异样啊?
死个人很平常,但是日日进出的城门上吊个死人,就不太正常。王遗风进了酒楼,随便要了壶酸酒,坐着听南来北往的人谈话。听到接近中午时分,仍然是家长里短,仿佛那具尸体从未出现过似的。
王遗风脸色沉了下来——毋庸置疑,有人在自己走后,偷偷把尸体弄走了!
是烟?王遗风摇摇头。烟不在,而且烟从来都只做探听消息之事,绝不节外生枝。
那么肯定是巡城衙役看见,生怕惹出事端,赶紧弄走的。王遗风由此喝了一天闷酒,喝得全身都似酸了,一直待到月上柳梢,才踱出酒楼。
不知不觉,王遗风又走到了桃香楼的后院。他已经告诉了自己一千次,不要回头,不要看。然而脑袋却根本无法控制的往左转去,看见了窗户上映着的那个人影。
王遗风叹了口气,靠在院墙上,等着灯火熄灭,就再去杀一个人。
窗上的人影垂着头,静静坐着。王遗风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她。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不知不觉,三个时辰过去,王遗风忽然一怔。只听远远的更夫打更声传来,竟已过了寅时。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他这才觉得全是僵硬,稍稍活动一下,抬头看,那人影居然还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王遗风低声道:“是么……你也不想我再杀人么?小月……我来见你,小月,我这就来见你……”说罢转身,失魂落魄地往城外走去。
王遗风转身刚走,那人影便有了动作。枯坐一晚、全身简直要痛得裂开,房间真正的主人、桃香楼当红姑娘小妍哆哆嗦嗦地道:“他……他走了……”
“嗯?”
“人……走了……”
谢长宁揉揉眼睛,从**爬起来,打着哈欠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嗯,你还真一直盯着呢,哈哈哈。打搅咯,走咯。”说着就要推开窗户跳出去。
“大侠……女仙!”被点了穴的小妍泪如泉涌,“求上仙饶命啊!”
“哦,差点忘了。”谢长宁并不回头,一只红菱突然从她手中射出,红菱前端系着一只铜铃,撞在小妍腰间天枢穴。小妍惨呼一声,滚翻在地,鼻涕口水一起涌出,放声大哭。
谢长宁纵身跳出桃香楼,猫着腰一路疾奔,在巷道尽头看见了王遗风的身影。
其时尚早,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一片昏沉,绝大多数的灯也早已熄灭。离开桃香楼灯火的范围,几乎就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只有在院墙低矮处,能看见东边城墙外,那一片火光。
那是自贡城外的盐井所在,大大小小上千口盐井,通宵达旦都在工作。这些盐井遍布三个山头,因此从上到下燃着篝火,终年不熄。天气晴朗的时候,四十里地之外的冠县都能看见。又因为盐井深入地下,采的是鬼蜮的东西,时人称之为阴火山。
王遗风提着个灯笼,走得大步流星。谢长宁在明教多年,专修潜心之术,当下施展出来,跟在他身后十丈左右,顺顺当当的一路走到东门。
还没到卯时,城门未开。王遗风熄了灯,翻过城楼,守城的兵早就睡死过去,哪里看得见他。
谢长宁跟着纵上城楼,刚要准备翻出去,忽然一怔。她借着城垛躲藏,往前偷偷跑了一段,再小心看下去。她在大光明殿的洞穴深处待了两年,早就能适应各种阴暗环境。凝目细看,果然见到王遗风站在城门下一处不显眼的地方,静静等着。
差点就着了这个老狐狸的道!谢长宁心中暗骂。
过了片刻,确信无人跟上,王遗风这才重新点了灯,迈步朝阴火山的方向走去。
走到通向阴火山的岔路口,王遗风却拐上相反的方向。不久走到城外那片滩涂,视线一下开阔起来。谢长宁忽见前面灯火灭了,当即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左侧是自贡城,现在陷入黑暗之中。右侧是阴火山,火光被一层层、一簇簇的树木遮挡,看不太分明,不过相比之下甚是明亮。中间这一片滩涂,就夹在两者之间。
左右两侧都是风声,山林里传来天井风车的嘎吱声,狼的呜呜声,夜鸟的扑棱声。前方传来河流汩汩的流水声,那是流经自贡的自井河。身后是连绵几里的芦苇丛,它们簇拥着东门。风吹芦苇,发出哗哗的声音。
夜风寒冷,但谢长宁却冷汗直冒。她听不到王遗风的声音,他仿佛凭空消失了。
这片滩涂是河谷和城市之间的缓冲,每年山洪暴发,大量的巨石被冲到此地堆砌,逐渐在河谷旁形成了一片乱石嶙峋的天然堤坝。一片片薄薄的雾气在滩涂上游走,谢长宁慢慢接近了堤坝,侧耳倾听着。
滩涂上零零星星地亮起鬼火,一闪即逝,谢长宁分明看见许多白森森的骨头。她想起听自贡人说过,这一带因地势低洼,洪水每年都冲来许多尸体,也无人收埋,任其腐烂成枯骨。久而久之,这里被称为鬼湾,无人敢接近。从城里通向阴火山的路上,专门修建了几座土地庙、河神宫,以魇镇之。
自贡人视此为禁地,王遗风不会无缘无故跑来的……谢长宁打起精神,慢慢搜寻。一直搜索到都要上阴火山了,仍是一无所获。谢长宁正自沮丧,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灯油味。
谢长宁抽抽鼻子,跟着这灯油味儿走。只听得水声渐渐变大,离河道非常近了。绕过一块巨石,黑暗中隐隐看见水波汹涌,从十几丈之外咆哮而过。这里地势较高,经河水千万年冲刷,全是坚硬的岩石。谢长宁爬到岩石顶上,忽地眼睛一亮,某个地方隐隐有光闪了一下。
谢长宁偷偷靠近,发现山壁的乱草丛中,有个不起眼的洞。洞口原本用一块岩石遮挡,但此刻被人移开了。
谢长宁心怦怦乱跳,往里看去,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她抽抽鼻子,洞里有股潮湿腐败的味道。但这样也掩盖不住浓重的灯油味,王遗风就在里面。
谢长宁不敢进去,甚至不敢在此久留。这里必然藏着王遗风的某个巨大秘密,那定然是谁撞见谁死,绝无例外。自己这种小姑娘,说不定当场打死了就扔在洞里。
谢长宁打了个寒战,小心地在旁边毫不起眼的一块岩石上做了个记号,便摸黑返回。
王遗风在禅房里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他神情恍惚,呆呆地坐了好久,直到大和尚亲自来问,他才出了门。
寺庙今日有打水落法会,一百多人在大殿里诵经膜拜,钟鼓磬声响不绝于耳。大和尚恭请王遗风参与,乃是想他多捐点香油钱,却不知王遗风现在拿得出手的只有二两散碎银子。王遗风一口气承诺重建三大殿,这才在大和尚的殷勤护送下走出山门。
真奇怪,一朝卸下恶人谷谷主身份,没有江湖恩怨缠身,王遗风觉得混身不自在。当初在其位时,整日想着要怎样摆脱恩怨,独自风花雪月,不问江湖故事。这才几天没有仇家找上门来厮杀,他就浑身难受,浑浑噩噩,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走入街市,顺着人流漫无目的走。走到一处酒楼,捡了间清静的包间,要了酒坐着独自斟饮。正百无聊赖间,忽听有人敲门。
王遗风没有说话。
一名女子探进脑袋,轻声道:“官人,要听小曲吗?”
王遗风不置可否地继续喝酒。那女子等了片刻,垂下黔首,低声道:“如此……告罪了……”
她进了门,反身关好,怯生生地走到王遗风面前,侧身深深行了一礼。
王遗风仔细打量她。她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容貌也许有几分姿色,然而因为画着极浓的妆彩,风尘味十足,显得艳俗。穿的衣服虽然颜色鲜艳,却是内裹麻衣,外面罩着质地简陋的纱衣,有些地方显然是缝补过的。
王遗风刚想让她出去,那女子察言观色,见他露出不耐的神情,飞快地斜着坐了,手中琵琶随意拨弄两下,问道:“官人想听什么曲?小女子曾在坐部伎三年,会得《长寿乐》、《龙池乐》,市井小曲也会得三十几支呢。”
高祖皇帝登极之后,享宴因隋旧制,用九部之乐,其后分为立、坐二部,总领皇家之乐。高宗以降,立、坐二部日益庞大,除了皇亲国戚之外,各显赫大臣、门阀也多请二部的乐伎入室奏乐取乐。
以至于民间歌姬,也常常妄称此二部之伎。瞧这女子模样,哪有资格进入二部?
王遗风想起成都府云漫流的风流韵味,心中不耐到了极点,但那女子瞪大了眼睛,额头的汗流下来,把妆都冲花了,还兀自强笑着。王遗风侧过头不看她,说道:“随便唱一曲小的吧。”
“是,多谢官人!”那女子连声谢了,坐直了身体,眼观鼻,鼻观心地静了片刻。
突然之间,铮铮两声,王遗风心中一震。那女子急速拨弄琴弦,声声如雨打蕉叶,如万马奔腾,更如玉珠落入金盘,又急又脆,催得人心跟着怦然跳动。须臾,琵琶声骤然一收,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干干净净。
王遗风不觉点了点头。
那女子始终垂着黔首,朱唇微启,和着变得轻柔的琵琶声,唱道:“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嗯!”王遗风下巴朝女子努了努,随即一怔,想起自己并不是坐在自己的府邸中,周围侍者成群,自有小童将封好的银子送上前……
“好……”王遗风手上别说前朝名家所书的折扇了,连把破扇都没有,只得咳嗽一声,“陈拾遗[1]的《春夜别友人》,确应今日之景。”
“谢官人,”女子一礼,“愿大人寿。”
按理此处该赐钱了,王遗风摸摸口袋里的散碎银子,真是拿不出手。正尴尬间,那女子却不以为意。她放下琵琶,从腰间取出云板,紧了紧弦,清了清嗓子,便要开口继续唱陈子昂的《春夜别友人之二》。
王遗风端着的酒都忘了喝,摒神静气,只听她啪啪拍了两下掌,幽幽唱道:“恶人谷主王遗风,新近却将小命丧。天下同道皆抚额,共庆太平永世享,永世享。”
王遗风慢慢地把酒喝了,顿了老半天,才道:“近来我一直在想。”
“官人请说。”女子深深行礼。
“真正踌躇难定,”王遗风叹道,“是继续听你的消息,以保住性命呢,还是干脆一掌拍了你,图个耳根清净?烟啊,你自己说,哪样好?”
烟娇羞地道:“奴婢不知。”
“有的时候啊,”王遗风道,“不……是根本我就不知道你究竟是男是女。你若是女的,我便饶了你,若是男人,我就送你进宫。”
烟的声音越发娇媚:“奴婢不敢欺瞒,奴婢真是女儿身。”
“哈哈哈……”王遗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厮真正可恶,哈哈……有趣,有趣!说吧,告诉我,还能在这乱七八糟的世上撑几天?”
烟低声道:“此毒……无解。”
“好!”王遗风赞道,“谁要敢用有解药的毒来害我,便是瞧不起我王遗风!此寮尚有良心,不欺我也!”
“此毒渗入经络,凡三十天,便至内府心肺之间,”烟平淡道,“发作时内府爆裂,气息逆行,中毒者往往自己撕破肚腹,任内脏流出,血尽而死。是为‘五行极乐散’。”
“好!”王遗风喝了口酒,再赞道,“如此死法,岂不痛快!”
烟站起身,默默行了一礼,就要出门。王遗风道:“不陪我喝两杯么?还有半个月就见不到了。”
“不了,”烟脸上一红,一副娇羞女儿态,“奴婢终究是恶人谷之人。若谷主身死,则奴婢必得忠心逢迎下一位谷主。况且谷主既身受重伤无法可治,按谷内规矩,便算是已经卸下谷主身份。奴婢与谷主并无甚交情,此酒还是不吃为好。”
“哈哈哈哈!”王遗风仰头大笑,“说得好!与我这将死之人交浅言深,岂非祸事?你去吧!”
“多谢谷主。”烟盈盈一拜,收起云板、琵琶,转身出门。她在门口顿了片刻,头也不回地说道:“浩气盟继续北上,大有围攻恶人谷之势。”
王遗风慢慢品着这句话,须臾,说道:“浩气盟当初在成都附近四面围堵,大肆搜索,不可能不知道我还活着。然而并不南下追踪,这恐怕是有意为之……你是这个意思吗?”
烟不接他的话头。
“明白了,”王遗风道,“你是想提醒我,出首我的人,很可能已经知道我的行踪。然而浩气盟与之达成协议,放弃追踪,让他前来杀我,以便仗着杀我之威,接掌恶人谷?”
“奴婢什么都没说。”
“哼,”王遗风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冷笑道,“不愧是谢渊,看似与我不共戴天,想的却是天下大势。既要了我的命,又让恶人谷不至分崩离析,那么浩气盟就可顺理成章的持续下去……出首之人,把我和恶人谷都卖了,好大的手笔呢!”
“奴婢告退,愿大人寿。”烟再施了一礼,退出房间,将门轻轻带上。
王遗风嘿嘿冷笑着,一坐又是几个时辰。直到月上半天,酒楼的小厮见他吃得少,坐得久,早就不耐烦了,故意在面前东扫西扫。王遗风觉得一巴掌拍死这种人,以后也就没脸在江湖上混了,当即丢了银钱拂袖走人。
没有可去之处,没有可杀之人,王遗风继续晕头晕脑的走着。等他蓦地惊觉,四处张望,却发现身旁的事物,依旧是桃香楼后熟悉的院墙。
他不禁摇头苦笑,一种莫名的伤感系上心头。这条路僻静、破烂,却是整个自贡城他最为熟悉的道路了。然而人已非,物也不是。两侧院墙重修过了,原本爬满墙面的藤蔓消失不见。院墙后那棵老槐树不见了,槐树旁那片郁郁葱葱的裟竹林也不见了。
连桃香楼,亦是事后重建,整个建筑比当年规模小了许多,格局大变。那间貌似文小月待过的房间,比过去矮了一尺来高。
王遗风仰头叹息,再不去看那扇窗户,迈步向前。
幸好还有风,还有云,还有月亮,仍是昔日的模样。月亮在小巷前方升起,风从耳畔划过,一团团被月光照亮了的云慢慢越过天穹……王遗风看着,走着,闻着,心情重新好了起来。
怎么办呢?
多凑几个人罢!
这一次,王遗风一直等到接近酉时,才在街上杀了两个翻墙越户的夜贼。杀了就后悔了,真重啊,偏偏离城楼又远。
王遗风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把两具尸体拖上城楼,累得坐在城垛上抹汗。真是活见鬼,一朝中毒受伤,怎么就突然像老了二十岁的样子?王遗风捶着僵硬的大腿,捏着酸痛的胳膊,第一次有了退隐江湖的念头……
退隐?唉,算了吧。
王遗风自己知自己事。他唯一的结局是死在刀剑之下,不是浩气盟的人,就是恶人谷的兄弟,二者必居其一。这是恶人谷谷主的命运,没有第二条路走。
退隐山野,终老泉林?那是懦夫行径,不是他王遗风要的死法!
王遗风把第一具尸体绑好,扔下去,再要绑第二具的时候,忽听有人说道:“你不累,我还累呢!扯上来!”
王遗风一怔,立即怒道:“是你!”
“是我。”谢长宁蹲在城垛上,猫一样的眼珠子盯着王遗风。夜风吹得她的头发乱飞,衣裙猎猎作响。有几次风特别大,王遗风生怕她突然被吹下去,可她却稳稳地蹲着,只是眼中的怒意越来越盛。
“那么前天是你干的了?”
谢长宁一只手垂下,手里的匕首在城垛上慢慢划动,发出咯咯的声音。
王遗风自顾自地绑着第二具尸体,说道:“这都是窜家入户的贼,死一千个也跟你没关系。”
“可你挂在这里,就跟我有关系了!”谢长宁的怒火几乎从眼睛里喷出来,“扯上来!”
“哈哈,”王遗风道:“这是我王遗风的恩怨,跟你更是无关。”
“我救了你,”谢长宁道,“难道天下闻名的雪魔,连报恩这两个字都不知道?”
“在那之前,我救了你。”王遗风道,“而且你救我的时候,我可没请你救。咱们算来算去,只能算两清。”他用力一抛,尸体垂落下去,砰的一声拉直了,在空中晃**,不时撞击着城墙。
“你当真不收回来?”谢长宁手中的匕首越转越快。
“笑话,”王遗风声音沉了下去,“我雪魔说话,几曾改过?便是天王老子来,也只能取我性命,改不了我定的事!”
谢长宁跳下城垛,霎那间杀气扑面而来。王遗风纹丝不动,脚下方砖则“啪啪”两声响,破了两块。
谢长宁伸出手:“好,还来。”
“什么?”
“三十两银子,十旦黍米,十斤香油。”
“嗯?”王遗风一怔,“什么?”
“三十两银子,十旦黍米,十斤香油。”谢长宁掰着指头给他算,“十旦黍米,按现在的市价得十五两三钱,咱们江湖儿女,那些零头抹掉算了。十斤香油,是‘德亨’香油,两百年老字号,你去问问,自贡人没有不知道的,算作二十二两银子……”
“等……等等!”王遗风忍不住打断她,“这不是我的钱么?你卖了我母亲大人的遗物所留……”
“你想得美!”谢长宁鼻子一翘,“那东西只卖了四十四两,给你买伤药,煲救命的粥,这就去了十二两了——十两是药钱,二两是粥和鸡的钱。二十二两给了船老大,一路跟着出关口。还有水肥,啧啧,据说是越臭越值钱,这里又是十五两……十二两加二十二两,再加十五两……这就四十九两,我还倒贴了五两呢!”
“你……那可是周代物件!怎么就、就卖了四十几两?”王遗风扶着城垛,觉得脑子一片眩晕,差点站不稳摔下去。
“嗯,东西是好东西,”谢长宁道,“可也得看卖给谁啊!你说那时候让我进成都府去卖,一千两银子都有人收!我敢吗?荒郊野外的打鱼人家,肯出四十几两,已经谢天谢地了!老爷!”
王遗风退后一步,嘴唇哆嗦着,没有再说。
谢长宁继续说道:“从成都府出发,水路没法直接到自贡。咱们在吴县弃舟登岸,你又挺尸不动。好,雇车十两,偏偏中途轮子坏了一个,车夫嚷着要咱们赔。那时不能惊动官府,我咬牙赔了三两二。这是我江湖经验不足,吃了个暗亏,就不算在内吧。到了自贡,进城收了七钱的税,因自贡产盐,另外收了一两三的井税,这就是十二两了。然后是送到庙里的……”
“别说了!”王遗风打断了她,“你跟我算这些钱做什么?”
“是啊,说这些做什么呢?”谢长宁长叹一声,眨眨眼睛,隐隐有泪光浮现。她低声道:“左右我是个弱小女子,打也打不过你,江湖地位也不知道差了几千几万里。你要我死,比踩死蚂蚁还容易。我当了父亲留给我的簪子,我当了师父留下给我唯一的玉珏,有什么用?我无父无母,无师无友,做这些无谓的事,又有什么用?唉……当初你何必救我?让我那时候便死了,岂非免受这许多折腾?”
谢长宁说完,慢慢转身要走。
王遗风被她忽而要强忽而示弱弄得莫名其妙,道:“等一下……你阻止我,是为什么?”
谢长宁抬头看看天,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了,便道:“算了,无所谓了。你雪魔是大豪杰也好,大魔头也好,管我这要死的小丫头做什么?咱们就此别过,那些钱啊什么的,别放在心上……”
她刚要再走,眼前蓦地一黑,王遗风已站在面前。谢长宁被他突然爆发出的气势惊得连退两步,那一瞬间,心中只想:“他要动手,我便死定了!”
却听王遗风道:“你说清楚,为何我将这两具尸体挂在城楼,就是要了你的命。不说明白,休想离开,我王遗风见不得女人故作姿态!”
谢长宁脸一红,立即垂头隐去。她轻声道:“你知我为何把你弄到自贡来?”
王遗风摇头。
“还不是你种下的因,”谢长宁道,“自打十年前,雪魔一夜屠尽自贡,这里几乎成了一座死城。据说最荒凉时,城里都能见到老虎成群结队觅食的情景。你瞧这些房子,都是这两三年才建起来的。要不是还有盐井这项买卖,只怕自贡城早就被放弃了!从那时起,自贡便成为江湖人心中的禁忌之地,无论正邪两道,都不愿与此沾边。你这两天在自贡闲逛,见到几个江湖中人了?”
王遗风没有料到,这十年自贡竟是如此模样,心中大是感慨。他低声道:“连个丐帮子弟都看不见。”
“是不是?”谢长宁道:“我一个弱女子,怎可能带着你到处乱跑?再说,以你雪魔的名头,天下之大,到哪里会没人认出你?嘿嘿,照理,天下间最忌恨你的,应该是自贡人,可惜当初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谁还认得你?所以这里便是最安全之处了!”
王遗风想起烟也曾说过,自贡是安全的,不禁点头。但他又问:“与你生死又有何干?”
“你忘了,我是谁?”谢长宁昂起头,直视王遗风的眼睛。她全身都笼在黑衣里,便越发显得伸长的脖子白得发亮。
“你是……”王遗风一下明白过来:“大光明殿的秘密,真在你身上?”
谢长宁道:“哼,不怕跟你明说,这世上知道大光明殿入口,和里面通道秘密的人,就只剩我了!”
王遗风点头:“所以,自贡对你来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不,你选择这个地方,不仅仅是躲藏吧?难道你想在这里待一辈子不成?”
谢长宁道:“是啊。大光明殿内机关众多,到处设伏,道路四通八达,蜘网密布。我得花时间把它们一一解开才行。”
王遗风奇道:“解开?”
“你要听我长篇大论地给你解释?”谢长宁道:“我们要再说下去,天就亮了。只要有一个人看到尸体悬挂在城头,明天开始,你我就要准备各自跑路了。”
王遗风略一沉吟,道:“好,我答应你,暂且不做任何事。一切等你离开自贡……不过也许不用等那么久,我就已经死了。”
谢长宁嘴唇动了动,把要说出来的话又吞了进去。当下两人将尸体扯上来,王遗风还想拖走,只听城楼下咣咣咣几声锣响,巡城司的人已经走到城门口了。看看远方,天幕像被谁拉开,正迅速明亮起来。
谢长宁忙道:“放这儿就行了!这些官老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对会偷偷埋了,不会声张的。快走吧!”
说着她转身就往东面城墙跑。跑了几步,回头见王遗风也跟着,不禁道:“你跟着我干吗?”
王遗风一怔,自己也说不上为啥。
“我要去吃饭啦!”谢长宁一个劲摇手:“快回去,赶紧回去,庙里早上还有粥呢,你这穷困潦倒的样子,难道还真的出去打劫不成?”
王遗风脸上怒意一闪,谢长宁哈哈大笑,飞也似跑到城墙边,双手往后一背,双腿并直,像支离弦之箭一般朝下方射去。王遗风无可奈何地走到城墙边,见她在地上连滚了几圈,跳起来朝自己挥了挥手,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
谢长宁可没工夫吃饭。她藏身在城楼下的柳树里,见王遗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才小心翼翼地沿着城墙根继续往东跑。眼见东门在即,她离开墙角,趁着天还未真正亮起来时,朝城外的滩涂跑去。
她沿着昨天的路走,一路小心地辨识自己留下的记号。此刻正是昼夜交替之时,从阴火山的方向下来一对对骡车,把一车车的盐运送下来。
车上坐着疲惫不堪的盐工,他们其中一些人注意到了这个孤独的身影,但隔得太远,谢长宁行动又快,嗖的钻入岩石堆里不见了。见到的人哆嗦了一下,以为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经。
跑过了天然河堤,跑上阴火山。这是阴火山向河的一面,此刻天色越来越亮,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脉露出头来,所以看得更加清晰。黑褐色的河水奔腾汹涌,在十几丈之外涌过。对面也是一面陡峭的山壁,高几十丈。河水仿佛是把山整个从中间纵向劈开,形成了这片深深的河谷。
谢长宁走上一块光秃秃的巨大岩石。这块岩石长二十几丈,宽只有两丈。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边就是河谷。河水在两丈之下咆哮着,不时有浪花溅上来。
挡在洞口的岩石非常隐蔽,不仔细看,很容易就把它跟山壁混为一谈。幸亏谢长宁做了记号,她搬开岩石,燃起一支火燎子,一手扣着匕首,猫腰走了进去。
洞内很狭窄,异常潮湿,谢长宁真害怕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一具腐尸。走了十几丈,道路忽然转折往下,既而又是一条直直的通道。谢长宁算这距离,似乎走到了河流的下方。
这洞穴看上去应是天然形成,不过某些地方也有人工开凿的痕迹,特别是转弯处,看得出原本很小的地方,被人为扩宽。谢长宁抚摸着洞壁上的一条条开凿痕迹,非常光滑,那么这地方至少有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历史,绝不会是王遗风弄的。
路越来越崎岖,也越来越湿滑。谢长宁穿着木屐实在难走,干脆脱了鞋,赤着脚走。
又走了一段,通道持续向下,谢长宁估计至少比河面深几十丈,甚至过了河谷,到了对面峭壁之内。火燎呼啦啦的晃动着,有风从前方吹来。谢长宁走得越发小心。绕过了一块岩石,眼前忽然一宽,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大厅。
这间大厅至少有三十丈方圆,高也有二十几丈,却并不黑暗——洞顶上方有个洞,一根粗大的光柱从洞口投射进来,照亮了整个大厅。
这个洞应该就在河道附近,千万年冲刷之下,整个大厅所有的岩石都光滑无比,被光柱照到的地方,无不散发出一层金色的光芒。大厅底步是一条暗河,水流湍急,从一头的阴河里流出,冲入大厅另一头的洞穴。水声震天,也许流下去的地方是个瀑布。
大厅中央有五根石柱,粗细不同,有的弯弯曲曲,有的直如松柏,从底部一直延伸到洞顶。从洞顶射进来的光被这些石柱扰乱,河水波光粼粼,又从下方把这些石柱照亮,美得不似人间。
谢长宁被这一幕奇景惊呆了,火燎子烧到手,她才哎哟一声扔掉。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朝大厅中央走去,一路看着,摸着。其实大厅整个地面都是水,只刚刚漫过脚背。水从地底深处流出,冷得似冰。谢长宁的双脚刚一触到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这景象太过神奇美妙,她渐渐忘了冷,淌着水走到一根石柱旁。仰头看顶上的洞口,那洞口经过水的冲刷,变得浑圆,从底部看上去真像一口井眼。
唉……
“谁!”
谢长宁蓦地转身,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仿佛女子的叹息之声……
身后什么都没有。
谢长宁全身的寒毛一根接一根地竖立起来,背脊一阵阵发冷。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从未有过。有人似乎在盯着自己,却又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呼……
“谁啊!”
谢长宁大叫一声,回头看去,仍是没有任何动静。“谁啊……啊……啊……”
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良久方息……
尽管全身冰冷,谢长宁头上的汗却一颗颗往下滴落,皮肤上爆出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哪怕在成都府外的码头,船舱崩裂,就要将她活活掩埋在火海里时,她也没有如此胆战心惊。
渐渐地,周围的洞壁清晰起来。谢长宁看见在接近洞壁中间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洞口。一缕若有若无的白气从洞口冒出,像水一样垂落下来。
谢长宁陡然恶向胆边生,抽出匕首叼在嘴里,一口气跑到洞壁,朝那小小的洞口爬去。她发现洞壁上有些浅浅的坑,有人凿出来攀爬所用。她不费什么力气就爬入洞中。
刚进洞,谢长宁又打了个哆嗦,这次不是恐惧,而是真的冷。整个洞里都有一股冷冰冰的白气,从洞的深处慢慢流淌而来。难怪那白气象水一样落下去呢。
谢长宁耳朵里咕咚咕咚地响,那是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她咬着牙,压抑着内心难以描述的恐惧感,向着洞的深处走去。
这条通道的洞壁干燥,看样子从未有水漫上来。谢长宁走着走着,忽的一惊,只觉脚下踩着细细一层沙。沙粒粗糙,弄得脚趾痒痒麻麻的。
她蹲下来用手抚摸,觉得不太像沙。她忽地灵光一闪,用舌头舔了舔,果然一股苦咸味道。
这是盐!是盐井打上来,未经过任何洗涤、暴晒的粗盐!
整个洞穴的地面都铺满了粗盐,难怪这洞窟如此干燥,除了那流淌出来的冷冷的气息,其余地方完全没有水的痕迹。
因为粗盐的缘故,这里连虫子都看不到一只,没有任何野兽的异味。
谢长宁脑子完全懵了,不知道王遗风究竟在里面隐藏了什么秘密。她鼓起最后的勇气,点燃一支火燎,踮着脚尖,一点一点往洞深处蹭去。
接近了……近了!谢长宁低头钻过一个小洞,跨入一间小小的洞穴。
洞穴里仍是铺满了粗盐,空气干燥,让谢长宁嗓子里难受得紧。这里更加寒冷,谢长宁张口哈气,竟然哈出白霜。
洞的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石台,石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谢长宁此刻已经快要魂不附体,强忍着恐惧,把火燎慢慢往前伸。
火光终于照亮了那事物。
两块万年玄冰。
白色的气息就从玄冰这里产生,滚滚往外翻腾。但两块玄冰并不是石台上唯一东西,它们只是在保护其后那事物。
谢长宁伸长脖子只看了一眼,顿时魂飞魄散,往后一跳,脑袋重重撞上洞壁。她撞得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鼻涕眼泪一起下来,火燎也不知道丢哪里去。她捂着后脑撞出的巨大的包,夺路而逃。一边狂奔,一边在心中狂喊:“疯子!疯子!王遗风这个臭不要脸的老疯子啊啊啊!”
[1]陈子昂(约659~约700),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县)人,字伯玉。唐代诗人,初唐诗文革新人物之一。因曾任右拾遗,后世称陈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