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宗罪案

第二十七章 打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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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早只迟到了五分钟。但有时候五分钟就足以影响人整整一生。

早上八点半钟的时候,早早听见楼下有人喊,他跑到走廊上把头伸出去:是尹毛的爹。章早,快点,你迟到了!章早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今天星期三,我没上课呀。再一想,对了,今天是打洞比赛,且是冠亚军决赛!

提起“打洞”,章早就忍不住要笑。在祖国的南方,这个词是最有刺激性的一种游戏的代号。而在水江这一带,这个词被用来命名一种扑克游戏:打千分。游戏是这样的:将两副扑克混合在一起,四个人成两组对抗,大牌吃小牌,抢分,下游的部分进贡给上游。如果有一组做了双下游,则得分为0──也就是被打了一个“洞”,对方得分翻番,为400分。这样逐盘累计,先达一千分者为胜。

本来这是个民间游戏,不能用于比赛。稍有点体育知识的人都知道,扑克比赛一般都是打桥牌,它有一整套严格的竞赛规则,以防止作弊和不公正。可堂堂水江大学四百多名教职工中没有几个人会打桥牌。会打洞的倒不少。打麻将的则更多。党委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决定打洞。总要给群众找点娱乐,找点事做做。自定的打洞比赛规则上有一条:各队在双方约定的时间准时比赛,迟到的一方作弃权处理。

章早作为中文系打洞代表队的队长,昨天亲自和校办代表队约定了时间:翌日上午八时半开赛。今天早上要不是儿子捣乱,他是不会忘记这个时间的。

早早赶到校长办公室时,迟到7分钟已成定局。

校办打洞队的队长是钱副主任。他很严肃地坐在那里,平时圆圆胖胖的脸挂得很长。你们迟到了,他很严肃地说,按规则应该按弃权处理。

章早想钱副主任也许不过是想幽他一默。尽管这并不好笑,他还是装着很好笑的样子嘿嘿笑了一笑。章早在牌桌上坐下来,哗啦哗啦开始“洗牌”。不料钱副主任根本不为所动。

你们迟到了,按规则应按弃权处理。他又很严肃地说了一遍。

这又不是上课,正儿八经的什么事?早早的搭档尹间(尹毛的爹)说,上课还有好多人迟到呢,我看你也没有按弃权处理。

上课迟到,让我知道就是一次教学事故。不能评先进,还要扣奖金!钱说的斩钉截铁。

到现在你扣了多少人的奖金?尹问。

你迟到让我抓住照扣你的!钱答应。

扣我的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扣校长的!

校长迟到,我照扣不误!

你有这个胆子啊?你拍马屁还拍不过来呢。

哪个拍马?你说说清楚,哪个拍马?

喂喂喂,拍什么马?章早忙笑着打圆场:现在是拍马还是打洞?

钱霍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尖:早,你说,你今天比赛有没有迟到?

章早看着他因生气而严重扭曲的面孔,不觉咧嘴一笑:生这么大气干嘛,打扑克,游戏罢了,玩呢。

你严肃点!钱继续用手指着他的鼻尖:我只问你一句:你今天有没有迟到?

章早眨眨眼睛:是迟了点……

钱的身体原地转了一圈,指指所有在场的老师的鼻尖:你们大家都听见了,章早亲口承认他迟到了,这就行了,我们走!说着,刷地扔下手里的那副扑克牌,拂袖而去。

花花绿绿的扑克牌像婴儿的尿布一样撒了一地,下午在办公室,早早接到工会的电话,要他上去谈房子问题。

来了,果然来了。早早紧张地自语。前几天就听人说,学校准备对他的“占房”问题作出处理的。来了,果然来了。早早原地转了几圈,把上午刚塞进抽屉的那半包烟又塞进口袋,然后壮着胆子往五楼走。这包烟总算没白买,他心里说。

找他谈话的是工会的老杜。

老杜这次当了分房小组的秘书长,对所有人的口吻都有了点居高临下的意思。

章早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开始掏烟。由于技术不熟练,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当最后恭恭敬敬地送到老杜面前时,烟已成C型。早早的脸早已憋得通红。看来他很不善于玩这种游戏。

你的情况,我们还是了解的……老杜接过烟,抹抹嘴,说:原来住集体宿舍,最近老婆孩子刚迁来,临时住大教室,孩子上一年级,是不是?

章早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差点没把真话全讲出来:老婆其实还没有调过来,老婆正跟我闹离婚,但为了能分房,我就说她调过来了,我不是存心骗人,这不过是一个游戏,一个分房的游戏。

听说你母亲在本市,你母亲那边,住房情况怎么样?老杜又问。

哦,她是当小学教师的。章早说。

他说得太简练了,老杜开始听不明白,再使劲想了想,便默然了。

问题就在于章一家全是当教师的。当中学教师的父亲已经过早地去世了。当大学教师的弟弟至今还没有结婚。而自己呢,目前口头上对外还算结婚,还算有老婆孩子。三十大几还靠着妈。这就是一切。

你知道,那间大教室是团委、学生会唯一的一个活动场所,老杜说,现在被你们占了,你知道,学生会正代表一千多名大学生在抗议。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你知道,春季是个不太安分的季节,你知道,上面很紧张,不,很慎重。总之,这不仅仅是一间房子的问题了,你知道,万一出什么事,谁也担当不起,你知道……

老杜不知说了多少个“你知道”,章早都快听糊涂了。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哪怕只有十个平方。

所以嘛,你知道,老杜继续慢吞吞地说,那个大教室必须限期让出来。至于你嘛,你知道,学校准备临时借给你一间,当然还没有最后决定。我先给你吹吹风,那间就是汤司机住的那一间,你知道,这回轮到章早默然了。

汤司机住的那间棚子他确实“知道”一点,平方倒是有十个平方,上面漏,下面淹;旁边是校办厂的塑料车间,整天机声隆隆,臭气熏天。作为临时工的汤司机从那儿熬进了新居,他却要去接临时工的班。

章早什么话也没说。他内心突然产生了快点离开这里的念头,越快越好。他那个在税务局工作的姐夫曾说过想帮他调进税务局去,他却珍惜人民教师的美好形象没有答应。他毕竟是个学文学的讲师,和“税务员”的概念相差甚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读那四年大学呢?

可进了税务局就有一套房子。这毕竟是个绝大的诱。惑。再者,实际收入至少可以翻上一番。这也足以让他轰轰烈烈再结一次婚了。

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决定,你知道,最后还要领导点头的,老杜又说了一遍。你如果没有什么意见我们就上报领导,对了,还有件事必须找你核实一下,这就看你的表现了(老杜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有人反映,今天上午打洞比赛时你迟到了是不是?

章早愕然。是迟了几分钟。他想不通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就好像,老杜如获大赦的样子,你知道,打洞比赛这件事也是我们工会具体组织的,你们又是冠亚军决赛,现在出了点纠纷,你知道,我们也要出来做做裁判。你能不能把今天迟到的情况写个书面的东西给我们……存档?

老杜把事先准备好的纸和笔从桌那边推过来。

章早想笑,又不敢笑。他俯着头,在纸上一笔一画地练起了正楷。

兹有水江电大化学系打洞队队长章早于1992年2月26日上午8时30分对本校党委办公室打洞队的比赛中迟到五分0秒正。

真是一气呵成。他抬起头故意问:行了吧?

老杜研究性地看了半天:行,签个名吧。

早早就签了个名。

下午下班的时候,系主任劈头盖脸训了章早一顿,责问他为什么写那个该死的证明又不汇报一声,弄得他打官司很被动。

打官司?打什么官司,早早惊愕地,不就是打扑克吗,怎么变成了打官司?大不了算他们校办冠军,奖金不过20元钱吧。

你怎么这么考虑问题?主任很严肃,主任的表情看上去像刚被人狠狠地打了个“洞”,这不是打扑克的问题,也不是几块钱的问题,这关系到一碗水端得平不平,关系到我们系在全校的地位,具体的,由尹间老师和你谈……

章早只有点点头。他暗想:尹间是系秘书,我是秘书组长,他找我谈什么?

出主任办公室时,尹间就在外面等着他了。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晚上到我那儿吃饭吧。他说。

有喜事?章早故意问。

没有喜事就不能吃饭呵?

这时一个叫叶小忆的女生在门口叫章早老师,递过来一张小纸条,然后嫣然一笑,消失在门外。

这个小妞满性感嘛,尹笑道,送的什么约会的情书?

是情书就好了,只怕不是,章早说着展开字条。

章早老师:

你上课时说生命应重在过程而不是结果,这样一来元帅和士兵又有什么区别呢?盼赐教。

学生:小忆。

是啊,有什么区别呢?章早自语。

尹间盯着章早,还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摆呀摆的开始往楼梯口走。章早知道,他对情呀爱的并不真的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恐怕只有一件事──钱。“什么都是假的,钱是真的。”这是他的口头禅。

打洞的事,怕的还很麻烦,尹间边走边说,系里跟校办本来有矛盾,这次告到校长那儿,谁也不让谁。工会也帮着校办,说我们违反规则,作弃权处理,算校办赢……听说你写了个证明给工会?主任气得不得了,说要一直告到市教委,告到省教委。

章早看他走路摆呀摆的像只鸭子,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咧?尹奇怪地看他一眼。

还告什么告,章早说,算他们校办羸就是了──打洞,游戏也,娱乐也,跟他们那种人打牌有什么打头?有什么娱乐?跟打架似的,一点都不好玩。

是哎,我也不想闹,尹咐和说,闹来闹去又不来钱,没得意思,只是主任。

食堂窗口,大学生们举着饭盆挤成一团。他们好像从没有排队的习惯。

现象难堪。章早咕了一句。

就是哎,现象难看,尹间接过去说,弄得我们太难堪了。树要皮人要脸,不争馒头争口气,他们校办也太欺人了,太不给面子了,这口气实在难咽!

你说打洞啊?

啊,你?

窗口,有几个女生被挤得哇哇直叫。好像是菜汤泼到她们身上了。

比赛时间你们是口头约定的吧?尹又问。

时间?早早回过神,你是说,打洞啊?

嗯,我说你们有没有书面协定?

早早嗤地一笑:打扑克,打洞,还书面呢,还签合同呢。

我们就抓住这一条!尹认真地说,他们玩真的,我们也陪他玩真的。

怎么玩啊?

一切以书面协议为准!你说上次约定八点半比赛,你有证据吗?既然拿不出证据,那就重定时间,重定地点,重打!一切以书面协议为准!要求上面派裁判监督!笑什么,我跟你说真的。

旷日持久的“打洞纷争”随着春天之逝去、夏日之来临在水江大学闹得越来越热火。章早毫无疑问被强制卷入了这场称之为“水江大学铡美案”的告状游戏。

作为系办公室秘书组长兼打洞队队长,章早不得不累次三番代表化学系与校办对簿公堂。

开始是在学校“职工体育活动仲裁委员会”,其主任是体育教研室的陆老师,他两边都不敢得罪,他从不表态,只是一个劲地埋头作记录,他写起字来又大又慢,几次一“簿”,竟将教研室仅存的三本备课笔记写完了。最后他在仲裁报告书上写道:。

“此案已超出本会仲裁范围,按照《水江电大职工体育活动仲裁委员会仲裁暂行规定》第xx条xx款,上报上级管理部门处理”。

上级管理部门是谁呢?自然是校长办公室(即校办)了。但校办是当事人,不好处理,只好再次“上报上级管理部门处理”。这就报到了最高层──校长那儿了。

校长从百忙中亲自抽出时间聆听了双方的诉讼,觉得双方都有道理,难以表态。章早代表化学系要求重签协议重打,校办说这样一来岂不是前面所有的比赛都要重打?钱副主任代表校办要求判化学系迟到犯规,自动弃权,胜利属于校办,章早说你们记错了比赛时间,比赛时间定的是上午9点,我们都没有迟到,但你们早退了,应该判你们自动弃权,胜利属于我们化学系。校长当了几次法官后觉得头疼,校长说,案情基本清楚了,等交党委会研究后再说吧。

都是这样的,暂时决定不了的事情,先等一等,放一放,也叫摸着石头过河,大家都晓得,火车转弯时速度不能太快,太快了容易翻车,欲速而不达。

但当事人等不及了。他们对上级部门的这种官僚主义作风非常不满。学校不能解决,上面还有上级,上级上面还有上级,于是,在1991年的春夏之交,频频的告状信和告状电话开始日夜穿梭在学校,市府,省城的上空。告状的内容显然已经大大超出了“打洞”的范围,因为“打洞”的事在水江电大虽大,但到了市里、省就不那么大了,这点作为大学教师们都知道得很清楚。

章早不知道校办是怎么告自己的,但化学系自以为抓住了校办一个致命的辫子,复印机问题。校办将自己办公室的复印机租给校门口一家个体小店做生意已有好长时间了,各部门去复印东西都要办更加复杂的手续,记账、结算。尹间喜欢用电话直接告状,说这样来的快,来的省事,还能当场摸到对方的态度。尹间几乎每天都对着电话机嚷嚷:复印机是学校的公共财产,他们校办凭什么租给小店?小店的租金交到哪里去了?上了谁的腰包?

化学系最后失败的命运是早在早早的估计之中的。当有一天早晨,在教学大楼的布告栏里,章早看见那张宣布校办代表队为“打千分”比赛冠军的大红布告时,他一点儿都不感到吃惊。

布告贴出的当天上午,尹间气哼哼地冲进系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叫:妈的,老子今天非要陪他玩玩不可!

章早开始以为他在说打洞的事,一问才知道是复印机。今天上午那个小店老板竟然不给尹间复印教学大纲,说是复印机坏了。

妈的,肯定是校办在搞鬼!尹间咬牙切齿地说,老子今天非要陪他玩玩!

之后尹间就一直站在办公室窗口抽烟,小眼睛一直炯炯地盯着窗外。后来他忽然一拍窗台,拉着章早就往门外跑走!我看见了!我看见有人刚从小店复印出来!

尹间拉着章一路小跑,最后一头冲进小店,正巧,复印机还在吱吱地往外吐着纸呢!旁边正站着校办的那位钱副主任。

尹间一拍复印机:怎么回事?它不是坏了吗?

说着又狠狠地拍了一下。这一下大概拍得太狠,复印机震了震,不响了。原来闪亮的地方也不闪了。钱副主任手忙脚乱地按了许多按钮,机子还是没有反应。这回怕的是真坏了。

尹间幸灾乐祸地望着钱副主任笑,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店老板一声不吭地移了过来,并伸手在柜台上抓起了一只啤酒瓶。

章早见势不妙,连忙上去抱住尹间,使劲将他往门外推──然而“扑”的一声闷响,章早觉得头皮一麻,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章早头上被啤酒瓶砸了个洞,缝了二十七针。

十四天后,章早从医院出来时成了个大光头,头顶上还顶着一块白药棉。在学校门口他正好碰见了那位警察同学赵男,便问,你来找我吗?赵男说,来你们校办点事儿。噢,章早又问:那家伙抓起来没有?赵男却笑了,答非所问地说,你这样子活像是从拘留所里放出来的,哈哈……

进了校门,章早觉得最显眼的还是那张大红布告。那玩意儿不知怎么贴得特别牢,虎视眈眈地亮在那里长久地吸引着人们的视线。只是上面的“打千分”被人改成了两个粗黑的大字:打洞。

反正章早确确实实是被人打了个“洞”──就像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活,还没开打,就已输得一塌糊涂。这是最要命的。甚至都看不到对手,都没有比试一下、挣扎一下的机会。

章早走进办公室,见尹间叨着支烟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头也不抬地说:你来了?周主任找你。

章早又走进了主任办公室,周主任抬了抬头,说,你来了?有个事跟你说一下,上个星期我们对系办公室的工作重新做了调整,由尹间老师担任系办公室主任,希望你好好配合。

章早点过头赶忙找门出去,主任却在后面叫住了他,皱着眉头说:你──你进教室上课最好要戴一顶帽子。

章早应道,那是,那是,等天亮了我会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