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九彩滩前的各种事项说明,简直像大战前的动员会。导游前一天千叮咛万嘱咐要准时集合,因为九彩滩如同荒野中的明珠,风景固然壮丽无双,但周边实在无法提供游客必需的配套。当地政府为了保护风景点,也不进行开发,并且限制每批进入景区的旅游车。如果错过了这一批,就需要多等一个半小时,等前一批出来了才能进入。而下午四点以后,九彩滩地面温度高达60摄氏度,如果不幸赶在这个时候参观,就将备受“烤”验,因此必须赶早。
导游开始点名。通常童娘娘那组是小姑娘或徐老师的小子答“到”,今天却是童娘娘从位子上站起来,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女儿还没到。她还在卫生间。”
“哎——哟!”导游夸张地拍打自己的大腿,“童阿姨,不是我说您哪,现在耽误十分钟,到了九彩滩就多等一小时!”
童娘娘不住地环顾四周点头致歉,不知是粉没擦匀还是没睡好,她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正如撷梅所说,这个团的团员们整体素质相当不错,而且一来童娘娘一贯谦恭有礼,叫人想起近年好些怀旧图册上赞美的上海老闺秀;二来童娘娘的女儿是残疾人,上洗手间又是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大家恻隐之心还是有的,也对“多等一小时”没有太直观的认识;再者这些天的漫漫长途也让大家适应了比平日延后的作息。因此,当童娘娘的女儿一脚高一脚低地上车来后,除了导游长叹了一声之外,没有任何人提出指责。她直奔最后一排而去,那里已成了她的专座。
由于那夜撷梅的窗外所见,我开始留意童娘娘女婿周先生和徐老师的异动。他们要说的话,大概都已经私下里说尽了。尽管妻子坐到最后一排,周先生仍然空着靠窗的座位,与徐老师只隔一个走道。他们仿佛已经达成了最深切的相知,不需要再聊了。如果仔细观察他俩,会发现他们的眼光甚至都有些互相回避。撷梅故作精通地说,已经跨过“那一步”的男女,气息都不一样。
但安静真不易得。徐老师家的小子依然大声放着动画片,童娘娘的外孙女前两天也提出要看动画片,今天才得到允许。她走到后排,找母亲要了手机,回到座位上。于是,两个小孩子都开始用观剧打发旅途中最漫长的一天,还互相问看到第几集了。小姑娘在外婆的指令下比较注意控制音量,还不时站起来娇嗔道:“奇奇哥哥,你的声音太响了!你不是有耳机嘛。”但徐老师替儿子回应道:“嘉嘉,小朋友不应该用耳机,会伤到耳膜。”
果然,由于比预期时间晚到了十几分钟,我们在九彩滩的最外口被拦住了,只能等下一批。停车等待的只有两辆旅游车,这一等就要一个小时。导游只得苦中作乐道:“也好,也好,等会儿我们进去后,人少,想拍照的,不用担心外人入侵画面了。”
这天的午餐是事先分好包的冷食,三明治、牛奶、火腿肠、鸡蛋、苹果各一。有人已经取出来吃了。导游说:“现在吃饭也可以。在九彩滩,风景肯定是大家此前未见,此后也难见的。但是,据我统计,在里面停留超过半小时的人几乎没有。不是风景不值得流连,而是超越人的生理极限!大家可以看我们大巴里的这个显示屏,车内温度28度,车外是38度,再过一个小时,升到40以上不成问题。而九彩滩的地面由于阳光的直接烘烤,起码55度,还有这里特有的沙漠干风,我的体会,就是夏天站在空调外机排风口那种感觉。所以啊,我们今天的行程是魔鬼之旅,总共走13个多小时,吃简单的午饭,只为了半小时的眼睛过瘾。不过,九彩滩被发现的这三年里,我带了几十个团,只有两个人认为此行不值。”他卖了个关子,“你们猜,是什么人?”
徐老师答题的兴趣不减:“是瞎子和傻子!”她儿子很配合地报以笑声,导游却没有公布正确答案。
导游又说,如果需要方便,就车东车西各分男女就地解决吧。听到这话,游客们赶紧互相提醒,还是先别吃东西了。这可不比在路上,前后都没有车行,倒是可以在车侧一解腰带,现在旁边还有一辆大巴哪。
由于事先导游打了多支预防针,让大家对九彩滩之行的艰苦程度有思想准备,所以这额外耗在等候区的一个小时也不觉得有多难熬。当前一批旅游大巴出来之后,我们便也前行了。
又向前开了半小时,我们这一批两辆大巴终于停车了。一面巨大的黄土屏风横亘在眼前,中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大有“天门中断楚江开”的趣味,只不过原版是江上清风徐来的黛绿与潮润,此时则是烈日下气吞万里如虎的苍黄和燥硬。“屏风”一侧挖了个洞,里面钻出两个人来,对导游说:“老冯,怎么到得这样晚!今年夏天的高温是二十年不遇,叫你的人赶紧的吧,该拍照拍照,拍完快走。我们也要下班,里面简直像闷罐。唉,怎么都凑在这时来,再迟半个月就好了。”导游道:“都知道9月份来九彩滩才最好,可现在是暑假嘛,再迟半个月不就开学了嘛。”
导游提醒大家带好帽子、遮阳伞、纯净水。我们下了车,向那通道走去。日照威猛,没有植被的坚硬土地便百分百地反射太阳热量,两下交互,哄抬高温。撑着伞、裹着披肩的撷梅下意识地弯下腰去遮护裙子下的小腿,因为仿佛有只炉子在烘烤任何**的肌肤。
先期走出通道的团友忽然发出欢呼声,我们忙赶上去,真有一股力量不由自主地从喉间涌出。撷梅的伞落在地上都顾不上捡,平时她极其注意防晒,现在只拿丝巾掩了掩面颊。所有的眼睛都只顾得上干一件事:让面前的景色在心中留形、显影,长久地复刻,永远地珍存!
真是旷古的奇观!一片荒滩之中,林立起密密的石头峰林,它们或勾连接续,或桀骜孤立,定格成各种奇思妙想都无法建构的形状。看似精心布局,又如璞玉浑金,叫人不明就里。它们仿佛是魔鬼的城堡,或是外星守军弃逃的烽火台,或是地壳剧烈起伏后抬升出来的亘古地下长城。
人们选了最大的数字“九”来命名这片广大的神境,但我相信,“九”在这里并不是排在“八”后面的数字,而是中国传统语意当中“极言其大”的那层意思。在北国内陆的阳光照射下,这些其实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建筑”由于土层所含化学元素的不同,发射出炫目的色彩,你根本没法对具体的颜色种类、数量进行条分缕析。
我们几乎都忘记了太阳的暴晒,以及被各种晶体强化得纷乱四溅的阳光折射,纷纷往前行进,寻找最佳的摄影角度。有人试图爬上一个“烽火台”,却没能成功,不仅脚往下滑,而且手指没有着力点。侧壁上倒是有起伏,但看那人如同被火灼了一般缩回手指,就知道,这些魔鬼的大作上都写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隐形警告语。
再多的兴奋,也有衰减期。还不到半小时,人们纷纷被高温、热风击溃。我和撷梅与那对整天腻在一起如同连体婴的年轻情侣互相为对方拍了合影,然后两位女士就像天空中正下着热沙一样,用纱巾裹着脑袋脖子向旅行车狂奔回去。车子一直没熄火,因为开着冷气,它仿佛是我们这半小时极致巅峰又极致“磨难”之旅的拯救。
小口啜了点纯净水,再回头看,九彩滩“一线天”般的入口已空无一人。那两名工作人员上了另一辆大巴,他们今天的工作也结束了。导游与坐在前排的几位团友热烈交流对九彩滩的观感,自豪得仿佛这片神奇瑰丽的宝地是他率先发现的。游客们的反响证明他前几天对此地的夸耀所言不虚。有位随母亲来旅游的高中男生,从旅行开始就一直冷着脸,仿佛正处在流放苦旅之中,今天也被九彩滩破了冰,将脑袋凑在母亲旁边一起热议相机屏的捕获。童娘娘坐在靠窗的位子闭着眼睛休息,小姑娘和徐老师的小子你呼我叫地嬉戏,她也没有阻止。
“好了,好了!点名了!既然大家今天满意了,后面几天我就放心了,你们肯定会给我的服务打五颗星的。来,一号小组,都回来没有?”他开始清点人数。此起彼伏的“到!到!”声几乎变成了游戏,两个小孩子争相代答,惹得笑声一片。是的,最艰苦的行程已经过半,在最重要的风景目的地签过到,接着乘6小时的车,就会抵达下一站——一个保持着游牧传统的少数民族草原村落,我们今晚将住在毡房式宾馆里,有大块肉、大碗酒犒劳今天的辛苦,撷梅的星空之梦也会在那里得到落实。
大家都累了,窗外重复不断的戈壁不再令南来的游客感到新鲜,反倒有催眠的效果。偶尔拉开窗帘,会发现与上次看到的景色并无二致。渐渐有鼾声此起彼伏,如果不是劳累,新得异性知己的徐老师怎么也不会在与对方仅一个走道之隔处仰面酣睡,像鱼一样张大了嘴巴呼吸,还从喉腔深处发出滚水般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