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淳于复在孤月山宅歇息一宿。翌日卯初,天还未亮,他趁燕子凤尚在熟睡之中,便着理就绪,提刀下山自去。
待到卯时末分,燕子凤姗姗醒来,不见了枕边人。知他已是着手备战去了,心中也未惊慌。就起床来与众人吃罢早饭,坐于大堂饮茶,忽然询问:“我听淳于复说,他们会在十里亭决战。可是杭州四门之外,都有十里亭,会是哪个十里亭呢!”
燕月指问:“城南有座十里亭酒楼,他们会不会是在那儿决斗?”燕子凤反问:“阿月,你有什么线索?”
燕月说:“我觉得城南那座十里亭与众不同。不远处有座楼房,以前就叫十里亭酒楼,自从荒废以后,江湖好汉都喜欢去那里决斗恩怨。”燕子凤疑惑看他。
燕月接着说:“如果我是淳于复,也一定会选择在那决斗。”燕子凤细细思考。
燕明询问:“小姐,眼下还来得及。我们要不要在那提前安排一批武士,把那佐藤元国给做翻了?”燕子凤挥手:“淳于复是个战士,宁可战死于敌手,也不愿忍辱偷生。既然他选择前去决斗,那一定会是破釜沉舟。如果我们前去暗杀对手,他反而会记恨。”
燕明询问:“那该怎么办?”燕子凤哀叹声,胡乱挥手:“如果这是他想要的,那就成全于他。我能做的,也只能是祝他好运。”
燕明还待说时,燕子凤站起身来,默默走回房间里去,关上房门闷思。
数日后,夜到亥时中分。杭州城南外一座上林镇刘家客栈内,佐藤元国从房内醒来,洗簌干净,整顿一番后,腰带上插束两柄武士刀,便要前往那十里亭酒楼赴约。佐佐木与小池林秀走进门来,坐在桌边商议。
佐佐木说:“师叔这一去吉凶莫测,我们还是放心不下,想要与他一同前往。”佐藤元国挥手劝慰:“你们就在这里安心等着,我会平安回来的。”
佐佐木问:“如果那蝮蛇早有预谋,提前安排人手或机关来暗算师叔,我们又不在身边驰援,如此岂不是要遭他暗算?”小池林秀也说:“为了公平合理,我们还是在现场做个见证,以保万无一失。”
佐藤元国解说:“我有武士精神,他也有英雄骨气。我们公平对战,胜负在天。不论生死如何,都不失为豪杰气概。我看那蝮蛇并非卑鄙的人,他不会这样暗算我的。”二人拱手说:“我们祝愿师叔马到成功,一战即胜。”
两边拜辞后,佐藤元国走出客栈,踏着月光星影,走去那十里亭酒楼。步行三五里地后,走入那座楼堂。
这是一栋陈旧废弃的二层酒楼,只有三个侏儒小二在此居住,掌管楼中物什。
三人见有刀客夜半前来楼堂,知道是要在此约战。那三人也不吃惊,更不多问,即刻准备酒肉前来招待。佐藤元国拿出一锭银子,让他们把大堂点满白色蜡烛,讨来一个房间后,上楼坐歇去了。
到了三更初时,夜空皓月繁星高照,万物清凉静谧。淳于复也不误而至。他从树林里走出,穿着一领黑衣,面色刚毅沉静,往眼前那座灯火楼看了片刻,大步走去。
此楼虽然坐落在僻静之地,却是一个解决江湖恩怨之所。楼堂一直开门迎客,进出者皆是一些慷慨戮血之士、恩怨缠身之徒。世上若有争不尽的恩怨,十里亭便有送不绝的是非。此处无人说清对错,只有成王败寇。
淳于复按刀走来门前,看着大堂里摆着一张酒肉宴桌,便知佐藤元国已在屋内等候。他并没有把握赢得今夜这场争斗,却总要分出一个结果。他也没想过自己可以活着走出,但是一定要勇敢面对这一切。
那三个侏儒小二都认得他,眼睛便一起看着楼上暗示。淳于复也未在意,取个银子打赏他们后,走去酒桌右边静静坐着,目视烛光而沉思。
须臾,楼上房间传来开门声响。佐藤元国走出房门,按着刀柄走下楼梯。他身着一领宽衣围袍,扎束一个削顶鹅梨发簪,腰间插着两柄武士刀,正是日本上等武士装扮模样。
他于左边对坐下来,满面冷静。小二上前侍酒。淳于复举碗敬他,佐藤元国毫不犹豫,相互敬饮。
小二继续倒酒。淳于复举碗再敬:“元国先生从东瀛而来,一路飘洋过海,千辛万苦,晚辈再敬先生一碗。”
佐藤元国也是豪迈慷慨之人,把酒一饮而尽。淳于复知道他是受了佐藤石郎父亲托付,想要报个杀子之仇。彼此原本无仇,只是各为其主,自然谈不上怨恨。酒过三巡后,彼此闲谈起来。
佐藤元国嘴里轻叹:“东土华夏,真乃礼仪之邦。人杰地灵,英雄辈出。远非我日本小国能够比较。”淳于复问:“先生喜欢华夏文化?”
佐藤元国回答:“老夫以前曾在中国旅行,走过大江南北,登顶三山五岳。转眼过去多年,如今再踏上这片土地,却是为了一桩家门恩怨而来。真是造化弄人。”
淳于复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生多是命运无常。就像长江东去之水,见证过了许多历史英雄成败。只待时间过后,一切化为云烟。”
佐藤元国轻笑地说:“你很有人生悟性,不像一个杀手的风格。你明知道今夜是趟不归之路,却还能义无反顾。胸襟胆气,令人敬佩。”淳于复回答:“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佐藤元国说:“我奉兄长之令,前来找你复仇,我也没有选择余地。”淳于复轻笑地说:“我理解你。”佐藤元国点头:“我尊敬你的选择。”
二人闲聊到了三更末分,对饮一碗酒后,气氛变得冰冷无声。
淳于复也不愿再虚假做作,就站起身来,把桌掀翻在地,对着小二们轻轻挥手。三人连忙返身上楼躲藏起来。
淳于复说:“元国先生,令侄石郎,听受藩王逆召,预谋刺杀我大明储君,所以才会命丧皇宫。我本不想杀他,他却自个招灾惹祸。”佐藤元国默不吭声。
淳于复冷笑:“先生东渡江南,无非是要取我性命。在下虽然不才,却也不会坐以待毙。武不善作,先生也不必刻意为难。今夜既然站在了这里,注定你我只有一人可以活着。”佐藤元国点头:“你有气魄,是个英雄本色。”
淳于复对开阵势,拔刀在手:“你来杀我。”佐藤元国拔刀呵斥:“来吧!我杀不了你,那你就杀了我。老夫与你公平决斗。”
两人紧握刀柄,盯视对方片刻后,相互举刀冲杀过来。彼此狠狠激斗,人影纵横,双刀交错。
双方力战五十回合后,淳于复一时不慎,手臂上被武士刀划中一条线,顿时鲜血滚热而出。他退走回来,用布裹住手臂伤口,重新把刀紧握在手。
佐藤元国自小练习武士刀,用心刻苦,专攻精修。数十年来,刀法练得炉火纯青,达到人剑合一境界,世上罕逢敌手。
淳于复见他刀法如此了得,寻思硬拼不是上策,便调整一个战法,选择伺机而动。佐藤元国毫无畏惧,双手握刀,从容不迫。
淳于复改用击剑之法来斗,游刃进攻。佐藤元国手中那柄武士刀犹如惊涛拍岸,时快时慢,神出鬼没。彼此又斗三十回合,佐藤元国窥个破绽,快步奔前一刀斩下去。他趁对方举刀遮拦之时,左掌突然脱离刀柄,迅速抽出短刀横划过去。
淳于复躲闪不及,小腹上被他狠狠划了一刀,鲜血淋漓。痛得他咬着牙关,急退数步稳住阵脚。
佐藤元国是个双刀流高手,长短刀皆使得出神入化。无论对手如何改变战术策略,都能找出破绽来应付。他对自己的刀法信心十足,因此也不乘胜追击。就把短刀缓缓收回鞘中,嘴角冷冷发笑。
淳于复就把衣裳脱了,捆扎腰腹,依旧提刀迎战。佐藤元国也是一个老江湖人物,不乏见识。他见蝮蛇身上那些鱼鳞旧伤,心中暗暗吃惊。
他虽然两战皆占上风,却也不敢大意轻敌,仍是手举长刀,步履薄冰一般靠近。
淳于复虽受两记刀伤,心性却极为坚韧,能忍受得了皮肉撕裂之痛。嘴里吐着气说:“先生好刀法,在下佩服。”
佐藤元国见他对伤痛毫不在意,不禁啧啧称奇:“你可真能忍受,是个铁硬汉子。”淳于复说:“不能忍受,那只有死路一条。”
佐藤元国虽是钦佩对手有硬骨气概,但是彼此皆在恶战中,生死只在一瞬之间,因此并无任何怜悯之心,把手指说:“你已经受了重伤,血溅五步。如果你能跪地求饶的话,我还可以延长一个日期。”淳于复哂笑:“你想让我跪地求饶,痴心妄想。”
佐藤元国转念心想:“我已与他斗了数十回合,见他刀法娴熟,力量雄厚,只是身体不够敏捷,绝不可能这样轻易倒下。”
淳于复见他举刀逼来,自知刀法不敌,不能再与他作近身缠斗。寻思一计后,脚步退至墙边,挥刀舞风,把大堂蜡烛全部扫灭在地。顷刻间,半个酒楼便黑暗下来。
佐藤元国见状,瞬间知晓对方之意了,他是想要利用黑夜掩护,与自己进行盲战。就挥刀上前激砍,欲在蜡烛被灭之前,彻底击倒对手。
淳于复迎战十几刀后,闪过对面,把烛光全部吹灭,又把两扇酒楼大门关闭。整个酒楼顿时陷入一片黑夜中,四周静宁无声。
佐藤元国虽然不习惯夜战,却未心虚胆怯。他知道自己失去了视线,那蝮蛇也一定是看不见。彼此皆受黑夜束缚,因此还算公平。
淳于复藏在梁柱后,屏声静气,小心料理伤口。佐藤元国左右探步,挥刀寻觅人影。淳于复走动躲藏,彼此皆小心翼翼。
两人摸着黑幕,把刀交战十几回合,不分胜败。淳于复见他对夜战并不恐慌,便又迅速藏身在后,待机而动。
佐藤元国左右找不着人,假意怒声呵斥:“蝮蛇,不要躲躲藏藏,快出来与我决战。”淳于复问他:“先生害怕?”
佐藤元国冷笑着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就算我看不见,难道你就能看见?”淳于复回答:“不能。”佐藤元国冷笑着说:“你的刀法并不如我,却想出了这个奇妙主意,真是绝顶聪明。那我们就不拼刀法,来赌一赌运气。”淳于复说:“奉陪到底。”
楼堂里沉寂一刻。佐藤元国举刀在手,眼睛缓缓盯视左右,听风辨位。一张凳子突然从背后飞来,佐藤元国返转过身,一刀斩碎在地。
淳于复趁此机会,迎面一刀冲刺过来。佐藤元国闪身不及,腰腹上被他割中一刀。当下不假思索,把刀回转过来,反手狠狠一刀往身后刺去。
淳于复被他一刀刺透肋腹,嘴里恨了一声,口吐鲜血,不能动弹。佐藤元国把刀抽出来,一具身躯轰然倒地。
他见对手已经中剑身死,便把武士刀收入剑鞘。面上强忍着痛,摸来一把交椅坐着,割破衣裳来包扎腰腹上的刀伤。
房里那三个侏儒小二,见楼下两个好汉胜负已分,变得一死一伤。就点燃烛台,走来大堂查看。见那蝮蛇已被杀死在地,鲜血从肋骨中滚流而出,顿时抹泪哭泣。
一个小二去房里取来一张白缟遮掩身躯,把打翻过的桌椅逐一摆正,走去厨房拿来酒肉、药纱,给那胜战者倒酒侍候。
佐藤元国胡乱医治腹伤后,喝一碗酒,把手指问:“三位小哥,你们见过他吗?”那三人回答:“见过几次。”佐藤元国又问:“你们住在这里,看着这些凶杀场面,心里难道就不害怕?”那三人反问:“你会杀了我们?”
佐藤元国摇着头说:“无缘无故,我为何要这么做?”那三人说:“我们只是负责替人收尸,让他们死后有个安生之地。”
佐藤元国问:“你们见过很多这种决斗吗?”那三人说:“见过几十回了。”佐藤元国叹说:“你们都见惯了死亡场面,难怪脸上会有如此从容镇定。那可认识这个人?”
一个小二回答:“他名叫淳于复,绰号蝮蛇,是位江湖侠客。”佐藤元国疑问:“他是一个江湖职业杀手,只靠杀人为业,你怎么能说他是位侠客?”小二回答:“他曾与很多恶贼在这里决斗,结果他都赢了。”
佐藤元国苦笑着说:“现在他却被我杀了。你们一定是在怨恨,怪我为何要杀了他?”三人摇头回答:“这不是我们该过问的事。”
佐藤元国挥手叹说:“我看你们也不容易。就请你们找副棺材,把他给埋葬了。”那三人点头应允。
佐藤元国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看了几眼尸体,起身捂着腰伤出门。
不多时,只见燕子凤与燕氏兄弟奔马来到酒楼。看见那佐藤元国离去的身影后,燕子凤一脸惊慌,急忙下马奔入大堂里来。掀起那张缟布,看着情郎倒地无声,口鼻里已无进出气息,就把手摇晃身躯哀求:“好哥哥,你不能死。你曾答应过我,给我许下一个承诺,结果你不守信用。你快起来,我在和你说话。”
燕明兄弟见小姐哭得悲伤,就拔刀出来,愤怒指说:“小姐,趁那家伙还未走远,我们去宰了那狗日的。”燕子凤伤心摇着头说:“让他走吧!”燕明收刀愤怒:“真是便宜他了。”
兄弟二人把小姐扶坐在一把交椅上,拿来药纱止血包扎,蹲地查看淳于复伤势,用手触感他心脏部位,探听脉搏回应。发觉他腹内还有一丝热气窜动,身体并未发凉。
燕明惊喜地说:“小姐,他还没有死透,只是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状态。”燕月也说:“若能抢救及时,或许还起死回生。”
燕子凤此时已然心神大乱,不知所为,只顾埋头伏在桌边悲哭。
兄弟二人也不耽搁抢救的时间,就在酒楼里找出一副担架,抬着身躯奔去附近乡镇,急找大夫抢救伤情。毕竟淳于复后续之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