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伊稚斜自立
新置朔方,诏令一出,天下熙熙。苏建着手招募天下百姓十万口,迁往朔方,朝廷为这些戍边的移民提供了丰厚的安家费用。卫青以太中大夫的身份,调集关中各大粮仓的粮秣辎重,通过黄河水道,辗转运往河套。
黄河水道复杂,路上耗费时日不说,单就船夫、军士的口粮也是个天文数字,无奈,皇帝只好下诏,崤山以东的各郡县抽调民夫,从陆路转运粮草。一时间,各地怨声载道,小规模的民众哗变此起彼伏。
北方边境上,匈奴人也不消停,攻势日甚一日。
此时,军臣单于已经病入膏肓,气息奄奄。而左谷蠡王伊稚斜在中行说的协助下早已牢牢掌控了政局,军臣单于被架空。
军臣单于此时才如梦初醒,秘密派出使者,去联络单于本部骑兵,同时授意太子於单秘密夺权。
是夜,伊稚斜帐中。
中行说俨然成了左谷蠡王的私人幕僚,他斜靠在柔软的羊皮垫上,说道:“大王,如今河南新败,白羊王、娄烦王生死不明,各部人心惶恐,我大匈奴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力挽狂澜,我看时机已经成熟了,是时候除掉王帐中那位了。”
伊稚斜有些迟疑:“王帐中的那位时日也不多了,既然我们掌控了大局,又何必急在一时呢?除掉他,本王就要背上一个弑父的罪名。”
中行说道:“夜长梦多,还是早下手为好。”
正说话间,一个匈奴人进入帐中,正是军臣单于身边的侍从,此人向伊稚斜耳语一番便匆匆离去。
伊稚斜脸色大变,对中行说道:“先生言中了,果然是夜长梦多,方才来人密报,军臣单于已经派出密使,联络本部军马返回王庭。”
中行说将手中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道:“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能再拖下去了。”
伊稚斜思索良久,最后才下决心:“好!就依先生所言,本王亲自动手,除掉他。”
中行说抚掌大笑:“大王,仆臣早就给你备下了良药,就等着大单于喝下去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
伊稚斜凑过来,中行说道:“此乃西域奇毒孔雀胆,混以茶水或药液,人服之,立时毙命,死状安详如寻常病逝。”
伊稚斜接过孔雀胆,便直奔王帐而去。
中行说在其身后道:“大王尽管放心去,我召集众王和将军们,随后就到。”
匈奴王帐,君臣单于半躺在榻上,早已气息奄奄,见伊稚斜进帐,喘着粗气,挣扎了几次却已无法起身。
伊稚斜走近他,道:“大单于病势可有好转?儿子寻得一剂良药,这就伺候大单于服下。”
军臣单于挣扎着想避开,无奈伊稚斜强行将孔雀胆送到他嘴边,帐中有侍女八人,侍从六人,全都吓得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果然,不消片刻,军臣单于便开始剧烈挣扎,侍从中有年长者扑上前来,大喊:“大单于……”
伊稚斜拔出弯刀,直直刺穿了他的胸膛,鲜血飞溅,剩下的人更是不敢动弹。
军臣单于的面目变得狰狞,继而平静下来。伊稚斜确认再三,认定他是真的死了,才瘫倒在地,喘着粗气。
从来臣子弑君篡位,总要冒天大的风险,就算是伊稚斜这种杀人无数的军人也不免胆寒,半晌,他才恢复了理智。此时,帐篷外面已经站满了人。
中行说那副公鸭嗓子传来声音:“左谷蠡王,大单于是否安好?”
伊稚斜定了定神,大声道:“大单于已经殡天了,临终遗言,着我继承单于之位。”
帐外一片**,随即中行说的声音又起:“不要慌,军臣单于已经殡天,诸位赶紧去拜见我们的新单于,伊稚斜单于。”
说着,中行说带头进帐,扑倒在伊稚斜脚下,长跪不起,道:“天地所立,大漠之王,伊稚斜单于请接受仆臣的效忠。”
众人学着样子,依葫芦画瓢,跪倒一大片。
中行说眼角瞟见一旁的侍女仆役,悄悄对一旁的右大将道:“王帐内所有闲杂人等统统杀掉,一个不留,为先王陪葬,快!”
右大将使了个眼色,身后几人起身,向帐外招呼了一声,十数名匈奴人入账,将侍女仆从全部杀死。
众人簇拥着伊稚斜,打开王帐四周帷幕,燃起了报丧的白烟。
“大单于殡天了,伊稚斜单于继位。”消息很快传遍了王庭,军臣单于的太子於单也仓皇从梦中醒来,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旁的侍卫就将他强行扶上马,然后挟裹着向南方飞奔而去。
听到这个消息,伊稚斜大手一挥,道:“向南,那是汉人地界,随他去吧!”
伊稚斜早已成竹在胸,大单于本部远在汉朝边境,且由其心腹左大都尉阿咀木统领,自然不会有异动。而王庭附近的各部军马中,属他左谷蠡王的亲军人数最多,战力最强,再加上匈奴上层绝大多数贵族都已经归附,自然不用担心这次政变引起骚乱和哗变,至于太子於单,伊稚斜从来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白羊王和娄烦王昼伏夜出,辗转数百里,终于来到王庭。岂料,他们所依靠的军臣单于已经一命归西,新单于伊稚斜正好缺祭旗立威的道具,他们就这么被推出大帐,当着所有匈奴贵族的面砍了,罪名是作战不利,丢失河套草原。很快有忠于伊稚斜的人成为新的白羊王、娄烦王,伊稚斜此举可谓一箭双雕。
一场政权交替的大幕在无声无息中落下,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流成河,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消息传到汉匈边境上,匈奴单于本部大军得知军臣单于已经身亡,平静地接受了现实,继而成为新单于伊稚斜的部属。
汉庭不知内幕,但朝野上下普遍认为,新旧交替,必然内政重于征战,匈奴的攻势,应该会消停一段时间。
南逃的匈奴太子於单来到汉朝云中城下,自称匈奴王子,要求投靠,边城守将不敢怠慢,一边开城接纳一边火速上奏朝廷,汉武帝得报召集近臣商议。
主父偃认为:“匈奴已经在河套吃了大亏,为避免进一步刺激伊稚斜,汉庭应当将其政敌拒之门外。”
卫青道:“既然汉匈之间已经撕破脸皮,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收留下来,可以以此挑拨匈奴新旧势力之间的争斗。”
皇帝一锤定音,接纳了匈奴的废太子於单,并将其护送至长安,封为列侯。於单来到长安,也在日夜担心伊稚斜不会放过自己,加之寄人篱下,生活大不如前,几个月后,便撒手人寰。
伊稚斜单于坐稳大位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继续猛攻汉朝边城,为殒命河南的白羊、娄烦两部部众报仇。汉军在巨大压力之下不断向朝廷求救,皇帝无奈,下旨放弃汉匈之间犬牙交错的僻远县城造阳县,将这片土地拱手给了匈奴,匈奴算是有了点面子,这才收手罢兵。
伊稚斜毕竟是弑君篡位,心中不免忐忑,汉人撤出造阳县,匈奴人占了不少土地,虽然比不上河南,也算是给部众有了个交代,于是下令撤军,汉匈边境归于暂时的平静。汉朝这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着手整顿内务,修筑朔方城。
卫青不想参与到朝廷的内斗中去,专心致志为苏建做着后勤工作,文臣中如主父偃之辈嗅到了皇帝的意图,投其所好,提出了整治天下诸侯权贵之策。
朝议之时,主父偃上疏:“古之诸侯封地不过百里,强弱分明,朝廷控制他们易如反掌,如今的诸侯大有不同,动辄连城数十座,封地方圆千里,所谓尾大不掉,先皇时七国之乱正是由此而生。先帝时,御使大夫晁错出削藩之策,逼得诸侯造反,如今臣有一计,可消弭祸乱于无形之中。”
皇帝大感兴趣。
主父偃继续道:“当下的诸侯王们少则有数个儿子,多者子嗣十数人,但能继承王位者不过是嫡长子一人,都是诸侯的亲生骨肉,庶子却不能得到一寸封地,这如何体现我大汉立朝以来就大力倡导的仁孝之道?陛下如果能将恩惠遍及诸侯子嗣,令诸侯王将封国土地再次分封,一来诸侯子弟将对陛下感恩戴德;二来,这种推恩的方法将大大削弱诸侯各王的势力,朝廷并不用直接削夺诸侯领地,而各王国却会逐渐衰落。此为臣的计谋,名‘推恩令’。”
皇帝闻言拍案叫绝,当即下诏,命各诸侯王执行推恩令,分封领地给自己的子弟,皇帝亲自确定封邑和名号。诸侯各王虽然不满,但皇帝亲诏也不敢违抗,自此,各诸侯王国开始被分割,诸王的名号虽然保留,领地却被大大小小的侯国分去不少,各诸侯王国实力大减。
各诸侯王当然对推恩令十分排斥,继而对出主意的主父偃恨之入骨,主父偃亲自执行落实推恩令,对各诸侯王毫不客气,接连收拾了不尊推恩令的燕王刘定国和齐王刘次昌,一时间朝中大臣、皇亲贵戚人人畏惧主父偃,争相讨好,陆续送上数千金,主父偃肆无忌惮,一一收下。
主父偃门下有宾客劝他:“中大夫如此蛮横,倒行逆施,难道就不怕日后遭到报复吗?”
主父偃回答:“吾结发游学四十余载,身不得遂愿,双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借贷无门,受尽世人白眼,如今终遂凌云之志,此生足矣。皇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何惧五鼎烹啊?帝因我之策彻底消除诸侯隐患,为天下开万年太平先河,吾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又如何?”
门客闻言默然,几日之后便离开主父偃府邸。
主父偃在朝中权势愈重,众人争相结交,唯有卫青不为所动,公孙贺劝卫青:“这个主父偃还是仲卿推荐给皇帝的,你是他的恩人,如今主父偃春风得意,仲卿为何偏偏敬而远之?”
“我推荐主父偃给陛下,是因为此人确实有才华,如今主父偃得到陛下信任,是因为其才能为陛下所用,非卫青之功,更不敢说是私人恩情。”
公孙贺笑道:“仲卿之意,为兄明白,众人巴结主父偃是趋炎附势,仲卿接近他不过是故人之谊,我看那主父偃对仲卿也是礼敬有加,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就当同僚之间交往又如何呢?”
翌日,卫青布袍简从,一个人骑马来到主父偃的府邸。此时的主父偃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落魄士子,府邸富丽堂皇,光就是守门的就有六人之多,各个衣帽鲜亮,大有富贵人家的豪奴气息,见卫青布衣便袍,几人便拦下来:“站住,干什么的?”
卫青拱手道:“在下是主父大夫的故人,前来拜访,麻烦各位小哥通传一下。”
豪奴道:“主父大人说了,他没有什么故人,就你这副样子,也配来巴结我们家主子?滚,滚远点。”
卫青还要说话,几个恶奴已经操起棍棒,卫青只好后退,远离府门。卫青本想亮明身份,却又心有顾忌,无奈绕着主父偃府邸的围墙信步向前。
不远处便是主父府的侧门,里面传来人声,似乎在争吵。见此门无人值守,便走了进去,转入后堂,只见是几个妖艳女子,训斥着一个身着粗布的中年妇人。
妖艳女子道:“主父大人留你在府中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摆什么大夫人的架子?”
中年妇人低眉顺目:“妹妹误会了,姐姐不是想逃避杂务,只是今日身体不适,无法劳作。”
妖艳女子道:“我看你是懒病犯了,再找借口就滚回你的乡下老家去。”
另有一个年轻女子接口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还敢跟我们自称姐姐?再说撕烂你的嘴。”
旁边一个布衣老汉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言相劝:“无论怎么说,这也是发妻,怎么能当使唤丫头用呢?主父偃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妖艳女子道:“老东西,轮的着你说话吗?我家主父大人说了,当年他落魄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轻视践踏他,如今让你们留在府里,就是要让你们看看,主父大人如今的权势富贵。老东西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耍什么太老爷的威风。”
老人气得胡须乱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中年妇人赶紧上前扶住他说:“爹,我们不要与他们计较,寄人篱下,媳妇听他们的安排就是了。”几名妖艳女子这才扬长而去。
卫青上前道:“两位似乎和此宅主人大有渊源,为何受几个轻浮女子的欺凌?”
老者叹气道:“这宅子是皇帝宠臣主父偃的。不瞒你说,我便是那主父偃的父亲,这是主父偃的发妻,只可惜啊,如今主父偃得势,早已不认得我们了。那几个年轻女子,是主父偃新纳的妾室,主父偃不孝,她们便变本加厉折磨我们。我这把年纪,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就是奔着主父偃功成名就来的,希望能给老家困顿的几个孽子寻点好处,谁知道是自取其辱,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卫青心有不忍:“老人家切莫如此,怕是主父先生不知此事吧?”
老者道:“他主父偃岂能不知,这一切便都是他指使的,说什么当年他贫贱之时,我等如何轻贱他,如今他要加倍奉还。”
卫青闻言神色黯淡下来,从怀中取出些铜钱,道:“如此,两位还是回老家的好,我这里有些钱,两位雇车回乡吧。”
老者和中年妇人推让再三,最终还是千恩万谢地收下了,此时又有几名鲜衣豪奴过来,卫青赶紧离开。
晚上,公孙贺和卫青碰头,公孙贺道:“仲卿今日造访主父偃府邸,情况如何?为兄猜主父偃必然感激涕零吧?”
卫青笑道:“姐夫这一次猜错了,小弟连主父大人的面都没见上,哈哈……”
公孙贺不解:“主父偃竟如此不知好歹?”
卫青道:“青布衣便袍,尚未入府就被豪奴轰出来了,还差点挨了打。”
公孙贺大怒:“主父偃欺人太甚。”
卫青毫不在意地摇摇头,笑道:“也不怪他主父偃,只是恶奴仗势欺人而已,不过也好,如此正合我意。我在主父府有一番见闻,说来与你听。”便将白天的事粗略说了一遍。
说话间,家仆通传:“中大夫主父偃求见长平侯。”
卫青头都不回一下:“就说我偶染风寒,不能见客,记住,日后凡是此人求见,一律找借口挡回。”
公孙贺大惑不解:“主父偃眼下如日中天,仲卿就算是不喜欢此人,也不至于如此决绝,搞僵了关系吧?”
卫青道:“青本起于草莽,交友不重名爵富贵,却有一点是必须要看的,孔夫子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青以为,一个人,如果连父母兄弟、糟糠之妻都能如此虐待,又如何会对朋友真心实意?既然不能诚心相交,又何必惺惺作态。眼下主父偃圣眷正浓,我固然可以因为利益而与他交好,可是一时结盟,来日也必成隐患。”
公孙贺道:“也许他真有什么苦衷吧?”
“主父偃确实曾贫困潦倒,衣食无着,借贷无门,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主父偃权倾天下,富甲一方,父母妻子能有多大开销?所谓‘挟泰山以超北海,此不能也,非不为也;为老人折枝,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当下他还如此对待父亲发妻,实在有悖伦理纲常。”
公孙贺道:“这倒也是。”
卫青若有所思:“主父偃倒行逆施,大肆敛财,已经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所谓物极必反,我看他不会长久。”
翌日,卫青忙完政事前往未央宫探视皇后和外甥刘据,却遇上皇帝,皇帝兴致勃勃,伸手示意卫青坐下来小酌几杯。
觥筹交错之时,皇帝突然道:“听说长平侯昨日造访主父偃府邸,吃了闭门羹,还被几个恶奴轰了出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臣不敢隐瞒。”
皇帝笑道:“他主父偃是什么人,竟敢怠慢你卫将军?你去屈尊造访,莫非是想笼络主父偃不成?”
卫青大惊:“陛下,臣绝无此意,自主父偃得到陛下信任重用以来,臣一直敬而远之,朝中同僚多有议论,臣才前去拜访主父大夫,臣布衣便袍,其奴仆不识,将臣轰了出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皇帝笑道:“原来如此,还是你卫青大度,换做常人,早就发作了。”
“人靠衣冠马靠鞍,臣理解他们。”
皇帝略一沉吟道:“卫青啊,依你看,主父偃其人如何?”
“主父先生有大才,能为国家大事出谋划策,是国家社稷之福,至于为人,臣所知不多,不敢妄加评论。”
“你卫青宅心仁厚,不置一词便意味着此人绝非良善之辈。朕也以为,主父偃轻浮粗鄙,虽有大才,可堪一用,但终究不过是见利忘义之小人,卫青之眼光,和朕有相似之处啊!”
卫青惶恐不安,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皇帝却不再提此事,只是把酒言欢,其间,皇子刘据蹒跚前来,皇帝更是高兴万分,连饮数杯,抱起刘据,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2.朔方五原
除了在遥远的北方修筑朔方城之外,汉朝的另一项大工程也在进行,那就是茂陵。天下百姓习惯了昔日大汉三代皇帝的清静无为、休养生息之国策,突然面对繁重的徭役充满了抵触情绪,民间的不满持续发酵,致使朝中也议论纷纷,这一切自然逃不过主父偃的耳目。
茂陵,是汉武帝为自己准备的陵寝,于建元二年便开始兴建,当下已初具规模。茂陵工程浩大,动用民夫数十万人次,历时已数年,规模还在不断扩大,所以茂陵附近聚集了大量的人口,形成了规模不小的城市雏形,其间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治安等各项社会管理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
主父偃上疏:“茂陵初立,百废待兴,臣建议,迁豪强任侠之人,巧取豪夺之富家大户,祸乱大众之刁民往茂陵,如此一来,对内,可充实京师,对外可消除奸邪势力,此所谓不诛而害除也。”
皇帝从其言,诏令迁徙各郡国豪强和财产超过三百万钱的富户到茂陵居住,这其中就有闻名遐迩的关中大侠郭解。
官府张贴出了迁往茂陵的豪强富户名单,郭解赫然在列,早有人飞奔报告给了他。这些年他大把大把地花钱,结识了不少朝廷官员,地方上官场中人没有人不买他郭解面子的人,即便是偶尔有一两个不识相的官吏对他的肆意妄为有所不满,自然有人出面教训。
这次的迁徙令,他相信郡县上至太守下至衙役无人敢将他名列其中。岂知此事为朝中新贵主父偃亲自督办,主父偃以严刑峻法著称,各郡国无不小心谨慎,郭解在河内郡那是屈指可数的豪强,岂有不在册的道理?
早有县里官吏将此事告知郭解。郭解在河内非但有金银玉帛无数,还广置良田,如若搬迁,损失惨重,于是召集门客商议。郭解富可敌国,世人皆知,想要躲过这一劫不容易,他身边的几名心腹也束手无策。
门下有一人,曾是郭解亲随,想起当年偶遇卫青之事,道:“主公可曾记得当年的卫青?”
“卫青名扬天下,我能不记得吗?当年之事你也知道,卫青一人对付六名贼人并不落下风,我也算不得救他性命啊!”
“主公可知卫青为人?”
“我是常听人说起卫青宅心仁厚,不记人过错,却有恩必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默默无闻的布衣少年,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车骑将军,抗击匈奴的大英雄,他的姐姐贵为皇后,卫氏一门权倾天下。郭解回想当年在马邑救其性命,临别赠金之事,对亲随道:“待我明日去见他,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翌日,郭解到卫青府邸求见,言道:“故人郭解求见长平侯。”
卫青对郭解不止一面之缘,郭解曾与淮南国公主刘陵交往甚密,卫青在刘陵的翁主府上见过郭解。
今日郭解求见,卫青有些犹豫,对此人,他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的心狠手辣,卫青记忆犹新,不过当日郭解慷慨解囊,容不得卫青拒绝,也算是受了他的恩惠,不见也说不过去。
卫青亲自迎出中门,郭解倒头便拜,卫青急忙上前扶起:“郭兄不必如此拘礼,坐下说话。”
“长平侯救我!”
“郭大侠有事,青自当全力以赴。快快请起。”
郭解致谢,宾主落座。
郭解道:“朝中新贵主父偃大人为陛下献策,徙郡国富商,豪强人家往茂陵,不知何故,将小人列在了名单之中。小人家中不过几亩薄田,仅够一家老小勉强度日,如何经得起长途迁徙呢?家中老母已经八十有余,也受不了旅途劳顿,所以小人斗胆,请大将军出面,在陛下面前求个情,免了迁徙之苦,救郭解全家性命。”
卫青闻言沉默不语,这些年他和郭解并无交情,郭解所说之事他并不确信,只是有了当年的渊源,加之郭解此番言语情真意切,又抬出了老母,卫青实在不忍拒绝。
郭解走后,卫府门客道:“外戚干政是皇家大忌,将军要三思而后行啊!”
卫青叹气道:“天下自有法度,我岂能不知此事为难啊!只是郭解于我有救命之恩,赠金之谊,如今他有求于我,若我置身事外,实在有违道义。”
翌日,武帝在宣室召见内朝众臣。
处理完政务,众人告退,卫青独自留下,武帝道:“卫青有事要奏?”
卫青脸一红,有些扭捏:“臣惶恐,不知如何开口。”
武帝心情不错,笑道:“将军驰骋万军中都不曾惧怕,今日却怕说话?不必担忧,有什么说吧。”
“臣有一旧相识,在主父偃大人此次迁徙的名单中,只是此人并非富商,亦非豪强,不知何故如此,臣请陛下旨,免此人迁徙。”
“哦?有这回事?此人是谁呢?”
“河内郡枳县郭解。”
武帝知道郭解其人,而且颇有渊源,非但曾投宿郭解庄上,就连王太后与前夫之女,皇帝的同母异父的姐姐也是郭解帮忙找到的。
武帝有些不悦,不过也没有直接拒绝:“大将军只管专心治军,此等小事,一刀笔小吏即可解决,你又何必挂心呢?事实到底如何,相信郡县官吏自会查清,你且去吧。”
“诺。”
卫青退出殿外,心中有些忐忑,今日之事确实是太过唐突,自己与郭解并不相熟,其中内情并不知晓,贸然出言,恐怕皇帝已经不悦不说,这下将会更加关注此事。
果然,等卫青走后,武帝对左右宦官道:“郭解,郭解,他郭解不过一介布衣,却能让长平侯为他求情,怎么会是个穷人呢?朕知道他郭解,游侠好任,横行域内,号称大侠。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法度不行,政令不通,才会有大侠,世间有行侠之人,国家律法何存?”
后来,卫青听到这话,许久惶恐不安,日后更加小心谨慎。
如卫青所料,皇帝也开始注意起郭解这个人了,提了几次,自然就有人去收集郭解先前的罪证,郭解以前杀戮甚众、横行乡里的事情暴露出来了。卫青虽然不满,却也不能坐视不理,咨询廷尉府官吏后得知,郭解的这些行为都是在皇帝大赦天下之前干的,所以按律不应当追究,在卫青斡旋之下,郭解暂时逃过一劫。
郭解居家迁到了茂陵,倒也收敛了很多。可是谁知一事未平,风波又起。
轵县有位儒生,和人闲谈之时提起郭解,座中有人极力称赞郭解为人贤能仗义,这个儒生嫉恶如仇,反驳道:“郭解屡屡以奸邪触犯国法,动辄杀人,怎么能说他贤能呢?”
本来也只是闲谈,但传到了郭解门客耳中,门客为讨好郭解,就杀了这个儒生,还残忍地将他的舌头割了下来。消息传开,士民哗然,人人道郭解肆无忌惮,纵容门客行凶。郭解立时被缉拿归案,严刑拷问之下,又经过了多方对质,才确定他确实是不知情的,至于到底人是谁杀的最终也没搞清楚,只知道此人确实曾投靠在郭解门下,而食客上千的郭解都不记得是否认识他。
本来这只是民间事务,但涉及郭解,皇帝就要过问,廷尉府以汉律判决郭解无罪,皇帝也无可奈何,这时候公孙弘说话了:“陛下,郭解不过一介平民,却任侠行权,动辄睚眦杀人,轵县儒生被杀一事郭解并不知情,就有人替他动手杀人,这比郭解自己动手还更可怕,古之先贤有云‘侠以武犯禁,儒依文乱法’,郭解大逆不道,应当重处以儆效尤。”
卫青在场,正想说句话,皇帝就已经铁青着脸道:“公孙弘言之有理,不杀郭解不足以平民愤,灭其三族。”
当夜,郭解阖族下狱,翌日腰斩弃尸于市。
主父偃在皇帝的支持下,愈加弄权,极尽横暴跋扈之事。卫青所料不错,主父偃果然富贵不长久,他出任齐国相国,加紧对齐王刘次昌**不法的侦查力度,齐王畏罪自杀,惹得皇帝震怒,早就心怀不满的诸侯乘机联合起来揭发主父偃收受贿赂之事,皇帝将其下狱,但一想到他的才华,又举棋不定。皇帝召卫青入宫,询问他的意见。
卫青道:“主父偃虽然贪财好利,但对国家也是有大功的,虽然罪不容诛,但其才可用,陛下三思之。”
皇帝犹豫不决。
此时,公孙弘觐见,言:“齐王自杀,无后代可继承,国除,其领地归属朝廷,如此灭人之国的恶事,罪魁便是主父偃,陛下不杀他,实在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无法安抚刘氏宗亲之心。”
皇帝思虑再三,最后很艰难地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族。”
可怜主父偃,殚精竭虑为皇帝分忧,屡出奇谋,议置朔方,行推恩令,都是事关千秋万代的大功绩,饶是如此,一朝不慎,还是惹来灭族之祸。
此事给卫青的震动很大,回到家中尚心有余悸。
躺在**,卫青也是久久不能平静,曹璇觉察到卫青的异常,问道:“夫君今日入宫,可有什么麻烦,为何忧心忡忡?”
卫青道:“主父偃被灭族,我亦心有戚戚啊!”
曹璇大惊:“主父偃是陛下最为宠信的重臣,权倾朝野,为何突然如此?”
“自古伴君如伴虎,为君者的心思最难揣度,不过,除了君王无情,主父偃自身也有问题。”
“大道理我们妇道人家不懂,但夫君仁善宽厚,必然会有福报。”
卫青自此愈加谨言慎行,但凡朝中同僚,无不礼敬有加,朝堂之上,众人侃侃而谈,卫青总是沉默寡言;皇后宫中也很少去了,每日忙完政务便到家中陪伴妻儿。朝臣们对卫青的谦恭十分感动,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卫青的威信自然与日俱增。只有一人,面对卫青的时候还是一贯的老样子,既不刻意巴结也不横眉冷对,此人便是老臣汲黯。汲黯为人刚正不阿,卫青也十分敬重,但是汲黯始终对外戚抱有偏见。
朔方筑城之事逐渐步入正轨,公孙敖以骑郎身份和苏建同赴塞北。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皇帝便命卫青继续训练汉军,霍去病也成了一名羽林骑郎,追随舅舅卫青左右。
霍去病是军事天才,但凡与军队相关的事情,无不一学就会,一点就通。有皇帝姨父和将军舅舅,少年骑郎不免无所顾忌,时常不将领军校尉放在眼里,自己就指挥调动新军玩起了攻防演练的游戏,皇帝也不见怪,索性让他自己挑选了一批羽林、期门军中的佼佼者作为部属,将偌大个上林苑都划成霍去病的练兵场。
皇帝对霍去病道:“朕的上林苑,曾是你舅舅卫青练兵之所,朕的车骑将军,朕的数万骑兵,都是在这里起步的,今日朕也给你霍去病这样一片天空,朕要看着你一飞冲天。”
霍去病大咧咧地一笑:“陛下就放心吧,臣不但要一飞冲天,还要为陛下**平匈奴,生擒敌酋。”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汉家男儿,生当有此志。”
有了霍去病,卫青清闲了许多,在夫人曹璇的主持下,卫青也纳了一房妾室,正是夫人曹璇当年的陪嫁丫鬟,都是故人,少了许多尴尬。很快一妻一妾都有了身孕,卫青沉浸在幸福之中。
朝中人事也有了很大变动,御使大夫张欧被罢免,取而代之的是公孙弘。
匈奴那边,新立的伊稚斜单于也慢慢肃清了军臣单于的旧臣,坐稳了单于宝座,对于汉军攻占河南的举动,他非常愤怒,继而迁怒于和亲公主,数以百计的汉朝宫人丫鬟被拖到单于王帐,受尽凌辱后抛去喂了恶犬,就连大汉皇帝亲封的公主也不能幸免于难,在饱受匈奴贵族羞辱后又分给了伊稚斜的心腹大将,伊稚斜无耻地大喊:“弟兄们,你们也尝尝汉朝公主的味道。”
对于这一切,中行说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同胞受难,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但是仇恨彻底蒙蔽了他的双眼,汉朝越是受辱他越是高兴。
这日,伊稚斜集合部众:“我大匈奴控弦骑射之士数十万,威震草原大漠,可是在先王的时代,却屡屡被一个叫卫青的无名小辈打败,损兵折将不说,还丢了水草丰美的河套草原,这是我大匈奴的耻辱,今天,我伊稚斜单于,要带领你们,我大匈奴最勇敢的勇士们,去越过长城,杀光汉人。”
底下一片嗷嗷的叫声夹杂着贪婪的口号:“杀汉人,抢汉女……”
伊稚斜伸手示意安静下来,继续说道:“我们的先王实在太过懦弱,对汉人太过仁慈,我伊稚斜单于,将让汉人见识到什么是长生天的子孙,什么是草原上的狼。”
伊稚斜决定猛攻汉朝,除了报河套被夺之仇,还有经济原因,篡位之后他大肆封赏拥戴他的有功之臣,耗费掉了大半库存,急需补充,同时,草原上的冬天就要来临,要熬过漫长的寒冬必须做好储备工作。草原,充满了未知因素,也许一夜之间,匈奴人就会断了生计。
此时的匈奴,已经征服了月氏国和东胡人,月氏国被迫举国逃亡,向遥远的西北方迁徙,东胡人分裂成了三个部落,全部向匈奴俯首称臣,但是无论是月氏还是东胡,从他们身上匈奴人都榨不出油水,矛头最终还是要指向富饶的汉朝。
伊稚斜不知道,这个时候,在离他不远的眼皮底下,还有汉朝人,那便是十三年前从长安出发,打算穿越匈奴疆域,去联络月氏国的汉使张骞。
张骞一行百余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月氏人的下落,来到他们的新家园,无奈,经历了数十年的颠沛流离,他们已经淡忘了仇恨,对于当下的生活也感到满意,不愿再和匈奴为敌。月氏国王款待了汉使一行,对于结成联盟一事却避而不谈。失望之余,张骞无奈返回大汉。
从月氏国到汉朝,相隔万里,张骞回来的时候打算取道西域,但西域诸国都受制于匈奴,张骞为了避开匈奴人不得不绕道西行,一路上见识了西域的广袤无垠,经过了大大小小的数十个国家,其间风土人情各不相同,张骞大开眼界。
回来的路同样艰难,接近匈奴地界的时候张骞一行又被发现了,匈奴人一番追杀,仅剩的人马也消耗殆尽,只有张骞和一个匈奴向导堂邑父被匈奴俘虏。
这是一个匈奴小部落,张骞亮明身份,无奈无人理会,匈奴只是将他们当做奴隶,以供驱使。
张骞日夜寻找逃脱的机会,堂邑父虽为匈奴种姓,但也心向汉朝,二人假装安分,趁着匈奴的些许人松懈,盗得两匹马便向南逃走,两人一路昼伏夜出,小心避开匈奴营地,一路上吃草根,挖鼠窝,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汉朝边城。
上谷城下,张骞从怀中取出已经被磨得光秃秃的汉使节令,高声道:“汉使张骞,奉旨出使大月氏国,历时十三年,今回国复命。”
张骞的大名早已被人们所遗忘,但是人们没有忘记,十三年前,曾经有一位勇士毛遂自荐,自愿出使外域,十数年来毫无音讯,生死不明,日常闲谈之时,有人提起,众人以为早已遭遇不测,不禁唏嘘。
此时的张骞、堂邑父二人早已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从面相上已经分不清是汉人还是匈奴人。凿空探路实属不易,十三载后归来令人震撼,守城军士不敢怠慢,一边迎接他们入城一边上报城守。
城守和郡司马匆匆赶到,接过张骞手中的节令仔细辨认,果然真是汉使,二人大惊,起身对张骞长揖行礼,道:“汉使张骞,出塞十三载,回归故国,实在令人敬佩,请受一拜!”
张骞激动得老泪纵横,话都说不出来。
城守立即将此事上报朝廷,一边安排张骞主仆二人洗漱更衣。张骞、堂邑父两人吃尽苦头,终得成就传奇。
回归故国,才能踏踏实实睡上一觉,翌日,城守率大小官员亲自将张骞二人送到城外,一架轺车,六名骑士,送张骞回京城。
张骞归来的消息震惊朝野,皇帝得报骤然起身,连连说道:“张骞回来了,张骞回来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当即下诏,封张骞为博望侯,赏赐两千金。
张骞归国,潜心绘制了一幅地图,将详细见闻一一说与皇帝,皇帝连连感慨天地之广大。后来商人们带着丝绸和玉石,沿张骞所经过的路线,翻山越岭来到中国西北并穿过了广袤的戈壁沙漠,来到位于西方的中东和欧洲,这条路线后来被称为“丝绸之路”。
张欧被免职后,接任御使大夫一职的是公孙弘,公孙弘从山野中的一介平民,最终位列三公,其经历亦可谓传奇。
御使大夫和丞相、太尉合称三公,汉武帝的舅舅武安侯田蚡曾任太尉一职,其后升任丞相,太尉的位置便一直空缺,所以虽有三公之说,但实际上只有丞相和御使大夫。当下任丞相的是平棘侯薛泽,薛泽是高祖功臣广平侯薛欧的孙子,笃信黄老之说,为人四平八稳,为政亦十分平庸,为皇帝所不喜,但其在朝中人缘又非常好,所以当丞相也有些日子了。皇帝疏远薛泽,公孙弘就自然成了实际上的首辅大臣,最为皇帝看重。
御使大夫的职责是负责监察百官,代表皇帝接受百官奏事,管理国家重要图册、典籍,代朝廷起草诏命文书等,一旦为皇帝所倚重,在朝中发挥的作用将是巨大的。
汉武帝生性刚强,朝中事务大多独断专行,但作为一代明君,他又深谙驭下之道,虽然好大喜功,但也重视直言敢谏之士,公孙弘就是摸准了皇帝的这一特点,屡屡就时事发表不同意见。眼下汉庭修建茂陵,又经略西南,耗费颇多,再加上修筑朔方城,更是财政吃紧,于是公孙弘就屡屡上疏:“臣以为,以中原疲惫不堪为代价,供养西南,朔方无用之地,得不偿失,请陛下下诏废止。”
彼时首倡修筑朔方的主父偃已经被诛杀,皇帝边让另一位持支持态度的大臣朱买臣反驳公孙弘,朱买臣洋洋洒洒数千言,就设置朔方郡,筑城高墙坚城的意义向公孙弘提了十个问题。公孙弘长于行政,受宠是因为善于揣摩皇帝心思,对军事战略不甚了了,面对朱买臣的十个问题无言以对,不得已向皇帝请罪:“臣乃崤山以东的乡鄙之人,才疏学浅,不明白设置朔方的种种好处,请陛下降罪。”
皇帝哈哈大笑道:“御使大夫明知朕意,却能直言数谏,足见铮铮铁骨,为国尽忠之心,何罪之有啊?”
公孙弘见皇帝吃这一套,接着说道:“设置朔方所带来的便利臣已经知晓,但是西南夷、苍海之地却并无诸多好处,请陛下废止苍海建置,集中财力物力经营朔方。”
皇帝思虑再三,觉得公孙弘言之有理,遂同意其意见,放弃经营西南的一系列举措,只设南夷、夜郎两县和一个都尉,又令健为郡自行召集民夫士卒保障安全,完善地方建置,以便朝廷集中力量完成朔方郡城,同时,为了朔方城不至于孤悬塞外,太过单薄,又在云中和朔方之间设置了五原郡。
第三节代郡陷落
汉朝在北方边境上的动作引起了匈奴的注意,伊稚斜不知汉军虚实,命左大都尉率领骑兵一万人,突袭雁门郡,左大都尉阿咀木率军直进,来到雁门城下,无奈雁门城防严密,阿咀木无机可乘,又担心屯驻朔方的汉军腹背夹击,只好洗劫了附近的一些村镇,杀死掳掠汉朝边民千余人。
伊稚斜希望此次行动能够激怒汉朝皇帝,迫使汉庭出兵,匈奴可以逸待劳,伺机予以打击。可惜的是,汉朝皇帝沉住了气,丝毫不理会匈奴的举动,专心致志经营朔方。这让匈奴很难受,汉军不出塞,匈奴人就需要猛攻汉朝城池,汉军凭借城墙,也会让匈奴人付出代价。
汉庭也并非无动于衷,不久,汉朝边城便普遍加强了防御,同时将一些远离大城的村镇进行了整体搬迁,并入郡城,汉朝就像是一只刺猬,缩成一团,虽不能给敌人以伤害,但却能让敌人无处下嘴。面对此情形,伊稚斜怒不可遏,召集各部落王,商议大规模征伐汉朝之事。
匈奴王帐之内,伊稚斜道:“汉人占我河套草原,驱逐白羊、娄烦两部,杀大匈奴铁骑数以万计,这口气本单于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如今汉人竟然又在河套筑城,想要长期盘踞于此,本单于忍无可忍,立誓一定要将这个不安分的汉朝皇帝打得服服帖帖再说。诸位都是我大匈奴的栋梁,都来说说自己的意见吧。”
中行说首先起身,一副阴阳怪气的声调:“诸位王爷,诸位将军,大单于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我大匈奴对汉朝,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要怎么打,怎么能把汉朝人打服的问题。”
经历了一场策划已久的政变,始作俑者中行说此时俨然已经成为伊稚斜身边的第一宠臣,匈奴的部落王和将军们虽然鄙视一个阉人,却害怕他身后的单于,自然对中行说礼敬有加。如今中行说的一番话让很多希望恢复和亲,等着汉人将粮食钱财送上门来,而不愿意打仗的小部落王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深受伊稚斜信任的左大都尉阿咀木站起来道:“大单于英明,汉人就是需要狠狠的教训,我麾下的健儿们还等着要给帐篷里添几个汉人的妇人呢,大匈奴的畜群也需要人手,不打汉人,这些都从哪里来啊?”
休屠王也起身道:“大单于,左大都尉说得对,汉人不打不行,以前都是大匈奴打得汉人落花流水,自从有了这个叫卫青的领军,我们吃了不少亏,从河套跑到我和浑邪王地界的人有不少,提起卫青都是战战兢兢,再这样下去,我大匈奴铁骑的锐气可就要散了。”
右贤王道:“休屠王说的是,汉人今非昔比咯,以前我匈奴骑兵一个人打四五个汉军不在话下,如今恰恰相反了,那个卫青带领的汉军不同于以往的汉军,听河套逃回的败兵说,现在一个汉军能对付我三个骑兵,卫青带领的汉军骑射、马上拼杀,样样能行,不比我马背上过一生的草原汉子差啊!”
左贤王听不下去了,撇下手上的骨头,大声道:“右贤王怕了,不代表其他人都怕,草原上的狼被羊抵了一角,难道以后狼就要怕羊?管他是卫青还是什么青,只要敢和大匈奴对抗,统统只有死路一条。”
左贤王的这番话博得了众人的一片欢呼,他脸上也显出了得意之色。左右贤王之间的明争暗斗时日已久,此刻说话也是针锋相对。匈奴贵族之间的等级并不是十分森严,从冒顿单于开始,原本十分原始的游牧部落才有了一系列的官位和称号,虽然官职有高低之分,但受尊重程度一般还是看所属部族的实力。左右贤王的实力不相上下,位置也同样尊崇,自然就要靠大单于的宠信来分出高下。
伊稚斜道:“右贤王在西北,不用正面面对汉朝,当然就不愿攻打汉人了,汉人的朔方一旦建成,离我的王庭可就没多么远了,按照以往卫青的行军速度,一日一夜便可到达,到时候我的王庭不安宁,你右贤王要坐视不理吗?”
右贤王俯首:“臣不敢!”
伊稚斜对于右贤王没有救河套心有不满,但当时他也忙于篡位,没有出兵救援,所以也不好说什么。
左贤王此刻占得上风,自然得意非凡。
伊稚斜继续说道:“本单于已经决定,此次我军出兵代郡,务必要破城屠尽汉民,方解我心头之恨,也只有这样,才能给汉人以教训。”
中行说接着道:“我军此次进攻,之所以将目标选在代郡,一是因为朔方城初建,并无多少钱粮,渡河攻击实在无利可图,二是因为代地曾经是汉朝文皇帝刘恒的封地,攻占代郡屠城对汉人打击巨大,各部落都要出兵,统一听从左大都尉的调遣,大单于和诸位坐镇王庭,等待好消息。”
代郡,古老而美丽的边城,面临一场浩劫。
匈奴纠结各部三万人马,从东、北两个方向猛攻代郡城池,代郡太守恭动员全城军民死守城池,无奈敌我兵力悬殊,眼见身边的将士越来越少,太守恭心急如焚。代郡军司马在一旁说道:“太守,敌人攻势猛烈,看来此次匈奴人对我代郡势在必得,我军刚刚取得河南大捷,末将害怕匈奴一旦破城必然会屠戮百姓,发泄对失去河套的愤怒,未免玉石俱焚,应当尽快转移百姓。”
太守恭沉思片刻,说道:“司马言之有理,我身为太守,理应为国牺牲,只是这满城的百姓可如何是好啊?”
司马道:“太守乃一郡之首,是为文臣,大敌当前,以救护百姓为首要职责,司马身为军人理应战死沙场,太守应当速带百姓从南门往内地而去,末将率领士卒死守城池。”
“不,正因为太守是一城之首,更不能临阵脱逃,本太守命你带百姓速速南去。”
二人僵持不下,眼见匈奴攻势越来越猛烈,代郡就要沦陷了。
太守恭拔剑四顾,仰天长叹:“吾命是小,满城百姓要紧,既然司马有慷慨赴死之勇气,不如你我二人共赴国难。破城在即,你我速速召集所有文职官吏,组织百姓逃亡。”
言罢,代郡太守、司马部署文职官吏和城中士绅组织百姓撤退,而自己则返身又投入到战斗中,文职官吏中青壮之人不愿随百姓撤退,纷纷掉头又上了城墙。回望携老扶幼、步履蹒跚出城的百姓,汉军将士满含愤怒,将一腔热血抛洒在了代郡城楼。
汉军的拼命厮杀为代郡百姓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待到匈奴人爬上城墙,代郡百姓已经远去,守城汉军绝大多数都已战死,剩下的也伤痕累累,满身鲜血,他们将太守恭紧紧围在中间。
匈奴人围了上来,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大喊:“放下武器投降。”汉军嗤之以鼻,挣扎着冲向匈奴人,恼羞成怒的匈奴人一通弓箭,汉军全部殉国。
太守恭正待举剑自尽,一个匈奴将军模样的人上来给了他一刀,顿时身首异处。
在古老的观念里,军人战败自杀代表着一种荣誉,匈奴人不想让他成为一个悲情英雄。
代郡完全沦陷,但也让匈奴人的盘算落空了,代郡守军全部战死,来不及撤退的百姓也并不多,匈奴人屠城的计划泡汤了,匈奴人将愤怒发泄在了城市上,逐屋逐户扫**,财物粮食被洗劫一空,而后将整座城市付之一炬。
熊熊的大火染红了半边天,匈奴人带着搜寻到的千余名汉人离开了代郡。
三天后,汉武帝的御案上出现一份军报:“匈奴数万骑入代郡,杀太守恭,略千人。”
苏建、公孙敖带领汉军匆匆赶到的时候,匈奴人已扬长而去,汉军扑灭大火,整理阵亡将士遗体,全部安葬在了他们为之流血牺牲的代郡城郊,代郡太守、司马的棺木被送往京城,厚葬之后,皇帝亲自擢拔两人的子嗣入羽林军作骑郎。
代郡的百姓陆续回到了家园,匈奴放的这把火并未造成太大损失,尽管家园曾被敌人玷污,但生活还得继续,只有重建家园才能抹平创伤,这也是战场之外对敌人最有力地回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几天之后,皇太后王氏因病去世,汉庭上下又要忙于国丧,更加无暇顾及匈奴。皇帝传诏天下,为母守孝暂罢兵戈,汉边城守将各自安守城防,一律不准出战。
汉帝国内,朝中人事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大夫张汤被任命为廷尉,丞相薛泽被免,御使大夫公孙弘接任,成为三公之首,昔日的山野村夫,终于有了位极人臣的一天。
廷尉职掌天下刑狱,作为天下公义的最后一道防线,需要刚正不阿之士担任,才能公平裁决。皇帝选中的张汤并非一个磊落君子,其为人虚伪狡诈,善于玩弄巧智驾驭他人,他见皇帝倾心儒学,便对儒家大师礼敬有加,时常请教,其后眼见卫青屡立战功,颇为皇帝倚重,便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接近卫青。
卫青本性随和,加之张汤也是名门之后,卫青不疑其人品,对张汤也是投桃报李,二人关系日渐融洽。张汤不光对卫青用了心思,朝中但凡有权势的公卿重臣,他一个不落,时常去问候请安,不避严寒酷暑,风雨无阻,对于这些人的子弟犯法,他总是能网开一面。张汤还特别会揣摩皇帝的意思,大汉律令任由他来解释,只要是皇帝想要重处的人,张汤总能找到相应条款严加惩处,而皇帝有意从宽处置的人,张汤就会引经据典,从轻发落。
因为以上的种种手段,张汤虽然执法严苛,断狱不公,却也在公卿大臣中博得了好名声,唯有老臣汲黯看透了他的虚伪与狡诈。
汲黯为人伉直严峻坚守高节,对于张汤的行为就是在皇帝面前也直言不讳,一日,朝堂之上,当着文武大臣近百人的面,汲黯怒斥张汤:“公身为九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不能使国安民富,为何只知道乱高皇帝之律令,扰天下之根本?此等行为,必定会断子绝孙的。”
张汤与之争辩:“律法为先人所定,但世事不断变化,律令如不能适应时代需要,便要变更,吾上顺圣意下应民心,有何不可?律法乃死物,而人心是活的,法为人用,因事而不同,有何不可?”
汲黯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愤怒之极,怒骂张汤:“天下人言刀笔小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如此!陛下,如果继续按照张汤的主张,天下人恐怕就要陷入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的恐惧中了。”
皇帝岂能不知张汤为人?不过皇帝深知治国驭人之道,朝堂之上君子和小人都不可或缺,君子铮铮铁骨,能够不避斧钺,为皇帝作镜鉴,但是君子掣肘太多,顾虑太多,用起来反而不顺手,而小人,虽然皇帝内心不喜欢,但却只有小人才能拉下脸皮,实实在在地完成皇帝的意图。
皇帝哈哈大笑道:“汲黯耿直天下无双啊,可是对于廷尉张汤,主爵都尉确实误解他了,廷尉掌管刑狱之事,每日政务繁杂,难免有疏漏,但其忠心人人皆知,你二人皆是朕的忠臣,不可互生龌龊。”
张汤躬身道:“诺!”汲黯却哼了一声。
卫青其时正在朝堂上,汲黯的直率近乎粗鲁,让卫青不由得捏了把汗,如此言语,会让皇帝也下不了台。汲黯曾任太子洗马,是皇帝作储君时的旧臣,看来皇帝还是顾念旧情的。
通过这些事情,卫青对汲黯其人愈加了解,越是了解,敬意便增加一分,虽然无法亲近,但在内心,卫青十分敬重,平日相遇,卫青也总是毕恭毕敬。
公孙弘就任丞相不久,被封为平津侯,汲黯又有意见了。汲黯对皇帝道:“陛下,高皇帝在世之时,曾杀白马立誓,非刘氏不能为王,非军功不能封侯,如今公孙弘一非皇亲国戚,二来无半点军功,却得封列侯,本朝自开国以来无此先例啊,陛下此举恐有不妥。”
皇帝也不想与他争辩,便笑着说:“既然无此先例,那就像主爵都尉说的一样,朕就开他这个先河,从今往后,但凡担任丞相一职者,皆可封侯。”
汲黯无言以对。
公孙弘自担任丞相一职,和卫青愈加疏远,就连远在家乡的养女阿萌夫妇也在他的安排之下远走他乡,避免暴露和卫青的往事。公孙弘日常生活十分简朴,衣食住行极为简单,在京城中住着几间寻常屋子,直到皇帝御赐丞相府,才接老母和儿子公孙度一家来到京城,公孙度恍然如梦,迷迷糊糊之间完成了从一名农人到丞相公子的跨越。
丞相府中,一家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公孙弘道:“我儿要谨记,京城中行事要小心谨慎,切不可骄奢**逸,更不可恣意妄为,要比平日更加小心谦和,凡事忍让为先,生活简朴为宜。”
公孙度不解道:“父亲大人是丞相,位极人臣,孩儿为何反而要如此小心?”
公孙弘道:“正所谓伴君如伴虎,高处不胜寒!首辅,也是众矢之的,自古为相者有几人能善终?若不小心谨慎,也许当下无事,但难免有一天墙倒众人推,到时候这一系列的小事都有可能成为丢掉脑袋的诱因啊!”
“孩儿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