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级武侠网游“剑网3”官方小说(全8册)

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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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畜生……还我女儿……还我……”老者奋起最后的力气,往前爬着,要把刀子插入王遗风身体。刀子离王遗风只有一尺来远,他的身体一顿,就那样咧着嘴,眼眶崩裂,身体前倾着,僵硬不动了。

谢长宁尖叫道:“你这个混蛋!混蛋!”往前一扑,一头狠狠撞在王遗风后背。两个人都提不起气来,一起歪倒在地。

王遗风道:“我有说错么?我记得他,便提醒他,我有错么?”

“他……”谢长宁怒喊道,“他明明那么痛苦地想忘了你,你却故意……故意让他……活活气死!”

王遗风仰头躺着,嘿嘿嘿地笑,说道:“死了,岂不是好?也许十年前他就已经死了。全家都化为飞灰,什么都烧干净了……一个人,那么艰难地苟活着,有什么意思?”

“你……”谢长宁撑起身体,见王遗风脸上真的没有一丝悔意,仍然笑得那么开心,只觉得浑身冰冷。她低声道:“你……真的那么痛苦吗?”

“痛苦?哈哈哈!”王遗风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你也疯了?哈哈哈!你瞧我这是痛苦的样子?”

谢长宁道:“明明不是你的错,你却要全部揽在身上。非如此,不能让天下人痛恨你,非如此痛恨,不能让你自己的痛苦减轻一分……你是让天下人逼着你奔跑,否则,你恐怕连一步也走不了了……”

“一派胡言!”王遗风也慢慢坐起来。他见那老者尸体仍然僵在面前,顺手一推,将尸体推倒,对谢长宁道:“我告诉你,小丫头,这个世界上只有死才是真实的,只有恶才是真实的!只有懂得这个道理,你才算勉强悟到了一半的人生!”

“逼死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就是这道理吗?堂堂恶人谷谷主,就以此为乐?”

“这世上没有一个无辜的人,”王遗风坦然道,“再说,若人能轮回再生,无论生或死,有何区别?若人不能轮回,生与死更是渺渺兮不知所谓,哈哈,哈哈哈!”

谢长宁不再跟他说话。等到气息调整过来,她去屋里扯了一床被子,给那老者盖上。然后,她重新坐回凳子,拿起小刀,继续削竹子。

王遗风也不走,坐在水缸上等着。

这一次,她花了足有一个时辰,才造好两只天灯。看看太阳渐渐西沉了,谢长宁抹了抹汗,问王遗风:“你饿了么?”

王遗风一怔:“没有。”

“那陪我走。”

谢长宁的声音里既无愤怒,亦无悲哀,甚至连疲惫都没有。王遗风被她平淡的神情震住,不声不响地提起两只天灯,跟在她身后。

叩叩、叩叩……

谢长宁的木屐踩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叩叩作响。平时她走路,均悄然无声,像猫一样。此刻不知是累了,还是别的原因,她卸去了所有功力,拖着沉重的步子走着。

石阶穿过衰败的院落,绕过枯萎的大树,从一簇簇、一丛丛的低矮的灌木中通过,一直通向河边。夕阳从河对岸山坳里投射过来,谢长宁和王遗风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斜坡上晃晃悠悠。

王遗风在谢长宁身后走,看她云鬓松散,一缕缕的头发垂落下来,和着她步摇晃**,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头顶。看她薄纱垂落在腰间,露出又长又白的一段颈项。颈项上已满是汗珠,头发湿了,紧紧贴在她如润玉一般的肌肤上。

因为道路越来越陡峭,谢长宁侧过了身体,一步一步往下蹭。现在王遗风看见了她饱满的耳垂,因走得急而红润的脸颊,小鼻子上满是汗珠,她微微张口出气……

夕阳在她身上洒下一层金辉,这个小女子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挽着纱衣,沉默的向下、向着河边走去。忽然,一颗金色的水滴随着她睫毛的颤动,飞落下来,落入草丛之中,瞬间消失不见。跟着又是一颗。

她在哭……

王遗风一下停住了脚步。

谢长宁走了几步,回头看他。

“走啊。”她泪水盈盈,眉头微微敛起,嘴唇紧咬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她的目光因为沾满了眼眶里的泪水,变得无比柔弱。她的睫毛颤抖着,双唇颤抖着,整个人都在颤抖。但她虽然在王遗风面前凄然落泪,王遗风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退缩,或是胆怯,反而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坦然地哭,却不是认输。

王遗风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却知道这个小女子……这个小女子……妈的这个小女子真够坚韧啊……

王遗风道:“走、走啊。”

谢长宁眼泪都不拭一下,转身继续走。越往河边,越是偏僻。自贡人都在北城门外祭祀放灯,谁也不会来到这片死尸遍地的滩涂,风里不时带来腐败的气味。

王遗风看了看阴火山,看了看那块岩石所在的位置。不过谢长宁却带着他远离阴火山,接近城墙的地方。他们上了那段天然堤坝,堤坝下河水汹涌奔流而过,发出轰轰的声音。

谢长宁走到最靠近河水的地方,找了块略平坦之处,示意王遗风放下天灯。她拿出一对烛,点燃了,插入岩石缝里。

谢长宁站直了身,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念道:“愿魂如大河水,一去不复返。愿魄如琉璃灯,升入极乐天。”

她轻声念着,一遍又一遍。不时有浪花扑上岩石,哗啦一下撞得粉碎,细碎的水珠飞散着,沾湿了她的裙角。河风呼啦啦的响着,吹得她的衣衫翻飞,猎猎作响。她的头发被吹乱了,时而千丝万缕的缠绕在她脸前,时而一股脑地向上升腾,时而又纷纷压下。她的发髻由此散乱,叮当一声,金步摇落了下来。

但谢长宁不为所动,始终紧闭双眼,轻柔的、却坚定的念着:“愿魂如大河水,一去不复返。愿魄如琉璃灯,升入极乐天……”

突然之间,王遗风的心怦然一跳。这个小女子……这个小女子的所作所为,几乎全与自己惯常的行为背道而驰,然而此时此刻,竟没有一丝讨厌的感觉,反而……觉得那样平静自然……

呼——河风骤然一紧,吹得香烛就要熄灭。王遗风吓了一跳,赶紧上前用袖口遮住风。等到风势过去了,他才一怔,自觉这样子太不正常。

他迅速站起身,却仍然待在原地,于是风纷纷扑打在他脸上,放过了他脚下香烛那一缕微弱的火苗。

谢长宁念了一刻有余,待得蜡烛已燃尽熄灭了,才睁开眼。她眼睛仍有些红红的,也不管头发散乱,问王遗风:“你说,咱们先送谁好?”

“送谁?”王遗风一脸茫然。

“这是刚才那位老爷爷,”谢长宁一指左边的天灯,“他因你而死,咱们岂不是该送送他?”

若是以前,王遗风已经仰头大笑,拂袖而去。但此刻他却笑不出来,似乎有些怕再看见谢长宁那倔强的泪水……他迟疑地道:“那这个呢?”

“这个,是文小月。”

王遗风浑身一震,死死盯着谢长宁。谢长宁坦然与他对视,说道:“那咱们先把她放一放,反正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的魂魄离开了没有……先来送送老爷爷吧。”

她拿起天灯,道:“帮我点火啊。快点啦!”

王遗风后退一步:“你自己不行么?”

“我拿着怎么点?”

王遗风道:“那……那我拿着,你来点。”

谢长宁嗔道:“凭的啰嗦!”把天灯给他,自己燃了火燎去点里面的蜡烛。

蜡烛燃烧着,热气一时还未足够天灯升起。王遗风仔细打量天灯,说道:“真是难看,竹片都未削平。你瞧这纸也糊得马马虎虎,而且没有题字,画画。说到天灯,还是扬州做得好。忆盈楼的天灯……唉。”

谢长宁怒道:“我是第一次做!你是大老爷,见过的都是金子堆出来的,那自然好!七秀坊那些姐姐既漂亮,手又巧,你有本事去买一只回来啊?真是……我在做什么?我不是在送天灯吗?可那个老爷爷又不是我气死的!我看我才是小疯子,为别人做了事,还被嫌弃!”

说着撒手走开,气得要去踢另一只天灯。王遗风赶紧闪身到她面前,道:“第一次就能做这么好,当真厉害!我王遗风服了,行不行?看看,要飞了!”

他举起手,轻轻往上一送,天灯幽幽飞起,在一人来高的位置悬停了片刻,才慢慢继续上升。风吹得它晃晃悠悠,向着河对岸山林的方向飘去。

这是谢长宁人生做的第一个天灯,她看它真的飞了起来,目瞪口呆得脾气也忘了发。她眼睛都放出了光,嘴巴越长越大,满脸都是不敢相信和兴奋莫名。

王遗风偷偷松了口气。刚刚他只是托着天灯,就知道其中一边的竹片太轻了,上了天定然歪斜。但蜡烛已经点燃,急切间无法修复。王遗风趁谢长宁转身之际,飞也似当即抓了一把草,捏碎了,又立即以凝雪功将其冻僵,塞在竹片与纸之间。只要飞一阵子,冰融化了,天灯一定会倾覆,但那时候大概已经飞得谢长宁看不见了吧?

呼呼——风大了起来,天灯猛的往下一坠,谢长宁啊呀一声,往前跨了一步。突然手臂一紧,王遗风叫道:“脚下!”

谢长宁被王遗风抓住的瞬间,身体本能地僵硬,这一脚就没踩下去。她低头才看到脚下就是河水。

谢长宁急得直叫:“天灯!”

“还没掉下来呢!”

但见天灯摇晃着,沿着河的方向飞了一阵,又慢慢升了起来。风向变化,它转了一圈,绕过了对岸的一个山头,消失不见了。

过了好久,直到确信它再不会出现,谢长宁才长出了一口气。

“魂……送走了?”

“嗯。”王遗风现在有点怕这丫头发火,便没有出言相讥。

“呼……”谢长宁又眺望了半天,才道:“好。好好……可惜太冷清了。”

“又怎么了?”

谢长宁蹲了下来,双手抱膝,脑袋埋在臂弯里,有些失落地道:“据说人死后,没了阳气,冷嗖嗖的……一个人,就更冷了,唉……难怪他们放天灯都在一起,几百只,几千只放出去,多么好看呀。大家伙一起上天……呃……也可能是下地府,多少有个照应,多好……”

王遗风哭笑不得:“死都死了,魂飞魄散了,哪还知道冷啊热的。”

“反正我不开心。”谢长宁咕噜着,抓起身旁的石头扔进河里,“不开心。”

河风再一次凛冽,王遗风和谢长宁同时缩了缩脖子。王遗风忽然喃喃地道:“冷吗?”

“冷。”谢长宁点头。

王遗风回头看了看,城墙离他们大概二十几丈远。不知多少年没有维护了,城墙底下的夯土已经开裂,有一小段已经坍塌,导致上面青石的墙面整个向下弯曲。那些青石缝里荒草丛生,有一棵藤木从夯土一直往上爬,粗大的根系快要爬上城墙顶部了。

“我……我有件事,”王遗风忽然道,“你先别放这一只天灯,等我回来。”

“呃?你去哪里?”谢长宁见王遗风往城墙飞奔而去,叫道:“喂,你答应我的!”

“稍候片刻!你可千万等我回来再放啊!”王遗风头也不回地跑到城墙下,几个纵跃就翻了过去。谢长宁气得眉头都拧到一起。

她蹲在河边,继续朝河里扔石头。风吹得冷嗖嗖的,忽听身后不远处咕哇一声怪叫。谢长宁跳起身来,却什么也没看见。

谢长宁又等了一会,被风吹得浑身冰冷,突然发了狠,说道:“偏放,我偏要放!叫你不陪我!这是文小月的魂魄,我放到天边去,让你一辈子找不到!混蛋!”

谢长宁环视四周,找了两块石头,把天灯架在石头中间,俯身去点蜡烛。谁知一时间风紧,点燃了又被吹熄,弄了半天也没点燃。

谢长宁泄气地扔了火燎,气哼哼地等。不久听见脚步声急,王遗风长袖翻飞,从城头跃下,翩然而至。

“我们忘了一件事,”还没跑到,王遗风就大喊道,“还没有给灯命名呢!”

“哼……啥?”谢长宁本想吵他两句,听见这话,当即好奇得把恼怒全抛到脑后去了,“还要命名?”

“是啊,”王遗风跑到她跟前,道,“适才我问了,这里的人在放天灯时,都会命名。大都是逝者的名字,也有些吟风颂月之词。”

“好啊好啊,”谢长宁顿时来了兴致,“快,你来命名!”

王遗风略一迟疑,沉吟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以……”

谢长宁不知道他吟的是曹植的《七哀诗》,只是听着心中忧伤,喃喃地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愿为西南风……唉……便名为南风吧,别去西边了。西边都是沙漠,没啥好玩的。”

王遗风哑然失笑:“魂魄去的是地府,哪里分什么东边西边的?”

“当然要分!”谢长宁振振有辞道,“上天还分东南西北呢,何况地府?人都说天圆地方,方的当然有方向了!哎呀你到底怎么说吧!”

“南风……南风……”王遗风点一点头,“有风自南,冀彼新苗……陶渊明的境界,最有生机之意的便是这一句了。”

“我不懂,”谢长宁歪着脑袋问,“这名字好么?”

“好,挺好!”王遗风轻轻抚摸天灯,脸上露出罕见的温柔之色,低声道:“好名字……”

谢长宁一怔,被他骤然显现出的柔情震住,溜到嘴边的讽刺被她咽了下去。

当下两人都不再说话。这次王遗风捧起天灯,谢长宁点燃了蜡烛。两人各自站在天灯的两侧,不由自主地都用手捧着它。须臾,天灯内热腾起来,纸被热气向外膨胀,渐渐地,不需什么力气也能让它漂浮起来,果然如没了身体的魂魄一般。

谢长宁再一次低声念道:“愿魂如大河水,一去不复返。愿魄如琉璃灯,升入极乐天……”

两人同时松手,天灯似乎迟疑了片刻,直到谢长宁轻声催促:“去啊……去吧!”它才陡然一振,快速向上升去。

王遗风屈指在唇边,吹了一声哨子,声音大得谢长宁吓了一跳。

便在这时,只听城墙方向也传来一声呼哨。谢长宁朝城墙看去,但见城墙上几十盏天灯同时升起,被河风一吹,哗啦啦的全朝这边飞来。这些天灯里有凤凰灯,有麒麟灯,有青莲灯……颜色不一,形态各异。有的飞得高,有的飞得远,有的像没啥力气一样,只随着河风而忽高忽低。放眼望去,几十盏灯纷纷扬扬,真是好看。

谢长宁看得两眼放光,说道:“你……这是你……”

王遗风道:“你不是说一只灯很寂寞吗?让它们一起飞走吧。它们都是南风,天下命运多舛的女子们,都很寂寞,都是南风……都飞走吧!”

谢长宁把头仰得越来越高,那些天灯们飞过了头顶,与自己做的那只简陋的天灯混在一起,继续朝着对岸的山林飞去。她举起双手用力挥舞,大声叫道:“飞呀,飞呀!来世别再遇到自命清高、负心薄幸、又穷又讨厌的男人了!”

“谁是那自命清高……又穷又讨厌的男人?”

“哼。”谢长宁翘起嘴巴不理王遗风。

王遗风望着天灯们越飞越高,心中似潮水涌动,忽而激烈,忽而平静,忽而感慨万千,忽而又觉得愚蠢可笑……但看看谢长宁,他忍不住开口低声道:“谢谢……”

谢长宁却同时回头,大声道:“谢谢!”

“谢我?”

“是呀!”谢长宁道,“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天灯呢!”

“你高兴就好。”王遗风淡淡一笑。

“可是我又不高兴了!”

“……又是为何?”

谢长宁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花了多少银钱?”

“也就……差不多值八十两的金叶子吧。”王遗风无所谓地道。

“八十!”谢长宁倒抽一口冷气,“你可知我一共就给了你一百两?”

“反正我也……”王遗风生生把后面几个字吞进肚子里,改口道,“也快要回去,到时候十倍还你便是。”

“八十两,就为了几十只飞出去就不见的天灯……真是大老爷啊……”谢长宁望着远去的天灯们,仿佛看到白花花的八十两银子展翅飞去,心里简直在滴血。

王遗风见天色渐完了,便道:“走吧,这地方邪乎,别呆久了。”

他转身走了两步,只听谢长宁说道:“明年今日,要我为你点一盏天灯吗?”

王遗风一下站定了,缓缓回头。谢长宁站在一块岩石上,仍眺望着渐行渐远的天灯。其中两三只已失去了升力,像断了线的风筝,快速坠落,坠入灰森森的密林之中。

“我想给它取名,叫做‘非一时之气,乃深思熟虑,从容赴死,纵使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亦不负丈夫之名,是为山东昌王氏不孝子王咦疯也’。你看可好?”

“你想说什么?”王遗风冷冷地问。

“今年实在太仓促了,”谢长宁被风吹得眯了眼睛,用手按住翻飞的头发,说道:“明年准备充分点,拿朱红的笔把名字写在天灯上。到时候你那不知葬身何处的魂魄,应能认得出来罢?”

王遗风道:“那就不必劳烦你了。我死之后,必定魂飞魄散,直入地府,永世不得超生。什么天灯引路,花灯照魂的,与我毫不相干!”

“好啊,”谢长宁一拍手,“那更好,省去了多少麻烦!”

王遗风见她笔直站着不动,风吹得她衣衫翩然,她那纤细的身体好像随时都会乘风飞去,忍不住道:“你何出此言?就料定了我要死在这里么?”

“不是死在这里,”谢长宁道,“而是跟人拼命,死在这里。嗯,以你的年龄来说,算得是拼老命了。”

王遗风哈哈大笑:“我王遗风……”

砰!

王遗风硬顶下谢长宁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击,脸上青色一闪。谢长宁轻飘飘飞了回去,落地后再退了三步。

“若不是看在你救我的份上,你已经死了。”王遗风脸色铁青,说道:“你要做什么?”

谢长宁揉着火辣辣的手,冷笑道:“原来恶人谷主就这点本事,除了欺负我这样的小丫头,还能做什么?”

王遗风凝视着她,一时拿不准她的意图。

谢长宁道:“刚才我袭你背部,就看出你的问题。你的毒没有好,左边身体根本就是废的,所以别说一半了,就是三成功力能发出来,也持续不了多久。你,根本就已是半个废人了。”

王遗风冷哼一声:“即使只剩一成,我要杀你也易如反掌。”

谢长宁耸耸肩,无所谓地道:“那是当然。只不过我想不通的是,你如此虚弱不堪了,还一个劲的想要暴露自己行踪,究竟是为什么?难道真是在寒风中看了几个晚上的窗户,把脑子看傻了?”

王遗风脸上肌肉**,身体内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杀意。气息涌动之下,左边云门穴顿时一阵剧痛。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要费极大的耐力,才能把这痛楚、这愤怒都死死压住。

“你眼睛红红的,简直要喷火,”谢长宁道:“你想杀我,动手便是。”

“我……此刻还没有杀你的理由。”王遗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若你不立刻消失,我就有理由了。”

“哈哈哈哈……”谢长宁仰天大笑,“堂堂雪魔,杀一个小丫头还要理由吗?只是舍不得杀而已,说什么没理由?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王遗风的怒火已经冲到头顶,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他同时也无比困惑,眼前这小丫头好像真不怕死,一再撩拨自己的痛处,难道……她想借自己的手死不成?

在极度疑惑中,王遗风重新冷静下来,问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谢长宁一根指头对着王遗风点一点道,“你,想要引诱什么人前来自贡,尔后找个方法,跟他同归于尽……是不是?”

“这不是你能管的事。”王遗风道,“我已说过,自贡绝不安全,你要想保住小命重回大光明殿,就立刻离开,一刻都别耽搁。我言尽于此,听不听随你。”

说着便转身要走,却听谢长宁道:“文小月的魂魄……还在这里吧?”

王遗风觉得再不把这丫头弄死,自己就要疯了。他一转身,只见谢长宁弯腰四处望着,说道:“在哪里?在哪里躲着呢?”

王遗风全身骨骼咯咯作响,云门穴的剧烈痛楚都似乎感觉不到了。怒火快要烧光他的所有理智,他自觉眼神已经可以杀死恶人谷一半的人,偏偏谢长宁抬头看见了,吐了吐舌头,嫣然笑道:“别生气呀,我跟你开玩笑的,哈哈!可是我就是想不通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因为愤怒,王遗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文小月的墓在哪里?”谢长宁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来到自贡这么多日了,我却没见你去任何一个坟头。天下人都知道你为了这个女人屠尽自贡,你却在她祭日将临时,在酒楼骗吃骗喝。王遗风,原来天下人真的误会你了,原来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女人,原来你的所谓痴情,只是愚弄世人,博人同情而已!”

谢长宁只觉眼前一花,顿时魂飞魄散,急速向一侧纵去。手腕一紧,王遗风死死抓住了他,差点捏断她的尺骨。谢长宁尖叫一声,王遗风却没有下手,而是扯着她朝阴火山的方向疾奔。

谢长宁叫道:“你弄疼我了!快放手,我跟你走便是!”

王遗风丢开她的手,一声不吭地继续狂奔,身影快得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几乎看不分明。

谢长宁暗暗心惊,王遗风功力发挥不出五成,却仍能以如此快的速度奔跑,真是匪夷所思。但她随即担心,以他目前重伤的体质,如此耗费功力,恐会加重伤势。

她发力跟着王遗风跑,一面叫道:“慢些,等等我啊!”

王遗风根本不理会,毫无减速的迹象。好在这段天然堤坝并不太长,两人跑出一里左右,便上了阴火山,不久来到那块岩石之前。

谢长宁装作茫然,见王遗风移开挡在洞口的岩石,惊讶地道:“这……这是文小月的墓?”

王遗风森然道:“你敢跟我进来看么?”

“有何不敢?”

“哼,”王遗风道,“你最好小心,死在这洞里可别怪我。”

“我才不怕你呢,走!”话是这样说,谢长宁想起那玄冰后的事物,心中砰砰乱跳。她跟在王遗风一丈之后,进了洞穴。

王遗风连火燎都不点,闷着头往前走,显然已不知多少次进入洞中,对每一级台阶、每一条岔路,甚至每一个坎都烂熟于胸。这可苦了谢长宁,一脚浅一脚深地跟着他,不时踩歪了点,踏空了阶梯,身体在洞壁上撞得生痛。她不肯示弱,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忽听王遗风道:“低头。”

谢长宁立即一低头,脑门险些撞到岩壁,吓出一身冷汗。又听他道:“下。”谢长宁跟着伸长了脚,果然下了两级台阶。

就这样王遗风一路提醒,谢长宁跟着做,虽仍不时因距离偏差而失误,却也好了很多。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小半个时辰,谢长宁估摸着已经越过了河,快要进入大厅了。

她低声问:“这是什么地方呀?这么大的墓穴?真可怕,真……阴森!”

“你在大光明殿待过,”王遗风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会害怕这地道?”

“呵呵……”谢长宁尴尬地笑,“不一样嘛……大光明殿地道比这宽大多了,每隔几丈就有油灯,照亮每一寸地方……”

“别说了,”王遗风打断她,“我不想听。这些秘密,你自己带到坟墓里去好了。”

“呸呸!”谢长宁猛吐口水,“晦气!我才不那么蠢呢!总有一天我会回去,完成事情之后就把这秘密告示天下,谁爱去谁去。”

说话间,两人纵下石阶,进入大厅。此时已近申时,照理太阳还未下山,不过今日浓云密布,天阴沉沉的,大厅内也就阴森森的,远没有谢长宁那次看到的让人震撼。

“这是一口天然悬钟。”王遗风道,“不知什么年代,什么人找到的。进来的道路,有许多人工开凿的痕迹,但到了这里却完全是天然形成。”

“真是奇妙啊……”谢长宁赞叹道,“那洞口顶上是哪里?”

王遗风道:“我曾经找过,但没有找到。我猜是在河的对岸。这一片山势陡峭,应是悬崖上的某一处。下方的阴河冰冷,颜色很浅,与外面的河水截然不同。即使它最终注入外面的河,也是在河底深处,在岸上看不到任何痕迹。所以这里几乎无人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要有心,总能寻到。”

“……”谢长宁本想讥讽几句,可是想想……唉,这句话王遗风还真说得不谦虚。如此诡秘之地都被他寻到,可见当时他真是发了疯了……

“这便是小月的……所在之地了。”王遗风道:“还要继续看么?”

“看啊,怎么不看?”谢长宁道,“小月姐姐的墓在哪里?我想去拜一拜。”

王遗风不动声色地带着她爬上那个洞口。谢长宁紧张得手心出汗,呼吸急促,踌躇着不敢迈步。

“怎么了?”

王遗风的声音里充满了威压,目光像剑一样射过来。谢长宁立即感到了从未见过的杀意。

这是王遗风最深最深的秘密,走到这里,两人都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王遗风既无法阻止,谢长宁也不能拒绝了。唯一的区别是,王遗风手握生杀大权……

谢长宁道:“没什么……这里好矮小啊,我能不能点一根火燎?”

王遗风道:“好,反正我也想看看。”

谢长宁掏出火燎,却丢给王遗风:“你在前面,你来。”说着趁蹲下之际,偷偷抓了一大把盐,藏进袖子里。

王遗风点着火燎,就着火光观察谢长宁,但见她脸色惨白,满脸汗珠,眼圈不知为啥乌黑一圈,头发披散下来,乱蓬蓬的活像女鬼。

“你怕?”

“笑话,”谢长宁道,“当初我可也是在尸体堆里爬出大光明殿的。这是什么东西?沙?”

“是井盐,”王遗风道,“最初打上来的盐,别尝,有毒。”

“干嘛堆这么些井盐啊?这儿也冷死了……真是邪门!”

王遗风冷笑一声:“害怕了?你还可以回头。”

回头?当我是三岁小孩?只要自己一回头,这不要脸的老家伙就是一巴掌!那就真死了!谢长宁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不怕!”

王遗风不再说话,领着她走入洞窟深处。当他把火燎举起来时,谢长宁心都快停止跳动——火光照亮了那小小的石台,照亮了石台上的万年玄冰,也照亮了……

那颗女人的头颅。

不知道当初切下这颗头颅的刀有多快,她的颈项整整齐齐。也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有多从容,脸上兀自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颗头颅被万年玄冰包裹,时隔多年,仍然栩栩如生。只是脸白得发青,青得仿佛不是人的肌肤,而是冰冷玉石的表面。

她的眼睛真是漂亮,长长的,眼角向上飞起,眼帘微垂,躲在眼帘后的那对眸子隐隐闪着光芒……当年这双眼睛,这对眸子,不知迷倒了多少人,或许身旁这个呼吸急促、身体微微颤抖的男人,便是被这对仿佛掩藏着烟波一般的眸子所深深吸引,从而发疯发狂的吧……

她的眉头微敛,失去血色的嘴唇轻轻抿着,这神情既妩媚,又略感伤,让人见了,打心底深处升起想要爱惜保护的冲动。

“文……小月……”谢长宁哆哆嗦嗦道,“原来……你……你……真的……”

她转头看王遗风,见他整个人僵硬,脸皮耷拉下来,一瞬间仿佛老了二十岁。他的目光呆滞,定定地看着文小月的头颅……

王遗风的目光刚好越过两块万年玄冰中间的缝隙,直视到文小月的眼睛。她的眼睛……她那从未见过这个世界,从未见过自己面容的眼睛,却散发出那么温柔的光。她的头发凝固,鬓角隐约爬上了一丝白霜。她那淡淡的嘴唇啊……

王遗风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尽管已千百次的如此凝视过,他却每一次都会被这张脸散发出的温柔、恬静所震撼,心底砰然跳动,酸楚的滋味慢慢爬上鼻尖……

自己终有要死的那一刻,也许就在明天……如果可能,便和小月永远守在一起……等到自己化为枯骨,化为尘土,小月仍是如此美丽,长长久久地美丽下去……

她的脸庞……

王遗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等等……那是……

一只手摸到了文小月的头顶。

那一瞬间,王遗风忘了喊,忘了尖叫,忘了出手阻止,只呆呆地看着谢长宁摸到文小月头顶的发髻,跟着慢慢往下,摸到她的额头、脸颊……

“你……”因为全身的血都冲到脑子里,王遗风耳朵嗡嗡尖叫,几乎听不到自己说的话。

“嘘……”谢长宁竖起手指,“别出声……我听见她说的话了。”

“她……你……”王遗风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高速旋转起来,禁不住后退两步,伸手用力扶着洞壁才算站稳了身体。

谢长宁尽管全身都是冷汗,却也不退。她低下头,把耳朵凑到文小月头颅面前,像在聆听她说话,不住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嗯嗯……”

“她……”王遗风快要呼吸不过来,脸憋得通红,颤抖着道:“她说什……么?”

“她说……你要听吗?”

啪!王遗风一掌拍碎了身后一块乳石。

“好,我告诉你。”谢长宁手腕翻动,袖子里藏着的井盐无声无息的落入她手掌中。她弓着身,双腿灌足了力量,面上毫无动静,一字一句:“她说:我好冷啊,王遗风,我既不能生,也不能死,永生永世在这里,在这孤独冰冷的洞里慢慢腐烂,我……我好冷……王遗风,我……我好恨啊!”

轰——

谢长宁头一偏,那铺天盖地的掌力擦着她的脸飞过,打得她身后的洞壁砰然破裂。石屑乱飞,谢长宁肩头、背部吃痛,大叫:“小月被打碎了!”

王遗风一怔,谢长宁在喊出这一声时,往前猛地一扑,以贴近地面的姿势飞蹿,一瞬间蹿过了王遗风身侧。

砰!

王遗风的掌力透过谢长宁的裙子,打碎了地面的岩石,激得无数井盐向外激射。但谢长宁在往前蹿的时候,双腿在裙子里卷缩起来,王遗风这一掌再次落空。

尽管在狂怒之中,王遗风仍是回头看了看——文小月的头颅并没有变化。

砰砰砰——

王遗风双手连拍,一道道冰寒之气激射而出。谢长宁始终紧贴地面,身体扭曲着向前,像一条泥鳅般灵活。王遗风的掌力打得她周围的洞壁纷纷破碎崩裂,石屑乱飞,她却每一次都险险避开。

噗——王遗风云门穴之气陡然翻腾,如重锤一般撞击在他胸口。他喷出一口热血,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站立不稳。但胸中的愤怒无法可遏制,他跨前一步,拼着气息紊乱的危险,右手掰断一根乳石,目光死死盯着那夺路狂奔的小小身影。

洞穴通道也就两、三丈远,谢长宁蹿到了洞口,略弓了一下身体,就要往下跳。王遗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在谢长宁尚未站起来之前,手中的乳石就闪电般掷了出去。

谢长宁早就料到王遗风会趁此机会攻击,但料不到他攻击的方位。她在身体弓起之前,反手将井盐向后抛去。粗大的井盐散开,形成一片雾状。王遗风根本没留意到井盐雾的展开,乳石抛出,射破了井盐之雾,那一瞬间的变化,被谢长宁看到了!

谢长宁身已在空中,急切间脚在洞壁顶猛的一踢,急速向下冲去。噗嗤一声,乳石划破了她的襦裙。谢长宁重重摔在大厅底部,就势一滚,爬起来时浑身湿透,但总算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她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跳上来时的洞穴,闷着头狂奔。身后风声大作,王遗风也追了上来。王遗风的轻功本远在她之上,但一来洞穴矮小,转弯又多,谢长宁娇小的身体占了大便宜;二来王遗风左边身体几乎是废的,每跨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是以两人一前一后地跑着,既追不上,也逃不掉。

两人跑出洞口,天地一宽,王遗风立时追了上来。谢长宁却不往来时的路跑,直直冲着河谷而去。只听王遗风怒喝道:“留下命来!”

谢长宁双肩一松,纱衣褪了下来,扑向王遗风。王遗风一把拂开纱衣,但见谢长宁已经身在半空。

她展开了双臂,双腿绷直,身体舒展得极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钻入河中。汹涌的河水奔腾,轰然如雷鸣,霎时吞没了一切。

王遗风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愤怒加上痛楚,还有说不出来的绝望,他喉咙里挤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人慢慢向后躺倒,两行血泪从眼中流出。

过去的十年,像一场梦,一场似乎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

直到今天。今天,有个人……谢长宁……这个恶毒的女人,突然间活生生、血淋淋的把这个梦撕破。

直到今天,直到谢长宁站在文小月的头颅面前,说出那番话,他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文小月……

文小月已经死了!

真的已经死了!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