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随着爱德华的描述,越来越多的细节在纸上呈现,那些面孔越来越清晰,珍妮心里有一个念头慢慢滋生……直到有一天,珍妮笔下的人物呼之欲出了,只不过,爱德华一直不肯描述女士的头发颜色和眼睛部分。
而珍妮也终于忍不住了,她问道:“先生,这是对您来说重要的人吗?”
爱德华微微愣了一下,表情有那么一瞬的难以说清。但他点了点头。
实话说,面对如此不合情理的要求,这女孩子憋了这么久才肯开口问缘由,也真的是让他刮目相看。
“为什么不能由见过他们的人来画呢?”珍妮小声地说。
“原本,有位小姐可以承担此任。只可惜,她的健康并不允许。”爱德华走到窗前去,一声微妙的叹气。
珍妮心里一动,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也愈加印证了她的想法。她看着爱德华。
爱德华静了一瞬,侧头看她,表情颇值得玩味:“你想说什么?”
珍妮避开目光,不作声。
爱德华打量她:“说吧,珍妮,你心里一定有个谜团!”
珍妮垂下头,这是默认的表情。
爱德华微笑:“你也可以自己找找答案!”
“……先生,我……”珍妮鼓励着自己。“能否允许我不再继续下去……虽然这很失礼。”
爱德华果然有不小的耸动,他眯眼看着珍妮:“理由呢?”
珍妮的心怦怦跳,她攥着画笔,颤颤巍巍地:“……恐怕,这画由我来画并不合适……”
爱德华罕见地没有抬杠,反而变得沉静了。他的情绪十分复杂,声音沉厚,气息却又虚无缥缈:“珍妮,这不是任务,这是个请求。”
珍妮愕然了,她愣愣地盯着男人。
好半晌,她控制着心跳,尽力让语气平静:“女士的头发,是不是……红棕色……”
爱德华竟然没有多少吃惊,他只是收回了目光,看着珍妮。半晌,他起身来,向外面走去,答非所问:“眼睛也按照罗莎来画吧。”
整个康斯瑞尔家族,只有罗莎小姐是红棕色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
2
珍妮终于完成了一幅画像,是那张青年男女互相依偎的画像。爱德华看了半晌,仍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这令珍妮十分不安。
此刻,她并不担心男人挑毛病。
相反,她更担心的是男人的情绪。
“先生,哪里不好吗?我可以重画。”珍妮试探着说道。
爱德华终于出声了:“不,很好了。谢谢你。珍妮!”
他终于移开目光,看着女孩子,看得出他的感激之情。
珍妮欲言又止。
“你的谜团还没解开吗?”男人微笑。
珍妮摇头:“不,我只是想不通,您为什么不自己画呢?”
爱德华摇了摇头,接着,瞬间就变得落寞了:“你应该知道,人在最伤心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珍妮的心猛地一绷,低下头去。
“坐下吧。”爱德华放下画,起身走到窗边。“我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一对兄弟,和父亲生活在一个漂亮的庄园里。一天,哥哥救回来一个流浪的女孩。她是个孤儿,无家可归,于是就被这一家人收留了。直到有一天,哥哥发现,弟弟爱上了这个女孩。他们的父亲非常生气,因为弟弟与隔壁家族的女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阶级的沟壑,地位的悬殊,都令父亲不能接受,他勒令赶走女孩。哥哥于心不忍,为弟弟和女孩求情,也遭到了父亲的痛骂。矛盾很快激化,趁着一个雨夜,弟弟和女孩私奔了。这令整个家族蒙羞,也给隔壁家族带来了耻辱。父亲只能用钱财来解决,同意每年支付一笔巨额款项作为赔礼的费用。
原本父亲十分宠爱小儿子,因为流浪女孩是哥哥带回来的,所以父亲一直迁怒于长子,认为长子是一切矛盾的源头。这令哥哥万分伤心,他内疚、自责。他不惜花费大量时间四处寻找,甚至无法陪伴在妻子和儿子身边。或许是老天爷怜悯他,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荒远的海岛渔村找到了弟弟。弟弟已经跟流浪女孩结婚了,有了一个儿子。虽然生活窘迫,但看起来十分幸福。
哥哥希望他们能够回来,但弟弟知道父亲不会原谅。哥哥于是回来说服老父亲,让他重新接纳小儿子。可惜的是,老父亲认为这是奇耻大辱,绝不肯接受。哥哥为了求得原谅,便在门口跪了一晚。那一夜,大雨滂沱。最终,他病倒了。但这并没有挽回父亲的爱。老人认为这是威胁和挑衅,是胁迫。他发誓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儿子了。哥哥只好带着妻儿离开了庄园。
这一次大病摧毁了他的健康。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临终前,他嘱咐自己的儿子,希望他照顾好这个家族。他说:“亲人啊,有时候跟对错无关。”孩子还只是个少年,目睹的一切令他万分排斥父亲的愿望,却又不能不履行这个义务。紧跟着,孩子的母亲因为伤心过度,也随之撒手人寰。痛失双亲,他也成了孤儿。
还好,这个孩子得到了一位小姐的真挚陪伴。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人还要亲。后来,他找到了叔叔一家人。堂弟也长大了,娶了一个活泼漂亮的姑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因为疾病和贫困,这一家人生活堪忧,却拒绝他的资助。
终于,留在庄园里的老人风烛残年了,渐生悔意。他叫来长孙,打听小儿子的音讯。长孙于是千里迢迢,辗转于庄园和渔村之间,百般斡旋。一切都在往和解的方向发展了。直到这一年,马上就要圣诞节了。老人希望家人团聚。可是等长孙再次来到渔村,才知道这里发生了海啸,叔叔一家只剩下儿媳和小孙女。女人已经病入膏肓,无力抚养女儿,便把她送了人。还好,她临终前说出了孩子的下落。长孙百计寻找,终于找到了这唯一的血亲,把小女孩带回了庄园。
他的责任完成了,从那以后,不愿再踏进庄园半步。
但他每年有两次祭扫,一次在夏天,一次在冬天……
故事讲完了。
爱德华轻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的语气平淡,缓慢,没什么异样。
听起来,这的确是一个故事而已。
身后没有声音。男人从窗边回过头来。
珍妮小姐垂着头,双手交握着放在膝头,看不清表情。
慢慢踱步过来,男人打量女孩子:“珍妮……”
“所、所以……老伯爵过世那天,您是去……为罗莎的长辈扫墓了……”女孩子的声音又低又软,带着浓重的鼻音。
这声音带着潮湿的水汽,扑上心头,让男人压抑而紧绷的神经都温软下来。他慢慢俯下身来,握住女孩子的肩头。
女孩子意识到什么,有点固执地又把头垂了垂,一动,两滴泪就落在手腕上。
爱德华心里有无法言说的情绪,跟着泪水汇聚在一起,汇成汹涌的浪潮,铺天盖地翻涌着。
他没再强迫她抬起头来,只是轻轻地揉着她的头,说道:“珍妮,你说的没错呀,我们都是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