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过满月、满百天,在女儿满周岁时,江守新才在本地一家酒店摆了酒,也就自家几个人意思一下。
他们在酒店门口放了鞭炮。除了新年这一公共盛典,每家都会有私享的喜庆,却不成气候。虽然也卖力地轰响,试图跃上空中,四散着绚丽着,但过年后陈了几个月的鞭炮像是返潮了,响声一点都不热烈。而这万物蒸腾勃发的季节,夜晚也不够苍黑,不足以担当焰火的底色。
婆婆抱着孩子引领队伍,一家人以满足的微醺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吴敏敏扯着江守新的胳膊,落在最后面。现在是生意的淡季,他经常灵魂出窍一般地思考着他的生意,想着能在哪里再杀出重围,想着想着,他就拿手势比画着砍刀的动作。男人的年龄在面孔上反映的往往是假象,他这样做的时候,看起来真不像他的岁数,倒像使勇斗狠的少年。
这条平时看着还算光鲜的马路,入夜就暗淡起来,路灯将沿街店铺照出没有章法的明暗节奏。吴敏敏忽然愣在一家店前,弯着腰大笑起来,惹得婆婆都转回头来看。那是间新做了门头的小超市而已,新店招“诚又发超市”旁边,原先用油漆写的旧店名“代销店”还没舍得盖住。吴敏敏以前老听婆婆跟人家说,江守新开了几家“呆小店”,以为她嫌弃儿子的生意“呆且小”,却原来是用方言念的“代销店”。
江守新继续往前走,对她的当街大笑并不在意,也懒得询问缘由。吴敏敏刚得了笑料,却没人可以转售,噎了一嗓子的失意,踢踢踏踏地顺着这条无趣的街回家。她完成了哺乳大任,即将恢复另一重身份——丈夫文具公司的一名业务员。但她不着急上岗,因为工作太没有意思。
丈夫是一个照着教科书做生意、带团队的人,满橱柜的管理学经典。她本来希望事业有成的江守新给她想要的享乐生活,但她到底年轻眼光太浅,没有找到真正富裕到不需要打拼的富人,而是处在创业前半程的普通人,离一次婚就元气大伤,每天锱铢必较地盘算着节约房租、员工工资。尤其到了傍晚,简直是囚犯等待刑期公布一般等着他派驻全省各地的业务员们传回今天的营收数目。多了,喜上眉梢;少了,唉声叹气。这不,刚给孩子断奶,他就琢磨着要给她派业务指标了,在业绩考核上面,他内责不避妻。不行,她还没歇够。
他以为她忘记了,可她那天在他桌上的文件架上看到了她怀孕时写的“三条要求”,上面还有他的公章呢——当然那是他在试用新到的印泥,所以盖了好几个章,于是就变得像玩笑了。她写完想着好好收起来的,结果忘了,原来塞在这里了。
她要给自己筹划一个特殊旅程,只是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展开。对,她要像给江守新的旧生活拍个纪录片一样,深入采访他从东都到员城的行踪。首先的目标自然是他的前妻程小硕,其他受访者,她其实也有所觉知。
刚刚应聘到江守新的文具代理公司时,她就注意到,壁柜里放着几只一尺来高的玻璃瓶,原先是装巧克力的,剥掉了瓶身上的标贴,但幽紫色的盒盖就是它的代言。玻璃瓶带着玻璃原生的淡淡绿色,里面都装满了一元硬币,而且每一枚都擦拭得锃亮如银,就像传说中的银币。她捧起一只来,硬币这种东西,积累到一瓶之后,分量就相当沉重了,几乎抱不动。她问江守新:“你喜欢存硬币?”
他“嗤”的一声:“我哪那么无聊。”
吴敏敏说:“这几瓶加起来,该有一两千了吧?谁存的,交给谁好了。”
江守新说:“呃,是以前我的副手存的,她现在到江西去了,下次来的时候叫她拿走。”
但一直没有人来拿,直到她从员工宿舍“升舱”入住江守新的卧室。他前年就在员城买了房,一直没有装修,另租着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他住一间带阳台的主卧,另有一间书房兼办公室,第三间放着一张高低床,他母亲偶尔来看他,就住在下铺。但是床边悬挂着粉色的布质储物格,格子的第一层放着一只毛绒小猪,第二层塞着个卷筒纸,第三层和第四层里放的是出租车发票、几本本子,最上面一层放着一双没用过的冬天棉拖鞋。吴敏敏笑道:“这是谁的东西?你妈?”他皱眉不语。后来她自己解开了疑团。在遍布灰尘的床头上,又出现了一只小玻璃罐,与大玻璃罐形制相同,仅一只手掌高,一元硬币才刚刚覆满罐底。
她和江守新住到一起以后,便有更多机会检视他过去的生活。在文件柜里,她找到一些旧的进、发货单据,上面写着祝玉蓉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就是程小硕在电话里提到的“姓祝的”,江守新口中的“副手”、一元硬币收集爱好者。虽然程小硕、祝玉蓉以及姓郑的已是江守新生活与生意中的过客,可她们仍像是整饬一新的房屋中等待丢弃的旧纸箱,垃圾车到来前还需要再翻一下,以防夹带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女儿半岁时,江守新装修好了他买下的房子,三个月后迁入。他对自己销售的产品——文具有着非常深的爱好,进而对办公家具发生兴趣,购置的家具竟然都有办公家具的意味,如果不是吴敏敏反对,他能买一套铁皮柜来当衣柜。
有家有口,就要认真打理住宅,不能像过去那样搞得像个分公司办事处。江守新告诉吴敏敏,他听从客户建议,在手机上下载了家政App。现在的智能应用真正体贴用户的需求,对钟点工如有不满,再也不必忍气吞声,或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指出其不足,下次换一个人即可。
江守新这回又挑了一个新人。她蹲在门口换好拖鞋,再把随身工具包打开,里面是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抹布和瓶瓶罐罐。它们五彩缤纷,于是就显出与灰头土脸的打扫工具的区别来。江守新说他喜欢这样的钟点打扫服务,因为专业。专业就显得隔膜,他不要那种穿房入户的被动亲昵,“以前我家的钟点工只能在晚上来干两小时,把灯都开着也不如白天看得清楚,天亮就见好多灰没扫清,程小硕说……”见吴敏敏的目光像蛇吐芯子般地弹出,捕捉住这个名字,连忙止住。
第二天早上,吴敏敏从卧室出来吃早饭时举着手机,用家乡话急切地说着什么。挂了电话便报告江守新,母亲骨折,她要回老家照顾一阵子。江守新第一反应是:“你二哥不是已经娶了老婆了嘛。”他虽然没有出席那场婚礼,但大着肚子的吴敏敏还是带着他提供的大红包前往观礼了。吴敏敏说:“不是和你说了嘛,房子买得不合心意,嫂子根本就不理会我爹妈。”
吴敏敏上面有两个哥哥,父母此生的主要任务是帮助男性后代像他们那样完成繁殖,至少做好繁殖的准备,以实现子又生孙、孙又生子的人类宗旨。能拿出一大笔钱来给她上学费不菲的民办大学,已经很算是对得起她。她毕业后果断地奉子成婚,没有上门提亲的环节,领证生子都没有到老家摆酒见亲,简直就像是旧时候草率的纳妾一样。但父母为两个哥哥买房成亲已焦头烂额,再说江守新遥寄的聘礼数额相当过得去,所以也只在电话里嘟囔了两声便作罢。
江守新结过婚,知道在一个正常的家庭中,岳父母扮演着怎样重要的角色。他与前妻程小硕婚姻存续期间,免不了经常要与外戚交际。这回娶吴敏敏,与吴家父母兄长关系疏远得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于是,江守新对田园风光荒芜、乡村良俗远去、温厚人情淡化发表了一通宏论,说完慷慨拿出一万元,说:“好的,你去吧,看看我丈母娘,想吃点什么,不要舍不得。”说着就催吴敏敏上路,他希望岳父母能立即感受到他的阔绰与大度,越快越好。
女儿已经断了奶,放心交给江守新的母亲带。但她的目的地却不是苏北老家,而是东都。她在手机里输入两个新增电话号码,分别是江守新的前妻程小硕、此后的两任过渡者之一程玉蓉,第三位郑某,目前连名字都不知道。她打算循着她们在江守新生活中出现的顺序去与她们隐秘相会。切入点,就是家政App。
她的母校毕业生普遍就业情况不理想,所以学校大力塑造自主创业大学生明星。其中就有吴敏敏的同学朱莉,由于是女生,更具新闻效应。朱莉只是参与了一个家政平台App的投资运营,就俨然一副成功校友的范儿,被学校请回去做了好几次职业生涯规划的报告,在同学群里都有新闻和视频流传。她当年是吴敏敏同寝室的好友,到了东都可以不管不顾地直奔她家投宿。
吴敏敏报出自己老公正牌前任程小硕的电话,问朱莉,“后台能不能看到用户的电话号码?”结论是这个号码并没有登记在册。吴敏敏相信它仍然在用,因为排码很有规律又易记,一般人不会轻易更换。她想尝试拨打一下,但又怕在对方的手机上留下痕迹,显示为员城的来电一定会让程小硕警觉。大街小巷的公用电话亭都已销声匿迹,磁卡、IC卡电话也只剩断壁残垣,而且打电话说什么呢?她至今没有构思好。
好在她也知道程小硕的生日,江守新的前妻比他大整整11个月。有了这条线索,就不难找到程小硕的家庭住址。她编了条短信发给郭奇志,那是她的另一位大学同学,事实上,还是她的前男友。遇到江守新后,她毅然做出新选择。她和他都是对“与谁相伴”这个问题相当通融的人,彼此不纠缠。他毕业后回老家当了交警,上公安平台查个人不是难事。郭奇志不仅发来程小硕的家庭住址,甚至把她的身份登记页都发过来了,上面还有她的照片。这是吴敏敏第一次看到程小硕的模样,颧骨突出、额头和下巴都窄的菱形脸,眼角上扬,眉毛高挑,像大多数人的登记照一样严肃紧张。
吴敏敏顺利找到门牌,这小区已落成十余年,略显陈旧。小区的进入倒不是难题,像她这样衣着靓丽的年轻女孩,只需对着门卫微笑着点点头,就自动享受业主或业主贵客待遇,替你打开门禁。她走到7幢,抬头望向6楼西边。小区的每一套房屋都有着大幅面的窗户,中间大片的玻璃是固定的,只有两侧的小窗能打开。不能开的中间那片,由于面积大,几乎都不能保持平整,在阳光下微微起伏着,像一泓泓的绿潭。
但这联想只局限于干净的玻璃。吴敏敏数了两遍到六楼,没错,程小硕家的玻璃太脏了,灰霾在雨水的洗沥下,凝固成波浪形的灰壳,像一幅没有美感的沙画。她立即登录朱莉的家政服务平台,果然有“擦窗”服务项目。虽然程小硕并未在“朱丽叶”平台注册,但“朱丽叶”可以向程小硕推广产品与服务呀。
像朱莉这样的创业明星,自然是没有工夫恋爱的,晚上提早下班回家陪老室友,已是情谊的体现。朱莉登上网站的后台,以“朱丽叶家政”的号码给程小硕推送了这么一条短信:“窗明几净是美好家庭的标志,窗户是居室的眼睛,朱丽叶家政提供您一张全家所有玻璃窗免费清洗服务体验券,让洁净占领您家每一片窗玻璃(含封闭阳台)。今晚21:00前注册领取有效。”
“听说这房子有160平方米?那窗户可够多的。”朱莉感叹。
吴敏敏白她一眼:“你个财迷,正常擦这么多窗子要付工人多少钱,我照付给你好了。但你抽头的钱就不许收了。”
“你这等于是做好事不留名,田螺姑娘。你嫁个二婚男人,就有这破事。可你又不是他的小三,干吗要知己知彼地去了解他前妻呢。”
“就因为我不是小三啊,如果是,就自然知道他为什么离婚了。他明明有小三,怎么会又娶了我呢?”
“娃都生了,再来纠结这些有意思吗?”朱莉父亲是邻市有名的建筑商,只有富人家的公主才有资格豁达、潇洒,笑傲人世间的一切猥琐。吴敏敏毕业后乱打乱撞找工作,到江守新的公司实习时也没觉得这岗位有多好、这男人有多棒。说来惭愧,她竟然是被几块炸鸡给打动的。每次陪他出去铺货,到了饭点,他总是给她买洋快餐炸鸡,见她吃得意犹未尽,就再买、再买,直到实在撑不下。她觉得这就是“宠”——在她和小姐妹们关于未来的一切憧憬中,“找个宠我的男人”几乎是排第一位的。她有时也要嘲笑自己,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扑向一个人,还没来得及将他的过去读完、将他们共同的未来谈透,就冒冒失失地只顾住了现在?
专为一人定制的优惠信息浮在电脑屏幕上,等待发出,系统平台一片静谧。
“为了让这优惠更吸引人,我还有一个建议。”朱莉建言道,“只不过你要破费更多。”她在短信中又接上一句:“额外赠送三副窗帘拆卸、干洗、安装服务,全程不需您动手。”她解释道:“有些窗帘紧挨着玻璃安装,有人因为懒得拆窗帘,就不肯预约玻璃窗清洗。”她不说,吴敏敏还真想不到擦窗户和拆窗帘的关系。
“好了!”朱莉点击了发送键,“这样度身定制的优惠服务,如果那位‘前妻姐’,哦,‘前妻姨’还不接招的话,那她不是高洁得一点便宜都不想占的圣人,就是懒到家了。”
最近朱莉公司没有做什么推广活动,下载App并且注册的人并不多,只有正常接单、交易、评价的信息。半小时后,一条新下载注册的提示音响起,她去看了一眼,笑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