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杀死的女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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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路津京自从加入司天的典当行之后,接到的第一个“援助”任务。

和平时的表面工作完全不同。

路津京为此感到十分紧张,根本无法入睡。

她抱着关于胡娟和胡丽姐妹俩的资料,窝在一楼的沙发上一直翻看到深夜,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为什么有些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遭遇这么多磨难呢?如果她们的妈妈没有抛弃她们,而是把她们带在身边抚养,她们是不是就不会遭遇这些可怕的事情了?”

她忍不住问身边的燕姐。

燕姐似乎是在收拾什么器材,狭长的工具箱里摆满了路津京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型号的精细刀具。

她把手头的一把锋利尖刀仔仔细细擦拭,收好,然后才扭过头,反问路津京:“你觉得她做的事情真的是抛弃吗?”

路津京一时语塞。

燕姐又接着问她:“如果她接受了这两个孩子,她的人生怎么办?两个孩子的人生真的会因为她愿意舍弃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好吗?有没有可能,只是多一个人被拖下水,从两个人的悲剧变成三个人的悲剧呢?”

接连被抛出的问题,全让路津京无法回答。

“可是……不都说,孩子就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妈妈怎么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呢?”她只能努力拼凑起已然有些混乱的思绪。

谁知燕姐听完,却用看傻孩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母亲如果爱孩子胜过爱自己,当然就不会抛弃孩子了。但谁说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生的孩子母亲也都必须去爱呢?母亲无论如何都会爱孩子,为孩子奉献一切,不过是一种虚伪的幻象罢了,是这个世界需要母亲们这样做,希望母亲们能够永远这样做,才故意编织出这样的谎言。但事实上,假如孩子的存在对母亲而言并不是爱,而是痛苦,是噩梦,只要看见这个孩子,她就不得不重温自己曾经遭受的屈辱和折磨,一次又一次,仿佛活在炼狱之中,直到死去才能解脱——那母亲就是有可能不爱孩子的。因为母亲也是人,她是先生而为人,然后才被迫成为母亲的。”

这是路津京过去从未想过,更不了解的事情,却颠覆了她对“母亲”的全部认知。

并不是活生生的她自己的母亲,而是某种在言说中不断被建立的形象。

路津京震惊地看着燕姐,愈发说不出话来。

这副模样也不知是让燕姐想起了谁或是什么别的。

燕姐眼中的光短暂闪烁了一瞬,就渐渐柔和下来。

她彻底放下手里的工具箱,挪到路津京身边,难得伸手揽住路津京,像个在陪孩子闲聊的母亲一样,轻言细语:

“我之前,看到过一个母鹦鹉的故事。说是养鸟人觉得家里养的鹦鹉到了可以繁育的年龄,就把一公一母两只鹦鹉关在一个笼子里强行让他们踩背。可是那只母鹦鹉死活就是看不上那只公鹦鹉,把公鹦鹉当场啄死,只剩一层皮毛连着脖子才没整颗脑袋彻底掉下来。不止如此,等到蛋生下来之后,母鹦鹉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点所谓的‘母性’,而是立刻就把所有的蛋全部踩碎了,场面十分血腥残暴,吓坏了养鸟人。养鸟人这才恍然大悟,他以为鹦鹉不过是禽兽罢了,年龄到了就该踩背下蛋延续后代喜不喜欢愿不愿意的哪有那么重要,但其实鹦鹉也有鹦鹉的脾气,不愿意的就是不愿意,你硬强迫她,是不行的。鸟犹如此,人何以堪呢?故事到底有多真不好说。但我觉得,胡丽和胡娟的妈妈,就好像这个故事里的那只母鹦鹉。甚至于,她可远比那只母鹦鹉温柔克制得多了。”

……

二楼楼梯的转角处,飞廉正探头探脑看着楼下坐在一起说话的路津京和燕姐,犹豫着不知要不要下去。

司天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干嘛呢?想和人道歉和好就直接去说。多大事啊。有没有那么麻烦?”

“我才不去呢……要道歉也是她先跟我道歉,我凭什么先跟她道歉啊。”

飞廉脖子一缩,躲回看不见的墙角,蹲在墙壁上的装饰画下面,假装自己是一颗忧郁的蘑菇。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让她出去参与行动啊?她行不行?别闯什么祸惹来不该惹的麻烦——”

他压低了声音,抬眼望着司天,看似质问,其实担忧。

司天单手撑在楼梯扶手上,也往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

沙发上,路津京仍然在和燕姐一起研究胡娟、胡丽姐妹的资料。

“你不是说时间不多了吗?”

司天暗自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嗓音里骤然多出些许惆怅。

“反正这一天迟早要来。不如让她早一些适应吧。或许,她比你我想象中都还要更坚强更有力量,也未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