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淳于复在老月巷屋宅留住数日后,心中思归心切。当日清晨,让他二人准备一些水囊干粮,结个包裹背着。走去后院牵马,却发觉马已生病,不能骑乘。便让老阎牵去兽医馆诊治。
小茂说:“我去给大哥准备一匹新坐骑。”淳于复挥手:“不用麻烦,我又不是急着赶路,自己会想办法。”
老阎劝说:“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留下来多住些时日更好,何必急着离开?”淳于复说:“我要回碧云谷去了。你们在城里好好生活,有急事就来找我。”
小茂苦着脸面挽留:“大哥既然来了,就在城里留住,每日都有好酒好肉供着。凡事有我等操劳,不需要你来亲为。”
淳于复笑说:“我又不是泥菩萨,不需要你们供养。如今你们手头也不缺少钱财使唤,省着点用,安分守己,别只顾吃喝玩乐。到时花光了积蓄,别怪大哥不来接济你们。”
那二人还待把话挽留,淳于复挥手:“不用这么烦絮,我有空就会回来。”老阎便把腰刀奉上。
淳于复想着碧云谷屋宅还有几口好刀使唤,便把此刀留下。戴上一顶范阳毡帽,披件袍子,背上包裹后,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根齐眉哨棒,立在地下,嘴里大喝一声:“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
那二人愣了片刻,无不拍手大笑。淳于复也笑了几声,拜辞二人,挑着杆棒走了。
出了杭州北城门后,徒步行走二三十里地。淳于复头顶温暖日头赶路,走得两脚乏力,看着前方有座遮阳亭,便走去坐歇。解开包裹,拿出干粮与酒来吃。都是肉饼与牛肉,吃了一份后,一时疲倦,便睡在石条坐上闭眼歇息。
歇不多时,官道上奔来一个骑客,乘坐一匹黑马,也入石亭来歇息。淳于复睁眼打量,见那汉子六尺身材,骨骼强壮,面貌雄烈。左肋下挂着一口刀。穿着踏着一领土灰布裳,踏着一双油布官靴。淳于复看了他几眼,便又躺睡身子。
原来那汉子姓金,双名鸿武,绰号黑火龙,是个守城军官。来自湖南长沙,四旬年纪左右,前来杭州走访亲朋。他嘴里唏嘘着声,走进石亭里来。
那金鸿武看着石条上侧身睡着一个壮汉,身边有水囊与粮袋,便走来指说:“这位小兄弟,我肚子饿了,借你水粮来与我吃。”淳于复也不计较,就让他食用。
金鸿武嘴里也不说谢,吃着肉饼与熟牛肉,喝了一通清水。把手指问:“汉子,这附近可有酒楼客栈?”
淳于复闭着眼说:“前面三十里就是杭州城,那里多不胜数。”金鸿武问:“你说话不睁眼睛的?”
淳于复说:“困了。”金鸿武笑说:“大男人也这么昏昏沉沉,没有一点精神气。”
淳于复也不回话,自顾睡歇。金鸿武吃罢水粮,坐歇一会后,拿着水囊起身离去。淳于复见状,招着手说:“兄弟,水囊把来还我。”
金鸿武说:“就送给我了。”淳于复说:“我还要赶长路,不能送你。”
金鸿武见他不给,嘴里骂咧:“村夫,一个水囊都不舍得给,这么小家子气。”淳于复听得这话不满,坐起腰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鸿武哂笑:“老子又不稀罕,还给你便是。”就把水囊扔在眼前,沾染一地灰尘。
淳于复是条好汉,虽然不愿招惹事端,却也不怕事来,眼下如何甘愿忍受这口鸟闷气?就站起身来,把手指责:“你这厮,耀武扬威,好生无礼。”金鸿武皱眉指骂:“你他妈在说什么屁话?”
淳于复打量着他,厉声指责:“你给我捡起来。”金鸿武也看着面前这条壮汉,仗着自身武艺高强,毫无畏惧,就瞪着眼说:“老子不捡又如何?你敢咬我鸟儿?”
淳于复呵斥:“你眼瞎了,脑袋进水了吗?蝮某也是你能随意欺辱的?”金鸿武按刀指骂:“你这个鸟汉子,竟敢辱骂老爷。你再敢骂一句,老爷一刀剁翻了你。”
淳于复提着杆棒,冷笑着说:“你这蠢汉,莫不是自寻死路?”
那金鸿武脾气火爆,听得大怒,就拔刀出来挥砍。淳于复见他无理取闹,正要教训他一顿。便呵呵大笑,手持棍棒相迎。
两个江湖壮汉,为了一件小事,各争一口恶气,就在石亭里放起对头。一阵刀棒来往激斗。
那金鸿武脾气虽大,本事却不算高。量他一个暴躁怒汉,如何斗得过蝮蛇?二十回合后,淳于复窥个先机,一棒将他敲翻小腿,又一棒将他打倒在地。把刀夺过手来,就掌心上晃个刀花,瞬间逼住喉结。吓得他脸色苍白,抱拳讨饶。
淳于复笑问:“你不是要一刀剁翻了我,怎么又要跪地求饶了?”金鸿武告求:“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好汉虎威,还请宽恕。”
淳于复说:“从始至终,我并不曾来招惹你。是你这个呆汉,在我面前耍派头、摆架子、逞威风。吃我水粮不够,还想得寸进尺。索要水囊不成,更是污言秽语。你可真够嚣张跋扈,欺人太甚。”
金鸿武频频施礼:“好汉不必动怒,咱们要讲道理。”淳于复冷笑:“我讲道理,你就来耍流氓。如今遇上狠人,你却要讲道理了。这他妈是什么逻辑?”
金鸿武劝说:“这是一桩鸡毛小事,不至于闹出人命。”淳于复说:“鸡毛小事,更能体察人心。量你只是一介怒汉,居然也敢装腔作势,冒充什么豹胆英雄。真是无理取闹。”
金鸿武不敢再说话了,只是作揖讨饶。淳于复说:“想要让我饶命,那你打算怎么赔罪?”
金鸿武说:“小人怀里有些金银,好汉只管拿去,就算是我一份茶钱。”淳于复挥手:“我又不是拦路抢劫的人,说点别的。”
金鸿武眼睛一转,指说:“好汉刚才不是说要赶长路?我这正好有一匹脚力相送,就算是赔罪了。”淳于复笑说:“这可是你说出来的,我可没有逼你送马。”
金鸿武说:“这是小人自愿相送,无怨无悔。”
淳于复收拾行李后,把刀扔还给他,走出亭子去看马。金鸿武手中紧紧握着刀柄,暗暗切齿,输得并不服气。
淳于复察觉到了身后有杀气,就立住脚,回身冷笑:“还敢显摆造次?不怕死的,尽管来动手试试。这次我可不会再留情面了。”
金鸿武被吓住了,不敢动弹,把手拱问:“好汉姓甚名谁,还请通个名讳。”淳于复不想与他纠缠,就哂笑说:“不是我小看你,就你这等二三流刀法,关公面前耍大刀。往后要是再敢随意招惹,那你就会死得很惨。”
金鸿武慌忙挥手:“这回是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淳于复冷笑地说:“知道服气就好,以后对人要客气点。江湖上卧虎藏龙,高手大有人在。再敢这么耀武扬威,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金鸿武拨浪鼓一样点头。淳于复骑着他那匹黑马,扬鞭奔马而去。那金鸿武看着人影马蹄远离,想着自己本想欺人为乐,却不想到头来自取其辱,气得把刀都给扔了。
淳于复乘坐着马,嘴里嘲笑:“这个蠢汉,平白无故,给我送来了一匹好马,倒也省得我辛苦。”
赶了数日路程后,淳于复慢悠悠策马回到碧云谷中。李妈妈欢喜不尽,忙着煮饭烧菜,整治一桌酒肉午餐。恐他又要出门远去,便问:“相公今日回来,明日是否还要出门?”
淳于复说:“暂时不会。”李妈妈拍手欢笑:“这就好了,终于可以安心了。”
淳于复站在院子里,看着周围一片山林景色,叹笑着说:“外面纵有花花世界,还是比不了碧云谷这片青山绿水。”李妈妈听得乐呵呵。
淳于复是个好动之人,在屋宅里歇息数日后,便耐不住闲。去镇上一家木匠里订做一辆推车,买来屠夫开市行头。又去林里砍伐一棵大树,一阵锯砍劈凿,钉做一张屠桌,放在后院井边。
当天清晨,淳于复剪剔了一头长发。吃罢早饭,带着一壶长弓箭,手提尖锐钢叉,腰间挂着柴刀绳索,奔入深山林中行猎。
寻不多时,窥见一头野猪。淳于复即刻捻箭上弓,一箭射中颈部。那野猪受了箭,发疯一般迎面撞来。淳于复手中紧握钢叉,迎头狠狠掷去。这力道雄厚,一叉便将野猪钉翻在地。又搠了几叉,将其捅杀了。
淳于复拖拽回来,烧一锅水,就在后院里洗剥干净,剔骨割肉。留小部分自家食用,其余的拿去去镇上货卖,赚些钱花。李妈妈也把上好精肉切成薄片,炒做几盘好菜下酒。
如此过了半月。当天夜晚,母子二人吃着饭菜,品说野猪肉味。李妈妈看着他那刚毅面貌,不觉低头欢笑着声。
淳于复疑问:“无缘无故,妈妈在笑什么?”李妈妈指笑:“相公真是一个怪人呐!你本来可以好好当官,却不稀罕。你还可以在城里做些好买卖,结果还是不做。你把头发剪了,却想着做个杀猪佬,卖起野味来了,这能不奇怪吗?”
淳于复笑说:“对我来说,当官本来就没趣味,我也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我在刘家村那会,学了一门杀猪的手艺,我倒挺有兴趣。野味多了,咱们也吃不完,送人又感觉不划算。还不如拿去货卖,换些钱财花销。”
李妈妈指笑:“所以我才说你怪。平日手上有成百上千两银子,你花钱却如同流水一样,好衣裳都不舍得买上几件。现在为了赚点铜钱,却宁可早出晚归,挑担去镇上做买卖,你真是笑死人了。”
淳于复笑说:“我又不偷不抢,全靠手艺吃饭,做正经买卖。论斤称两,童叟无欺,怎么就笑死人了?”
李妈妈扑哧点头:“是啊!你不但是做正经的买卖,还是做没有本钱的生意。我很担心,这天长日久的,那些山猪可就要被你给收拾干净了。”
淳于复说:“没那么严重吧!我也是隔三差五才进山一回,不管什么野猪野鹿,狐狼獾兔,我开弓便射。打捉猎物回来当下酒菜。行话里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把大山当成饭碗,这辈子也活得下去了。”
李妈妈欢笑:“对你来说,山林就像一个聚宝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倒也是个铁饭碗。”
淳于复问:“既然如此,那妈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李妈妈面色忧虑,叹息着声:“我是在考虑你的终身大事。这天长日久,你总不能就这么打着光棍吧!”
淳于复挥手:“没事,无妨。算命人说了,我天生就是一个煞星,来去自如,无所忧虑。我觉得一个人也过得挺好。”
李妈妈问:“两个人在一起,不过得更好吗?”淳于复指说:“咱们不正好是两个人过?”
李妈妈挥手笑说:“妈妈跟你说正经事,你倒乱开玩笑。”淳于复说:“妈妈不用胡思乱想,现在我也没什么牵挂。如今债也还了,罪也赎了。这里有青山绿水,又有铁饭碗。我想要填饱肚子,那是绰绰有余。”
李妈妈笑说:“我知道相公是个有本领的人,可你总要往前去看嘛!自古英雄美人,对影成双。要不这样,明日我去扬州,到处转转,替你物色几个美人?”
淳于复挥手:“不了,我又不好色,不太看重这些事。”李妈妈疑问:“男人会不好色?这话可就难以置信了。”
淳于复突然想起了那夜在孤月山宅、与燕子凤温柔缠绵一事,不觉呆住脸面,陷入回思之中。
李妈妈见他半晌也没反应,就挥手:“相公在想什么?”淳于复回神过来,轻笑着说:“大男人嘛!酒色财气,肯定是样样都少不了。我也不是不好女色,只是要求苛刻。所以还是把持一些更好。”
李妈妈说:“庸脂俗粉,相公自然是看不上眼的。那个燕子凤,她很不错,能文能武,家境又好,不知相公是否与她还有联系?”淳于复摆手打断:“咱们好好吃饭,不谈这个话题。”
李妈妈还待想说,淳于复放下杯筷,脸色变得焦虑不安。李妈妈察言观色后,遂也不便再说此事。
到清晨里,淳于复把两筐猪肉放在推车上绑定,把切肉刀、磨刀石等物放在肉筐里,暂别李妈妈后,推着小车走出院子,去往江头镇上。
李妈妈看得摇头叹笑,与身边一个毛村妇指说:“我这个干儿子,有时候头脑比谁都聪明,有时候又比谁都不开窍。真是奇怪得很。”毛村妇笑说:“大男人嘛!做事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身心放松以后,就会露出小孩子本性来了。”
李妈妈轻笑:“说得也是。”毛村妇挥手催促:“大姐,三缺一了,就等你来开桌。咱们快走吧!”
李妈妈把门上锁后,与那妇人笑呵呵走去村里打牌闲玩。
又至黄昏时刻,淳于复推着空车回来,竹筐里只有一些屠夫行头,一罐铜钱。猪肉都给卖完了。李妈妈端来酒肉饭菜上桌,母子吃用晚餐。
淳于复喝着酒说:“今天运气不错,两百多斤野猪肉,我一天就卖完了。”李妈妈指笑:“卖得这么顺当,不会是一斤当作两斤卖吧!”
淳于复挥手:“没有没有。以前我就这么干过一回,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被一群屠夫给围住了,他们怪我破坏了肉价规矩,赔本去赚吆喝,抢夺他们的生意。闹到最后,我把卖猪肉的钱都赔给了他们,这才息事宁人。”
李妈妈以前也做过生意,听得这话,忍不住捧腹欢笑。
淳于复笑说:“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有了那次教训,我也不敢再任性妄为了,免得又犯同样的错误。”李妈妈笑呵呵问:“你怎么卖,那是你的事,关他们屁事嘛!”
淳于复笑说:“开始我也这么想啊!还以为他们是来故意找茬。后来师傅告诉我说,我是没有投入本钱,可他们都投了本钱,也要养家糊口。生意客源都被我一个人抢夺走了,那他们还混什么?”
李妈妈听了,又是一阵欢声大笑,摆手劝说:“相公今天也累着了,晚上好好歇息。反正咱们也不缺钱使唤,没必要把自己累得团团转。”淳于复点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日子过得充实且悠哉。”
李妈妈笑说:“反正山林也搬不走,你想什么时候打猎都行,没必要去拼命。”
母子边吃边聊,笑声不断。只见一个八岁女孩,长相甜美,名叫毛小萌。提着灯笼进屋,给李妈妈送回一个玉镯。李妈妈把手拍额自责,笑说:“瞧我这个记性,手镯摘了都不记得拿走。还是小萌勤快,摸着黑送过来了。”
淳于复笑问:“小萌,吃饭了吗?”小萌笑着摇头。淳于复便去盛来一大碗米饭,夹菜与她。小萌也不客气,大口吃着饭菜。
李妈妈把那一罐猪肉钱抱来桌上,拿出两贯铜钱,又数了二十枚,用绳穿吊起来,放在她手边。小萌吃完饭后,把铜钱拿着,道一声谢,提着灯笼回村去了。
淳于复好奇指问:“这是为何?”李妈妈笑说:“是我今天打牌输的,顺便就让小萌带回去交差了。”
淳于复问:“你们在玩什么牌?”李妈妈说:“四人竹牌,东南西北风,最近全国都很流行。听说是郑和下西洋发明的,可有趣了。什么一万两万,三条四条,五筒六筒,玩得很有意思。”
淳于复笑问:“那你手气怎么样?”李妈妈皱着眉头,摆手叫苦:“哎哟!今天我的手气真臭,都邪门了。打玩三个时辰,输了我三贯钱,心疼坏了。明天怎么着也得捞回本来。相公不会介意吧!”
淳于复扬手:“玩牌而已,这有什么要紧,你玩得开心就行。”李妈妈指笑:“我就知道相公会这么说。”
淳于复说:“所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妈妈要悠着点,可别一口气蒙上来,又输个倾家**产,那可就麻烦大了。”
李妈妈也是性格开朗之人,心中已无从前那些旧事情结。听到这话后,不但不伤怀往事,反而捂嘴笑出两行眼泪。毕竟淳于复后续之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