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竹林旧隐卷
竹林者，万子荣故居也。万子生于孱陵，长待诏宦者署，出为益内史。是时宗藩中，益殿下最为亲贤好学。而万子以修洁自将，又聪慧颖悟，以故得幸于王。三年，以类奏走京师。而余与万子同乡里，既相见，道故旧劳苦如平生欢。已乃向余叹曰：吾闻君子乐其所生。而有情之物，思不忘本。故楚客越吟，庄生爱似，其致一也。吾少有烟霞之想。方其隐居修竹之间，图书自娱。盖自谓与此君终焉尔。竹坚贞有常性，贯四时，凌霜雪而不改。又盘据纠结，固守其所，得君子之止焉。而吾轻去父母亲戚，远宦他国，旧业日芜，枝柯零落。竹不负吾，而吾负于竹多矣，能无思乎？
张子曰：若是，则子之爱竹，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也。夫得其形，则视天下之物皆物也；得其神，则视天下之物皆我也。故竹微物，而昔之君子贵之，皆意有所惬焉者也。夫外直而中洞，音中律吕者虚也；发萌陨箨筠然葱茜者，文也；严霜下零，众草俱萎，寒色森森，与贞松而并秀者，节也。君子取其虚以宅心，可以弘翕受之德；取其文以饰听，可以焕至德之光；取其节以励行，可以坚独立之操。斯所谓得其神者也。得神而形可忘矣。且圣人不撄情于物，而委心以任去留。故以天地为寄迹，以四海为一区。若子之言必处潇湘之间，日与其苍翠檀乐者居，而后为友也，毋亦与昔人之所存者异乎？
万子矍然曰：远哉，先生之谈，吾乃今之得与竹为友也。吾向者之言，固矣。既闻至论，请终身服之。
跋叶母还金传
余读史，窃高杨震、管宁之为人。及至京师，游荐绅诸公间，又闻有叶母还金事。还金至小节，非叶母母仪妇训之炳然者，而士大夫咸极称之，何哉？杨、管不作，而介然取舍之操乃出于妇人云尔。然方其临莅不顾，逡巡退让之时，岂自知当播誉于人，垂光简册哉？宁以贫困，义不苟得，盖所谓无欲而好仁者。仲尼称人之为善，欲盖而弥章也，岂叶母之谓邪？显扬其亲，美以崇孝，中书君之谓邪？
跋会稽徐珊四宝编
楚人太岳子曰：余尝为翕张君传，拟韩氏之毛颖，已而火之。盖文以属词切理，宣扬道德者也。司马长卿为《上林赋》，借子虚乌有以讽世主，犹不免取诮俳优。况复作谜语，以夸侈藻绘者哉！自退之作，已见笑于子厚。其他寿光生生草华诸传，琐琐可胜道哉？然其称引托喻，谲以为讽，抑亦韩制之旁流也。墨士故自以文为戏，观者亦且以小喻大，文章家所不废也。余于徐氏《四宝编》，欣然而存之。
方氏建水射铭
黄山之源，东流为淇潭之水。溉田千亩，亩俱五钟。六姓者居焉：为方、为夏、为汪、为李、为姚、为阎，咸先世名族也。而方氏居北岸。岸受水冲啮，虑殚为河矣。居人疾焉，谋为石岸，以射水势。而工巨莫为任者。浔溪方君端，独慨然曰：“一劳者永逸，利百者功建，其在余乎！”乃鸠工伐石，舆致其侧。水潦举事，嶭重累，上为大道，延袤数里。于是依北岸者百余家，为奠居焉。起嘉靖丁亥，迄乙卯，工乃落成。盖费虽不赀，而百世利矣。
夫修身洁行，雉膏龙霖，以博济天下者，卿大夫事也；散财树德，拯患急难，以利一乡者，士庶人事也。今豪右侈族，以其财雄里闬，即不翼其虓戾足矣，能建利捍患于人耶？快于自润，吝于及人，人情也。若方君者，讵不足多乎？方君从子五溪、大濂，俱从余游，而以君建水射大功，祈余为之纪。方君闻之，矍然曰：“细行何足烦大君子记！”其深衷不伐如此。夫不惮劳费，建百世之利，近于义；积而能散，近于智；不矜其功，近于厚。信哉，方君！居士庶人而有卿大夫雉膏龙霖之功者乎？余嘉其词而为纪。系之铭曰：
为鱼淮阳，化鳖秦中。谁言柔德？其害靡穷。层岩嵯峨，巨石。障彼狂澜，委伏而东。昔也沮洳，今焉崇墉。高原，禾黍芃芃。千万斯年，不骞不崩。谁其营之？方君之功。
玄海子著书评
扬子云白首著《太玄经》，殚极心力，而世无有称之者，独桓谭以为必传。今人读其书，谓如《坟》《典》《丘》《索》，谈艺者必归焉，而不知当时人以为只足覆瓿云耳。人情好慕远古而忽俦类，信习熟而骇所希闻。彼亲见扬子云名位不显，又所著作非浅见闻者所易窥测，其见诋诃宜矣。微独子云，即岩穴之士，殚精神于毫素，有不以穷约自发愤也哉？其堙灭而无称者，又可胜道哉！
玄海子遁世绝俗，不交当世，而好著书，至老不倦。所著有《太平本论》《玄叩集》。余读《太平本论》，上穷皇农，中述道德之意，下极肖翘之变，旨趣深矣。读《玄叩集》，又穷极幽隐，钩致深远，索玄珠于象罔，叩寂寞而求声。吁，又何其闳览博诣君子乎！他作铸词险峻，至不可句，又焉能究其旨归？则世之知者盖亦希矣。嗟乎，玄海子慎勿轻出其书，世有博诣远观如桓谭者，将必有传之后世之先见，而何计世俗之知与不知哉！
书胡氏先训卷
吉胡正甫氏出其高、曾祖《遗训》。余观之，称慕古昔，率中规矩，以守道居约，箴诫子姓，而归本于质厚。盖两翁生先朝全盛时，道化汪，故皆知节谊敦实，而无夸毗市利之习。夫人处世，譬之尺蠖矣，食苍而苍，食黄而黄，故啜醇者之不能为醨，与处华者之不可返质。即贤者犹将移之，况渐渍于由俗者乎？
正甫行修，而文复恬于世好，最为卓越矣。然未知真纯简素，便可比踪先世否？璞不能不散而为器，玉不能不磨琢而为圭璋瑚琏。彼其为圭璋瑚连也，则亦远于璞矣。
余从正甫观遗训，盖累叹焉。又别出其父晴冈翁手泽一卷，言质直率，类其二祖，而于圣贤之学尤惓惓焉。胡氏世有儒宗矣。昔阳明先生昌学于东南，学士大夫或颇有弃而不信，而闾巷之儒油然宗焉。如是者何哉？兼膏雨之洽润，非有所择也，物则有受弗受矣。受则茸犹华实，弗受则芘乘之财日就槁矣。余与正甫论学最契，谓其出于罗念庵先生，余素所倾向者。然不知正甫更承其家学如此也。驹本渥洼，而良、乐又从而拂拭之，欲不千里得乎？
祭张龙湖阁老文
呜呼！自吾乡李文正公之殁也，数十余年而公兴。惟公实钟衡湘之秀，秉箕尾之精。既而擢冠礼闱，翱翔艺苑，以至爰立作相，望实炳煜，日有闻矣。而顾止于是。胡造物者之于公也，既与之以勃郁磅礴之气，而复夺其期颐耄耋之年耶？窃尝见公议论天下大计，谋思如江河之不穷，早见如龟策之不爽，意公久于其位，必当以修攘之策靖四方，使朝庭尊荣，边圉宁谧。见公之立于朝，正色率下，无所假借，意公久于其位，必当以刚直之节肃百僚，使端士不惧，懦夫能立。见公之学术渊深，博闻强识，意公久于其位，必当以帝王之学沃君心，使礼乐可兴，道化滂洽。而今皆已矣！
嗟乎！公之心未可一二与俗人言也。公之自留都入相也，今天子拔之于疏远之中，而置诸左右。公之知故，莫不为公喜，而公独愀然不见其忻豫之容。宾客在门，颦蹙疾首；语及时事，辄扼揽而於邑。此其志意岂在富贵贤豪间耶？嗟乎！难成者事也，难得者机也。以公之硕德宏器，负海内之望者二十余年，曾不得大展于时，乃竟颔以陨也，谓之何哉！
凤翔等于公有同乡之情，有分职之任，或与公为交游，或为公之晚进，皆思毕虑竭愚，陈其所知以献于公，少裨万一。岂谓公遽止于是而已哉！嗟乎！生之有死，古之与今犹旦暮耳，何足悲乎？所悲者，不悲公之死，而悲公之志未伸；不悲公之一人云亡，而悲夫后学之无所师承也。呜呼，已矣！幽明之谊永乖隔矣。漫漫修夜，寂寂高堂，言寄于衷，泪寄于觞。精爽伊迩，昭格洋洋。
祭朱公文
导漾挺灵，大别储精，葱茏蕴结，郁生人英。惟公幼怀瑰玮，早继簪缨。执殳胄甲，腹心干城。心驰瀚海，志勒燕铭。遘兹时之偃武兮，爰嘉遁以辞荣。弋冥鸿于碣石兮，招黄鹤乎秋冥。遥弭节于梦渚兮，长绝意于青门。惜猛志之既蹶兮，终崛起于后昆。笃生侍御，乘时策名。分符岭表，揽辔都亭。猗猗令望，赫赫厥声。怀陟岵之遐思兮，冀瓜期之既及。秣昼游之骢马兮，振斑斓以晨夕。何寸草之方殷兮，伤大椿之遽靡。驰遥想于重云兮，结长悲于万里。呜呼哀哉！公厌世兮，释累而离氛。骖驾苍螭兮，谒云中之君。仙杳而难即兮，灵御俨其缤纷。羡华胥之不返兮，哀人生之长勤。彼生死同于旦暮兮，又何修短之足云。
某等追随令子，挹公余芬。莫能走哭于宾位兮，悲讣音之远闻。寄愁心于楚水兮，托哀响于江云。瑶席兮玉瑱，桂醑兮兰馨。瀹江兮荐璆，缬芷兮燔薰。灵之来兮不来，使我心兮殷殷。
祭兵部侍郎傅公文
呜呼我公，邦之干城。作镇大藩，式武且文。狁匪茹，逼我畿辅。帝乃震怒，陈师鞠旅。曰：“嗟咨！畴赞予征？”四岳咸荐，来公于京。肃肃我公，帝命是共。星言夙驾，沐雨栉风。公既戾止，百劳萃止。既总国储，戎务是理。惟此大任，咸集于公。宁居不遑，夙夜在公。公病于邸，手足萎。人曰：“盍归？”公曰：“效死。”岁夏六月，公遂以亡。嗟嗟昊天，夺我邦良。公志未遂，公身先殂。大难未夷，公归何所？不悲公死，悲时之艰。匪鱣匪鲔，曷逃于渊？死者永宁，生者长戚。心之忧矣，疢如首疾。灵茀南发，祖道悠悠。奠公一觞，聊以写忧。
祭敕封翰林检讨陈公文
呜呼！自绮等得侍吾师陈先生，听其语，未尝一日不在岷峨锦水之间者，念翁在也。然翁闻先生之欲归，辄唏不乐，驰书戒使拒而尼之。先生徘徊於邑，欲去不克遂者数年于兹。故翁之没也，先生崩恸殒绝，呕血呼天，不能自止。诚憾夫夙志之有违，而痛乎追养之莫逮也。
夫父子之爱，天性也。人之于子，莫不愿拳跽伛偻，拊之膝下；袒鞠，就之朝夕。然世顾有近之而愈戚，远之而愈欣者。将资父之义，重于承欢；显扬之美，贤于色养耶？嗟乎！身无衡命，顺之而已。苟顺其志，生则悦之，死则安之。夫先生为讲幄近臣，有论思之责，有调护之寄，任大望重如此。翁能以私爱夺之否乎？第令先生奋然决一旦之意，不顾违亲以快其志可矣。翁悦之否乎？不悦则必有拂郁壅阏之怀焉。翁能以寿考终其天年否乎？若先生者，盖所谓抑志以安亲，违心以顺命者也。而又何憾于心乎？
某等游先生之门，悲先生之志。闻翁之讣，盖忉怛悼痛，雪涕而兴哀焉。然又知翁之心，以先生之能顺其意为安且悦也。故瓣香陈词，告翁之灵，并以为先生解。嗟乎！翁而有知，谅亦无逆于斯言乎！
祭少司成晁春陵文
嗟乎！卜商失明于西河，濬冲钟情于一恸。忧能伤人，古今一揆，岂不悲哉！先生苍颜古貌，长身玉立。眂其状貌，度百岁人也。及伤其子吉士君之亡也，结念郁悰，遂成内患，形衰色惫，神气黯然。不五六年，而先生亦以长逝矣。岂溺情结爱，虽通人犹有所蔽耶？嗟乎！吉士君，贤子也。夫芝兰玉树，不幸殒折于风霜，即行道者犹咨嗟叹忆。乃一旦夺之阶庭，而委之泥涂，自非无情，能不悲乎？遂使文梓先摧，乔林继萎。矧读书万卷，而弘济未裨；积德百年，而骏业中阻。嗟夫！先生安得不以是悲其子，而人安得不以是悲先生哉？
初，先生以弘衍该博，蜚声艺林。缙绅大夫，鸿儒学士，无不延颈举踵，愿托末交。而先生雍穆浑潜，恂然若无能者。其教成均仅数月耳，六馆师生以数百人，至众也，而颂先生之德者，口啧啧不休。使天畀之以年，其化导莫可量矣，乃今竟尔尔。岂意先生之巨者，既未尽布；而其细者，乃亦不克终耶？嗟乎先生，可悲也已！余二人者，以承乏，缪董教胄之役。而六馆师儒，又先生夙所甄陶者。方且欲咀先生之余润，以沾溉后生；播先生之遗风，以兴起善类。而先生不可复作矣。虽欲相与协和友善，以共图菁莪棫朴之化，尚于谁赖哉？
是日也，有牲在俎，有酒在斝，于以奠之？帷之下。神其来歆，我悲以写。
祭李封君文
文梓贞干，生于邓林。岂繄材良，植根则深。渥洼龙种，育必神驹。纷纷凡匹，厥类则殊。气厚期昌，德厚期祉。赫赫京兆，维公之子。
吁嗟我公，古之逸人。贲于丘园，顺志含真。汾沮崇俭，考槃乐道。潜德之光，而愈耀。乃生贤哲，作瑞家邦。譬彼九苞，翻飞鸣阳。掞藻词林，珥笔琐禁。崇阶荐跻，令闻藉甚。禄养方隆，天休载笃。方期大椿，遽悲风木。陟彼燕台，以望白云。白云不见，哀讣空闻。嗟嗟公乎，食于后人，不于其躬。天之报公，孰曰不崇？富贵福泽，既祺且寿。公之受享，孰曰不厚？乘烟驭风，驾螭骖虬。游于华胥，其乐悠悠。
某等昔与令子，比翼词垣。谊虽友朋，情均弟昆。死丧之戚，兄弟孔怀。瓣香陈词，维以兴哀。
祭封一品李太夫人文
夫鞠育顾复者，有生之所共念。力不副志者，贤哲之所歔欷。故有蓬户编氓，桑枢贱士，脍鳞为羞，采薇代旨。恨一馈之已竭，欲毕志其奚以？亦若奉舆西迈，逐子东征。入陈绮馔，出奉文。顾行亏而德劣，何禄养之足荣。矧乃修短靡恒，耄期难越。木望秋而先零，月既盈而倏魄。考载籍之所闻，索什一于千百。
惟太夫人，淑贞温惠，含德之贞。配沙麓以毓秀，孕太阴以储精。冰霜励其孤操，姜孟轶其令名。乃生哲嗣，翊我皇明。厥嗣伊何？曰少傅公。惟兹少傅，秉德渊冲。忠贞作干，夙夜匪躬。履姬公之几舄，奏崇伯之肤功。皇风穆其休洽，庶类煦以帡幪。承帝曰咨，繄其有母。采璇珠之英英，溯灵源于合浦。惟深山与大泽，实龙蛇之所处。乃锡华章，一品是褒。煌煌翟氅，峨蛾凤翘。阶森兰玉，鼎列麟羔。揖绿华与金母，叽琼蘂兮绯桃。既履善而顺志，亦备养以充庖。是以心和体适，气谧形延。节匪筇而自健，鬒不沐而长玄，百岁厌世，翩然上仙。乘云驭风，驾凤骖鸾。缛典殊恩，殁而被焉。故论德则骏业著乎寰宇，征养则甘膬穷乎海岫，侈荣则崇封陟乎穹品，考终则修龄跻乎上寿。盖往帙之所寥闻，而方内之所稀觏者也。
某等幸承末庇，夙藉徽音。瞻兰堂而启处，悼月没兮珠沉。嘉休光之烨煜，又易戚而为欣。酌芳酤兮列糈，托柔翰以写忱。为斯言者，一以慰先灵于冥漠，一以缓傅相之哀怦。
祭封一品严太夫人文
国之隆昌，必有元臣。天寿平格，永康兆民。家之隆昌，必有贤配。缵严女功，以正厥内。臣劳主逸，刚唱柔承。代乾施化，配坤永贞。博观宇宙，邈焉寡伦。曰师相翁，暨其夫人。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谟议帷幄，基命宥密。忠贞作干，终始惟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惟我夫人，式克承之。肃肃母训，煌煌令仪。纮苹藻，筐篚枲丝。居中作范，俨以妇师。笃生哲嗣，异才天挺。济美象贤，笃其忠荩。出勤公家，入奉辰省。义方之训，日夕惟谨。
嗟乎！国倚于翁，翁倚夫人。翁家有托，国乃用宁。我愿翁寿，齐于岱华。亦愿夫人，与之并驾。何期鸾驭，厌世遽谢。譬彼龙剑，雄存雌化。凡我朝士，下及台舆，奔惶载路，吊唁盈闾。匪夫人伤，实为翁吁。惜哉樊孟，今也则无。光光天宠，煜煜孙子。既寿且昌，载绥繁祉。彤管有辉，令闻不已。嗟乎夫人！固无憾矣。灵南发，祖道悠悠。跂予望之，章江之陬。白云紫气，帝里皇州。青裊有知，庶其来游。
祭秦白崖先生文
吁嗟乎！造化无端，譬彼蒙倪。始余不信，今乃知之。夫先生初起海也，含菁咀华，怀珍抱墣，揖班扬，掩陆谢，出入铜龙，升降金马。此时视九列与三事，殆计日而可跻。曾无几何，素丝见缁，嫮颜蒙垢。遂使威凤之羽，将摩霄而遽蹋；逸骝之足，望长路而中。一信一诎，谁其尸之？及其暮年，身栖林壑，名重岩廊。于是龙光贲于丘园，逸驾返乎宣室。先生方将畏此简书，肃征戒两，而阙庭未觐，高车已摧；贺者未归，吊者随至。一出一处，又谁驱之？假令先生，上无汲援，下无推毂，谢安之诏不下于东山，蒙叟之舟得藏于巨壑。则先生必且终老林泉，从容正寝。何致委弃亲昵，毕命路隅！一生一死，又谁使之？呜呼！昔人有言：天地蘧庐耳，奚足怪乎？畀之何丰，攫之何匮，修乎何忻，促乎何怼。贾生睹而长悲，尼父觏麟而兴喟。岂崇替之所由，在圣智而犹蔽？唯冥契以达观，乃昭晰而不昧。某等夙承芳誉，遥藉徽音；托交令弟，比翼词林。听鹡鸰之哀噭，伤连枝之半倾。乃寄辞于柔翰，托生刍以写忱。
先考观澜公行略
先君讳文明，字治卿，别号观澜。高祖唐，妣沈氏。曾祖旺，妣王氏。祖怀葛公诚，妣聂氏。父东湖公镇，妣李氏。怀葛公以下，俱赠特进光禄大夫云云、大学士。聂以下，俱赠一品夫人。
其先，凤阳定远人也。始祖关保，国初以军功授归州守御千户所千户。至怀葛公，以别支徙居郡城。怀葛公阴行善，施德于人，不食其报。身自作苦，得钱即以周贫乏，或施僧供，家无余财。有识鉴，虽口吃，而其言皆足为训。里中父老称为謇子。每举其言以训戒诸子弟，必曰张謇老云云。其见敬信如此。謇祖生三子：长钺，仲即镇，季。钺能治生，饶于财。业儒，为邑庠生。镇豪宕任侠，不事生产，又弗业儒。然謇祖顾独爱之，逾于伯、季远甚。
及镇生先君，謇祖乃曰：“吾平生济人多矣，后世必有兴者，其在此儿乎？”长而白晳修美，宗室有欲以女妻之者。謇祖曰：“吾以此儿大吾宗，何用妇人贵乎？”卒不许。弱冠补郡庠。关西少华许君，督学楚中，试居高等。选郡中士才质尤异者，别居书院肄业。先君与焉。其后院中士先后皆取科甲，贵显于时。先君乃独七举不第。嘉靖癸丑，不肖以翰林编修，三年秩满，例得封。先君乃叹曰：“吾束发业儒，四十年矣。自视非后于人也，今困厄至此，命也夫？”遂就封。为书语不肖曰：“吾所未遂者，尽属汝矣。”
甲寅，不肖以病谢归，前后山居者六年，有终焉之志。先君居忽忽不乐，日见憔悴。不肖窃怪之，因亲友以探意。先君言：“吾平生志愿未遂，望吾儿树立，用显吾祖。今顾若此，吾复何望？”不肖不得已复出，先君乃大喜，为益一餐焉。然自是不复奉晨夕矣。后不肖幸以先君所训经术，得侍穆宗于潜邸。继入中书，参大政。先君又为书戒不肖：“汝平生恒以古人自期，今既遇明时，辅英主，勉之，毋负夙心。”隆庆庚午，以不肖一品，三年满考益封。久之，凡三益封至今官。今上践祚之三年，忽一日问左右曰：“张先生父母在乎？”左右对言：“先生父母俱年七十余，固无恙也。”上喜甚，以玺书谕不肖曰：“闻先生父母俱存，年各古稀，康健荣享，朕心喜悦。特赐大红蟒衣一袭，银钱二十两。又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匹，乃奉圣母恩赐，咸宜钦承。着家僮往赍之。”先君捧读圣谕，叩头流涕曰：“吾儿非吾有矣。”病中犹手自作家书，遣使来京。对之强饮食以示健。然语及不肖，未尝不流涕也。每书言：“吾非不思汝，但人臣之义，鞠躬尽瘁。况汝膺先帝顾托之重，皇上眷倚之隆，阖门千指，咸受国恩，非捐糜此身，何用为报？矧吾尚健，慎勿念也。”不肖因是不敢言归，拟俟大礼告成，当请告一省觐。乃竟弗逮，以至抱憾终天。呜呼，痛哉！
先君幼警敏，为文下笔立就，不复改窜。口占为诗，往往有奇句。然不能俯首就绳墨，循榘矱，以是见诎于有司。性任真坦率。与人处，无贵贱贤不肖，咸平心无竞。不宿仇怨，人亦无怨恨之者。尝诵邵尧夫诗云：“‘半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吾殆庶几焉。”喜饮酒，善谈谑。里中燕会，得先君即终席尽欢。自荐绅大夫，以至齐民，靡不爱敬。有佳酒必延致之，或载至就饮。其自奉甚约，每食未尝过二器。不肖岁时或间奉绮丽，才一着，即藏之箧中不复用。凡服食器物，虽至敝坏，不以分给诸子。妾媵皆不得衣帛。不肖尝讽之曰：“大人老矣，何自苦如此？且今藏之，不过以贻后人耳。大人且不敢用，彼为子孙者，何福可以消之？”先君言：“吾性适尔，岂为后人计乎？且令后世师吾俭，乃所以贻之也。”然以周贫困，济艰急，则又无所惜云。
先君生以弘治甲子十二月十五日，卒万历丁丑九月十三日，时年七十有四矣。配封一品夫人赵氏。子男四：长即不肖；次居敬，郡庠生，早卒；次居易，荆州右卫指挥佥事，四川都司军政佥书；次居谦，癸酉举人。女一，适郡庠生刘允桂。孙男十人：嗣文，癸酉举人；嗣修，丁丑一甲第二人，翰林编修；嗣允，郡庠生；嗣哲，荫锦衣卫正千户；嗣弼，嗣澜，嗣宽，嗣信，嗣敏，嗣惠，俱幼。曾孙男□。以戊寅四月十六日，敕葬山。
处士方田李公行状
公讳秀，字茂实。其先扬州江都人也，洪武中从岷府护卫改戍临安，遂家焉。公性严毅浑朴，寡言笑。食不兼味，衣不纨绮，足不蹑公门，乘马不入里党。其孝友得之天性，兄弟三人，白首怡怡如也。子姓恂恂如也。少食贫，顾能心计，以少致蓄。然好施，其致产辄饶裕，而辄以分其诸弟。道路桥梁倾圮，辄捐赀为修葺，然常自秘不以闻。其阴德遍郡内矣。嘉靖戊子，临安大饥，谷价腾贵。有贷粟于公者，约丰岁倍偿。公曰：“使吾欲射利，则数岁之偿，犹不足以当时值。夫有余不以济乏，非仁也；因而利之，非义也。”乃悉发庾赈之。所全活甚众。临安蒋守卒于官，索秘器，未有称者。公即出所藏为守敛。郡僚召之，以其值当。公曰：“守，吾父母也。父母有急，可利其售乎？”卒不受值。众咸异之，名之义民矣。公辄又自秘，弗以伐。盖轻财慕义，振人之急，自天性也。
初，公好黄老言，及为善阴骘。《颜氏家训》《吕氏乡约》诸书，皆躬履。以教子弟，必忠厚谨敕。耻言人过，尤不喜争斗。见新锐少年，有使气持人短长、引绳批根者，恒下之，弗校。然少年亦莫敢侮之。享年八十云。
子遇元，登丁未进士，从中秘，擢拜给事中。公移书诫之曰：“吾闻老氏称希言自然，大辩若讷。吾每诵其言，口不论人得失。然汝为谏官，言职也，义不当尔。天子置谏诤之臣，欲以通壅塞，广聪明也。宜日夜思道天子德意，陈善纳忠。若挟公立威，微文巧诋，发人之阴以快臆，吾死不愿汝有此名也。”是时朝廷多事，天子明察。谏臣言事一不称旨，辄条责言路，号为难称。公恒以为虑。无何，婴疾遂逝。
公生成化正月初一日子时，卒嘉靖辛亥六月廿二日丑时。配叶氏，生丈夫子二：长即给谏君；次调元，先公卒。女二：长适萧彦昭，次适陈昌言。孙男二：如瑜、如璨。公质行如万石君，木讷如建陵、张叔。虽潜德不耀，而修洁等也。余与给谏同读书中秘，素闻公事，记其大都若此，为立言者先矢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