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卫青府邸也是一片欢庆气象,女主人曹璇更是喜形于色,卫青平安归来,曹璇就已经心满意足,如今,京城处处传诵着卫青的战功,作为他的女人,曹璇被那种自豪感所包围。
卫青麾下一万骑士,沿着驰道徐徐朝京都长安而来,人马在边地得到休整,所以骑士们非但威武雄壮,整齐划一,更兼威风凛凛,神采飞扬,年轻的士兵们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在路边民众的欢呼声中,又有些许羞涩。
以首虏率来说,此战不过小胜,但从心理上讲,意义非凡。汉人被动挨打,只能防守不能出击,只能被动防御的历史一去不返。李广全军覆没,公孙敖伤亡大半,这些挫折都不足以掩盖汉军看似微不足道的胜利,大汉子民所津津乐道的,更多的是汉军骑兵纵横八百里,穿越沙漠,**平龙城的传奇。
磬声从未央宫传来,汉宫宣室,宦官向所有在京的公卿、贵戚、大臣,传到了皇帝的旨意,:“车骑将军凯旋,三公九卿以下官员出长安城门迎接!”
朝臣们其实已经熟知卫青,这些年皇帝在上林苑中闹腾得挺欢,主要倚重的就是韩嫣和卫青两个人。朝臣中的许多人,因为卫青的奴隶出身,屡屡出言讥讽,谁曾料到,昔日的骑奴也能独占鳌头,凯旋而归。
卫青将麾下军士大部分移交给驻扎在长安城郊的北营中尉,并将俘虏数目、砍下的敌人头颅清点清楚,才领着众校尉和百余名亲兵押解战俘往京城长安东华门而去。
携带俘虏入城,这是皇帝的旨意,意在向大汉子民展示胜利,提振士气。
得知卫青所率胜利之师今日入城,兴奋的民众纷纷走上街头,想一睹大汉健儿的风采。从早上开始,长安的东华门前就聚满了人,皇家大帐也支了起来,看来皇帝要亲迎打了胜仗的汉军,人们更是热情高涨,越来越多的人涌向东华门,一时间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但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气,没有人因为磕磕碰碰而在意。
远处的驰道上扬起烟尘,靠近城门的人群一阵**,看来大军已经近了。这时候城内传来锣鼓声,不用说就知道是皇帝亲临,皇家仪仗队已经出现了。
年轻的皇帝并没有乘坐御辇而是骑马而来,人群中一阵**,随即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皇帝一身戎装,大红色斗篷下金色的甲胄闪闪发光,头戴黄金束发冠,正中一块羊脂白玉,**一匹神色俊逸的枣红色大马,显得丰神俊朗,神采飞扬。
当年的少年皇帝时常纵马长安,民众早已见惯不怪,但自亲政以来,皇帝还是第一骑马出巡,数年不见的皇帝越发英武,民众自是欣慰。
皇帝来到御帐前勒马站定,城外大军已经清晰可见,领头的一员将军约莫二十五六岁,高大强壮,剑眉星目,眼神中透着坚毅和果敢,挺拔的鼻梁仿佛宣示着他的不屈服,唇上有淡淡的胡须。那正是卫青,长安民众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一个原本陌生的青年。
卫青身着汉军将军甲胄,上面满是刀剑的痕迹,头戴黑色生铁战盔,看起来风尘仆仆但又掩饰不住的英姿勃发,紧凑的红色斗篷有大块的暗色,似乎是杀敌后留下的鲜血印记。
身后是三百名同样风尘仆仆又同样洋溢着快乐与自豪的汉军健儿,一面红色的大旗,上书大大的“汉”字,后面是黑色帅旗,一个“卫”字赫然其中,这就是一日之内声名鹊起的车骑卫青。
见到前来迎接的民众,卫青在马上起身,拱手施礼,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呼喊“将军威武,将军威武……”卫青闻此眉头一皱,随即举起右臂大喊:“汉军威武,汉军威武……”民众和众军也一起振臂高呼:“汉军威武……”
众军缓缓前进着,走向长安的东华门,卫青远远看见天子依仗,大吃一惊,立刻下马,回头向后军举手示意停止,将缰绳交给副将,自己一人走向前去,皇帝见卫青下马,亦迈步走过来,卫青见此情形立刻跪下,高呼:“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臣车骑将军卫青,奉命讨伐匈奴,归来复命。”
皇帝走上前来,一把拉起他,哈哈哈大笑道:“天助大汉,朕得你卫青!将军旗开得胜,朕带领文武大臣和万千民众来迎接你了!”
卫青慌忙低头道:“卫青仰仗天威,侥幸得此小胜,实乃陛下运筹帷幄,将士拼死杀敌之功,卫青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惊动圣驾更是罪该万死!”
皇帝正色道:“卫卿不必过谦,匈奴气焰嚣张,扰我大汉多时,今日终得首胜,非将军不能也。”随即大手一挥,旁边的内侍立刻奉上托盘,中间有两只酒爵。
皇帝举杯道:“将军纵马千里,捣毁匈奴龙城圣地,为我大汉**平蛮夷首开战功,朕替满朝文武,天下臣民敬卿一杯。”卫青依言,一饮而尽。
皇帝翻身上马,催马向前,众军士纷纷拨转马头,为皇帝让出一条路来,卫青随即也上马跟过去,卫青治军严格,没有命令,骑兵不许下马,见到皇帝来到们中间都很兴奋地大喊:“陛下威武,陛下威武……”皇帝拔剑高呼:“汉军威武,汉军威武……”
这是卫青第一次出现在普通民众面前,对于卫青来说,这是人生的一个全新篇章,对于大汉来说,这也是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
新的时代,必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匈奴人如此,对汉人也如此。
待汉军**平复,皇帝内侍宣旨,以汉律卫青因军功封关内侯,赐食邑三百户。麾下校尉各自提升爵位一级,英勇杀敌,斩获敌人首级的普通士兵也依照汉军军法相应授爵赏赐,全军振奋,齐声欢呼!
汉承秦制,沿用秦二十等爵,爵位封赏制度严格。关内侯是汉朝爵位二十等级之第十九级,位于彻侯之次,彻侯为避汉武帝刘彻之名讳改为列侯。关内侯一爵一般是有封号,无国邑,作为对立有军功之将的封赏,封有食邑,有按规定户数征收租税之权,无行政管理职权。
对于平民来说,爵位就意味着社会地位,是普通百姓出人头地的一种途径,最容易获得的方式就是立下军功。
百官哗然,汉朝历来以军功行赏罚之事,封侯赐爵,看重的是首虏率,所以大部分官员虽然身居高位,却并没有太高的爵位,而卫青年纪轻轻,就以军功封侯,众人不得不服却又心有不甘。
人群中,丞相薛泽和韩安国站在一起。“长孺兄,这卫青黄口小儿,靠着误打误撞竟也能斩得匈奴七百余人而回,要是你韩大将军出马,定能纵横大漠,**平匈奴。”说话的是身材矮小的薛泽。
韩安国听出薛泽话里的酸味,见识过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窦婴争斗,最终两败俱伤、下场悲凉的韩安国,早就很超脱了:“平棘侯此言差矣!皇上虽然年少,但沧海岂是你我凡人能测?陛下慧眼相中的人,自然是英才,韩某老矣,岂可与年轻人争锋?”
“韩将军过谦了,年轻人一时运气,取得小胜,难免会得意忘形,长孺兄你就等着瞧吧!这下惹恼了匈奴,以后出来收拾残局的,还得是你们这些老将,我看长孺兄也不在乎这一时的风头,哈哈……”
这番话贬低了卫青又抬高了韩安国,马屁拍的是既雅又高,韩安国虽然面不改色但心里还是很舒坦的。
满朝文武中,心中泛酸水的人还有不少,可是全都无可奈何,军功不是靠动动嘴皮子、舞文弄墨就能轻易获得的,将军百战,血染战袍,九死一生,才有军功。
人群中,也有不少军人世家子弟,此时,他们除了酸楚还有些许不服气,他们祖辈从军,战场也将是他们中很多人的最后归宿,可惜只有很少的人能够封侯拜将,绝大多数都是默默无闻。
李广的同族李息也在其中,作为李氏旁支,他的名气要远远小于李广。李息熟知兵法,行军作战一丝不苟,极具战略目光,为人不争不傲,和李广统兵方式大相径庭,李息之能,不在李广之下,只是他不善制造舆论,宣传自己。
李息亦曾受重用,参与马邑之谋,但计划落空,无功而返,此次出征,皇帝以盛名之下的李广、久经沙场的公孙贺搭配初次上阵的卫青、公孙敖,没有用他,他也颇有失落之感。
如今卫青凯旋归来,李息也为他高兴,同时,族兄李广吃了败仗,全军覆没,身陷囹圄,生死不明,这对于李家来说,是莫大的打击。李息和卫青有过几次交道,李息所领之军军容严整,颇有章法,卫青深知其才,对李息十分尊重。李息自然投桃报李。
待到凯旋之士入了城,皇帝在宫中赐宴,并下旨犒赏归营的三军将士,这才想起公孙贺、公孙敖两位。
公孙贺、公孙敖跪伏在皇帝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皇帝因为卫青的胜利,倒不是特别愤怒:“公孙敖,朕对你寄予厚望,谁知你却大意冒进,致使损兵折将,罪责难逃,交由廷尉府处置。”
“臣领罪!”
“公孙贺,你倒是好啊,朕给你的兵你一个不少的给朕又带了回来。”
公孙贺伏地不起:“陛下,臣徒劳无功,空耗粮草钱财,臣有罪,请陛下处罚。”
“你公孙贺有过无功,没找到敌人决一死战,倒也不至于损兵折将,此次暂且饶了你,容你戴罪立功。”
公孙贺叩头如捣蒜:“谢陛下!谢陛下!”
待到公孙贺、公孙敖退下,皇帝颓然坐在榻上,心中又是悲愤涌起,一万七千名大汉健儿,还有汉军中颇受拥戴的李将军,无不牵动他的心。李广乃汉军传奇将领,从景帝时起便声名鹊起,深受军士爱戴,就连他也在小时候听过许多关于李将军的故事。
一万七千,对于一个拥有百万军队的大国,听上去人数并不多,但只有皇帝才知道汉军的损失有多惨重,上林苑中的苑马,不过十万匹,能适应长途行军作战需要的也就寥寥五六万匹,此次汉军出四万骑,那可是大部分家底儿,就这些压箱底儿的本钱,还被消耗掉了近一半,这么能不叫皇帝痛心呢?
但是皇帝没有后悔,整体上来说,此次出征,汉军惨败,但就是卫青那微不足道的胜利,却影响深远。权衡再三,皇帝觉得这笔买卖还是划算的。
这时候,边关鸿鸰急使传来消息,骁骑将军李广已经从匈奴人的军营中逃脱,正在赴京途中,皇帝闻言大大松了口气。
李广也被交到廷尉署发落。廷尉依照汉律、军法,以失军被俘之罪判处李广腰斩示众,以战败损兵折将之罪判处公孙敖枭首之刑。二人不禁绝望,心中悲愤不已,岂料皇帝早就有心,准许二人缴纳赎金,免去死罪。
李广虽然清正廉洁,没有多少财产,但李氏家族根深蒂固,再加上李广军中、朝中的一些故交纷纷慷慨解囊,这些钱自然不在话下,卫青得知此事,也让家人悄悄送了百金过去。
公孙敖虽然从军也有多年,但不善理财,所以并没有多少积蓄,卫青替他交了赎金,公孙贺坚持也要承担一份,卫青拗不过,只好依了他。
皇帝出了封卫青为关内侯,还赏赐了他千金,卫青将这笔钱拿出来,奖励给作战勇猛的校尉和军士,卫青在军中的声望愈高了。
第四节霍去病初论兵
卫青的这种做法自然受到了众军士的拥护,一时间,卫将军之名响彻军中,士大夫们也在纷纷传诵卫青宅心仁厚,不贪钱财的美德。只有郑当时闻言大皱眉头,当日便去卫府访卫青。
二人施礼完毕,分宾主落座。
郑当时对卫青道:“将军可知何为市恩?”
卫青大惊,郑当时一言切中要害,说的正是他将皇帝赏赐分给下属的事。市恩之举,确实易引起为君者的猜忌。卫青急忙起身长揖道:“庄兄一言,如当头棒喝,卫青醍醐灌顶,拜谢庄兄!”
“卫将军果然聪慧过人,闻一言便知郑某之意!”
“郑兄所言极是,卫青年少轻率,犯了大错。”
“眼下将军正受陛下宠信,这也不算是么大事,郑某提醒将军的意思在于日后,四路人马同时出击,三路铩羽而归,只有将军初战告捷,独占头功,想来日后陛下必定会更加倚重将军,到时候将军手握军权,看似风光无限好,实则高处不胜寒。将军是聪慧之人,当知郑某之意。”
“庄兄肺腑之言,青感激不尽。庄兄为人处世有古人先贤之风,卫青能得兄长不弃,实乃三生有幸!”
“唉!仲卿过誉了!自古贤臣者不避斧钺,铮铮铁骨,当时不才,没有做到啊!我看仲卿才是百年难遇的贤臣良将,郑某之言如果能助仲卿,也是心中大慰。”
卫青拜谢。
郑当时:“将军英才天纵,必会立下不世之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将军身处高位,更应该谨小慎微,以免受到小人谗言陷害,困顿于无形的羁绊。”
卫青称诺,自此愈加敬重郑当时。郑当正直廉洁、敢于直言,颇具有侠义精神,虽然也曾经迫于强权曲意奉承,但总的来说,无愧名臣之名。
上林苑中,一顶宽大的行军帐篷,充作皇帝的御帐。
皇帝居上首,众多将军校尉围坐成一个大圈子。
皇帝道:“国人不知我汉军底细,在座的诸位想必一清二楚。我汉军是有数十万,可真正能拿得出手的骑兵不多,首战之役,骑兵四万,那就是我汉军的多半家底。就这一仗,折损近半,朕甚是心痛!今天,你们都来说说,此战有何收获。”
卫青道:“陛下,此战意在展示我大汉抗击匈奴之决心,就这一点而言,目的达到了。我汉军首次大规模进入匈奴境内,虽然遭遇挫折,但也有所收获。”
皇帝微微一笑,道:“你卫青真刀实枪地打了一仗,当然有所收获,就是公孙将军,也应该有不少收获,至少跑了一趟塞外,见识了一下草原大漠。”
公孙贺面色微红,有些羞惭之色,沉默不语。
“我军损失惨重,是实力不济之故,而攻击龙城之军队,虽然侥幸有所收获,但依然暴露出了极大的问题。”
“只要知道问题在哪里,就不怕有问题,卿但可直言。”
“我骑兵出上谷,往返龙城一个来回,将近八百里,无一人掉队,无一匹战马体力不支,这说明我汉军军士身体强健,军马也能满足骑兵高速行军所需,陛下创建一支精锐骑兵的愿景指日可待。”
但随后卫青的话锋一转:“我汉军骑射,确实不如匈奴,而且,培养一支能熟练开弓骑射的骑兵绝非一日之功,但我汉军的弩箭可以弥补挽弓者的不足,弩箭对使用者的要求低,任何一名普通军士均可使用。以上两点,战马和弓弩,虽算不上我汉军的优势,至少也能满足战场需要,我汉军骑兵的骑术,远远不能和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相比,近身格斗尚处下风,还有,弩虽然使用简单,但射程和杀敌效率远远不及弓,这些都是问题所在。”
卫青的话让众人陷入沉思。
卫青继续说道:“以上种种,虽然全是劣势,但并非不可扭转。我曾深入匈奴,知道北方草原冬天苦寒难熬,匈奴缺少粟米喂马,过了一冬的牲畜元气大伤,如果我军选择春天出兵,自然可以弥补马力的不足。”
皇帝语重心长地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除了本身的实力,对战之时,更多的得失优劣要靠将军的临场指挥,所以为将者须得知己知彼,这些所谓的优势和劣势才有意义。”
众人称诺。皇帝索性召归降的赵信前来,还带上了老将韩安国和程不识。跟随在皇帝身边,几乎形影不离的小小近卫霍去病也有幸参与。
赵信和麾下一干匈奴骑兵常驻北军霸上细柳营,皇帝有意交代,所以南北军将领、校尉特别照顾,如今,赵信所部早已和汉军打成一片,赵信也熟知汉军的情况,要说知己知彼,没有人比赵信更符合这个要求。
皇帝道:“翕侯想必已经听说此次我汉军四路骑兵出击匈奴的消息。”
赵信道:“陛下,臣已经知道,卫将军**平龙城,大显我汉军神威。”
“翕侯不必说这些面子上的空话,要对付匈奴,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这一仗,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匈奴人的实力翕侯比在座的谁都清楚,汉军的情况翕侯也是了解的,所以,召你来是为了给诸位将军、校尉分析一下当前情况,说说匈奴的事。还望翕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信急忙跪倒在地:“陛下之言,让赵信诚惶诚恐。赵信在匈奴受到迫害,家人被杀,部族陷落,惶惶如丧家之犬,幸得陛下不弃,留在帐下,臣今生只有肝脑涂地,才能报陛下大恩。”
赵信虽为胡人,却一早就仰慕中原汉文化,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甚至读过不少诗书,归降汉朝以来,更是处处注意学习,如今,举手投足之间,言谈举止已经和汉人的士大夫无异,所以这番话说得很是得体。
“朕能得赵将军,实乃上天眷顾之故,如今赵将军在我汉军中效力,自然应该同仇敌忾。赵将军能视我大汉如同故国,我大汉也绝不辜负将军。”
“谢陛下!”
接着,赵信将匈奴各部的情况娓娓道来,其中有不少鲜为人知的内幕,就是卫青这样深入过匈奴腹地的人也都是前所未闻的。
匈奴是一个游牧民族,日常生活环境十分严苛,无论男女老幼都要逐水草而不断迁徙,在行进时,或者整个部落统一进行,或者以几十至几百户为单位,这些团体都被组织得像一支军队,有严格的规则,整齐统一的指令。
匈奴人的迁徙,就如同汉人的行军作战,对于他们来说,在草原上长途跋涉,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大部分汉军却难以做到,汉军就算是能熟练骑马奔驰,也无法适应长时间的草原生活,而游牧的生活方式更是造成了匈奴人居无定所、飘忽无踪。汉军就算是深入草原,也不一定能找到匈奴人。
听完这些,众人又是一阵沉默,而后,老将韩安国说话了:“正如翕侯所言,匈奴人游牧为生,如同飞鸟一般迁徙不定,我大汉就算是要消灭他们,也很难找到对手,与之一战;而且,我汉军远征千里之外,与匈奴争强斗胜,势必人马疲惫,敌人以逸待劳,那么我军将是十分危险的。所以,臣以为,对付匈奴人,还是要靠老办法,汉军历来善守,不善于与匈奴打对攻战,何不扬长避短,我汉军守住边境城池,等待匈奴人送上门来?”
程不识站出来了:“韩将军此言差矣!汉军不是善守,而是不得不守。躲在城墙里面,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是作茧自缚,被动挨打。匈奴人来去自如,用的又多是弓箭,汉军很难对其进行有效杀伤,哪怕是一时半会占了上风,也仅仅只能是击溃敌人,而无法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给予真正的打击。所以,防守,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汉军要真正给予敌人致命打击,还是要深入敌境,在草原大漠之上,和匈奴人展开对攻。”
“那为何擅长攻击的李广将军却惨败了,安营下寨的公孙贺将军无功而返呢?”一旁冷眼旁观的少年霍去病忍不住发声,惹得卫青一顿呵斥:“去病闭嘴,大人说话,谈的是军国大事,你一个小孩子不要插话。”
皇帝哈哈大笑:“去病虽然年少,那也是朕的郎官,有什么高见,也可以说出来嘛。”
有了皇帝的支持,霍去病自然来劲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开口也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程将军说的正合我意,但是,光知其然还不行,还要知其所以然,陛下且听我说一说。”
看皇帝微笑点头,霍去病接着说:“诸位将军都是熟悉我汉军的人,都知道,程将军和李广将军是我汉军的典范,两位将军领兵作战,风格迥异,却都能打胜仗,但是,不可否认,两位将军对阵匈奴可从来没占到过便宜……”
程不识和李广都是汉军的名将,两人同处一个时代,领兵风格却截然不同,程不识治军严明,所以军容整肃,士气严谨,编制明晰,行军打仗讲究队列和布阵安营,每夜宿营,各营哨兵还要彻夜放哨巡逻,十分谨慎,所以程不识所领之军,很少有敌人来偷袭。
李广就不一样了,李广在军中以恩义相结,不重纪律,因此每位将领都与他交情好。作战时,他的行军布阵采用自由的作风,不拘一格,以机动性代替当时中国传统的行军布阵,李广对此引以为自豪。他时常带领少量精锐突击队突袭匈奴,每次行动的士兵较少,李广及麾下往往可以凭借个人的武勇,取得成功,但是,大多数时候,李广的这种做法是失败的。好在都是骑兵,失败了也可以顺利逃回,不至于肉包子打狗。
霍去病的这番话虽然本意不在嘲讽两位老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霍去病的意思很清楚,以李广和程不识为代表的汉军老将都已经落伍了。作为汉军老将的代表,程不识和韩安国脸上波澜不惊,既不出言争辩,也不尴尬,平静如旧,足见二人之城府。
霍去病继续道:“李广将军的战术也好,程不识将军的战略也罢,都只是停留在老旧迂腐的思维里,陛下需要的不仅仅是抵挡住匈奴的进攻或者打败匈奴,陛下要的是彻底解除匈奴对我大汉北方边境的威胁。”
皇帝抚掌笑道:“去病之言深得朕心啊!匈奴长于骑射,我汉军与其作战往往击溃容易但要消灭其有生力量十分困难,盖因为匈奴骑兵擅长骑马,一旦战事不利,很快便可撤出战斗,飞速远遁。如此一来,我汉军虽然屡有胜绩,但于匈奴之根基却无法撼动,匈奴即刻便可卷土重来。朕之所以举全国之力,行马政,大力发展骑兵,为的就是以骑兵对骑兵,彻底解决匈奴问题。”
霍去病接口道:“陛下高瞻远瞩,兵衅未开,于彼国之一举一动,便无不了然于胸。基于陛下给出的目标,我汉军以前的那一套,是绝对无法胜任的。真正要达到陛下的战略意图,唯有用卫将军的战法,以汉军骑兵,长途奔袭,直捣敌人的腹地,在敌人的土地上,解决了敌人。”
霍去病此番话,拍了皇帝马屁,顺便还要赞一下自己的舅舅,如果是成年人,就十分不妥,但一个少年孩童说来,大家都不禁莞尔。皇帝听得高兴:“你霍去病说了半天打匈奴,看来最终的意思还是要夸你舅舅啊!”
霍去病面不改色:“兵者,国之大事也。纸上谈兵,让陛下见笑了。正如我方才所言,如今,我汉军中老将当属李广、程不识、韩安国三位,无出其右者,可是这三位都将军都对付不了匈奴,真正打败了匈奴的人就只有我舅舅了……”
卫青听不下去了,低声呵斥道:“去病,休得胡言乱语。”又转向皇帝道,“霍去病年幼无知,胡言乱语,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袍袖一挥道:“霍去病有功无罪,霍去病想说的,也正是朕想说的,汉军必须要革新,无论从战略上还是战术上。汉军的老将们,要么转换战略思维,要么就从一线撤下来,替朕守守边关吧,汉军的精锐士卒,要发挥最大的作用。朕不怕背骂名,那些个声名显赫老将军,朕就是要闲置他们。”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明白,皇帝说的是李广。李广在军中声名最为显赫,此次吃了败仗,贬为庶人,朝中和军中多有微词,他们认为李广是汉军的中流砥柱,只是偶尔败给了匈奴,罢黜李广,汉军将来肯定会吃大亏。朝野舆论皆如此,除了李广个人武力突出之故,也是因为李广出身世家,在士大夫阶层中颇有人缘。其实,李广的治军作战之法,不能与时俱进,失败是肯定的。
皇帝继续说道:“霍去病,你接着说。”
“我听舅舅讲过匈奴,知道匈奴四处游牧,出没不定,所以,与其等他们集中起来攻打我汉朝的边境城池还不如乘其力量分散的时候**,把战火引到匈奴人的地界上。”
皇帝道:“霍去病的看法是从战略上来讲的,虽然有道理,却太过笼统。无论如何,思路是对的,我汉军是该主动出击了,车骑将军,你来说说,战术上我军应该如何作为?”
“诺!陛下,方才霍去病所言有不妥之处,匈奴虽然分散在各处,但胜在机动性强,匈奴各部良马众多,可以不吝马力,战时,一人配备两匹甚至三匹战马,日夜兼程,可以纵横草原千里,很容易就能完成集结。我汉军要出击,要各个击破,也必须使用骑兵,所以战马就成了关键。”
皇帝:“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我大汉自立国以来便注重马政。高祖在位时,丞相萧何作汉律九章,创加厩律,制定了有关养马的法律。吕后当政时,又明令禁止母马外流,以防止军资遗敌。孝文皇帝即位后,曾因养马费粮,一度限制马匹的发展,但晁错大夫很快发现了其中的弊端,他建言,以免除徭役的办法促进民间养马,史称‘马复令’,自此民间养马之风再兴。先皇在位时,丞相卫绾也曾建议:‘禁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史称‘马弩关’。朕自即位以来,以打败匈奴为己任,除了保留边郡牧马苑,就连朕的皇家林苑上林苑也放养了不少战马,假以时日,战马的问题一定会解决,车骑将军放心,你麾下的汉军也会有一日如匈奴一般,一人配备两三匹战马。”
“陛下深谋远虑,是臣多虑了。臣以为,有了足够的战马,我大汉骑兵便能成。臣等在上林苑中,由陛下的亲自指挥,练就了新军,日后可以这些骑士为基础,招募新兵,加以训练,则兵源不愁。”
“非但兵源不愁,粮草,朕也可以完全满足你。郑当时开凿河渠,关中的粮食源源不断运到京城,足够大军征伐所用。”
“陛下考虑周详,臣拜服!”
见卫青如此小心讨好,皇帝有些不悦,道:“卫青在朕面前不必如此小心,朕今日是要大家畅所欲言。你且说说,下一步我军该如何。”
“诺!匈奴此次在龙城吃了亏,想必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对我汉地发起报复,所以为今之计,首先是要严守边境城池。”
“此事朕早有考虑,朕会命韩安国领军,镇守上谷。”
卫青继续说道:“只要抵挡住匈奴的攻势一个月左右,匈奴人见无机可乘便会撤走。等来年春天,匈奴战马熬过冬天,消瘦无力的时候,我军可以出云中,打击匈奴。”
提到云中,公孙贺插了一句:“云中以北草原戈壁广袤无垠,很难找到匈奴人啊!”公孙贺从军多年,算是汉军中不多的比较了解匈奴的人,加上刚刚出征,没找到匈奴骑兵无功而返,故有此问。
卫青继续说道:“出云中,并不是要向北,而是沿黄河北岸迅速向西北方向挺进,一举攻占匈奴在黄河南原的军事要塞高阙,那里是匈奴白羊王和楼烦王与大单于本部联系的主要通道,占领高阙,便可切断白羊王、楼烦王所部与匈奴王庭之间的联系。”
卫青边说边起身来到巨大的地图前,众人将目光转移到了地图上。卫青一一指明行军路线。
“高阙附近是水草丰美的牧场,少不了有匈奴部落在其间放牧,攻占了高阙,我军便能夺得其牛羊马匹,就地获得补给,休整几个时辰,便能继续行军作战。我军再向西进,直下陇西,便能完成对白羊王、楼烦王的战略包围,匈奴两部插翅难飞。”
皇帝大悦:“好!这个主意甚好。黄河南原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匈奴人盘踞河南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河南之地,肥沃富庶,可攻亦可守,屡屡成为匈奴南下入侵我大汉的桥头堡,就像是高悬在我大汉头上一把利刃,让朕夜不能寐。若能收复河套,等于剪除了匈奴的利爪。”
卫青道:“陛下所言极是!匈奴占据河南地,就如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在我大汉的背后,它所构成的威胁,远比边境接连不断的袭扰来得严重。匈奴袭扰边城,不过疥癣之疾,真正的心腹大患,是匈奴铁骑对我大汉都城的威胁。秦定河套而绝匈奴之患,我大汉虽不能一战而下,但亦可以此为开端。”
皇帝:“好,如此甚好!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可保不失,进退均可。”
又环顾众人,道:“车骑将军所言,各位还有不同意见吗?”
众人不敢多言,皇帝接着说道:“今日议事,颇有收获。河南,就是我军日后的第一个目标。”
众人称诺!
“首战获利小,更兼损兵折将,但这一战证明了朕的眼光,证明了车骑将军的本事,日后,凡是与匈奴开战,皆由车骑将军卫青统领大军。”
底下众将脸色各异,唯有霍去病听闻皇帝之言毫不掩示满脸喜色。
“龙城,是匈奴人的心头肉啊!卫青**平龙城,虽然伤了匈奴人的心可未伤及他们的筋骨,匈奴的报复,想必很快就要来了,朕要你们带着我大汉的男儿,振作起来,精神起来,应对匈奴人的疯狂复仇。国有难,邦有敌,正是男儿建功时!带领你们的士兵,去追寻荣耀吧!”
果然,匈奴的报复来得比汉武帝预料的更快。
第五节剑指河朔
元光六年冬,匈奴军臣单于休养了几日,决意报复汉朝。
在军臣单于的王帐中,匈奴各部落王和将军们群情激奋,纷纷请战,要求大举入侵汉境,将捣毁他们圣地的卫青碎尸万段。
左大都尉阿咀木道:“汉人狡猾,实在是可恶之极,这个卫青更是奸诈,趁我大军对付李广之际,偷袭我圣地龙城,我大军一定要打过长城,将这个卫青碎尸万段,才能解心头之恨。”
众将纷纷附和,对卫青大有食其肉寝其皮的架势。
左大将道:“我匈奴大军猛攻汉朝边境城市,到时候汉朝皇帝必然会派兵增援,卫青刚打了胜仗,汉朝皇帝少不了派他来,到时候我军猛攻,活捉卫青,将他开膛破肚,祭奠祖宗神灵。”
这番话引起了右大将的响应:“卫青小人,只会玩阴谋诡计,比起光明磊落的李广,简直是天壤之别,打他,不费吹灰之力……”
“对,对!杀卫青,杀卫青……”众人附和道。
中行说却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候才发话了:“大单于,请听老臣一言!”
众人停止了吵闹,对中行说不和他们交流,直接对话大单于的行为不满。军臣单于示意中行说说话,中行说丝毫不理会别人,说道:“大单于圣明,诸位将军的求战之心可嘉,但是众将军如果依然如此执迷不悟,则前途危矣。”
右贤王先忍不住了,斥责道:“你这个汉狗,不要危言耸听。”
中行说不卑不亢:“大王息怒!请听我说。汉人的将军中以李广声名最为显赫,也被我匈奴人广为知晓,但是大王请细想,汉匈交战多年,和李广大大小小也打了有数百仗,可曾有人听说过我匈奴人在李广手里吃了大亏?”
左贤王略一思索,道:“中行先生所言极是!李广勇武,箭法出众,骑艺高超,就是我匈奴中的射雕者也望尘莫及,这是李广在我匈奴广为人知的原因,说起李广军队的战绩,可真是败多胜少,此次我大匈奴骑兵就斩杀李广麾下一万骑兵,而李广所部最好的战绩是杀死我三个小队共三百人。”
中行说道:“大单于,左贤王所言有理!我大匈奴此次被汉军打到龙城,就是因为太过将目光集中到李广身上,实际上,李广有勇无谋,不足为虑,今后,我大匈奴真正的敌人将是卫青。李广盛名远扬,但是,请大单于看看,日夜兼程,穿越大漠,直奔我匈奴腹地的卫青,如果被给予这称号,是不是更加贴切一点?”
军臣单于遭受了龙城圣地被毁的打击,精神已经大不如前,半躺在宝座上,听中行说说话,口中喃喃道:“卫青,卫青……”突然,他起身拔出宝刀,声嘶力竭道,“都给我记住了,卫青,卫青,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中行说道:“大单于,要杀卫青必须要打败汉军。臣以为,虽有龙城失守之耻辱,但实则我军毫发无损,相反,汉人损失的可是将近两万骑兵啊,所以,大单于应当趁着汉人元气大伤的机会,立刻发兵,攻打汉朝的城池,劫掠粮草,绑走边民,不给汉人以喘息的机会。”
一听要抢劫汉朝,众将高兴异常:“对,早该这样了,早该给汉人教训了……”
有些小部落王也道:“我们部落今年牛羊长势不好,要是不打打汉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过冬了……”
军臣单于道:“那中行说你说说,我们应该打汉朝的哪里?应该怎么打?”
“汉人依靠长城,阻挡我大匈奴的铁骑,汉军重兵拱卫京师,如果我军能攻击远在东北方向的上谷、渔阳两郡,汉人必定鞭长莫及。而且,攻打这两郡,还有一个好处,汉军就算来增援,也须得耗费时日,我军以逸待劳,占尽先机。”
长安,汉未央宫。
汉武帝的案几上,已经是第三封来自边关的军报了。匈奴持续袭扰上谷、渔阳两郡,多次突破城墙,抢掠一番,扬长而去,过几日又会回来,反复如此。
书中言,如若朝廷援兵不至,匈奴就可能攻占边郡,而汉守军只能玉碎殉国。
皇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卫青,但随即又摇头否定了,几经思量,最后他选了老将韩安国。
皇帝单独召见韩安国:“边关情形危机,匈奴屡屡寇边,我汉军新军练成尚需时日,朕环顾上下,除老将军之外,朝中实在再无可用之人,朕不得不请老将军出马,还望韩将军莫要推辞为好!”
韩安国其实已经抱病多时,但皇帝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敢再推辞:“臣叩谢陛下。臣必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绝不辜负陛下之信任。”
卫青正在霸上的军营里,龙城之战归来,皇帝便命他不问俗务,一心治军。
龙城之战的胜利掩盖不了汉军被匈奴重创的事实,此次战役,暴露了汉军太多的不足,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漏洞,都有可能成为未来致命的软肋。虽然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但卫青希望可以做到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如今李广被罚为庶人,而奴隶出身的卫青却独掌军务,这让世家豪门面上无光。京城豪门中,无处不在说卫青靠着女人上位,侥幸一战获得封侯,实则是个大草包,汉军交到他手上肯定一蹶不振。
卫青丝毫不为舆论所动,每日严格要求自己,与士卒同甘苦,清晨起来一起操演训练,一日都不曾懈怠。卫青治军,号令严明,但又不苛刻,赏罚分明,却有人情味,对士兵们的生活也十分关心,所以无论士兵还是将校,都尊敬卫青,愿意在其麾下效命。
所以,对于卫青这个人,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传到卫青耳中,让他哭笑不得,只好置之不理。
无论褒贬,卫青总是处在舆论的中心,虽然他百般不愿。卫夫人再次有孕,对于尚无儿子的皇帝来说,这是件大事,后宫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卫子夫的肚皮,所有人都明白,一旦卫夫人诞下皇子,那就意味着卫家将如日中天。
卫青的态度依然是不卑不亢,对于疏远他的世家列侯也好,有意亲近的朝臣贵戚也罢,总是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曹襄如今已经是平阳侯了,地位尊贵,曹襄的相貌随了父亲曹寿,生得是眉清目秀,身形修长,但就在他清秀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横刀立马的雄心,自小立志,要重振祖先的荣耀。
已故平阳侯曹寿在弥留之际,将曹襄托付给了卫青,卫家和曹家结亲以后,这层关系更近了,卫青时常将曹襄带在身边,出入军营,甚至有时候,曹襄会随着卫青到后宫里去,卫夫人所出的公主,比曹襄小数岁,却最喜欢缠着这个哥哥玩,两人青梅竹马,绕床嬉戏,十分融洽。孩子无心,大人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平阳侯老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这日卫青和曹璇回平阳侯府探望,闲话家带间,老夫人便看似无意地提起了此事。此时的平阳侯府已经不是当日的旧地了,自阳信公主下嫁平阳侯曹寿,平阳侯府就改成了平阳公主府。曹寿病故之后,长子曹襄承袭爵位,尊平阳公主为嫡母,带着祖母择府另居。
曹璇自成婚以来,气色愈发红润,神采奕奕不说,体态也添了不少风韵,散发着成熟少妇的魅力,愈加艳丽动人。
老夫人笑道:“看你小夫妻俩日子过得不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老身添个外孙儿啊?”
卫青憨笑不语,曹璇有些羞涩:“母亲不要取笑孩儿!”
“卫夫人在宫中,眼下圣眷正浓,卫夫人膝下的公主和咱家襄儿相交甚好,贤婿何不加以关照,促成此事?”
卫青笑道:“此乃亲上加亲的好事,小婿自然不敢有异议,襄儿与我相处甚欢,若能娶我外甥女,自然再好不过。小婿日后必定会留意此事,待到时机成熟,向陛下提起,恳请赐婚,请岳母放心。”
老夫人:“那老身就谢过将军了。唉!我曹家嫡系一脉,向来人丁单薄,眼看老身也日薄西山了,老身一旦归天,襄儿要一人撑起家业,十分艰辛,曹家若能再次迎娶一位公主,那将是无上荣耀,先祖懿侯偌大的家业也算继往开来了。”
第六节卫氏皇后
卫子夫有孕已经数月,按时间来算,临盆的日子也不远了。卫夫人行动不便,整日待在宫中未免寂寞,便时常唤卫君孺、卫少儿姊妹前来陪伴,平阳公主也时常进宫探视。
皇帝企盼麟儿久矣,待到卫子夫孕相明显,便按捺不住,召东方朔前来。
“东方朔,人道你紫微斗数、面相手相、八卦六爻、奇门遁甲、地理风水无所不通,可有其实?”
“臣不才,学过几年八卦易经,略知阴阳五行天干地支之说,不敢说无所不通,但凡是此类种种,还能说上几句。”
“孔夫子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东方朔为何要学这些?”
“孔夫子之言,意在告诫人们君子当正道在心,不要胡思乱想,对诡异之事要敬而远之,敬天尊命,不逾法度便吉祥和顺,而逆天命无法度便会咎由自取,不得善终。臣所学和孔夫子大同小异,‘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微小改变就会对未来有很大影响,臣所行之事,就是要用人力避免祸端,教人趋吉避凶。”
皇帝笑道:“你东方朔果然能言善辩。今天,朕要你算一算朕的家事,你出宫之后,切不可走漏风声。”
“陛下放心,陛下之家事便是国家之大事,臣明白其中利害。”
“如今后宫之中,卫夫人有孕在身,朕要你算算,卫夫人腹中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臣遵旨!”东方朔言毕,从袍袖中取出几枚铜钱,铜钱闪烁着光亮,看来是有些年头了。
东方朔将铜钱洒落在地,然后仔细观察,时而皱眉时而又现欢快之色,惹得武帝心中忐忑不安却又不敢打断。
许久,东方朔起身,整整衣冠,然后叩拜道:“恭喜陛下!陛下将得龙子。”
皇帝高兴得从御座上蹦了起来:“好好好!东方朔,如若真如你所言,朕必然会重重赏你。”
“谢陛下!”
皇帝时年已二十有九,膝下只有几位公主,如今听闻将得皇子,欣喜之极,遂赏东方朔百今,外加蜀锦十匹、手捧金子。东方朔却心情复杂,作为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他希望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当年皇帝传诏天下,求贤良方正之士,东方朔应召而来,自信满满地献上了两车书简,简中兼论文武,提出治国、外交、安边等大政方针。谁知,这一切努力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东方朔自认为精通文史,奇智多谋,皇帝却偏偏视而不见,这对他是一个莫大的打击。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虽然没有获得重用,皇帝却将他留在了身边,朝夕相见。皇帝不关心他的治国之道,却喜欢听他嬉笑怒骂,他也以滑稽狂放,诙谐多能,应对敏捷,辩智娱人,深得汉武帝欢心。但是,皇帝似乎只是将他当做俳优、弄臣,这让他心灰意冷。
所以,东方朔故意以滑稽风趣讥评朝政,不惜触犯皇帝逆鳞,希望能引起皇帝的关注。奇怪的是,虽然汉武帝个性刚强,御下甚严,但对东方朔却偏偏能屡屡网开一面,一笑置之。这一对君臣就在这种奇妙的关系中,相处了十几年。
元光六年冬,韩安国以抱病之身领材官将军之职,带兵直奔东方而去,路途遥远,韩安国十分辛苦。按照皇帝的部署,韩安国收缩防线,将大军驻扎在渔阳、右北平一线,实行坚壁清野,全面防守的策略。
这一战术很快奏效,匈奴人虽然时常派出小股骑兵前来骚扰,但汉军坚守不出,依托城墙以弓弩拒敌,匈奴人无计可施,侵扰的次数也因此大大减少,后期索性销声匿迹了。韩安国多次派出斥候,方圆百里,不见匈奴人的踪迹。
上谷、渔阳、右北平守军以屯军和戍卒为主,屯军以屯养军,战时为兵,平时种田,自给自足,戍卒就是服徭役的农人,除了打仗,他们承担的另一份重要任务也是耕田种地。彼时正值春耕农忙时节,韩安国见匈奴人不见踪迹,便下令屯军和戍卒暂时解散,回家种田,而自己身边仅留下了从京师带来的北军军士。由于战线长,城池、关隘比较多,所以汉军分散在各处,韩安国身为主将,身边的兵马也不过是千余人。
左右偏将力劝韩安国:“将军如此行事,虽合情合理,但事有万一,如果就此解散军队,恐怕到时候匈奴突袭,就措手不及了。”
韩安国道:“民以食为天,不种地怎么养活这么多军队?这么做也是为了减轻朝廷的负担。”
偏将道:“将军,兹事体大,将军还是要先上疏朝廷为好,有了朝廷的允准,哪怕到时候有个闪失亦可为自己辩解。”
韩安国道:“言之有理,此事我自会向朝廷报告。”
丞相府接到韩安国的报告,不敢耽搁,立刻上呈皇帝,皇帝谓左右道:“韩安国果然是朕肱股之臣,非但抵御了匈奴,还不忘屯田中粮。”遂准了韩安国所请。
旬月之后,卫子夫临盆。
产房之外,王太后安坐,闭目养神,众人也不敢高声言语,只有平阳公主小声地和卫君孺、卫少儿姊妹交谈,对于曹璇,公主选择了视而不见。
一声婴孩的啼哭,打破了略显沉闷的气氛,一个产婆飞跑过来,向太后禀报:“恭喜太后,卫夫人诞下皇子,母子平安。”
王太后闻言喜形于色,猛地从榻上起身,激动万分,道:“好,好,好啊!我大汉后继有人了,快去禀报皇帝。”等待的众人一片欢呼雀跃。
早有人飞奔到前殿,皇帝兴奋异常,虽然东方朔早有预言,但等待的时间里他心中仍是难免忐忑,现在终于能放下心来。他飞奔向产房,生产过后的卫子夫十分疲惫,已经沉沉睡去。见皇帝到来,卫少儿赶紧见礼,皇帝示意不要打扰卫子夫休息,卫子夫却已悠悠醒来。
卫子夫艰难地动了一下身子,皇帝赶紧上前扶住她:“子夫不要动,朕扶着你。”
卫子夫虚弱地说道:“陛下,产房污秽,血腥之气弥漫,陛下万金之躯,切不可受了冲撞。”
皇帝紧握着她的手道:“子夫,辛苦你了。朕要感谢你,为朕诞下龙子,朕也要替天下臣民感谢你,我大汉江山,后继有人了。”
“陛下言重了,能为陛下生儿育女,是臣妾的福分。”
除了王太后和平阳公主母女,产房内都是卫夫人的至亲,此时齐齐跪下,祝贺皇帝:“恭喜陛下,喜得龙子。”
“起来吧!这是喜事,是大家的喜事。”抱起新出生的儿子,高兴得合不拢嘴。
王太后道:“彻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又不是第一次当爹,怎么能这么高兴呢?让臣子们看见,岂不有失皇帝威仪。”
皇帝笑道:“母后太小心了,儿子年届而立,才有了这个儿子,难道母后就不为你的长孙高兴吗?”
“母后当然高兴了,为娘这就要去先帝陵寝,向你的父皇报告这个好消息。对了,皇帝要好好赏赐卫夫人哦。”
皇帝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朕这就诏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来,让他们吟诗作赋,来庆祝我大汉的这件大喜事。”
这时候,已经有闻讯赶来的大臣聚集在前殿,等待向皇帝贺喜。
接受完臣子们的叩拜,皇帝突然发现,人群中并不见卫青的影子,遂眉头一皱,问公孙贺:“卫青呢?怎么不见卫青来啊?”
公孙贺答道:“陛下,卫将军尚在军营中。今日非上朝之日,所以卫将军没有来。”
“这个卫青啊!这么大的事,竟然还在军中。”
一旁的霍去病忍不住了:“陛下还不了解我舅舅的为人吗?朝中本来就有不少人说他是外戚,依靠裙带关系上位,所以他时时避开这种场合,以免有人说三道四。”
皇帝闻言有些愠怒之色:“霍去病,朕命你骑上朕的御马,去军中给你舅舅报告喜讯。”
霍去病领命而去。
皇帝沉默不语,众臣也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皇帝道:“这样下去不行啊!朕将要委以重任的将军,怎么能受到这么多掣肘,处处谨小慎微,事事畏首畏尾呢?既然有人说朕对卫家的恩宠太甚,那么朕就再给卫家添些恩泽。”
“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你们三人以诗赋见长,朕命你们以皇太子诞生之事为题,做《皇太子赋》,传诵天下士民,普天同庆国之大事。”
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三人出列领命。群臣闻言,议论之声又起,皇帝以皇太子称呼新生的儿子,等于提前昭告天下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就是太子。
皇帝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很多:“今日,卫夫人替朕诞下皇子,朕要册封卫子夫为皇后。”
群臣的脑子尚未反应过来,但皇帝的话却听得明明白白,没有人敢相信皇帝的这番话是真的,不由得面面相觑。
皇帝的妻子是国母,是皇权的一部分,大汉自开国以来,有吕太后、薄太后、窦太后,无一不是权倾天下的角色,皇后身后的家族将在未来至少三代皇帝中产生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影响到国家的安定。
显然,卫子夫和她的家族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能让群臣认可,立一个歌女出身的夫人为皇后如何母仪天下?
汲黯又出列了:“陛下正值壮年,皇后之事还望从长计议,今卫夫人虽然诞下皇子,但陛下来日方长,日后选世家才貌双全的女子入宫,何愁子嗣之事!卫将军深受皇恩,自当慷慨报国,陛下切莫因此而轻易立中宫皇后!”
也就汲黯敢这么说,其他人听到这番话都已经吓得双股战栗。
皇帝:“卫子夫出身歌女不假,可是她温良贤德,远胜你们口中的那些大家闺秀。而她的弟弟卫青横扫龙城,为我大汉扬眉吐气,德行更是众将楷模。朕以为卫子夫堪能承担母仪天下之责!”
汲黯好不知趣,继续进言:“陛下,朝中世代为将者不在少数,还有军中资历深厚的将军校尉一抓一大把,为何偏偏就要用他卫青?卫青首战斩获匈奴七百人,实在是出于侥幸,虽有功,但不能就此认定汉军中无出其右者。”
太史令司马谈与李广私交甚好,此时也站出来为李广说话:“前任骁骑将军李广,虽然一时吃了败仗,但其才情、为人,确实能堪重任。”
李广虽是一介武夫,却十分注重和文臣们的交往,不管心中怎么想,对文人士子衣冠毕恭毕敬,十分尊崇,所以在许多文人士子眼中,李广是一等一的好人,是大汉最为杰出的将军。
皇帝对忠厚寡言的司马谈颇有好感,神色稍有缓和,道:“老将军世代忠良,为国征战沙场、流血牺牲,朕心里有底,但是,李广有的仅仅是匹夫之勇,其行军打仗,使性尚气,墨守成规,守一城一地尚可,却很难胜任与匈奴作战的要求啊!”
汲黯不甘心,继续道:“陛下用人如同堆放柴火,垫底的永远在垫底,身处高位的都是新来的,那老臣们还有什么盼头?”
汲黯出言不逊,激怒了皇帝,刘彻袍袖一甩,厉声道:“朕之用人,不拘一格,只看才华资质,不重出身资历,所谓英雄不问出身,只要有能,朕便用之,你汲黯难道认为朕这样做不对吗?朕心意已决!再有敢言者,杖毙厅下!”
此言一出,无人敢再言语。
不一会儿,东方朔和枚皋献上所作之赋。东方朔所作《皇太子生赋》,枚皋做《立皇子禖祝》,这两人都是出了名的文思敏捷之士,做赋也是一挥而就,唯有司马相如不擅长如此快速作文,吭吭唧唧半天,还拿不出东西,皇帝兴致正高,也不理会。
未央宫内外喜气洋洋,礼乐齐鸣,皇帝赐宴给公卿大臣,共同庆祝皇子诞生。席间,公卿大臣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皇帝也开怀畅饮。
霍去病来到军营,找到舅舅卫青,将卫夫人诞下皇子的消息告知卫青。卫青正在军帐中读书,闻得此消息当然激动。
但他最关心的却不是皇子,而是姐姐:“你姨娘可好?”
“姨娘一切安好,已经进过一些米粥,正在安睡。”
卫青这才放心。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得知,太医断定卫夫人今日临盆,作为亲弟弟,他当然希望能和母亲、姊妹一起,守候在姐姐的产房前,第一时间得到姐姐平安的消息,但是,思忖再三,他还是决定留在军营。
皇帝和群臣饮宴正欢,卫青悄悄进了姐姐的房间。卫子夫已经沉沉睡去,婴儿在另外一个房间,由宫人照看。卫青见过初生的外甥,便和母亲、姊妹一起陪在子夫身边。
酒至半酣,皇帝离席而去,直奔后宫。一进门便埋怨卫青,道:“卫青啊卫青,你就是这点不好,朕明白你的意思,你这是跟朕见外啊。”
卫青赶紧躬身道:“陛下息怒,臣诚惶诚恐,不敢忤逆陛下。”
皇帝带着酒气,道:“朕理解你的苦衷,人人都道朕因为一女子而施恩,其实谁知道朕因你而更看重卫夫人。天下美貌女子何止千千万万,但你卫青,只有一个。”
卫青双眼含泪,哽咽道:“陛下知遇之恩,臣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皇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朕今日才知道,在群臣的心目中,出身是何等重要?朕要立你姐姐为后,用你为汉军主将,朝臣们一片反对之声,但这更加坚定了朕的决心,朕就是要这么做……”
此语卫青闻之,不亚于晴天霹雳,震惊到一时说不出话来。虽然卫子夫深受皇帝宠爱,但一个出身奴隶的歌女,也有母仪天下的机会?常人绝对不敢相信,卫青也如此。
“哈哈哈,旁人震惊也就罢了,连你卫青也觉得匪夷所思?”
“陛下,这……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敢妄加议论。”
“哈哈哈,卫青啊,朕这么做,不光是因为卫夫人为朕诞下皇子,朕还希望借此向朝野表明朕的决心,借机敲打敲打这群老顽固!”
卫青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将册封皇后之事说与东宫王太后,太后沉默半晌,才道:“彻儿啊,卫子夫是好,为娘也喜欢,可是她的出身是不是低微了一点啊?彻儿身为皇帝,天下女子有可心者尽可收入彀中,为何独独要选卫子夫?”
“母后有所不知,朝中显贵之家自然有才貌双全、贤良淑德之女,但朕并不看重的并不仅仅是这些,挑选皇后,更重要的是挑选皇后的母家,卫子夫的弟弟卫青,想必母后也曾见过吧?”
“卫青?是不是你姐姐家的那个驭夫,前段日子刚刚打了胜仗的那个卫青?娘见过几次,双目如炬,高大威武,确实不错。因为卫青,你要册立卫子夫为皇后?”
“正如母后所言,就是那个卫青。非但朕喜欢,就连姐姐也很喜欢,朕册立皇后,并不是只因为卫青,而是朕需要一位皇后,恰好卫夫人合适,她又有这样一个弟弟,朕需要一位纵横千里,开疆拓土的将军,这是笼络他的最好办法。”
太后叹了口气道:“唉!这娘就放心了,为君者最怕意气用事而贸然做出决定,既然皇帝想好了,就去着手准备吧。”
在皇子百日之时,汉宫举行了隆重的册封皇后大典,汉武帝亲自口谕册封皇后之诏书。
册后诏书曰:“自先皇后失德失位,中宫空悬久矣,兹有卫氏子夫,秉性柔嘉,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奉太后慈谕,朕亲授金册凤印,册后,为六宫之主。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仪天下。”
百官诸侯贵戚齐聚未央宫,整齐队列向新皇后叩拜恭贺。
卫子夫心潮澎湃,激动难以自抑。世间之事,谁人能料,昔日低贱奴隶,卑微歌女,如今也能母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