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在碧云谷屋宅里,到了辰时,淳于复缓缓睡醒,靠着床背发蒙,把手揉着额头。李妈妈敲门进来,端入一盆热水,递来一根猪毛牙刷。
淳于复洗脸漱口后,指问:“李妈妈,那两个兄弟起床了吗?”李妈妈笑说:“他们都起得早,吃过一碗肉面汤后,天不亮就上马走了。”
淳于复说:“这个黑山勇,走了也不来与我打声招呼。”李妈妈说:“我请他们前来对你说说,可你那会还在熟睡当中,所以他们也就不想把你唤醒,这才静悄悄离开。”
淳于复叹说:“如此也好,免得到时候别离伤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导他。”李妈妈嘴里嘀咕:“那个日本武士,我总感觉他怪怪的,却又怎么也说不上来。”
淳于复说:“他是一名真正的剑客,很有武士精神。”李妈妈问:“他的左手臂没了,是被什么人给砍断的吗?”
淳于复回答:“不瞒你说,他的左臂,就是被我砍下来的。”李妈妈听得大吃一惊,瞪着眼说:“原来你们之前还是冤家对头。那你还敢把他带回家来招呼酒食,热情款待?难道你就不怕他夜半报复?”
淳于复挥手:“他若真想报复,昨日黄昏时刻,我就性命垂危了。他是一名贵族武士,轻生死、重信义,一诺千金。所以他是不会暗算我的。”李妈妈吐气发笑:“这个日本武士还真奇怪。一会是敌人,一会又是朋友,这倒让人无所适从了。”
淳于复说:“是敌是友,也要取决于彼此的信任。他是一个可怕的敌人,同时也是一位可靠的朋友。在江湖上没有隔夜仇,所谓敌人朋友,都在一念之间。”李妈妈恍然大悟。
淳于复走出房门,吃过一碗汤面后,突然想起昨日那两个毙命的武士。便去后院里拿来锄头与铁锹,赶去原地掩埋两具尸体。
却说黑山勇与柴阳平从碧云谷赶回福州,来到红霞道场。众人坐在大堂见面,吃着茶果,把话闲聊。
佐佐木见他们去了四人,却只回来了两个,便问:“黑山兄,你那两个家族亲信,高桥云翔,怎么没有一并回来?”黑山勇冷笑着说:“那两个混蛋,已经被我给宰了。”
佐佐木等人听得愕然,连忙询问:“这是为何?你们自己人也要仇杀起来了?”千岛神树疑问:“难道他们干了什么坏事?”
黑山勇愤怒地说:“那佐藤江户卑鄙无耻,他利用我前来送交一封和解书信,却又在背后唆使高桥云翔,突然拔刀偷袭,差点就得手了。如果不是我们及时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佐佐木师兄弟听得面面相觑,都不由得苦笑几声,不敢相信还有这事。
柴阳平也说:“那两个可恶的家伙,我做梦都没想到,他们竟会突然行凶施暴,把人打得措手不及。幸亏黑山队长深明大义,及时挺身解围,不然可就闹出祸事了。”
佐佐木愤怒指责:“佐藤将军身为一方诸侯,手段竟然如此卑劣,用和解名义来做幌子,却在背后败坏信誉。如此偷鸡摸狗,手段残忍,真是无耻至极。”
黑山勇冷笑:“他算什么将军?我从此与他划清界线,一定会找他算账。”佐佐木询问:“莫非黑山兄有了什么计划?”
黑山勇叹说:“我回到国内以后,先把此事与元国前辈详细报说。不管他同不同意,我都会用自己的办法,来解决这桩恩怨。”
佐佐木吃惊不小,对他劝说:“黑山兄,你千万不要做出任何傻事。意气用事,那都不是大丈夫所为。”黑山勇淡淡地说:“反正我已终身残疾,性命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佐藤江户败坏了我的武士精神,侮辱我的信誉尊严,我一定要向他讨回这个公道。”
佐佐木劝说:“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不要鲁莽行事。把心放平以后,就能豁然开朗了。”小池林秀也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了不起以后不再搭理他便是。”
黑山勇也不多言,突然起身致歉:“佐佐木兄弟,对于从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害得你在金沙岛吃苦受罪,我为此后悔莫及。如今看着你们在大明福州过得顺利安好,那我便放心了。”
他深深弯腰道歉后,手拎一个包裹,辞别众人,返身走出堂门自去。佐佐木呼喊挽留不应,只能任他离开。
佐佐木脑海中寻思他那最后一席话意,想无片刻,心中顿时明白过来。猜出是这黑山勇设了一个毒计,这才导致自己被土肥鬣囚禁了一年之久。此时见他即将踏上一条不归之路,心头早无恨意可言,反而为他哀怜不已。
黑山勇离开道场后,独自前去宁波海港乘船,又辗转回到了国内。他先去往圆业道场,找家族前辈佐藤元国控诉此事,请他为自己主持这场公道。
叔侄坐在大堂里饮酒,黑山勇详细说出此行的经过事宜。佐藤元国听得哥哥如此卑鄙下作,愤怒不已,把手拍着案台气恼。
黑山勇说:“元国前辈,事情就是这样,晚辈绝无一字虚言。”佐藤元国怒说:“这个混蛋,胆敢如此设计坑害,把信义当做阴谋的筹码,真是太过分了。”
黑山勇说:“我觉得事情还没有一个结局,江户将军依旧不会善罢甘休,还要继续他那报仇事业。所谓和解,不过是句骗人的鬼话罢了。”
佐藤元国毕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虽知兄长这等龌龊,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哀叹一声,低头致歉:“黑山,此行难为你了。我代我那哥哥,向你诚恳道歉。”
黑山勇说:“前辈不必如此。我本来无颜面回国交差,只愿自戕谢罪,洗刷我的耻辱。却是淳于复阻止了我,他并没有怪我,反而热情款待。所以我这次回来,准备与江户将军恩断义绝,彼此做个了断。”
佐藤元国惊讶地问:“你要向他挑战?黑山勇点头:“即便晚辈只有一条胳膊,也绝不会怯战。即便死在将军府内,我也毫无怨言。”
佐藤元国问:“那你想怎么做?”黑山勇走来面前跪拜,叩首诉说:“我这次回来,只为做一件事。事成,我会死。事败,我也会死。反正横竖都是一死,那就死得有价值一点。”
佐藤元国把他扶起身来,好言劝说:“黑山,你有伤情在身,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不要这样去做。好好活着,陪伴家人,这比什么都重要。”
黑山勇微笑:“我现在就去向他公平挑战。如果前辈不允许我这样做,请你现在就斩下我的头颅,我会死而无怨。”
佐藤元国见他心意已决,难以回头。一个是自家兄弟,一个是远房侄儿。虽然两人亲疏有别,然而武士道义难违。不禁叹着气说:“师叔敬你是个有血性的武士,不会再阻拦你。你若有什么遗言交代,但说无妨。”
黑山勇苦笑:“我死以后,恳请师叔代为照看家小,让他们生活无忧。如此,黑山勇死也瞑目。”佐藤元国默默点头。
黑山勇退走数步,端正鞠躬致谢后,返身按刀走出大堂,去往将军府进行挑战决斗。佐藤元国看得满心伤感不已。
黑山勇走出道场,肋束双刀,上马奔回将军府去。
那宽阔大堂里,佐藤江户正在案边畅饮美酒,欣赏美人莺歌燕舞。
黑山勇走进大堂里来,先挥退那群歌妓,冷眼看着这个昔日主人,微微点头致意。
佐藤江户懒洋洋问:“你回来了。高桥与云翔何在?”黑山勇冷冷回答:“他们已经被我给斩杀了。”
佐藤江户惊问:“黑山勇,你都干了一些什么,竟敢同室操戈,杀害家族成员?”黑山勇冷笑:“将军派遣他们去做什么,你自己很清楚,无需我来赘言。”
佐藤江户拍案呵斥:“你好大胆。”他这愤怒之声,顿时引出两侧十几名武士,奔来护在案前,把手按着刀柄,个个冷眼盯看。黑山勇此来已有必死之心,因此毫无畏惧,按刀上前数步。
佐藤江户指问:“黑山勇,你意欲何为?难道想要行刺主人?”黑山勇苦笑:“当初,我前来将军府投靠效命,做了一名护卫队长,负责保护将军的人身安危,处理府上大小外事。将军给我荣誉与责任,我也回报过了忠诚和勇敢。我为了报将军家仇,去往中国,与蝮蛇大战一场,就算是丢失性命,我也无怨无悔。敢问江户将军,我黑山勇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这样对我羞辱捉弄,把我当成一个傻子欺骗?”
佐藤江户自知干了一桩缺德事,心头有些发虚,却也只能强撑颜面,怒声斥责:“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喝醉酒了吗?”
黑山勇见他装聋作哑,推卸责任,便又上前数步,众武士即刻拔刀在手,厉声呵斥:“黑山勇,不要再上前来。”
黑山勇面如死灰,无畏无惧,只顾上前走去。前面两个武士喝止不住,边挥刀砍杀而来。黑山勇不等他们把刀斩下,即刻拔刀出鞘,一挥而过,把那二人割破喉咙,斩杀在地,鲜血溅射在大堂里。吓得众武士面色惊骇,急把尸体拖走,不敢再轻易上前。
佐藤江户又惊又怒,把手指责:“黑山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将军堂内谋反,你不要命了吗?”黑山勇冷笑:“反正我对将军来说,已是一个废人,没有了价值可言。你要杀我,就请你来亲自动手,不必依靠武士帮忙。”
佐藤江户怒斥:“你这蠢材,是不是发狗疯了?”一名家老头目把手挥动,门外又奔入几十个侍卫,拔出武士刀来,把他围堵在大堂中央。
佐藤江户指责:“给我跪下,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那家老头目劝说:“黑山勇,不要再任性妄为。快向将军认罪,然后退出门去。”
黑山勇面色发笑,脚跟倒退数步,把刀指说:“江户将军,我要向你发起挑战,在场的武士都是见证人,你敢不敢应战?”佐藤江户怒斥:“黑山勇,你竟敢在此大开杀戒,口出狂言,以下犯上,难道你不想活命了吗?”
黑山勇哂笑嘲讽:“我现在只有一条胳膊,将军竟然不敢应战?我现在十分怀疑,这座将军府,到底是不是你打下来的。如果不是,那你根本就不配坐上将军的位置。”
佐藤江户听得这话,勃然大怒,把酒杯狠狠摔碎在地,嘴里怒骂:“八嘎牙路。你这个残废,竟敢在这胡说八道。武士听令,给我立刻斩杀了他。”
众武士待要挥刀上前,黑山勇怒喝一声:“这是佐藤家族恩怨,外人不要插手。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他早就不再是佐藤江户了。”
众武士听得一脸惊讶,齐把眼睛转看主人,还以为他是一个冒牌货,不是本人。
佐藤江户怒骂:“黑山勇,你敢妖言惑众,污蔑主人。你究竟想干什么?”黑山勇指说:“我以武士的身份,向你发起挑战。如果你有真本事,为何不敢前来应战?对付一个残疾,难道你都没有胆量?”
佐藤江户生性刚烈暴躁,最受不起这种激将法。当下气得跳上案桌,狠狠指骂:“八嘎牙路。你竟敢如此口无遮拦,羞辱我的名誉。我接受你的挑战,亲手剔除你这个家族败类。”
黑山勇说:“只要你敢与我决战,亲手打败了我。任杀任剐,我都毫无怨言。”
佐藤江户年青那会,确实是名顶尖剑手,杀人如麻,不然也没能耐创立这个将军府,制控麾下上千名武士。他自恃武艺高强,自然不会惧怕挑战。就拔出一柄武士刀锋,冷眼呵斥:“全部散开,我要亲手斩杀这个叛逆,让他死而无怨。”
众武士关上堂门,退走两侧观战。佐藤江户走下场来,两人把刀相向,虎视眈眈。
黑山勇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进来之后,也没想过要活着出去。就单手持刀,奔砍上去。佐藤江户也大喝一声,挥刀迎战。
两人主将,一阵刀来剑往,奋力拼杀。
那佐藤江户每日坐在将军府里享受安乐,被酒色伤了身子,又十几年不曾与人实战过了。加之年纪偏大,气力减退,身手迟缓。竟与黑山勇打得不分高下。
两人斗战五十回合,黑山勇身上被佐藤江户划中了数刀,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却拼死不退,勇猛顽强,只顾挥刀进攻,抱着同归于尽之心。
佐藤江户见他招招都是拼命而来,不是正常人的打法。一时间战不下他,心中变得浮躁起来。
激战到了六十回合,佐藤江户一时不慎,肋骨上被他割了一刀,痛得倒退数步,胆子怯了起来。黑山勇捉住这个机会,快步把刀奔刺过去。
佐藤江户本可迎头一刀,把他脑袋开瓢。只是如此一来,自己难免也要受到重伤,因此扭身躲避。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黑山勇突然刀锋一转,一个刺斜里挥刀过去,把他拦腰斩断。那佐藤江户扑在地面上,口吐鲜血。身子没扑腾几下,便瞪眼死去。
众武士见主人被黑山勇给当场斗杀了,嘴里一片惊叫喧哗,纷纷举刀围逼上前,要把他活捉起来,交与家老们审判处置。
黑山勇完成这个心愿后,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他不想被武士们捉住受辱,便快速解开了衣裳,反转过刀尖,欲图切腹自尽,一死为快。
他正要动手自裁,只听门外大喝一声,堂门被人推开,众武士簇拥另一个将军进来。那将军见黑山勇正在大堂里切腹,急忙举手叫喊:“住手。”
黑山勇听这声音熟悉,回头见了元国前辈,不禁愣住了手。
佐藤元国看了兄长的尸体一眼后,面无表情,令人抬走下去。又看着黑山勇浑体刀伤,满身是血,奄奄一息,便命令武士把他搀扶下去救治。
佐藤元国站在案前,看着众多家老武士,把话询问:“佐藤江户与黑山勇之间,这场比武决斗,是否公平竞争?”
众武士见二将军面色平静,似乎并无悲伤痕迹。想着是他家族内部中事,外人也没必要强行干涉进去,便点头承认。
佐藤元国转问:“英鹫总管,按照武士比武规矩,黑山勇有没有罪?”
那总管名叫佐藤英鹫,也是家族一员。见事已至此,也不想偏袒了谁,就回复说:“按照武士规则,黑山勇比武胜出,无罪。但他以下克上,公然杀害主人,便是有罪。”
佐藤元国问:“那你认为卫队长黑山勇,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佐藤英鹫回答:“以下克上者,将以乱刀分尸,并诛灭三族。”
佐藤元国又问:“如果我要赦免黑山勇,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佐藤英鹫说:“需要将军断指明誓,如此才能恩威服众。”
佐藤元国也不多说,就拔出肋下短刀,狠一狠心,把自个左手尾指削掉半截。他强忍剧痛,举着手掌,让众武士看个明白。惊得众人纷纷跪地,嘴里不敢发出只言片语。
佐藤英鹫看得惊讶,连忙呼唤大夫上前,给二将军包扎血指医治。
佐藤元国收刀回鞘,与众人说:“从即日起,我会接手将军府所有大小事宜。府内外所有武士,不得违抗我的命令。敢扬言复仇者,一律杀无赦。”众武士一片嗨声拜伏。
不多时,只听府外传来一阵鞭炮声响,烟花爆炸在夜空里灿烂展现。将军府换了一届新主人,一派气象活跃。
黑山勇躺睡在**疗伤,从武士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心头大感欣慰,面上不禁露出笑容。毕竟淳于复能否得知这个消息,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