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劈劈啪啪……
一阵激烈的爆竹声,就在耳边响起,正在打盹的药店小二丁二狗惊得坐起,随即哎呀一声惨叫,从凳子上滚落下来,摔得山响。
等他天旋地转地爬起身来,爆竹已经放完,门外一片白烟涌入店堂,熏得他捂着鼻子。
对了,今天是八月十五,十年大祭,全城的人都会到城北外祭奠。对于几年前才迁到自贡的丁二狗来说,这样的大祭,好玩的可多了:成百上千只的天灯徐徐上升,河里是更多的莲花灯;到处都在烧纸人纸马、亭台楼阁;纸钱飞舞,爆竹乱响……精彩纷呈,甚至比过大年还要热闹。
可是店主跑去祭祀,让十三岁的丁二狗独自看守。丁二狗心痒难搔,抓耳捞腮。他忽地灵机一动,从里面锁了店门,戴了顶斗笠,翻窗户爬出,偷偷混入人群之中。
人流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涌入城北的街道,再依次从北城门出城。这是一年中最拥挤的时刻,自贡人几乎倾城而出,街道上挤得满满的,越到城门越是拥挤。
有大家族一百多人,请了和尚念经,或是道士做法场的,浩浩****走在街道中央。有稍小一点的家族,十几人一群的,扛着价格不菲的天灯、纸人纸马,走在各大家族中间的。
更多的则是三四人或两两成双,男的提着天灯,女的怀抱莲花灯,走在街道两旁。这些或是父母失去了孩子的,或是夫妻独活的,或是父母皆亡,只剩兄弟姐妹照应的。
更有一些人,全家皆焚,独自一人背着四五个牌位,提着天灯,孤伶伶地走在最偏僻的角落。
在这共同的日子,除了和尚的念经声,道士的诵读声之外,听不到什么话语。每个人都低着头,沉默地走着。
那场屠杀与其说是一场浩劫,更不如说是一次羞辱,因为被杀的人完全无辜,为了到现在都不知道的荒唐理由,被悉数杀死、烧毁,尸骨无存……
自贡城花了整整十年,才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机。这十年里,自贡人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对逝者的悲伤,更因为对施暴者的愤怒、对无从报仇的绝望,养成了这沉默的习惯。他们沉默地走,沉默地释放天灯,沉默地点燃纸钱和香烛,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化为飞灰。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哭泣,也因此自贡人把中秋称作“默月”。外地人也绝不会在八月十五这一天,来到自贡城。这是属于自贡人的哀痛之日。
丁二狗算是半个外地人。自贡被屠城之后,他那自贡出身的姑父放弃在山东的一切,回到自贡,也把从小无父无母的丁二狗带来。
丁二狗没有亲人在那一日丧生,自然也没什么悲伤之情。但他小心地把自己兴奋的表情掩藏起来,随着人流走着。
忽然,丁二狗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绝不该在这个日子出现的声音。
笛声。
他抬起头,四周张望着。身旁的人也抬头看了看,显然这不是他的幻觉。但所有人都无暇顾及,只瞧了瞧,没看到什么人,也就垂下头继续走了。
丁二狗却对这笛声分外好奇。什么人会在这万众沉默的时刻吹笛子?他竖立耳朵,到处寻找着笛声,不久脱离了人群,钻入一条小巷。
渐渐的,丁二狗发现笛声来自城墙方向。虽说众人沉默,不过几万人同时朝一个方向行走,声音仍是轰然震天地响。但笛声却似乎全然不受影响,无论丁二狗走到宽大的街道上,还是穿行在低矮的小巷里,笛声都无比清晰地传入耳朵。
笛声悠扬,长长绵绵,缠缠绕绕,时而拉高,如乳燕穿林,时而低徊,如松涛呜咽,时而如切如琢,时而如浪如涛……
自贡城吹笛子的人不少,丁二狗也常常在深夜听到。但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笛声。吹笛子的人甚至不像是在吹一首完整的曲子,而是因心意变化而随意吹奏着。
然而笛声却也因此更加动听。像述说,像吟诵,更多的时候,纯粹像一个人行走在月色铺满大地的夜里,掩着面,步履阑珊,幽幽地哭泣……
走着走着,丁二狗忽地一抽鼻子,差点落下泪来。他惊讶地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城墙脚下。
丁二狗抬头往上看,那里,城垛之上,站着一个灰衣男子。隔得远了,看不清他的面貌,只看见他手持笛子,未有梳髻,长发随意飘散在风中。
为何自己会落泪?丁二狗听着,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只觉得世间事无不艰难,自己无有父母疼爱,无有兄弟姐妹照应,孤苦伶仃,没有任何前程可言……他再也撑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断了线一般往下坠,怎么也止不住……
忽地一阵风吹来,丁二狗浑身一震,莫名其妙地站起身。他抹去满脸的泪水,再侧耳听时,那笛声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个傻瓜少年莫名心酸落泪的场景,王遗风根本没看见。他只是心中一动,便收了笛子,闲闲插在腰间,轻抚下背上的“幽阳逐影”,朝城楼的方向走去。
接近城楼的地方,站着一名白衣青年。青年头戴一只铜面具,表面粗糙,呲牙咧嘴,头上伸着两只角,眼眶里露出阴冷的目光。
他手持长剑,双脚一前一后,背部略弓,力道渐渐蓄于手臂。王遗风离着还有十几丈远,他就已将功力提升到十成,剑未出鞘却已随时准备搏命厮杀。
城墙另一侧,三名一模一样的剑客悄无声息地攀上城楼,手持长剑,慢慢跟在王遗风身后,形成合围之势。
王遗风随意走向白衣青年,青年的眸子急速移动,观察王遗风的所有举动,想要找到他中毒的迹象……是了,在左手,王遗风虽然刻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他的手却骗不了人……想到这里,青年眼角向上翘起,在铜面具的掩护下无声的笑了。
到死,他也不会知道是谁下的手吧……
一代枭雄王遗风,就要不明不白的死了……
这一瞬间,青年又略觉得有些遗憾。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杀死王遗风的……但至少要等到王遗风被枭首之后,他才能向世人展示。
世事无完美啊。青年想着,往前跨了一步。
在最后扑杀之前,他看了一眼四周:
城墙外,是成千上万的人。绝大多数人从北门涌出,沿着北门前的大道向河边走去。另有四五条小路,通向城外的村落和码头,此刻也是挤满了前来祭祀的人流。
城墙外的人流像四面八法涌来的灰色、白色、黑色的水流,汇集在远方那片巨大而荒凉的河滩上,在那里形成人流的漩涡。
此刻,一缕缕的烟升起来了。纸人纸马在红色的火焰里挣扎、变形,继而坍塌下去,烧成灰烬。
一盏盏天灯升上去了。各式各样的天灯,却只有一种颜色。它们像白色的魂魄,在看不见的命运之线的牵扯下,纷纷扬扬地飞向天空。尽管从同一地点飞起,它们却去向迥然不同的地方。
一只只莲花灯被放入河里,顺水往下漂去。水波汹涌,这些莲花灯跳跃着,旋转着,有许多尚未离开人们的视线,就被浪头打翻,慢慢沉没。
似乎为了回应这几万人的呼声,今日天幕低垂,厚厚的云如铅一般重重地压在河对面山林上方。无数白色的雾气从山林里升起,与云层相接,飘飘然有出尘之意。
隔得远了,听不清人们发出的声音。纷乱的脚步声,纸人纸马和空棺材燃烧的噼啪声,风吹天灯发出的索索声,以及无数人的哀嚎、恸哭、抽泣声,汇成一片嗡嗡的低沉声音。这声音充塞天地,却并不能激起青年的任何感触。
他的目光收了回来,王遗风距离自己已不到十丈。以雪魔之前的功力,这十丈已能分出生死,那青年明知他中毒不浅,也禁不住心中发紧,拇指顶在剑格上,随时准备将剑弹出。
王遗风却站住了。他眯着眼看天,看城楼上那面已然脱色,撕裂成条状的旗帜在风中翻飞,似乎有点留恋这凡尘俗世。青年心中暗道:“老家伙自知不保了!未战先怯,王遗风,你也有今天!”
“曰松,”王遗风也不看他,“你母亲可好?”
青年身体剧震,片刻,哈哈一笑,伸手将面具摘下,果然是郑曰松。
“小侄见过三叔。”郑曰松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母亲大人安好,家中如故,多谢三叔记挂。临来之前,母亲大人谆谆嘱托,说三叔如今孤身在外,举目无亲,众叛亲离,要小侄多多孝敬呢。”
“哈哈哈!”王遗风笑道,“打小你母亲就是严肃之人,我若没有她看顾,或许活不过三岁呢。唉,好在她儿子多,死一两个不孝的,也不算什么。”
郑曰松道:“三叔说笑了。当初三叔屠尽此城,天下侧目,王家不得不将三叔遣出宗族。但王家唯三叔方是正统,三叔若是幡然悔悟,放下俗事,自然能重返王家,执掌家业。”
王遗风身后三人趁着他们叔侄对话,又往前挪了几步,离王遗风的距离,与王遗风与郑曰松之间的距离大致相同。在王遗风看不见的城墙下方,墙内和墙外各有一人潜伏着,一旦王遗风从城墙上纵下,就是他们出手偷袭的时刻。
“老了,”王遗风叹了口气,“什么家业不家业的,都与我无关了……王家?哈哈,非王家绝于我,乃我自绝于王家尔。倒是你这小子,当初投奔与我之时,就想着有今天吧?你虽非嫡出,也自有你的产业,掺合到这望不到头的恩怨里来,何苦?”
郑曰松道:“当年王家老祖宗北上山东,是在魏世祖拓跋焘攻破江南,宋国大败之际。其时整个中原的昌族皆仓惶举家南下,老祖宗偏偏特立独行,举族北上,得到魏世祖嘉许。待得站稳根基,一举将千里无主的沃土纳入囊中,从此开创四百年不倒之偌大基业。小侄不才,愿效祖宗之风范,在西垂苦寒之地,开一片天地!”
王遗风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
郑曰松续道:“恶人谷地处昆仑北侧,进可攻,退可守,实乃占尽地利。虽千里贫瘠,然而我等又非要耕田种地。当今虽设有西域都护府,但西域各国非我族类,心不能齐。我大唐天下太平,则拱手侍奉,一朝时局不稳,这些夷狄必叛乱不提。西域虽广,却终究需要国力强盛才能压制。”
王遗风笑道:“我大唐领有万亿众生,幅员数万万里,无论北夷、藏羌、西狄、东瀛,无不来朝,还不强盛么?”
郑曰松道:“三叔笑侄子尔。天下之局势,三叔看得比侄子透彻得多。如今的局面,全耐我大唐之太宗、高宗,以及大周则天皇帝三代苦心经营,打下丰厚底子,才得以如此繁盛。然盛极必衰,合久必分,天道循环而已!方今天子,闭塞于后宫千重之内,环伺于奸佞宠妃之间,不闻世事久矣。而奸臣当道,各地藩镇各怀鬼胎,暗中积蓄军力粮草,伺机而动。江湖各大门派也勾心斗角,为一己之私,甚至不惜引狼入室,贻害中原。依侄子看,天下大乱,就在十年之内了!”
说到急切处,郑曰松往前一步,低声道:“三叔!三叔你武功卓绝,行事果断。当年连破唐门、丐帮,以区区数百人的恶人谷,而让十万群雄震慑,这是何等的豪气!如今大势将变,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只要您老振臂一呼,我等皆愿效死力,西平明教,北震胡虏,以恶人谷为根本,待天下动**之际,举旗南下,成就一番伟业,岂不壮哉?三叔说得好,区区山东王家而已。假以时日,让这天下王姓,又有何难?”
“嗯……”王遗风摸着胡须,眯着眼缓缓道,“这么说,你早有盘算了?可天下之大,我王遗风屠夫一个,又如何得到众人拥护?”
郑曰松更倾前一步,道:“三叔!寻常百姓等,只为区区蝇头小利苟活,不能与之谋。大家门阀,城府太深,割据一方,自有盘算,亦不足以为谋。侄子的意思,唯有蓄死士,暴虐甘、陕,劫掠长安。如此,既可夺得土地、人口、财富,又可令天下震动,不战而降。当年魏武帝曹操屠灭徐州,则中原尽入其囊,就是此法。这些年,恶人谷兄弟们甘心追随,未尝不是因当年三叔屠尽自贡之缘故。先施以暴,再抚以仁,才是为王者之道!”
“嗯嗯……”王遗风点头,“你还真想了很多。那么,我又如何能蓄得死士呢?你看看谷里这些混账东西,老夫一朝失意,便悉数背叛,能依赖他们做此大事?”
“自然不能!”郑曰松道,“三叔,您想过没有,为何这次恶人谷的兄弟们众叛亲离,连一直追随您的四大刺客也隐遁离去?”
王遗风摇摇头。
“因为您生生断了他们的财路啊!”郑曰松痛心疾首地道,“您老自有一份产业,不必求任何人。我相信谷里也有别的人,想的不是财富,而是武学、医术,甚至如沈眠风,他真的喜欢钱财么?不是!他只要每日折损人,就够得逍遥了。可为何沈眠风仍违抗你的命令,不顾一切的要抢夺大光明殿?他看得准啊,三叔!恶人谷剩下绝大多数,都是为着钱财才铤而走险。只要有了钱财,那便登高一呼,无不应从了!”
王遗风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不知为何,脑海里闪过老四的影子,更闪过谢长宁嘲弄的目光。他暗暗摇了摇头。
郑曰松道:“三叔!昔司马氏说得透彻:天下熙熙,为利而来。没有大量银钱,如何能蓄死士?所以大光明殿在此刻陷落,真是上天赐予的宝藏也!三叔!天授弗取,反受其害,您这段时间遭难,不正应了这句话?一旦大光明殿宝藏尽为你所得,自然有大批死士云集,何愁天下不定!”
王遗风裂开嘴,无声地笑了。
“说得真好,”王遗风连连点头,“真好……计划得也详尽。曰松,小时候,我就曾夸你有诡异之才,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啊。”
“多谢三叔。”郑曰松赶紧一礼,“侄子所做,皆是为我王、郑两家千年基业做想,不敢有私心!”
“呵呵,”王遗风道,“这一番道理、筹略,说得你三叔都快感动了……可惜你三叔一辈子执拗,什么熙熙攘攘,为钱为财的道理,什么王霸之道,登高一呼,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为之。你要大光明殿的秘密,来拿便是。”
“三叔!”郑曰松诚挚地道:“您老仔细考虑考虑啊!”
王遗风的脸色沉来下来,目光闪动,郑曰松连退两步。只听他淡淡地道:“你射我毒箭之时,倒是考虑得很仔细。谢渊是不是许你恶人谷主之事?此人枭雄,岂是你能与之谋事的?以你的些微武功,恶人谷众人又岂能甘心屈服?真是自寻死路!”
郑曰松脸色从白变到青,咬牙道:“侄子不知三叔说什么……然而侄子也并非三叔说的那么不堪。何况驭人如驭马,并不一定是武力高强者才能为之。三叔武功这么高,不一样落到这般田地?我有万千计议,无尽财富,假以时日,恶人谷只怕要比如今更加壮大也说不定。”
王遗风道:“既然如此,你我再无话可谈。我已将那女子杀死,大光明殿的秘密如今世上只有我知道。拿下我,大光明殿、恶人谷统统在手,自然有你的锦绣前程。来吧!”
沉默半响,郑曰松对着王遗风一躬到底。直起身来,慢慢将面具重又戴上,他淡淡地道:“三叔,多年来的教诲,侄子受益良多。本待奉三叔为首,逐鹿天下,然三叔沦落至此,侄子真是心中难过……至大孝者,以家族为重。为了王、郑家千年的鼎盛繁华,侄子……只有借您一用了!”
噗噗噗噗噗……
谢长宁回头看,一大群乌鸦从林子里腾空而起,在上空一圈一圈盘旋着,发出嘎嘎的叫声。这声音真是难听,谢长宁皱起眉头。可是过来一会儿,她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想要吃尸体来吗?”谢长宁大声喊着,“多的是呢!不过先要有人肯去死才行。在那之前,耐心点。人哪,总是愚蠢,迫不及待地要去死呢。”
乌鸦们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呼啦啦纷纷转向,朝着山头的另一侧飞去。山林间须臾又沉寂来下来。
一注山泉从石壁里喷出来,谢长宁就着泉水洗了洗脸。泉水冷得刺骨,她倒抽几口冷气,精神顿时大振。
洗去了在山林里折腾一整夜的疲惫,谢长宁把湿漉漉的头发梳到脑后,用根绳扎得紧紧的。全身松散的肌肉,好像跟着被扎得紧绷起来。
要拼命的时候,可不能有一丁点松懈。
越过灌木丛,谢长宁看着几十丈外浑浊的河水,以及河对面那块岩石,长长的呼了口气。
“老疯子,”她喃喃自语,“你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坟墓啊……可惜,我不能让你死……我怎么都不会让你死的。咱们红尘一脉,藏与敛之间,还没有真正分出胜负呢……”
她的襦裙昨日被王遗风的掌风拍破,又在水底乱石中扯来扯去,早被撕得不成样子,纱衣也不见了。谢长宁找了个四野无人的地方,脱下襦裙,一条条扯开来,再一条条的扎在手臂、腰间,腿上。
片刻功夫,她重新变成了明教弟子的模样,露着肚脐、手臂,白皙的腿也在布条晃动间若隐若现。
跟着再把金步摇别在抹胸上,把脖子上的挂饰取下,掰开银环,一圈一圈绕在手臂上,把铜饰、金饰用流苏穿过,环在腰间,用布蒙好。换装完毕,谢长宁转了几个圈,觉得这妆扮真是亲切得紧。
谢长宁又拿出两根绢带,把上面的绢布扯去,露出里面的圣云梭。
明教弟子常年攀爬高高的岩石、山壁,返回圣火光明殿,都爱使用这种用牛筋制造的圣云梭,作为协助攀爬只用。通常一个人使用一根,就能在绝壁间飞腾。
谢长宁更进了一步,将极细的铜链与牛筋混合编织,使其柔弱时若绳索,刚硬时若长鞭一般。
谢长宁解下原本系在圣云梭末端的铜铃,把铜铃系在自己脚踝,用布扎得紧紧的,勿使其发出声音。
她又掏出四枚铁制尖头,有点像军队所用,专门射击马匹的四棱箭头,只是工艺更精致。冷冽的光在尖头的四个棱面上游走,显得极其锐利。
把铁制尖头装在圣云梭的两头,谢长宁提起来随意舞了几圈,忽地轻叱一声,手腕甩动,圣云梭直飞出去,咄的一声,尖头扎入一棵老树的顶端。谢长宁手腕缠紧了圣云梭,背对大树的方向跑来几步,忽地大叫一声,借着圣云梭之力,纵身上前,想要飞上树去。
却听噗的一声,仅仅插入树皮的尖头被扯了出来,谢长宁身在空中,毫无借力之处,顿时四仰八叉的摔在草丛中。大片树枝夹带着树叶从树上落下,砸得谢长宁乱叫……
等到一切恢复平静,谢长宁躺在草丛中,两眼发直,树叶覆盖了全身。茂密的树冠在风中摇晃,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在嘲笑这个笨蛋丫头。
“呃……”过了半天,谢长宁才吐出一口气。她摸了摸脸,确认没有划出什么伤口,才喃喃地道:“好久没……没动了呢……”
嗡……
郑曰松的剑刚出鞘,剑尖就因为急速颤动而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他的剑尖斜着向上,缓慢,凝重。郑曰松出神地盯着剑尖,像是要分清它的每一下振动。
铮——
突然之间,剑尖的震动骤然停止。却不是因为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事物,而是郑曰松猛地一提气,力道从足跟直发到剑尖,霎时周身一家,剑也变成了他的手臂,说停便停,毫无迟钝。
“好。”王遗风道:“你对剑的领悟,已远在你师父之上了。”
郑曰松的师父是“天星剑”郭越,当年的“漠北三剑”之一,剑术造诣极高。曾受邀参加第一届“名剑大会”,却在半道上被五毒教的仇家盯上,下毒弄瞎了双眼,从此下落不明。江湖中人并不知道,他最后的十年是在山东郑家做食客,郑曰松便是他的关门弟子。
郑曰松道:“多谢三叔夸奖,侄子愧不敢当。请三叔赐剑。”
王遗风点头道:“嗯。老了,早几年间,我也许也能这样玩玩。”一边说,一边慢慢抽出“幽阳逐影”。
“幽阳逐影”与当下的剑不同,采秦汉古意,剑长六尺六,剑身宽两寸有余,比寻常的剑宽了差不多一倍。剑脊厚,血槽又长又深。剑身上以阴刻之法刻出雷纹,正面看并不能看出。据说只有剑身染满鲜血,从侧面看去,才能见到满满的全是暗金色的雷纹。这么一柄剑拿在手里,简直有九齿扣环厚背大刀的感觉。
正因为此,“幽阳逐影”重逾四十斤,寻常人别说用来刺人,单是持剑举平都做不到。打造这柄剑的乃是前朝名家薛先生,据说当年李靖向薛先生求剑,第一眼看中的就是这把“幽阳逐影”。
不过薛先生却跟他算了一笔账,说李靖当时是重甲骑兵,加上铠甲、长枪、旌旗、弓矢、箭筒、粮食、水袋、毡子,李靖已负重超过一百二十斤,加上他的体重就是二百五十斤。他的马匹不是西域良种,驮着两百五十斤的重物,根本没法长途奔袭一里以上的距离,若是再加上这柄重剑,李靖只能跟在队伍屁股后吃灰了。
李靖这才放弃此剑,专事长枪。直到贞观十一年,晋卫国公后,找到薛先生后人想要买回这柄剑,已在战乱中失传。李靖遗憾之余,曾写《吷剑》一诗以纪念之。辗转了近百年,终为王遗风所得。仗着绝顶内力,王遗风把“幽阳逐影”变成了无坚不摧的恐怖杀器。
以往郑曰松看见王遗风抽出“幽阳逐影”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今天他却心中一喜。以王遗风现在的功力,“幽阳逐影”反倒是个巨大的累赘。只需拖上一时半会,王遗风就会耗尽内息。这一点,他有绝对的自信……
王遗风举起……扛起了剑。剑太沉了,他竟然不得不扛在肩头!郑曰松心中大喜,却也怀疑是王遗风使诈,并不急于上前。他看看王遗风身后,那三名白衣剑客站好位置,也都准备就绪。
“唉,”王遗风仰头长叹一声,“我不苦今日之事,独苦我王、郑两家,历经四百年荣华,却连出两个泯灭人性之人,造下无数杀孽。许是天道如此,人不能止!十年之后,恐不复今日之昌矣!”
“三……”
“叔”字尚未出口,蓦地狂风扑面,一块巨大的黑影携着雷霆之势扑面而来,郑曰松顿时气为之竭。危机之中不急细想,长剑本能地直刺,立即听见乒乒乒一阵乱响。
郑曰松觉得自己仿佛被滔天巨浪正面拍在身上,手中长剑断成十几段,整个人向后飞起。他双手痛得失去任何知觉,胸腹要害大开,全无任何防范。这时候王遗风只需跨前一步,轻轻一剑,就能把他刺个透心亮。
那一瞬间,郑曰松心如死灰。什么十年艰辛,什么“天星剑”传人,又什么中毒受伤,功力大减,什么重剑无法随心所欲全如风消逝。这一剑,王遗风没有任何招式,没有任何刺、挑、抹,也不论身形、步法。他竟拿着“幽阳逐影”当板子使,横着猛拍过来!
这是真正的一力降十会,真正的劲大欺功。根本不讲任何章法、路数,一口气拍来,就如惊涛骇浪,一路横扫所有事物!
郑曰松此刻才陡然想起师父临终前最后一句话:“什么剑招,都是玩儿……杀人,哪里来什么招数……”
完了!
王遗风哈哈一笑,跨前一步,正要一剑刺穿郑曰松的胸膛。他突然一顿,脸色霎时惨白,跟着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他踉跄后退几步,反手一剑横扫,挡住身后同时刺来的三剑。那三名白衣人知道他力道惊人,皆不与他硬顶,一触之下立即后退,从三个方向围绕着他。
王遗风一把抹去嘴上的血,可是胡子已经染满鲜血,看上去甚是凄厉。他一手扶着城墙,一手挥剑。剑不成章法,不过以此剑的长度和宽度,加上众人对王遗风本能的忌惮,倒也防得滴水不漏。
忽听有人大叫道:“崔大,攻他上盘,刘三,攻他下盘,宇文二,强攻他左侧!强攻左侧!”正是郑曰松。
他重新站起身,仔细检查,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什么伤。再看王遗风此刻的模样,这才明白到王遗风真的已经废了,发动这样猛烈的进攻,只是最后的挣扎。看他竟然连那么近的一剑都刺不出来,而是接连后退,郑曰松敢拿脑袋担保:他马上就要油尽灯枯了!
好在郑曰松早料到这是一番苦战,背了四把剑,当下又抽了一把,持剑上前,杀入战团。
王遗风长剑连拍,将四人挡在剑风之外,一面凝神观察。
这三人跟郑曰松穿同样的白袍,持剑,戴同样的青铜面具,此举定有深意。
郑曰松觊觎恶人谷谷主之位,恐怕非一日两日,那么定然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在谷中一向尴尬,既因是自己的侄子而备受信任,地位尊崇,却又恰恰因是自己的亲人,而被那些杀伐凶狠、目中无人的人轻视。因此他很可能不会在恶人谷培养自己的势力。
郑曰松出身山东郑家。郑王两家世代姻亲,已有三百余年,在外人眼里早已混为一体。王、郑两家都是山东首屈一指的门阀,虽没有刻意显示武力,但家中子弟打小习武,此乃家规。
以王、郑两家的财力,大多请的名师,或是将子弟送入大门派学习。是以王家、郑家子弟,与江湖各大门派关系匪浅。当年严纶便是在造访王家时,见到王遗风天生异禀,才收为徒弟。
如此一想,王遗风便明白了——这三人必是高门大家之后,甚至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他们必然与郑曰松暗中联盟,郑曰松所说的大计,他们也必牵涉甚深。
刺杀雪魔,这在以前是他们这等子弟绝不会做的事,因为成功的可能太低,一旦失手,不仅仅是自己身亡,更要冒家族被恶人谷清洗的危险。然而现在,这却是一笔值得豁出性命的大买卖。
一是若郑曰松杀死自己,携此威武之势,可一举平息陷入混乱的恶人谷,成为新的恶人谷谷主。如此一来,这些家族便能与最大的黑道结盟,真正做到黑白通吃。
二是通过自己,拿到大光明殿的秘密。这又是一笔无法让人忽略的巨大财富,只需登高一呼,自然景从者云集。
崔大的剑轻灵飘逸,走的是上三路,功力虽然稍弱,但是架子很有章法,一进一退身法不乱,应是门阀崔家子弟,在纯阳得了真传。
崔家势力之大,之根深蒂固,常人难以想象。太宗时代,命人录写《贞观氏族志》以记载天下名门大家,崔家稳居第一,甚至压过皇族李氏。太宗皇帝震怒之下,命宠臣高士廉重写《氏族志》,将李氏推为第一。然而即使在皇家亲自打压下,崔氏也仍然排名第六,反倒更令天下侧目。此崔大也许是某个庶出旁支,没有成为族长的可能。但也绝对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而且很可能与官家有联系。
刘三的剑看似凶猛,但真正的杀着不在刺、削,反而暗中以劈、砍为主。这是将刀法化到剑上,既有剑法的诡异,又有刀法的刚猛。如此用刀者,以河朔的霸刀山庄最为擅长。此人姓刘,当是柳的别称。看来他是霸刀山庄的一支旁系,为求出头而与郑曰松联手,心思也甚是细密,不但连本家功夫隐藏,连姓氏都不肯流露。由此看来,霸刀山庄还未真正下定决心。
宇文二的剑法则有七秀的风格,又快又狠,如疾风骤雨一般。可惜内力尚浅,学武不会超过五年。他复姓宇文,应是扬州宇文世家子弟。
当年宇文化及弑炀帝,震动天下,其后虽太宗皇帝多次严厉斥责其弑君叛主之举,然而宇文家却从未受到波及,高宗时甚至与李家联姻,娶了高宗的妹妹青玉公主。据说李家私下认为,炀帝虽暴虐天下,但余威尚在,若宇文化及不弑君,当时在长安的高祖还未必便下决心称帝。
是以百余年来,宇文家在扬州势力愈加庞大,与七秀坊亦是关系匪浅。宇文二的武功想必就在七秀坊习得。郑曰松邀他入伙,也许是想让他参与杀死自己。手上沾了雪魔的血,就能逼迫宇文家族与郑家结盟。
他不禁有些赞叹,郑曰松行事竟如此老练,绝非简单想要夺得恶人谷主之位,看来早跟几大家族都已谈妥。就算他今日没能找到自己,凭借几大家族的暗中助力,也能杀回恶人谷,夺得头筹。
王遗风一边想着,一边还击,与四人交手三十余招。他站的地方狭小,左手又因刚才对郑曰松的全力一击而痛得举不起来,渐渐落于下风。四人都是行家高手,如何看不出他的破绽?纷纷打他左侧软肋,务要他束手就擒。
该从哪里突破?
王遗风哈哈大笑,突然剑锋一凝,对崔大、刘三和郑曰松刺来的剑视若不见,而全力朝宇文二扑去。
眼见三人的剑就要刺穿王遗风,郑曰松暴喝一声:“不可!”
崔大和刘三立时醒悟——要活口!但崔大剑势去得太猛,根本无法收住。刘三的修为在崔大之上,身体略侧,带动剑尖向上挑起,铛的一声,与崔大的剑相撞,立时弹开。郑曰松身体急速转动,带动长剑划过王遗风的身侧,剑尖从崔大头上掠过,斩断了他束发的银簪。
这一下变故突然,宇文二霎那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正面面对王遗风的全力冲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剑都来不及收回,弃剑转身就逃。
郑曰松三人刚刚泄了劲力,乱了手脚,就这么迟疑的一瞬间,王遗风已追着宇文二跑出四、五丈远。
宇文二展开七秀的轻身功夫,跑得花枝招展,王遗风拖着“幽阳逐影”跟在他身后,郑曰松三人则吊在几丈之外卯着劲地追。郑曰松忽地想起一事,纵到城垛上跑。下面埋伏的人看见他在快速移动,便跟着跑。
崔大几乎同时想到,纵身到另一边的城垛上跑,引导城墙内侧的人。于是城墙上五人,城墙下方两人都在拼命奔跑。偌大的自贡城万人空巷,谁也没注意这空无一人的城墙竟是这般杀伐景象。
跑出几十丈远,宇文二听得王遗风的重剑声呼啸而至,忽地福至心灵,瞧准了方位,猛然纵身扑向城墙外侧,往下直坠。郑曰松等三人心中大声叫好!只要王遗风跟着追下去,被城楼下的贺老五刺一剑,则大事成矣!
为此郑曰松抢先一步也往下坠,要与王遗风抢时间,以便与贺老五一前一后夹击。
谁知他已身在空中了,却听崔大怒吼道:“别跑!”
郑曰松大叫不好。他剑法得郭越真传,轻功却是王、郑两家的家传,是当年江南鹤功与燕北草上飞的合体,自成一派,不输于七秀、万花。即使身在空中,郑曰松身形翻动,一探手,三根手指抓住城墙上突出的砖头,霎时扭转坠势,奋力重新纵上墙头。
只见王遗风不仅是没有殊死一搏,甚至连“幽阳逐影”都丢了,远远只见他甩开两手,长袖翻飞,披散头发,沿着城墙狂奔。
刘三按住左臂,血从指缝间涌出,又痛又怒地叫道:“这老匹夫,狡猾至斯!”
郑曰松看了一眼崔大,两个人眼中却是同样的惊喜——王遗风胆怯了!
王遗风果然伤重!
王遗风完蛋了!
王遗风纵身跳下城墙时,就地一滚,待得站起来时,只听腰部啪啪一响,差点直不起身子。
他抬头看,城墙上人影闪动,郑曰松等人正气急败坏地奔来。
王遗风忍不住苦笑。本是欲擒故纵,却搞得差点假戏真做了。那一剑拍向郑曰松的时候,他就听见胸口啪啦一声响,还未痊愈的肋骨当场断了两根。他这才记起,左侧身体内息紊乱不可用,他早已强行封闭所有左侧的经络。这一击拍出去,反噬的力道亦是惊人的大,右侧身体有内息保护自不必说,可怜左侧就伤上加伤。适才与四人斗剑,再加上狂奔,这会儿鲜血都已经渗出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