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王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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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婆婆自那夜林中施法之后身体一直没有调理好,有些伤了元气。花樱落日日照顾母亲,一直安慰母亲莫要心急,调养身体是急不得的。花婆婆一直摇头,她知道那夜法师遇见她们之后,定能顺着蛛丝马迹找到碑神所在。自己法力受损,恐要引发大乱子。

今日法师回村,花婆婆知道屠赤文等人怕是要有行动了。她嘱咐花樱落夜里睡觉警醒一些。自那日韦弘书偷窥以后,花子恒就在屋外埋了些机关,倒是不怕有人再偷偷摸上门来。

“母亲,都怪樱落愚笨,不能替母亲分忧。”花樱落坐在母亲床前有些自责。

“傻孩子,做祭祀哪有这般容易的?”

“母亲,下一次天象变化就在这几日了,母亲不如就让樱落试试吧。”花樱落请柬。

“那日你也看见了,我这老婆子的法力都快支撑不住了。你就是赔上性命恐怕都没用。若这是蛇谷村本该承受的一劫,这里所有人都逃不过去。”

“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有。”

“什么法子?”

花婆婆摸摸花樱落的脸说:“到时候会让你知道的。这些日子好好陪陪子恒,还有小豆子。不论到时候发生什么,此生不要有后悔之事。樱落,你可后悔进来这村子,成为我老婆子的继承人?”

花樱落依偎在母亲胸前:“樱落只因算命先生一句话,从小不招家人待见,刘府中的狗都只欺负樱落。来到村子能遇见母亲,终于得到一丝亲情。母亲,到现在为止,樱落所亲近之人都遭遇不幸,樱落有时也怀疑算命先生讲的是否真的灵验。也许樱落真的是不吉之人,所以才害得母亲也…”

“樱落,那些死去之人自有命数。你当真以为自己命数硬到连碑神都能影响?”

“那自是不会。”花樱落回答。

“这不就对了。别瞎想。这几日做好防备,保护好小豆子。”

“樱落明白。”花樱落讲完,从花婆婆怀中起来,回房哄小豆子睡觉去了。花子恒今日刚采了茶回来,正在厨房炒茶。外面安安静静,只听见厨房传出来的沙沙声。

二更时分,师爷出了刘升的院子,朝后山走去。这些日子住在村子里,师爷总感觉村子格局有些奇怪,可又讲不出哪里奇怪。也是因为身在村中的关系,仅凭感觉看不出什么来,今夜既然法师和韦弘书要去村长和花婆婆家搜索,师爷帮不上忙,也无法入睡,还不如到后山看看村子格局呢。

山里夜黑,可是蛇谷村不同。这个村子在四角都点了一种藤烛,这是此地特产的一种植物,燃烧起来很慢,村子的人就用来晚上照些明亮,若是阴天不见月亮,还能根据藤的燃烧程度判断时辰。师爷站在山腰上,借着藤烛的光,看了看村子的轮廓,再细细看每间屋子的排列,豁然发现这村子竟是组成了一个八卦阵型。师爷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又爬上更高的地方,村子果然是个八卦阵。那日着火的地方,也就是大碑所在地,是在西边。要用这么多活人组成一个八卦阵,居住在此地祖祖辈辈生活下去,这村子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师爷浑身毛孔直树,不敢再想下去。若是一行人尊皇命果真把碑神请回了京,再把一部分村民带出去,那这个阵就会被破坏掉,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师爷赶紧回去刘升院子,进去书房准备纸墨,把方才看到的八卦阵画了下来。

韦弘书去了村长家,这老头儿生活俭朴,虽不至于家徒四壁,可是连一件像样的橱柜都没有。若是真有秘密定不会放在明处,韦弘书踏遍村长家里每块地砖,敲便家中每处墙壁,竟是什么也没找到。他悄悄进了村长卧房,村长正睡得熟。韦弘书在床边又搜了一下,还是一无所获。他忍不住叹口气,竟然把村长吵醒了:“谁?”村长大喝一声。

韦弘书转身跑出卧房,从院子翻墙跑了。花樱落把地图纹在身上,村长有秘密说不定也随身带着,总不能去扒了那老头衣裳瞧吧?韦弘书空手回去,只能把希望系在法师身上了。

法师从屋顶进的花婆婆屋。法师轻功了得,即使腿上的伤还未好,也能让屋里听不到任何动静。他悄悄掀开一片瓦,望进屋里。花婆婆躺在**已经睡熟。屋里到处都是瓶瓶罐罐,跟法师自己的屋子也差不多。花婆婆房屋正中的柴火堆还在燃火,上面支了一口锅,里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正在煮着什么。一股子药味传出来,法师细闻了一下,很浓的雄黄味道。联想到那日林中遇见花婆婆和花樱落的情景,这二人什么都没做就能让蛇褪去,难道就是因为这锅中所熬之物?

法师趴在房顶继续观察了一下,目光落在花婆婆墙上挂的一张兽皮上面。那兽皮看起来十分古老,挂的位置是在正南方向,兽皮旁还挂了几串珠子,颇有些祈福之意。法师悄悄移到兽皮上方,揭开一片瓦,从屋顶伸了一根绳索下去。法师顺着绳索滑下,拿到兽皮又爬回屋顶。他把兽皮塞进怀中,放回瓦片的时候不小心踩碎一片薄瓦。花婆婆突然挺身坐了起来。法师见机赶紧施展轻功离开了花婆婆家。

三更时分,屠赤文一众人聚在书房。韦弘书厚着脸皮宣布自己在村长家中什么也没找到。法师从怀中掏出兽皮放在桌上,众人凑过去一看,只见兽皮之上画了一些不认识的符号,有些最初文字形象的意思,却又不是真正的象形文字。师爷博览古籍,也没有见过这些符号。

法师说:“真正有秘密不可能让吾等轻易找到,能摆在外面的自然是不怕别人看了去。”

“有什么方法能让花婆婆说出来?”师爷问道。

“就是剥了她的皮,花婆婆也不会讲的。”张大厨手里拿了一把刀在削竹竿。

“法师是在何处发现这兽皮的?”屠赤文问道。

“南墙上挂着,旁边还挂着珠串。”法师回答。

“会不会是咒语或者祖宗留下的什么东西?”徐太医问道。

“就是看它像个老物件,本法师才费劲把它拿了回来。”

“那还是等于一无所获。”韦弘书话一出,法师瞪他一眼。韦弘书现在不敢得罪法师,也不想得罪他,只是习惯说风凉话一时没有忍住才脱口而出。

“也不是一无所获。今晚在下倒是有意外发现。”师爷说完,拿起桌子上一张折叠的纸展开铺在众人面前:“诸位请看,这是蛇谷村布局图。”

“八卦?”屠赤文惊叹道。

“在村里住这么久,之前为何一直没有发现呢?”太师也很惊奇。

“只缘身在此山中。”师爷说。

法师深吸一口气:“本法师真的有些担心,这碑神到底能不能成功请回京。之前一直以为只是两座神碑,封印其法力即可,如今看来事情可能远没有这般简单。”

韦弘书悻悻说:“之前若是请碑不成,至少还有长寿药可以敷衍过去,如今长寿药连根都没了。吾等若是空手回去,还不如藏在这村子里好。”

“事到如今,必须要从花婆婆嘴中撬出真相才可了。”法师讲话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凶狠出来。

那边花婆婆家,在法师走后就燃起了油灯。不多会儿村长也慌慌张张赶来了。花婆婆坐在**,村长不忍问道:“这些人看来真的动了心思了。该如何是好?”

花婆婆冷笑一声:“村长可见到那火上煮着的药了吗?我老婆子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

“樱落她…”

“村长尽管放心,樱落是继任祭司,这一天她早有准备。”花婆婆说完,花樱落推门进来,满脸哀伤。

“樱落,准备一下吧,就是今晚了。方才有人从屋顶偷走了那张写有祖训的兽皮,今晚不行事,怕就来不及了。”

花樱落站在门口不动,她挪不开步子。祖训难为,她又是继任祭司,虽然这一天她早早有准备,这是真正面临时候,如何能做得到呢?屠赤文这些人是花樱落带进来村子的,说到底是她的错。那算命先生竟是算得不对,她的命不仅仅刑克父母,所有爱她的人都要被刑克到。当年王宝就是死在花樱落的怀中,如今花子恒…

樱落倚在门框上正想着,花子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花樱落身后,他双手扶住花樱落肩膀说:“樱落,我早就准备好了。”樱落听见后转身趴在子恒怀中哭了起来。花樱落的手越抱越紧,她恨不得把自己跟子恒融在一起。花樱落一句话讲不出来,眼泪已经打湿了花子恒的衣裳。花子恒讲慢慢推开花樱落,捧着她的脸说:“让我再看看你吧。”

花樱落抬头看着花子恒,她在花子恒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花子恒眼睛微红,他一直都在忍着,子恒知道樱落伤心,若是自己再哭,怕是只能让樱落更加伤心。这几日在地里的时候,花子恒哭过几次了,命运不能选择,村子里这么多人,被选中的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呢?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花子恒真是舍不得。

花樱落儿时进村的时候花子恒就喜欢上了她。这小姑娘真是漂亮,怕不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吧?花子恒知道自己身世特殊,打一懂事开始,他就在花婆婆教导下成长。花婆婆早就告诉过子恒,这辈子都不能婚娶,这是命运的安排,既然被选中就要为了村里人着想,承受这代价。看见花樱落之后,子恒开始埋怨这命运,可是又能如何呢?

花樱落因为命运不好,不被刘升待见,花婆婆把她过继过来成为蛇谷村未来祭祀的继承者。子恒几乎每日都能见到樱落,他越来越喜欢樱落了。然而花樱落早就心有所属,她心中只有王宝。子恒伤心,却盼着花樱落能够幸福。

花樱落对花子恒如亲人一般对待,心中的秘密从不对子恒隐瞒,就连她要与王宝私奔也告诉了花子恒。花子恒心中失落,却还是帮着花樱落准备了路上吃的干粮,又亲手制了些肉干给她带上。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花樱落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去河边打水的时候看见了在河边坐了整夜的樱落。花子恒心里矛盾极了,他为樱落伤心,同时也为又能每日见到樱落而高兴。

王宝死后花樱落全心全意跟着花婆婆研习法术,再也没有出村的念头了。原本两个人都是被命运筛选出来注定要孤身过一辈子了,花婆婆不知为何,有了撮合二人的念头。

“你二人一个刑克父母,又是未来祭司;一个是祖宗选出来的人。原本都不应该有婚娶之念的。老婆子突然想跟命运抗争一下,就让你二人成亲。来一趟人世间,总要感受一下人间之情才不枉此生。你们可愿意?”花婆婆一生恪守祖训,从未婚配,一个人孤单惯了。自从有了花樱落和花子恒的陪伴,她柔软很多,如今也真的是把他们二人当作了亲生骨肉一般疼爱。王宝与花樱落的事,花婆婆都是知道的,却装作不知,从未干涉过花樱落。花婆婆老了,她见村中其他老妇到了她这把年纪都要四世同堂了,她生了些私念出来,也想尝尝抱孙子的滋味。

花樱落和花子恒答应了。成亲那日,原本是违背祖训的事情,花婆婆不想大肆操办,可谁知村民知道后主动前来帮办,全村老少都来了,一场婚礼热闹了整夜,村民们才肯散去。花子恒还记得那日家里到处张灯结彩;还记得酒席院子里盛不下,桌子摆到了街上去;还记得与花樱落拜堂时他透过红头盖偷看樱落的脸;还记得村民们起哄喧闹;还记得花樱落坐在床边灯烛映衬下羞红了的脸…

从这以后,两个不被命运祝福的人有了家。夫唱妇随,相敬如宾,恩恩爱爱。一年以后小豆子出生,花婆婆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所有人都以为今生不出意外就会这样幸福生活下去,直到花樱落救回了屠赤文一行人,厄运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往事一幕幕都在心头,却终究还是到了要离别的时候。往日多幸福,如今就有多痛苦,又能如何呢?花子恒紧紧抱住花樱落,然后动情说道:“此生得娶樱落,子恒已经知足。唯一遗憾就是见不到小豆子长大娶妻那日了。我这几日做了好些茶,够你喝一阵子了,日后你要自己学着炒茶。我把炒茶的法子都教过你,你要记住,每一步都要有耐心。以后地里的活你莫要逞能一个人做,开口找村里人帮忙,谁都不会吝啬这一把力气,等小豆子再长大一些,就能帮你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随便吃些冰冷的饭菜。”

花子恒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对着花婆婆和村长说:“子恒准备好了。”

花婆婆亲手从锅里舀了一碗药,放在桌子上。花子恒放开怀中的花樱落,快步走上前去刚要端起碗,花樱落跑去过:“听樱落再说一句。”

花子恒看着樱落,樱落擦了擦眼泪:“子恒,来世你我还做夫妻。”花子恒点点头。

花樱落把碗端起来,神情庄严道:“花樱落身为蛇谷村祭司,理应完成使命,今日这药就由樱落亲手喂子恒喝下吧。”花樱落说完,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药,颤抖着喂入子恒口中。花子恒眼睛看着花樱落,脸上含笑,就像是被樱落喂下的不是毒药,而是花蜜。两人一个喂,一个喝,四目相望,眼中有柔情也有不舍。

花樱落一勺一勺喂药,花子恒毫不犹豫全部喝下。很快整碗药就被子恒喝完。花樱落坐在子恒身边,拉起他的手,陪着他,一起等待那一刻的到来。没过多久,花子恒身体坍塌下来,依偎在花樱落肩膀上,如睡着一般。花樱落紧紧搂着花子恒,眼泪如溪水一般涌了出来。她伸手慢慢探上子恒鼻息,花子恒断气了。花樱落两眼无神,哭得更凶了。

这时候一声稚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娘亲,小豆子要去茅房。”小豆子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应该是被尿憋起来了。花婆婆点点头,花樱落擦干眼泪,领着小豆子出了花婆婆的屋子。

村长等樱落出去后多花婆婆说:“婆婆也出去吧,这里交给老朽了。”

花婆婆也有些失神,硬撑着说了一句:“我老婆子还不至于脆弱至此。”

村长从怀中掏出一个长匣子,打开后里面露出来一根黑钉。那钉子足足有一尺长,钉头锋利,通身黝黑,看不出什么材质制成。花婆婆念起咒语,一声声铿锵有力,不带任何慈悲。村长走到花子恒尸体旁,一只手用力抱起尸体,一只手用力,狠劲把黑钉从花子恒眉心处钉入,竟把他整个人钉在了墙上。子恒断气还不久,头上的血从钉子扎入的窟窿中不断往外流淌,很快全身都被血液染红了。

花村长做完后,花婆婆念咒停止。村长“哎”一声叹气,走出花婆婆屋子,随手把屋门关严实了才离去。此时只剩花婆婆一人在屋子里了,她对着子恒的尸体大哭起来。花子恒是花婆婆一手养大,情如亲生一般,哪个母亲看到亲生骨肉死在自己面前能不动容?花婆婆有些悔恨,若是当初不动私欲,没有作主让花樱落与子恒成亲,现在是不是也不会这般难受?人终究无法做到无情。

门外花樱落陪着小豆子解手,小豆子问道:“娘亲,爹爹病了吗?”

花樱落有些失神,只是点点头。小豆子又问:“爹爹不嫌药苦?”

花樱落摇摇头:“爹爹很勇敢,喝完了所有的药。”

“以后小豆子也要像爹爹一样勇敢。”小豆子解手完,花樱落带他回房。路过母亲的房间,和花樱落见房门紧锁,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此生再无花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