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时间:1991-1992年)
(一)考试时间
严峻贼地闪进办公室,迅速而无声地关上门。这一动作把章早吓了一跳。
现在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
在他的想象中,只有抢劫储蓄所才能这么干。
严峻直直地向他逼过来。
章早本能地让到桌子后面:干什么,干什么?
章……章老师,我卷子……
他说话不能算结巴,但很多字无端地听不清。当然吹牛、打麻将时除外。
说知子莫如父,那么知生莫如师了。这位高足的来意早不难猜到。作为留级生,上学期只修三门(而且是重修),结果100%不及格。补考仍挂两盏红灯,又一举突破留级线。两次留级,按规定就要享受退学待遇了。
这才急起来。
愣头愣脑到处找任课教师要改分数。好像不改成60分就要和你同归于尽。
此刻早早一点也笑不出来。倒不是担心他会拿杀猪刀捅他。他又不是他的任课教师。这个人只是来找他打个证明去改分数的。
怎么好出这样的证明呢?章早说。
哪有这样的证明呢?
怎么没,没这证明?
“兹有我系学生某某因考试不及格特来你处改分数请予热情接待特此证明此致敬礼?”
严峻呆呆地望着他。
章早强忍住笑:这样写行吗?
行……行。
章早于是心血**,提笔在一张大白纸上写起来,写得龙飞凤舞。
兹有我系学生某某因考试不及格特来你处改分数请予热情接待特此证明此致敬礼。
平时没事他喜欢在办公室里画着玩儿。尤其是人来人往乱哄哄的时候。你一边应付别人和人插科打诨一边照样鹤游鸿戏、狼跳虎卧;照样天花乱坠,云行水流;这是消磨时间的绝好方法。
写完之后,他仔细端详一番,觉得真是一幅好书法:纵横驰聚,体势劲媚,天真烂漫,风神洒**。
他惊讶自己还有这么好的艺术天赋。可能是此刻心存忧思、特别放松、洒脱的缘故吧?
难怪林语堂老先生说在游戏心态下产生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
他倒有点舍不得给他了。
盖章。
严峻不呆,惦记要盖章。
章早是系办公室秘书,管章。也就拿出章来,在上面拓了个圆圆的红印。配合着白纸黑字,挺好看的。
这才像个完整的艺术作品。
就在这天上午,考场里出事了。
尹间教的《中国革命史》发生大规模的作弊。
章早这个班也不例外:所有的学生都用钢笔在桌上写下密密麻麻的答案。这些答案与考卷上的题目如此吻合,事实间也难逃泄密的干系。
考试的时候,监考老师一直没发觉。系主任上厕所回头路过考场,随便推开门进去看看。主任认得徐华,于是优先踱到这位团支书的身边。无意中发现他桌上黑乌乌一片。
事情就这么露馅了。
当场抓获18人。(其他人不是交了卷就是销毁了证据。)
系主任是个很正经、严肃的人。他勃然大怒,宣布要给这些学生严重警告处分。
中午,这18名学生一起来到早早住的大教室,整整齐齐地站在床单拉起的幕布前,像第一次上台又忘了台词的演员,傻笑着一声不吭。
章早见状忍俊不禁:怎么,搞静站示威啊?
这里面还有可爱的女生,如叶小忆、苏琪等。
这次人生的价值体现得如何?他开玩笑地。
叶小忆脸红了,饱胀的胸脯起伏着,我觉得……觉得死记硬背那些无用的东西反而没价值。再说尹老师他几乎没有讲,每次上课就出几个思考题让我们自习,他在一边一个劲地抽烟;有时候去打电话,一去不复返……
几个人嗤嗤笑了。
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大家异口同声。
你呢,他对着苏琪,作弊的过程一定很有意思吧?尤其被抓住的时候。
苏琪妩媚一笑:我太粗心大意了。我没有感到任何危险。好像大家往桌上写答案是很自然的事,算不上什么作弊。
看看看,都习惯成自然了。专家,专家。
全体大笑。
章早老师,过去你上学时从来没作弊?苏琪作天真状问。
你猜呢?
我猜……不像。
大家东摇西晃乐成一团。
偶尔为之吧,章早笑道,哪像你们现在这样,都专业化,自动化了--有侦察,有掩护,有瞒天过海,有围魏救赵,有趁火打劫,有声东击西,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李代桃僵,顺手牵羊,浑水摸鱼,金蝉脱壳,假痴不癫……三十六计都给你们彻底用活了。说不定还创造了什么37计、38计吧?写个毕业论文,说不定能得大奖。
众人哗然,笑得东倒西歪。
我看也不能全怪学生,苏琪说,学的那些东西都陈旧了,还一律死记硬背,到社会上十有八.九用不上。再说,老师也就那个样儿,吊儿浪**地混饭吃,就会对我们学生严格要求。
听到这里,众人都不吭声了。
苏琪最后一个词用的也有点儿犯忌,女孩一般是不用那个词的。
章早却挺欣赏地看着她。苏琪赧然一笑,扭过头去。
当然主要还是我们的责任,叶小忆打圆场说,多学点知识总没有什么坏处,可不知怎么的,总提不上劲儿……要是上课都像章早老师这样就好了,有兴趣,有新意,有收获,有剌激,有……总之,考试谁也不想作弊,也没法作弊……
是啊,是啊,众人一致附和。
章早笑道:又来抬我了。这又是什么计?借尸还魂?
众人大笑。
好啦,快回去吃饭吧,这么多人,我可招待不起。早早挥着手里的饭盆说。
徐华抓抓头:章早老师,这次……这次事故主要怪我。当时,当时大家往桌上写的时候我没有阻止,也没有汇报,反而自己也往上面写,真是糊涂。现在……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章早从床头摸出一叠饭票,数出几张。
我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他说得很轻松。中国有句古话叫法不罚众嘛。你们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学校总不能让这么多人不毕业。玩这个游戏的关键是人多是不是?我要去打饭了,你们不饿我可饿了。
章早拿起饭盒,摇摇晃晃下楼去了。
下午,章早自己也坐到了考场里。
教师评职称英语考试。
尽管这里的教师们从来用不着什么英语。
章早毕业十年还从未在工作中用过英语。英语他倒是一直想好好学一学的--以便能直接阅读文学原著。但不是现在。现在正是他创作欲旺盛的时候。眼下他正在写一部反映中国古代围棋国手命运的长篇。每天中午关在办公室写两个小时--那是唯一属于他自己的时间。
考试开始五分钟后,尹间才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章早在旁边给他留着个位置。尹间平时总是吹他的英语不怎么好。章早说好了准备借他点光。
教材早就指定了:许国璋的《英语》第四册。章早设法搞来了一套参考书,所有的练习答案都在上面。昨天尹间心血**,说要把书带回去看看,考试时带来。此刻,章早见他空甩着两只膀子姗姗来迟,心里就凉了半截。
监考是搞的“交换游戏”:师范和师大相互监考。监考者毫无表情地读了一遍“考场纪律”后,就把试卷发了下来。
一看卷子,章早心就慌了。厚厚的一叠不说,内容也不像传说的“都是英译汉”英译汉只有10分。汉译英倒有30分!重点是阅读理解用英语回答问题--40分。而这时候时间还没有入场!
章早知道大部分答案都在那本参考书上。他考虑等时间来了之后用什么计去玩这个考试游戏。
尹间的到来彻底打破了他的诡谋。
他心里叫苦不迭。
看看左右前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埋头在课桌肚里翻书。
担任监考的两个师范小丫头在讲台上专注地讨论怎样打毛衣的领子。
渐渐地,台下的老师们干脆把书拿到桌面上来了。
说话声渐起,满屋子像捅了马蜂窝。
最后,书本开始在教室里飞来飞去。老师们也开始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如入无人之境。
章早看见他们的系主任也在埋头奋力抄写桌上的书。
只有尹间不为所动。一个劲地在卷子上涂写着。章早看他满有把握的样子,就瞄着他的卷子抄起来。
章早很容易就能看见他的卷子,只是他写在卷子上的字像虫爬似地令人难以辨认。
离终场还有四十分钟时,尹间迈着他的鸭子步一摇一摆地把卷子交到讲台上去--出门走了。
章早看看自己的卷子,也填的差不多了。也不知是对是错。教室里这时实在乱得很,叫人头疼。心想再泡下去也无益,不如趁早撤退。
在楼梯口,他追上了鸭步蹒跚的尹间。
喂,你考得怎么样?章早问他。
不太行。不是说全是英译汉嘛?
啊?那……你估计能有多少分?
40分总有吧?
什么?!章早闻言大惊,糟了!那你他妈的一声不吭写什么劲呵?
连猜带碰写着玩呗。
写着玩?早早眼珠都快凸出来了。
不是说这次考试成绩只做参考,没有硬杠子吗?
嘿!这句话你也相信!早早又好气又好笑,急得在原地转了好几圈。领导哪次不玩这种“安民”游戏?怕你们复习影响工作,就说成绩做参考。到时候没有硬杠子怎么行?刷谁?要刷70%呐!你没看见主任也抄得那么认真?
尹间鼻子里哼了一句:管他呢,反正这次我条件不够,考100分也上不了。
你,你……章早用手指着他,正想狠狠骂他一顿,忽然瞥见系主任从楼里面慢吞吞地走出来。他咽了口唾沫,脸上自动化出一副假笑。
主任后面还跟着那个叫严峻的学生。
他一边追着主任一边可怜巴巴地说着什么。
主任严肃着脸,不睬他。最后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他赶走了。
主任的脸一直严肃得可怕。他手里一直托着几本沉重的书。他慢吞吞地走到他们跟前,说怎么样考得还好吗,没等回答又说:书还给你。
主任把手里的书全盘托给了尹文。
章早在旁边看得很清楚:这正是他借给尹间的那套英语《辅导教材》。
章早老师跟我来一下,主任没看他,边走边说,头也不回,有几件事情……
主任越走越远,后面的话他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