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全集(全6册)

子部·帝鉴图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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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翠霞点校

圣哲芳规

任贤图治

唐史纪:尧命羲、和,敬授人时。羲仲居嵎夷,理东作;羲叔居南交,理南为;和仲居昧谷,理西成;和叔居朔方,理朔易。又访四岳,兴舜登庸。

唐史上记:帝尧在位,任用贤臣,与图治理。那时贤臣有羲氏兄弟二人、和氏兄弟二人。帝尧着他四个人敬授人时。使羲仲居于东方嵎夷之地,管理春时耕作的事;使羲叔居于南方交趾之地,管理夏时变化的事;使和仲居于西方昧谷之地,管理秋时收成的事;使和叔居于北方幽都之地,管理冬时更易的事。又访问四岳之官,着他荐举天下贤人可用者,于是四岳举帝舜为相。那时天下贤才,都聚于朝廷之上,百官各举其职。帝尧垂拱无为,而天下自治。

盖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以一人治之。虽以帝尧之圣,后世莫及,然亦必待贤臣而后能成功。《书》曰:“股肱惟人,良臣惟圣。”言股肱具而后成一人?,良臣众而后成圣,意亦为此。其后帝舜为天子,也跟着帝尧行事,任用九官十二牧,天下太平。乃与群臣作歌以纪其盛,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所以古今称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斯任贤图治之效也。

谏鼓谤木

唐史纪:尧置敢谏之鼓,使天下得尽其言;立诽谤之木,使天下得攻其过。

唐史上记:帝尧在位,虚己受言。常恐政事有差谬,人不敢当面直言,特设一面鼓在门外,但有直言敢谏者,着他就击鼓求见,欲天下之人,皆得以尽其言也。又恐自己有过失,人在背后讥议,己不得闻,特设一木片在门外,使人将过失书写在木上,欲天下之人,皆得以攻其过也。

夫圣如帝尧,所行皆尽善尽美,宜无谏可谤者,而犹惓惓以求言闻过为务,故下情无所壅,而君德日以光。然欲法尧为治,亦不必置鼓立木,徒仿其迹,但能容受直言,不加谴责,言之当理者,时加奖赏以劝励之,则善言日闻,而太平可致矣。

孝德升闻

虞史纪:舜父瞽叟,娶后妻,生象。父顽,母嚣,象傲。常欲杀舜,舜避逃。克谐以孝,瞽叟亦允若。帝求贤德可以逊位,群臣举舜。帝亦闻之,于是以二女妻舜。舜以德率二女,皆执妇道。

虞史上记:大舜的父是个瞽目人,他前妻生的儿子就是大舜。舜母故了,瞽叟又娶一个后妻,生的儿子叫做象。那瞽叟愚顽不知道理,后妻嚣恶不贤,象又凶狠无状。他三个人时常商量着要杀舜,舜知道了,设法躲避,然后得免。然终不敢怨其父母,只尽自家的孝道。久之,感化得一家人都和睦。瞽叟见他这等孝顺,也相信欢喜了,所以人都称他为孝子。

当时,帝尧要求贤德的人,可逊以帝位者,群臣都举荐他。此先,帝尧已知大舜善处父母兄弟,是个圣人,但是不知处夫妇之间何如。于是召舜去,把两个女儿都嫁与他为妻。舜又能以德化率这二女,在他父母前尽做媳妇的道理。尧因此遂禅以帝位。

自古圣贤,皆以孝行为本,然父母慈爱而子孝顺,尚不为难。独舜父母不慈,而终能感化,所以当时以为难能,而万世称为大孝也。

揭器求言

夏史纪:大禹悬钟、鼓、磬、铎、鞀,以待四方之士,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以义者,击钟;告以事者,振铎;语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

夏史上记:大禹既居帝位,恐自家于道有未明,义有未熟,或事务有不停当处,或有可忧而不知,或狱讼之未断,四方远近的人无由得尽其言。于是将钟、鼓、磬、铎、鞀五样乐器挂在外面,告谕臣民说道:“有来告寡人以道者,则击鼓;谕以义者,则撞钟;告以事者,则振铎;语以忧者,则敲磬;有狱讼者,则摇鞀。”禹在里面,听见有那一件声响,便知是那一项人到,就令他进见尽言。

夫禹是大圣,聪明固以过人,而又能如此访问,则天下事物岂有一件不知,四方民情岂有一毫壅蔽?此禹之所以为大,而有夏之业所由以兴也。

下车泣罪

夏史纪:大禹巡狩,见罪人,下车而泣之。左右曰:“罪人不顺道,君王何为痛之?”王曰:“尧、舜之人,皆以尧、舜之心为心;我为君,百姓各以其心为心,是以痛之。”

夏史上纪:大禹巡行诸侯之国,路上遇见一起犯罪的人,心中不忍,便下车来问其犯罪之由,因而伤心垂泣。左右的人问道:“这犯罪之人,所为不顺道理,正当加以刑罚,君王何故痛惜他?”禹说:“我想尧、舜为君之时,能以德化人,天下的人都体着尧、舜的心为心,守礼安分,自不犯刑法。今我为君,不能以德化人,这百姓每各以其心为心,不顺道理,所以犯罪。是犯罪者虽是百姓,其实由我之不德以致之。故我所以伤痛者,不是痛那犯罪之人,盖痛我德衰于尧、舜也。”

夫禹不以罪人可恶,而以不德自伤如此,则所以增修其德,而期于无刑者,无所不至矣。

戒酒防微

夏史纪: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

夏史上记:大禹之时,有一人叫做仪狄,善造酒。他将酒进上大禹,禹饮其酒,甚是甘美,遂说道:“后世之人,必有放纵于酒以致亡国者。”于是疏远仪狄,再不许他进见;屏去旨酒,绝不以之进御。

夫酒以供祭祀、燕飨,礼所不废。但纵酒过度,则内生疾病,外废政务,乱亡之祸,势所必致。故圣人谨始虑微,预以为戒。岂知末世孙桀,乃至以酒池牛饮为乐,卒底灭亡。呜呼!祖宗之训,可不守哉!

解网施仁

商史纪:汤出,见网于野者,张其四面而祝之,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解其三面,而更其祝曰:“欲左,左;欲右,右;欲高,高;欲下,下;不用命者,乃入吾网。”

汉南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一时归商者,三十六国。

商史上记:成汤为君宽仁,曾出至野,见有人四面张着罗网捕鸟雀,口里祷祝说:“从天上坠下的,从东西南北四方飞来的,都要落在我网里。”汤闻之不忍,叹息说:“这等,是那鸟雀一个也逃不出去了,何伤害物命不仁如此!”于是使从人将那网解去三面,只存一面。又从新替他祷祝,说道:“鸟之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任从你飞翔;只是舍命要死的,乃落吾网中。”

夫汤之不忍害物如此,其不忍害民可知。所以当时汉江之南列国诸侯,闻汤这一事,都称说:“汤之仁德,可谓至矣,虽禽兽之微,亦且及之,而况于人乎?”于是三十六国,一时归商。盖即其爱物,而知其能仁民,故归之者众也。

桑林祷雨

商史纪:成汤时,岁久大旱。太史占之,曰:“当以人祷。”汤曰:“吾所以请雨者,人也。若必以人,吾请自当。”遂斋戒,剪发断爪,素车白马,身婴白茅,以为牺牲,祷于桑林之野。以六事自责曰:“政不节欤?民失职欤?宫室崇欤?女谒盛欤?包苴行欤?谗夫昌欤?”言未已,大雨方数千里。

商史上记:成汤之时,岁久不雨,天下大旱。灵台官太史占侯说:“这旱灾,须是杀个人祈祷,乃得雨。”成汤说:“我所以求雨者,正是要救济生人,又岂忍杀人以为祷乎?若必用人祷,宁可我自当之。”遂斋戒身心,剪断爪发,素车白马,减损服御,身上披着白茅草,就如祭祀的牺牲模样,乃出祷于桑林之野。以六件事自责,说道:“变不虚生,必有感召。今天降灾异以儆戒我,或者是我政令之出不能中节欤?或使民无道,失其职业欤?或所居的宫室过于崇高欤?或宫闱的妇女过于繁盛欤?或包苴之贿赂得行其营求欤?或造言生事的谗人昌炽而害政欤?有一于此,则宁可降灾于我一身,不可使百姓每受厄。”汤当时为此言,一念至诚,感动上天,说犹未了,大雨即降,方数千里之广。

盖人有善念,天必从之。况人君为天之子,言一动,上帝降临,转灾为祥,乃理之必然也。

德灭祥桑

商史纪:大戊时,有祥桑与谷合生于朝,一暮大拱。大戊惧。伊陟曰:“妖不胜德,君之政,其有阙欤?”大戊于是修先王之政,明养老之礼,早朝晏退,问疾吊丧。三日而祥桑枯死;三年远方重译而至者七十六国,商道复兴。

商史上记:中宗大戊之时,有妖祥之桑树与谷树,二物相合生于朝中,一夜之间,就长得大如合抱。中宗见其怪异,心中恐惧,以问其臣伊陟。伊陟说道:“这桑、谷本在野之物,不宜生于朝。今合生于朝,又一夜即大如拱,诚为妖异。然妖不胜德,今朝中生这妖物,或君之政事有缺失欤?君但当修德以胜之,则妖自息矣。”

中宗于是听伊陟之言,修祖宗的政事,明养老的礼节,早朝勤政,日晏才退,百姓每有疾苦问之,有丧者吊之。大戊有这等德政,果然妖物不能胜,三日之间,那桑与谷自然枯死。三年之后,远方外国的人慕其德义,经过几重通事译语朝他的,有七十六国。商道前此中衰,至此而复兴焉。

夫妖不自作,必有所召。然德在当修,亦岂待妖?观大戊之祥桑自枯,益信妖不足以胜德,而为人君者,不可一日不修德也。

梦赉良弼

商史纪:高宗恭默思道,梦帝赉良弼,乃以形旁,求于天下。说筑傅岩之野,惟肖,爰立作相。命之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启乃心,沃朕心。”说总百官,佐成商家中兴之业。

商史上记:商高宗初即帝位,在谅阴之时,恭默不言,想那治天下的道理,于是至诚感动天地。一日梦见上帝赐他一个忠臣辅佐他,醒来说把梦中所见的人,使人画影图形,遍地里去访求。

至于傅岩之野,见一个人叫做傅说,在那里筑墙,却与画上的人一般模样。召来与他讲论治道,果然是个贤人,于是就用他做宰相。命他说:“你朝夕在我左右,进纳善言,以辅我之德。当开露你的心,不可隐讳,灌溉我的心,使有生发。”

傅说既承高宗之命,统领百官,劝高宗从谏、好学、法祖、宪天。高宗能用其言,遂为商家中兴之主。

详见《尚书?说命》三篇。

泽及枯骨

周史纪:文王尝行于野,见枯骨,命吏瘗之。吏曰:“此无主矣。”王曰:“有天下者,天下之主;有一国者,一国之主。我固其主矣。”葬之。天下闻之,曰:“西伯之泽及于枯骨,况于人乎?”

周史上记:文王初为西伯时,一日出行于郊野之外,见死人的枯骨暴露于野,因吩咐吏人以土瘗埋之。吏人对说:“这枯骨都是年久死绝的人,已无主了。”文王说道:“天子有天下,就是天下的主;诸侯有一国,就是一国的主。今此枯骨,我就是他的主了。何忍视其暴露,而不为掩藏之乎?”乃葬而掩之。时天下之人,闻文王这等阴德,都说道:“西伯的恩泽,虽无知之枯骨亦且沾及,况有生之人乎?”

夫文王发政施仁,不惟泽被于生民,而且周及于枯骨。所?谓“为人君,止于仁”者,此类是也。岂非有天下者之所当取法哉?

丹书受戒

周史纪:武王召师尚父而问曰:“恶有藏之约,行之行,万世可以为子孙常者乎?”师尚父曰:“在《丹书》。王欲闻之,则斋矣。”

三日,王端冕,下堂南面而立。师尚父曰:“先王之道不北面。”王遂东面立,师尚父西面道书之言,曰:“‘敬胜怠者,昌;怠胜敬者,亡;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藏之约,行之行,可以为子孙常者,此言之谓也。”

王闻之,而书于席、几、鉴、盥、盘、楹、杖、带、履、觞、豆、户、牖、剑、弓、矛,皆为铭焉。

周史上记:武王即位之初,向老臣师尚父问说:“凡前人创造基业,将使后人世世守之也,而能世守者甚少。不知有什么道理,藏之简约,行之顺利,而可以为万世子孙常守者乎?”师尚父对曰:“有一卷书,叫做《丹书》,这个道理皆在其中。王欲闻之,必须重其事,斋戒而后可。”

武王于是斋戒了三日,端立冠冕,不敢上坐,下堂南面而立,致敬尽礼,求受《丹书》。师尚父说:“南面是君位,北面是臣位。王南面而立,则《丹书》当北面而授,先王之道至大,岂可北面而授受乎?”王遂东面而立,不敢居君位。师尚父西面而立,亦不居臣位。乃述《丹书》中的言语,说道:“‘凡为君者,敬畏胜怠忽,国必兴昌;怠忽胜敬畏,国必灭亡;公义胜私欲,事必顺从;私欲胜公义,事必逆凶。’这个道理,只要在‘敬’‘公’二字上做功夫,藏之何等简约,行之何等顺利,可以为子孙万世常守者,不外乎此矣。”

武王敬而信之,遂融化这四句的意思,于是凡那席上、几上、镜子上、洗面盆上、殿柱上、杖上、带履上、觞豆上、门窗上、剑弓矛枪上,一一作为铭词。不但自家随处接目警心,要使子孙看见,也都世守而不忘焉。

夫武王是个圣君,能屈尊老臣受戒,作为铭词,传之后世。周家历年八百,享国最为长久,非以其能守此道也哉?

感谏勤政

周史纪:姜后贤而有德。王尝早卧而晏起,后乃脱簪珥待罪于永巷,使其傅母通言于王曰:“妾不才,致使君王失礼而晏朝,敢请罪。”王曰:“寡人不德,实自生过,非夫人之罪也。”遂勤于政事,早朝晏退,继文武之迹,成中兴之业,为周世宗。

周史上记:周宣王的后姜氏,贤而有德。宣王尝有时睡得太早,起得太迟,姜后恐他误了政事,要劝谏他,乃先自贬损,脱去头上的簪珥,待罪于宫中长街上,使其保母传言于王,说道:“我无德,不能以礼事王,致使王耽于女色,溺于安逸,失早朝之礼,这是我的罪过,请王加我以罪。”王因此感悟说:“这是我自家怠惰,有此过失,非夫人之罪也(古时称后妃都叫做夫人)?。”自此以后,宣王遂勤于政事,每日早起视朝,与君臣讲求治道,至晚方退。其致治之迹,是以上继他祖文王、武王,虽其父厉王时,势渐衰弱,至此复能中兴。因宣王有这等功业,所以周家的庙号称他为世宗。

古者后妃夫人进御侍寝,皆有节度,每至昧旦,女史奏《鸡鸣》之诗,则夫人鸣佩玉于房中,起而告退,以礼自防,不婬于色,故能内销逸欲,以成其君勤政之美。《鸡鸣》之诗云:“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言日将旦而百虫飞作,我岂不乐与子同寝而梦哉?但君臣候朝已久,君若不出,彼将散而归矣。岂不以我之故,而使人并憎恶于子乎?姜后之进谏,古礼也。宣王中兴周业,盖得之内助为多。

入关约法

汉史纪:高祖初为沛公。入关,召诸县父老豪杰,谓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苛法。”又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享军士,惟恐沛公不为秦王。

西汉史上记:高帝初起兵伐秦,那时犹号为沛公。既破了崤关,到咸阳地方,因呼唤各县里年高的父老,与那有本事的豪杰,都到面前慰劳之,说道:“秦君无道,法令烦苛,你百姓每被害久矣。但凡言时政的,他就说人诽谤,加以灭族之罪;两人做一处说话,他就说人有所谋为,加以弃市之刑。其暴虐如此。众诸侯有约:先入关破秦者,王之。今我先入关,当王关中,与你百姓每做主。今日就与父老相约,我的法度只有三条:惟是杀了人的,才着他偿命。若打伤人,及为偷盗的,止各坐以应得的罪名,不加以死。此外,一切苛法都革去不用。”又恐远处不能尽知,使人同着秦吏,遍行到各县乡邑中,将这意思都一一晓谕。那时百姓们被秦家害得苦了,一旦闻这言语,如拔之于水火之中,莫不欢喜踊跃,争持牛羊酒食,犒享沛公的军士,只恐怕沛公不做秦王。

此可见,抚之则后,汉之所以兴也;虐之则仇,秦之所以亡也。有天下者,当以宽仁为贵矣。

任用三杰

汉史纪:高帝置酒洛阳南宫,曰:“通侯诸将,试言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与之,与天下同其利;项羽妒贤嫉能,战胜而不与人功,得地而不与人利,此其所以失天下也。”

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群臣悦服。

西汉史上记:高帝既定天下,置酒宴群臣于洛阳之南宫,因问群臣说:“尔通侯诸将等,试说我所以得天下者何故?项羽所以失天下者何故?”高起、王陵二人齐对说:“陛下使人攻打城池,略取土地,既得了,就封那有功之人,与天下同其利,因此人人尽力战争,以图功赏,此陛下之所以得天下也;项羽则不然,妒贤嫉能,虽战胜而不录人之功,虽得地而不与人同利,因此人人怨之,不肯替他出力,此项羽之所以失天下也。”高帝说:“公等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定计谋于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这事我不如张子房;镇守国家,抚安百姓,供给军饷,不至乏绝,这事我不如萧何;统百万之兵,以战则必胜,以攻则必取,这事我不如韩信。张子房、萧何、韩信三人,都是人中的豪杰。我能一一信用他,得此三人之助,此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只有一个谋臣范增,而每事猜疑,不能信用,是无一人之助矣,此所以终被我擒获者也。”群臣闻高帝之说,无不欣悦敬服。

夫用人者恒有余,自用者恒不足。汉高之在当时,若论勇猛善战,地广兵强,不及项羽远甚,而终能胜之者,但以其能用人故耳。故智者为之谋,勇者尽其力,而天下归功焉。汉高自谓不如其臣,所以能驾驭一时之雄杰也。

过鲁祀圣

汉史纪:高帝击淮南王黥布,还过鲁,以太牢祀孔子。

西汉史上记:汉高帝因淮南王黥布谋反,自领兵征之,擒了黥布,得胜回还,经过山东曲阜县,乃旧鲁国,是孔子所生的地方,有孔子的坟墓,高帝具太牢牲礼,亲拜祭之(祭祀的牛叫做太牢)。

夫孔子虽是大圣,其官不过鲁国的大夫。自孔子殁后,战国之君皆不知尊信其道,及秦始皇又焚烧其书。高帝以天子之尊,方用兵征伐之际,就知崇儒重道,且用太牢,与社稷宗庙的祭礼一样,后世人君尊重孔子,实自高帝始。其好尚正大如此,宜其为一代创业之君也。

却千里马

汉史记:文帝时,有献千里马者。帝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马,独先安之?”下诏不受。

西汉史上记:文帝时,有人进一匹马,一日能行千里。文帝说道:“天子行幸,有鸾旗导引于前,有属车拥护于后;或巡狩而吉行,一日不过五十里而止;或征伐而师行,一日不过三十里而止。朕骑着这千里马,独自个先往何处去?”于是下诏拒而不受,还着那进马的人牵回去了。

夫千里马,是良马也。文帝以为非天子所宜用,尚且不受,况其他珠玉宝贝、珍禽奇兽、不切于人生日用者,又岂足以动其心乎?《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正文帝之谓也。

止辇受言

汉史纪:文帝每朝,郎、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言。言不可用者,置之;可用,采之;未尝不称善。

西汉史上记:文帝每出视朝,但有郎、从等官上书陈言者,虽正遇行路之时,亦必驻了辇,听受其言。纵使所言没有道理,不可用,但置之不行而已,亦不加谴责;如其言有益于生民,有补于治道,则必亟加采择,次第行之;又每每称道其所言之善,盖不但采取而已。

尝闻人君之德,莫贵于听言。自秦禁偶语,天下以言为讳矣,是以底于灭亡而不悟也。观文帝之虚怀听纳如此,虽大舜之明目达聪、成汤之从谏弗咈,亦何让焉!

纳谏赐金

汉史纪:文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中郎将袁盎骑并车,揽辔。上曰:“将军怯耶?”盎曰:“臣闻圣主不乘危,不侥幸。今陛下骋六飞,驰下峻阪,有如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上乃止。又从幸上林,奏却慎夫人坐。上说,赐盎金五十斤。

西汉史上记:文帝到霸陵上面,过西边,欲驰车下高峻的坡阪,有随驾的中郎将,姓袁名盎,骑着马傍车而行,急忙挽住了车辔,不肯驰骤。文帝说:“将军莫非胆气怯耶?何乃惧怕如此?”袁盎说:“臣闻明圣之主,不肯乘危险之地。凡有举动,必要完全,不图侥幸而免,知此身所系甚重也。今陛下驾六马之车,驰骋而下峻阪,就是无事,亦乘危幸免耳。倘或一时马惊车败,卒有不测之变,悔将何及?陛下纵然自轻其身,其如高祖之付托、太后之属望何?”帝听其言,停车不下。

后袁盎又随文帝往上林。帝有个宠爱的慎夫人,与皇后同席而坐,袁盎以为非礼,奏使慎夫人退却。文帝喜其屡进忠言,赐他金五十斤。

夫人臣进谏,只要其君免于危险,无有过失,非图赏也。今文帝既听其言,又加重赏如此,盖深知其言之有益,且欲以劝他人之直言耳。从善之意,何其切哉!

不用利口

汉史纪:文帝登虎圈,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尉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甚悉。帝诏张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

释之曰:“周勃、张相如称长者,两人言事曾不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今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恐天下随风而靡,争为口辩而无实也。”

帝曰:“善!”

西汉史上记:文帝一日游幸上林苑,登养虎的虎圈,因问上林苑管簿籍的官说:“这苑中各样的禽兽有多少数目?”这官人一时答应不来。有个管虎圈的啬夫,在旁边替那官人一一答应,甚是详悉。文帝喜他,遂诏侍臣张释之,说:“这啬夫有才能,可就着他做上林苑令。”

释之对说:“如今朝中如周勃、张相如,这两个人是有德的长者,能任朝廷大事,然其言事皆说不出口。盖有德的人,自然器宇深沉,言语简当,岂学这啬夫喋喋然用快利之口、便捷以辩给哉?今若因啬夫口辩就超迁他,恐天下闻此风声而靡然仿效,都只学舌辩能言,不务诚实,则风俗薄而人心离矣。”

文帝以张释之所言当理,遂止,不用啬夫。

观此一事,则用人者不当但取其言。而文帝从谏之善,亦于此可见矣。宜其为汉朝一代之贤君也。

露台惜费

汉史纪:文帝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值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

西汉史上记:文帝尝欲在骊山上造一露顶高台,使工匠计算所费几何。工匠计算说:“该用百金。”文帝说:“百金之资产,若以民间中等的人家计之,可够十户人家的产业。今筑了一个台,就破费了十家的产业,岂不可惜!且我承继着先帝的宫室,不为不广,常恐自己无德,玷辱了先帝,又岂可糜费民财,而为此无益之工作乎?”于是停止露台之工,复不兴造。

夫文帝富有四海,况当承平无事之时,财用有余,然百金之微,犹且爱惜,不肯轻费如此,虽尧、舜之土阶,大禹之卑宫,何以过之哉!大抵人主爱民之心重,则自奉之念轻。夫以一台之工,遂至费百姓十家之产,若如秦皇之阿房、骊山,宋徽之龙江、艮岳,其所费又不知其几千万家矣。穷万民之财,以供一己之欲,一旦民穷盗起,社稷丘墟,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后世人主,诚当以汉文帝为法,毋以小小营建为费少,而遂恣意为之也。

遣幸谢相

汉史纪:文帝以申屠嘉为丞相,时邓通爱幸无比。嘉尝入朝,通居上旁怠慢。嘉曰:“陛下爱幸群臣,即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不肃。”

罢朝,嘉坐府中,为檄召通,不来且斩。通恐,言上。上曰:“汝第往。”通诣丞相,免冠,徒跣,顿首谢。嘉责曰:“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语令吏斩之。通顿首出血,不解。上使使持节召通,而谢丞相,嘉乃解。通还见上,流涕曰:“丞相几杀臣。”

西汉史上记:文帝以申屠嘉为丞相,嘉为人正直,文帝甚重之。此时有个郎官叫做邓通,得幸于文帝,宠爱无比。嘉尝入朝,见邓通在文帝旁边,狎恃恩宠,有怠慢之状。嘉即奏说:“陛下爱幸群臣,只好赏赐他财物,使之富贵足矣。至于朝廷上的礼仪,则不可不严肃。”

及罢朝,回坐于丞相府中,写文书去提邓通,说道:“他若抗拒不来,便当处斩。”邓通恐惧,求救于文帝。文帝知丞相所执者是朝廷之礼,邓通委的有罪,就着他去见丞相。通到了府中,取了冠,跣足,顿首谢罪。申徒嘉责他说:“朝廷乃礼法所在,你一个小臣敢狎戏于殿上,犯了大不敬,论罪当斩。”因使吏拿出斩之。通叩头谢罪,至于出血,嘉怒犹不解。

文帝料邓通已在丞相处陪话知罪了,乃使人持节召通,而致谢丞相,申屠嘉乃遣之。邓通回去,到文帝面前流涕说道:“丞相几乎杀了臣。”

夫文帝宠幸邓通,致敢于怠慢,其始固不能无过。然申屠嘉正言直论,而帝略不偏护,即遣令就罪,使大臣得申其法,而嬖幸不敢狎恩,非圣君而能若是哉!

屈尊劳将

汉史纪:文帝时,匈奴大入边。使刘礼屯霸上,徐厉屯棘门,周亚夫屯细柳,以备胡。

上自劳军细柳。先驱至,不得入。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曰:“吾欲入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壁门军士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至中营,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上改容式车,使人称谢,成礼而去。

曰:“嗟乎!此真将军矣!向者霸上、棘门如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

西汉史上记:文帝时,北虏匈奴入边为寇。帝拜刘礼、徐厉、周亚夫三人俱为将军,各领兵出京,分布防守。刘礼屯霸上,徐厉屯于棘门,亚夫屯于细柳。

文帝亲自到各营抚劳将士。初到霸上、棘门二营,车驾径入,没些阻挡。末后往细柳营。导驾的前队已到营门,被军士阻住不得入。与他说:“圣驾就到,可速开营门。”那军门都尉对说:“我军中只知有将军的号令,不知有天子的诏旨。”少间,文帝的驾到了,还不开门。文帝乃使人持节召亚夫说:“朕要进营劳军。”亚夫才传令开营门接驾。临进门时,守门军士又奏说:“将军有令:军中不许驰驱车马。”文帝乃按住车辔,徐徐而行。到中军营,亚夫出迎,手执着兵器,只鞠躬作揖,说道:“甲胄在身,不敢跪拜,臣请以军礼参见。”文帝听说,悚然改容,俯身式车,使人传旨致谢亚夫,说:“皇帝敬劳将军。”成礼乃去。

文帝出营门,叹美亚夫说道:“这才是个真正将军!恰才见霸上、棘门二营,那样疏略,如儿戏一般。万一有乘虚劫营之事,其将固可掩袭而掠也。至如亚夫这等纪律,可得而轻犯邪!”

尝考古者人君命将,亲推其毂,授之以钺,曰:“阃以外,将军主之,不从中制也。”盖将权不重,则军令不严,士不用命。故穰苴戮齐王之嬖臣,孙武斩吴王之宠姬,而后能使其众,以成大功。观周亚夫之纪律严明,诚为一时名将,然非文帝之圣明,重其权而优其礼,则亚夫将求免罪过之不暇,况望其能折冲而御侮哉!后世人君御将,宜以文帝为法。

蒲轮征贤

汉史纪:武帝雅向儒术,以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二人荐其师申公。上使使奉安车蒲轮、束帛加璧,迎之。既至,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上问以治道,对曰:“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西汉史上记:武帝素喜好儒者的学术,因举用当时名儒,以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赵绾、王臧又荐举他师傅申公,说他的学问更高。武帝闻说,即遣使去征聘他。又闻申公年老,恐其途中受劳,因驾一辆安车去迎接申公。又用蒲草裹了车轮,使其行路软活,坐的自在。又用币帛一束,另加玉璧,以为聘礼。

申公感武帝这等尽礼,遂随聘到京。武帝授以太中大夫之职,安置在鲁王府里居住。问他治天下的道理何如?申公对说:“为治也不在多言,只是着实行将去便好。”盖议论多,则心智惑。与其托之空言,不若见诸行事之为有益也。

夫天下治乱,系贤人之去留。是以古之明君,以屈己下贤为盛事,而亲枉万乘,以尽礼于衡门韦布之贱者,往往有之。汉兴以来,虽不逮古,而武帝此举,犹庶几古人之意。至于申公力行一言,则又治天下之要道也。

明辨诈书

汉史纪:昭帝时,盖长公主、左将军上官桀及其子安及桑弘羊等,诈令人为燕王旦上书,言大将军霍光擅调幕府校尉,专权自恣。书奏,帝留中。

明旦,光闻之,不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顿首。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调校尉未十日,燕王何以知之?”

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后桀党有谮光者,上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桀等乃不敢复言。

西汉史上记:昭帝年幼登极,大将军霍光受遗诏辅政。那时盖长公主、左将军上官桀与其子上官安及桑弘羊等,各以私恨霍光,而燕王旦以帝兄不得立为天子,亦怀怨恨。于是上官桀等,欺昭帝年小,设谋要排陷霍光,教人假充做燕王的人,上本劾奏霍光。说他擅自更调幕府校尉,加添人数,专权自恣,图谋不轨。昭帝览奏,留中不下。

霍光闻之,待罪于外,不敢入朝。帝使人召光入,光见帝,取了冠帽,叩头谢罪。昭帝说:“将军戴起冠。朕知这本是假的。将军调校尉还未满十日,燕王离京数千里,他怎么便就得知?可见是诈。”

那时,昭帝年才十四岁。左右之人,见帝这等明察,莫不相顾惊骇,那上书的人,果然涉虚逃走。以后上官桀的党类,又有谮毁霍光者,昭帝即发怒说:“大将军是个忠臣,先帝因朕年幼,托他辅朕,再有言者,即坐以重罪!”自是桀等惧怕,不敢复言。而霍光辅相昭帝,竟为贤主。

若使上官桀等之谗得行,则霍光之祸固不待言,而汉家宗社亦危矣!于戏!托孤寄命,岂易事哉?

褒奖守令

汉史纪:宣帝时,极重守令。尝以为太守吏民之本,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敢欺罔,乃服从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励,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

西汉史上记:宣帝选用官员,极重那知府、知县两样官。尝说道:“各府太守,最是亲民之官,第一要紧。若是到任不久,就转迁去,百姓便不得蒙其恩惠,且迎新送旧,徒见劳扰。必须做得年久,然后民情土俗、百姓甘苦,他都知道,施些恩惠,行些政事,也都晓得头脑;那百姓也欺哄不得,自然顺从他的教化。”

所以,宣帝时做守相,食二千石俸的,都要久任。若是历任未久,就有功劳,也只降敕书奖励,或就彼加升官级,或赏赐金帛,或赐以关内侯的爵级,仍令照旧管事。到做的年岁深了,遇三公九卿有缺,即把向前旌表的好太守不次擢用。如黄霸以颍川太守入为太子太傅,赵广汉以颍川太守入为京兆尹。宣帝之留心守令如此,所以那时做官的,人人勤勉,好官甚多,而天下太平,中兴之美,后世鲜及焉。

夫官惟久任,则上下相安,既便于民;日久超擢,则官不淹滞,亦便于官。此用人保民之善法也。后来科目太繁,额数日增;升转之期,计日可俟,席不暇暖,辄已他迁。视其官如传舍,视百姓如路人而已,其何以治天下哉!

诏儒讲经

汉史纪:宣帝时,诏诸儒讲五经同异,萧望之等评奏其议,上亲称制临决焉。乃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梁《春秋》博士。

西汉史上记:宣帝好文,见得五经所言,都是修身治天下的大道理。自经秦人烧毁一番,到今表彰之后,虽已渐次寻出,但诸儒传授互有异同,不得归一,而诸家传注,亦且各以为是,无一定之说。因此,诏诸儒臣讲究五经异同,如经文有不同的,便要见谁是真传、谁是错误;传注有不同的,便要见某人说的与经旨相合,某人说的与经旨相悖。又命萧望之等评论他每讲究的谁是谁非,奏闻于上。上亲称制临视,而裁决其可否。这五经中,定以先儒梁丘贺传授的《易经》,夏侯胜、夏侯建传授的《尚书》,梁淑传授的《春秋》为真当。

于是将这三经各立博士之官,着他教习弟子,以广其传。其《诗》《礼》二经,盖先已有定论,故不述也。自宣帝以来,五经如日中天,传之万世,为治天下者准则,其功亦大矣。

葺槛旌直

汉史纪:成帝时,张禹党护王氏。故槐里令朱云上书求见,公卿在前,云曰:“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头,以励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小臣廷辱师傅,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断。云呼曰:“臣得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知圣朝何如耳?”左将军辛庆忌,免冠叩头力救。上意解,得已。及后当治槛,上曰:“勿易,因而葺之,以旌直臣。”

西汉史上记:成帝时,外戚王氏专权乱政。安昌侯张禹,原授成帝经,成帝以师礼待之。禹为人有经学,但其性柔佞,又年老,要保全名位,因见王氏威权盛,遂党护之,其误国不忠之罪大矣。

那时有原任槐里县令朱云,为人刚直,恶张禹如此,乃上书求见天子言事。公卿侍立在前,朱云上前直说:“愿赐尚方斩马剑与臣,斩一个佞臣的头,以儆其余。”成帝问:“佞臣是谁?”朱云对说:“是安昌侯张禹。”成帝大怒说:“小臣敢当大廷中辱我师傅,其罪该死,不可赦宥。”御史遂拿朱云下殿去,朱云攀扯殿前栏杆,死不肯放,御史拿急,遂将栏杆扯断了。朱云乃大呼说:“昔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臣今以直谏被戮,得从二臣游于地下,为忠义之鬼,其愿足矣。但惜圣朝为奸佞所误,不知后来变故何如耳?”朝班中有左将军辛庆忌,取去冠帽叩头说:“此臣素称狂直,宜赐优容。”于是成帝怒解,朱云才得免死。到后来修理栏杆,成帝说:“此栏杆不必改换新的,只把这折处葺补,留个遗迹,使人知道是朱云所折,以旌表直言之臣。”

夫国家不幸有奸佞弄权,邪佞小人又从而阿附之,相与壅蔽人主之聪明,所赖忠义之士,发愤直言,以阴折其气而消其党,苟加之罪,则天下莫敢忤权奸,而人主益孤立于上矣。成帝既悟朱云之直,遂宥其死,且留槛以旌之,盖亦有见于此,可谓有人君之度者,故史臣记而称之。

宾礼故人

汉史纪:光武少与严光同学,及即位,思其贤,令以物色访之。

有一男子披羊裘钓齐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车驾即日幸其馆,光卧不起,帝抚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也?”光张目熟视曰:“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叹息而去。复引光入,论旧故,相对累日。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

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帝座甚急。帝笑曰:“朕与故人严子陵共卧尔。”

东汉史上记:光武少时曾与处士严光同学读书,到后来光武即帝位,严光逃匿不肯见。光武思念他贤,使人按他的模样去各处访求。

闻说有一男子披着羊裘钓鱼于齐国之泽中,光武知是严光,乃备安车及玄币帛,遣使者聘请之。三次往返,然后肯来。到京师,光武车驾即日亲到他下处看他,严光睡着不起,光武直到他床前,以手抚摩其腹,称他的字说:“咄咄子陵,不可扶助我为治耶?”严光张目看着光武说道:“古时唐尧为天子,著德于天下,隐士巢父独临水洗耳,不闻世事。尧也相容,不逼他做官。士人各有志愿,我既不愿出仕,何苦相逼迫乎?”光武知其不可屈,叹息而去。又复引严光入禁中,与他论说往年故旧之情,相对累日,因与他共睡,严光不觉以足加在光武腹上,其忘分如此。

明日灵台官奏说:昨夜有一客星犯帝座星甚急。光武笑说:“这非干变异,乃朕与故人严子陵共睡耳。”

光武既帝天下,则严光乃草野中之一民耳。光武只为他是贤士,又是故人,遂加三聘之礼,亲屈万乘之尊,任其张目疾言而不以为傲,容其加足于腹而不以为侮,殷勤款曲,不复知有崇卑之分,此其盛德含容为何如哉!所以,先儒说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非过美矣。后来东汉二百年,人心风俗皆以节义相高。实光武之尊贤下士,有以感发而兴起之也。

拒关赐布

汉史纪:光武尝出猎,车驾夜还,上东门侯郅恽拒关不开。上令从者见面于门间。恽曰:“火明辽远。”遂不受诏。上乃回,从东中门入。明日,恽上书谏曰:“陛下远猎山林,夜以继昼,如社稷宗庙何?”书奏,赐恽布百匹。贬东中门侯为参封尉。

东汉史上记:光武皇帝一日曾出去打猎,偶至夜深方回。那时城门已闭,光武至上东门,有个守门官姓郅名恽,闭门不开,不放车驾入。光武道他不认得,着左右随从的人,见面于门间,使他识认。郅恽对说:“这等夜深,火光辽远,怎么辨得真伪?”终不开门。光武不得已,转从东中门进入回宫。

至次日早,郅恽又上书谏说:“陛下以万乘之尊,远猎山林,昼日不足,以夜继之。陛下纵自轻,其如社稷宗庙付托之重何?臣诚未见其可也。”书奏,光武深嘉其言,赐布百匹。反将东中门的门官降为参封县尉,以其启闭不严故贬之。

盖皇城门禁最宜严谨,深夜启闭,疑有非常。况天子以万乘之尊,出入尤当戒备,故郅恽之闭关不纳,他岂不认的是光武,盖欲因此以示儆耳。

光武是创业之主,素谨周身之防,故于郅恽不惟不罪,且加赏焉。若如后世寻常之见,则东中门侯必以顺意蒙赏,而郅恽必以忤旨见罪矣。

夜分讲经

汉史纪:光武数引公卿郎将,讲论经理,夜分乃寐。皇太子见帝勤劳不怠,乘间谏曰:“陛下有禹、汤之明,而失黄、老养性之福,愿颐养精神,优游自宁。”帝曰:“我自乐此,不为疲也。”

东汉史上记:光武皇帝退朝之后,常常引公卿及郎将之有经学者,与之讲论经书中的义理,至于夜半,方去歇息。皇太子见帝讲论劳苦,恐过用了精神,乘空进谏说:“陛下励精图治,固有大禹、成汤之明,而形神过劳,昧于黄帝、老子养性之福。愿颐养爱恤此身之精神,使常优游自宁,不可过于劳役。”光武说:“经书中义趣深长,我只见得这件事可乐,故常与群臣讲论,不为疲倦也。”盖治天下之道,具于经书,而天下之可乐,莫如务学。

光武虽以征伐中兴,然非讲明治道,则虽有天下,未易守也。惟光武有见于此,而急于讲求,故能身致太平,而遗东汉二百年之业。其得于经理之助多矣。

赏强项令

汉史纪:光武时,董宣为洛阳令。湖阳公主苍头杀人,匿主家。及主出,以奴骖乘。宣驻车叩马,以刀划地,大言数主之失,叱奴下车,格杀之。

主还,诉帝。帝大怒,召宣,欲棰之。宣叩头曰:“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人,将何以治天下乎?臣不须棰,请自杀。”即以头击楹。帝令人持之,使宣叩头谢主。宣不从,强使顿之。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帝敕强项令出,赐钱三十万,京师莫不震栗。

东汉史上记:光武时,有姓董名宣者,做在京洛阳县令。帝姊湖阳公主,有家人白日杀人,藏躲在公主家里,官府拿他不得。一日公主出行,此奴在公主车上,董宣于路拦着公主的车,叩着马不放过去,以刀划地,大言数说公主的过失,喝奴下车,亲手击杀之。

公主即时还宫,告诉光武。光武大怒,拿得董宣来要打杀他。宣叩头说:“陛下圣德中兴,当以法度治天下。若纵奴杀人,不使偿命,是无法度也。家奴犯法尚不能治,将何以治天下乎?臣不须棰杖,请自杀便了。”即以头撞柱。光武见他说得有理,令人持定他,不要他撞柱,只着他与公主叩头谢罪就饶他。宣不肯从。光武强使人将头按下,宣只两手撑定,强直了项,终不肯叩头。光武见他耿直,反因此喜他,传旨着这强项令且出,又赐钱三十万以奖励之。于是京师内外,莫不震栗,无敢倚恃豪强以犯法者。

《书》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岂其性与人殊哉!良以习见富势之为尊,不知国法之可畏。而奴仆庄佃之人,倚强使势,生事害人,亦有其主不及知者,若不因事裁抑,示以至公,使之知儆,至于骄盈纵肆,身陷刑宪,则朝廷虽欲从宽,亦不可得矣。光武之嘉赏董宣,意盖以此。故终光武、明、章之世,贵戚妃主之家,皆知守礼奉法,保其禄位,岂非以贻谋之善哉!

临雍拜老

汉史纪:明帝幸辟雍,初行养老礼,以李躬为三老,桓荣为五更。礼毕,引桓荣及弟子升堂,上自为辩说,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搢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

东汉史上记:明帝初登极时,幸辟雍,行古养老之礼。辟雍,即是今之国子监。古来养老,有三老五更名色。三老是年高有德的,五更是更历世事的。明帝举行古礼,以其贤臣李躬为三老,以其师傅桓荣为五更。行礼既毕,乃引桓荣等及辟雍中的生徒弟子,进入堂上,亲与他讲解经义。诸弟子亦手执经书,向帝坐前,问所疑难。其时冠带搢绅之人,罗列在辟雍桥门外,观礼听讲者,有亿万多人。其崇尚教化,而感动人心如此。

爱惜郎官

汉史纪:明帝时,馆陶公主为子求郎。帝不许,而赐钱千万。谓群臣曰:“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苟非其人,民受其殃,是以难之。”

东汉史上记:明帝的姊馆陶公主,向明帝上乞恩,要将他的儿子除授郎官。明帝不许,以公主的份上,不好直拒,乃赏赐他铜钱一千万,以见厚他的意思。

公主退后,明帝向群臣说:“天上有个郎位星,可见这郎官之职,上应列宿。出去为宰,管着百里地方,责任非轻,岂是容易做的,必得其人,方可授之。若错用了一个不才的人,叫那百姓每都受他的害,岂我为民父母之意哉!今公主之子,贤否未知,我所以不肯容易许之也。”

夫朝廷设官分职,本以为民,不是可以做人情滥与人的。明帝于馆陶公主之子,宁可以千万钱赐之,以益其富,不肯轻授一职以遗害于民,诚得圣王重官爵惜名器之意。史称当时吏称其官,民安其业,有由然哉!

君臣鱼水

三国史纪:诸葛亮隐于襄阳隆中,有王霸大略。刘先主闻其名,亲驾顾之,凡三往,乃得见。亮因说先主以拒曹操,取荆州,据巴蜀之策。先主深纳其言,情好日密。关羽、张飞不悦,先主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愿诸君勿复言。”

三国史上记:诸葛亮初隐居于襄阳之隆中地方,有兴王定霸的才略,不肯出仕,人称他为卧龙。蜀先主刘备闻其名,乃亲自枉驾去见他,凡去三次,才得相见。亮以道自重,本不求仕进,见先主屈尊重道,诚意恳切如此,心怀感激,遂委质为臣,因说先主以拒曹操、取荆州、据巴蜀的计策。先主以这计策甚善,深纳其言,与他相处,情好日益亲密。

当时先主有两个结义的兄弟,叫做关羽、张飞,见先主一旦与亮这等亲密,心中不喜。先主劝解说:“孤之有孔明,如鱼之有水一般。鱼非水,无以遂其生;我非孔明,无以成帝业。诸君既与我同心要兴复汉室,不可不亲厚此人也。愿诸君勿再以为言。”

夫先主信任孔明,虽平日极相厚如关、张,亦离间他不得如此。故孔明得展其才,结吴拒魏取蜀,当汉祚衰微之时,成三分鼎立之势。其后又于白帝托孤,辅佐后主。观其前后《出师》二表,千古读之,使人垂涕。盖其心诚感激先主之恩遇,故鞠躬尽瘁而不辞也。后世称君臣之间,相亲相信者,必以鱼水为比,盖本诸此云。

焚裘示俭

晋史纪:武帝时,太医司马程据献雉头裘,命焚之于殿前。诏中外,自今毋献奇技异服。

晋史上记:武帝初即位时,有太医司马程据者,以雉头羽毛织成裘袄来献。帝见其过于华丽,恐长奢靡之风,命人以火焚之于殿前,以示己之不贵异物,不尚服饰也。又诏中外,自今以后,再不许将奇异技巧之物,及华美异样的衣服来献。盖人主之好尚,乃天下观法所系,不可不慎也。

晋武禅位之初,承魏氏奢侈之后,欲矫以节俭,故不焚于他所,而焚于殿前,要令众庶共见之耳。然其意不出于至诚,故未久即变,孽后乱政,五王僭侈,而晋室南迁矣。孟子说:“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正此之谓也。

留衲戒奢

宋史纪:高祖微时,尝自于新洲伐荻。有衲布衫袄,臧皇后手所作也。既贵,以付其长女会稽公主,曰:“后世有骄奢不节者,可以此衣示之。”

六朝宋史上记:高祖刘裕起初微贱时,其家甚贫,常亲自在新洲上砍斫芦荻。那时穿一件碎补的衲袄,乃其妻皇后臧氏亲手缝成的。及高祖登了帝位,思想平生受了许多艰苦,创下基业,恐子孙不知,不能保守,乃将这衲袄付与他的长女会稽公主收藏,嘱咐她说:“后来我的子孙若有骄恣奢侈,不知节俭的,你可把这衣与他看,使他知我平素曾穿这等衣服,不得过求华美也。”

大抵创业之君,亲历艰苦,知民间衣食之难,爱惜撙节,人又瞒他不得,是以取于民者有制,而用常有余。后来子孙生长富贵,若非聪明特达者,易流于奢靡,轻用财帛,而人又欺瞒得他,冒破侵克,取于民者日多,而用反不足。至于横征暴敛,民穷盗起,危其国家,此宋高祖示戒之意也。继体之君,若能取法祖宗,自服御之近,以至一应费用,必考求创业时旧规,要见当初每年进出几多,后来每年进出几多,在前为何有余,后来为何不足,把那日渐加增之费一一革去,则财用自然充积,赋敛可以简省,民皆安生乐业,爱戴其上,而太平可长保矣。

弘文开馆

唐史纪:太宗于弘文殿,聚四部书二十余万卷,置弘文馆于殿侧。精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令更日宿直,听朝之隙,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罢。

唐史上记:太宗于弘文殿内,聚经史子集书四部,有二十余万卷。又于殿旁开设一馆,就叫做弘文馆。精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各以原官兼弘文馆学士,处之馆中。还教他轮番宿直,每朝罢,便引世南等到内殿,与他讲论那书中的言语,古人的行事,或商量那时的政事该何如处,常至夜半才罢。

夫太宗以武定天下而好文如此,盖战乱用武,致治以文。太宗有见于此,故能身致太平,而为一代之英主也。

上书黏壁

唐史纪:太宗谓裴寂曰:“比多上书言事者,朕皆黏之屋壁,得出入省览。数思治道,或深夜方寝。公辈亦当恪勤职业,副朕此意。”?

唐史上记:太宗一日向司空裴寂说道:“近日以来,上书奏事者条陈甚多。朕将各衙门条陈的章奏,取其言之当理者,都黏在墙壁上,庶一出一入,常接于目,便于朝夕省览。每思天下至大,治之甚难,如何才有利于民,如何才不病于国。思想起来,至不能寐,或到深夜时分才去安歇。此朕一念不敢怠荒之心也。公等为国大臣,分理庶政,亦当夙夜罔懈,恪供职事,以副朕惓惓图治之意可也。”

昔孔子说:“为君难,为臣不易。”古语说:“尧兢兢,舜业业。”夫以天下之广,兆民之众,若非为君者忧勤惕厉,主治于上,为臣者竭忠尽力,分治于下,欲求治平,岂可得哉!观唐太宗告裴寂之言,即虞庭君臣交相儆戒之意也。其致贞观太平之盛也,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