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卫青

第十二章 血荐轩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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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三子封侯

未央宫,椒房殿。

宫女小燕一路小跑,也不等门口的小宦官有反应,便急匆匆一头扎进了皇后寝宫。

皇后卫子夫正在镜前闲坐,太子刘据安睡在榻上,小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顾不上礼数,皇后眉头一皱,正待示意她小声一些,小燕却已经嚷嚷开了:“皇后娘娘,边关大捷,卫将军被拜为大将军了。”

卫子夫一怔,手中的檀香木梳跌落地下,她几乎要兴奋得大喊出来了,可是皇后,礼制要求她不能在下人面前失态,她只好攥紧双拳,指甲深深的都抠进了一瞬间热泪盈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但娴淑端庄的卫皇后不能在下人面前失态,只能努力保持表面的平静。

这几年皇帝选了不少美女入宫,光封为夫人的就有好几个,到皇后寝宫过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卫子夫明白,色衰难免爱驰,皇帝的心思,越来越多地放到了年轻女子身上。

作为皇帝的女人,她自踏入宫中的那一天起就想到了今天,她没有奢望能和君王像寻常夫妻那样和和美美,举案齐眉,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内心又忍不住需要慰藉,皇帝的召幸和亲近才能给后宫的女人带来希望,在复杂而险恶的后宫争斗中,女人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当她为皇帝生下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这种安全,儿子是她今后的依靠,可是随着皇帝的儿子越来越多,这种安全感越来越脆弱。还好,她还有一个无人能及的弟弟。

她对卫青的感情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夫君,她的夫君,富有四海的皇帝可以有很多女人。她,只是其中之一,维系着他们之间关系的不过是情爱,这种纽带十分脆弱,不经意间就会被别的女人所代替。只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她最为踏实的靠山。

无情最是帝王家。权势和荣耀的背后经常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卫氏一门因为她执掌后宫而成为天下的焦点,但凡沾亲带故者,无不从中获利,天下人人道“生儿莫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唯有她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她有一个不同于常人的弟弟,天下绝色女子何止千万,而可堪大用的将军却是凤毛麟角。

卫青屡战屡胜,对整个卫氏家族来说不仅仅是锦上添花,而是一步步夯实了原本摇摇欲坠的基础——后族的荣耀,原本只是建立在皇帝的自负之上,随时可能跌落凡尘。

正在沉思之间,宫女来报:“平阳公主求见!”

卫子夫一怔,有些诧异。自从卫青拒绝休了结发妻子、平阳公主愤然下嫁夏侯颇以来,这位卫家先前的主人就有意疏远了皇后,眼下,她突然到访,应该是知悉卫青前方战功前来贺喜的。

卫子夫虽然贵为皇后,可是也不敢怠慢,亲自起身迎接,正好,平阳公主也款款而来。

公主微微欠身见礼:“臣冒昧觐见,惊动皇后,还望恕罪。”

鉴于君臣有别,卫子夫微微抬手,算是示意:“长公主见笑了,本是一家人,何来恕罪一说。”一边说一边招呼平阳公主进殿,二人落座。

公主略施粉黛,依然风姿可人,美艳不可方物,岁月只是让她增添了几分风韵。公主一汪秋水端详着卫子夫:“多日不见,皇后可安好?”

卫子夫浅笑嫣然:“蒙姐姐挂念,一切都好。”

“皇后母仪天下,与臣乃君臣之别,唤臣为姊,实在惶恐。”

“后宫不比前朝,长公主大可不必拘泥于礼数,到这里就是在家里,长姐为上,理所当然。”

这对昔日的主仆见面,其实少不了尴尬,平阳公主是卫青姐弟的主人,也是提携他们的贵人,可惜如今却是君臣之别。卫子夫不敢托大,处处显示着对平阳公主的尊重却又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这句家里确实缓解了不少气氛。

“既然皇后执意如此,姐姐却之不恭。姐姐来主要是给皇后道喜,恭贺卫青荣升大将军。”

“卫青今日的一切,都是拜公主所赐,我这个做姐姐的替他谢过公主。”

“卫青本就不是凡人,注定是要成就这一番功业的,要说成就他的今日,那还是要说陛下慧眼识珠。想必陛下也快来了,皇后就赶紧梳妆打扮吧!”公主眼带笑意道。

卫子夫微微笑道:“姐姐见笑了,子夫早已不是青春少女,不必以容颜取悦陛下。”

公主亦笑道:“是姐姐错了,皇后胜在雍容端庄,不屑以妖艳受宠。不过话说回来,皇后似乎有些清减,眉目之间亦似有郁郁寡欢之色,是否陛下冷落了皇后?”

卫子夫眉间暗淡之色一闪而过,笑道:“姐姐见笑,陛下日理万机,子夫自当全心侍奉。”

公主注意到卫子夫的神色,劝慰道:“我的这个弟弟,姐姐再了解不过了,深宫幽幽,姐姐今后会多来陪伴皇后。”

卫子夫很是欣慰,拉着公主的手,笑道:“后宫之事繁杂,却也不至寂寥,姐姐今后有空常来,想必陛下也会高兴的。”

正说话间,宫人来报:“陛下来了。”

二人急忙起身迎接皇帝,行过礼,皇帝坐了上首,二人左右落座。

公主道:“姐姐恭喜陛下,北方大捷,陛下宏愿指日可待。”

皇帝笑道:“姐姐同喜,要不是姐姐,卫青这颗明珠怕是也要蒙尘咯!”

公主俏皮一笑,倾身撒娇道:“既然陛下这么说,那就是姐姐也有功了?陛下该好好赏赐姐姐。”

皇帝哈哈大笑:“姐姐封邑过万户,富甲天下,朕实在想不出还能赏赐姐姐什么。”

公主眼珠一转,说不出的俏皮可爱:“要不就封姐姐一个官职如何?”

皇帝玩笑道:“姐姐贵为长公主,这朝廷之中还有什么官职能入你的眼啊?”

“姐姐听说陛下亲诏,要在塞外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还要昭告天下,陛下让我做宣旨钦差如何?”

皇帝正色道:“宣旨向来是朝中大臣的差事,你一公主去成何体统?姐姐不能坏了祖制啊。”

见平阳公主不高兴,皇帝又接着说道:“拜将乃国之大事,非同儿戏,昔日高祖拜韩信为大将军,斋戒三日,沐浴更衣,筑坛焚香拜之,朕虽不至此,也要遣朝中重臣前往才显郑重。”

平阳公主撅嘴。

皇帝转向卫子夫道:“子夫啊,卫青不负朕望,是你卫家之福,也是我大汉之福啊。从今往后,卫青就是大将军了,朕把我汉军所有的家底儿都交到他手上了。”

卫子夫起身跪地道:“臣妾替卫青谢陛下信任。”

塞外,大军缓缓南归。

由于俘虏众多,兼之缴获的牛羊马匹漫山遍野,卫青无奈先派遣一支人马护送伤病军士快马赶回五原、朔方,而自己带领着大军押解战俘、缴获缓慢行进。

在接近边城之地,大军与皇帝的钦差相遇。此次皇帝派出的钦差不是别人,正是公孙弘。

卫青下马单膝跪地,大声道:“臣等甲胄在身,不能行叩拜之礼。”

公孙弘也不言语,笑眯眯地取出圣旨,高声宣读。

一片寂静之后,汉军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呼喊,响彻云霄。公孙弘小心地捧过大将军印,交到卫青手上。

军中有人高呼:“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一呼百应,越来越多的人举起手中的刀剑,全军整齐划一,雄壮有力的口号震得脚下的地面微微颤抖,公孙弘也忍不住思绪万千。

公孙弘历经人生的种种苦难,贫困潦倒大半生,尝尽世间的人情冷暖,此刻,他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年轻人不但和他大有渊源,而且骨子里和他是同样的人。正如他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年满一个甲子尚不自暴自弃一样,卫青也践行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古训。

对于钦差,卫青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就地扎营,设宴款待,公孙弘也不客气,与众将开怀畅饮,把酒言欢。

汉军救出的汉人中,有些是乐工歌者,自愿前来献唱,丝竹之声响起,众将且歌且舞,直至深夜。

翌日,卫青上疏,着公孙弘带回朝中,奏疏有所请:为历练汉军,大军暂不班师回朝,驻扎边城,训练演习,以提高整体战斗力。同时奏疏还对皇帝的封赏进行谢恩,其言辞谦恭恳切,皇帝阅之甚慰。

皇帝准卫青所奏,大军入驻朔方、五原两郡,两处都是汉匈交战的前线,面临茫茫大草原,适合汉军进行有效的训练,同时适合大规模的开战实战演习。

不远的北方,伊稚斜咬牙切齿,准备着对汉人的报复行动,无数次,匈奴的将军们嚷嚷着要带兵南下复仇,都被中行说制止了。

中行说对伊稚斜单于道:“春旱,马匹缺食乏力,此时进攻汉朝,无异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大单于要约束将军们,切莫意气用事。”

伊稚斜遂严令:“擅自出战者,杀无赦!”

转眼旬月已过,汉军训练每日有序开展,而匈奴人也极为安静,除了小股敌人劫掠以外,不见大的动静,卫青遂率众将班师回朝。

出征之时,卫青不过是车骑将军;归来之时,已经是统领全军的大将军。尽管卫青刻意低调,却也少不了沿途重镇的地方官吏迎来送往。卫青此时是真正的位极人臣,尊荣无以复加,各地官吏无不卑身奉承,刻意巴结,卫青不谙此道,甚为头疼,遂命全军避开城池,加速前进,夜晚也不进城,而是选择荒野宿营。

快接近长安的时候,皇帝钦赐的大将军仪仗被送到营中,皇帝知道卫青低调谦和,早有一道谕令,命其大张旗鼓,全副仪仗凯旋进京。

大将军仪仗虽比不上诸侯王和公主等皇亲,却也是人臣中最为华贵威严的,仪仗队所到之处,百姓无不倾城而出,夹道欢迎。除了仪仗,吸引民众目光的还有数十辆囚车。关押的都是匈奴部落首领,这些昔日烧杀抢掠,视汉人为牛羊牲畜的匈奴贵族,做梦也不曾料到会成为阶下囚,无不垂头丧气。民众从所挂的牌子上知晓他们的身份,纷纷叫好,有年轻气盛者甚至用土块烂菜击砸俘虏。

此刻,民众心目中的大将军卫青不亚于天神。数十年来,汉帝国对匈奴只能望而兴叹,泱泱数千万众的大国,对来自草原的游牧者束手无策,直到卫青的出现。

民众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卫青在马上谦和地拱手示意,塞北的风沙将他的脸庞雕琢得更加犀利,先前的俊美已经被一种坚毅和威严所代替,充满了阳刚之美。

宽阔的大道被清扫得一尘不染,身着红色战衣、大红斗篷的,头插雉翎的羽林期门分立两侧,民众挤满路边的台阶。卫青全副甲胄,身配御赐宝剑,在民众的欢呼声中走向未央宫。

未央宫外城,城门大开,皇帝的贴身宦官,也是宫中宦官之首,曾经侍奉过汉景帝的老太监春陀恭立在门口,见了卫青,长揖道:“老奴春陀,参见大将军。”

卫青大吃一惊,赶紧下马见礼:“公公如此,折煞小子了。”

春陀笑道:“老奴奉陛下之命,在此迎接大将军还朝,陛下口谕,准大将军乘马宫中行走。”

卫青更是诧异:“臣不敢造次。”汉宫之中,唯有皇帝才能乘舆骑马,要说臣子,仅是汉景帝的亲弟弟,已故的梁王有过乘皇帝御舆宫中行走的殊荣。

春陀也不说话,拉过卫青坐骑的缰绳,笑着对他说:“此乃陛下口谕,大将军要抗旨吗?”

卫青低头:“臣不敢!”

春陀哈哈大笑:“不敢,那就请大将军上马吧!”

卫青无奈,翻身上马,春陀牵着马,走在汉宫的大道上,众将下马步行,紧随其后。春陀是何人啊,他是孝景皇帝自小的随身宦官,孝景皇帝驾崩,新君继位,身边的人几乎都换成了新人,唯有这个春陀,新君指名道姓要留用,虽然不过是小小的一名宦官,但其举足轻重的地位,无人不知。

卫青骑在马上惶恐不安,小声道:“春公公,这如何敢当啊?折煞小子了。”

春陀只是乐呵呵地笑而不答。他自小生活在皇宫,虽是低人一等的阉人,却身处权力中枢,所以见惯了阿谀奉承,从来只有皇帝才能享受到他的侍奉。对于卫青,他也是十分熟悉的,从大汉建国起,让历代帝王将相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的匈奴,终于被这个奴隶出身的年轻人屡屡击败,给他什么样的荣耀,都不算过分。如今,这个皇帝身边最贴心的老人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英雄的崇敬。

宫中侍卫见卫青来了,无不欣喜,互相相隔较远,他们只能用眼神交流着激动的心情,不知道是谁起得头,守卫皇宫羽林卫突然也开始高呼:“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卫青如坐针毡,却又不能作为,只好挥臂高呼:“汉军威武,汉军威武!”

春陀的脸上也满是骄傲,作为随身近侍,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匈奴给两代君王带来的困扰。而卫青用一次次的胜利带给了汉人希望,被动挨打的汉人终于有了一只可以予以强硬回击的拳头。

皇帝在宣室接见了卫青,朝堂之上,群臣按品秩侍立两旁。卫青简单汇报了战役经过,便是封赏谕令。依照汉律关于军功封赏的内容,卫青被加封食邑八千七百户,其尚在襁褓中的三个儿子,卫伉、卫不疑、卫登也被封为列侯。

封赏一出,满朝文武尽皆哗然,卫青再得封邑,虽是亘古罕见,但也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只是加封幼子,尚无先例。

不待众臣提出异议,卫青便已坚辞不受:“微臣出身奴仆,不过天地间一草芥,幸得陛下赏识,才得以效力军中,如此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此次塞北大捷,全是仰仗陛下之神威,更兼诸将、校尉舍生忘死,众军士拼死厮杀,臣不敢贪天之功,陛下按律增加臣的封邑,臣已是惶恐,三子尚在襁褓,何德何能,能获陛下如此厚爱?臣从戎报国,万死不足以报答陛下厚恩,陛下封赏,意在激励将士奋勇战斗,如今将士们出生入死,尚不如黄口小儿,臣实在惶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皇帝道:“卫青是个厚道人啊!你的大功朕记得,怎么能忘了众将士的功劳呢?朕封你的子嗣,只因你立下的赫赫功绩,前无古人。”

卫青再拜推辞:“臣身为军人,理应为国尽忠,臣的幼子,未立寸功,万万不敢接受如此殊荣。”

皇帝笑道:“众将士之功,朕亦会按律封赏,朕给你的恩泽,是你卫青应得的,你也不要推辞。”

说完示意一旁的内侍宣读圣旨,都是按照军功首虏率拟定的封赏。封护军都尉公孙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为龙侯,骑将军公孙贺为南侯,轻车将军李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为涉轵侯,校尉赵不虞为随成侯,校尉公孙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以及校尉豆如意为关内侯。

众将陆续出列谢恩,皆大欢喜,卫青也不好再言语。诸将因功获封,他人心服口服,众文臣虽以为封赏襁褓小儿并无前例,可卫青的战功实实在在就摆在面前,也不敢再有非议。

除了将军校尉,所有出征的将士也一一按律得到了封赏,虏获敌首或俘虏者便获得相应爵位和钱财,战死者也得到了抚恤,皇帝特旨,招收烈士子弟入期门羽林军作郎官。

汉庭封赏分明,因军功受益者数以万计,自然海内一片沸腾,入伍从军,为国效力成为平民百姓便捷有效的成功之途,比举孝廉为官,出人头地更加公平公正,汉帝国内,尚武之风蔚然成势。

一时间,卫青之尊崇,在汉庭臣子中无出其右者,众臣除三公九卿外,对他无一不是卑身奉承,见面便行大礼,卫青依旧谦和,十分不喜这一套,却也无法制止他人。这里面有卫青位高权重的因素,更多的还是对卫青赫赫战功和谦和厚道的为人所表达的敬意。

唯一的例外便是主爵都尉汲黯。汲黯为人刚直,不必再说,先前便对卫青不卑不亢,如今他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老先生还是一样,见了面还是那一套,拱手作揖,以平等的礼节对待大将军。

朝中有和汲黯亲近的同僚劝他:“如今这情形先生还不明白吗?这都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就是要给大将军无以复加的尊崇,使大将军高居群臣之上,大将军之位本来就地位尊贵,朝中大臣,爵位、官职比你高的都纷纷下拜,您又何必缺了这礼数呢?”

汲黯正色道:“大将军身份尊贵,世人皆知,老朽以平辈之礼相待,大将军还是大将军,难道是因为这样,大将军就不尊贵了吗?”

同僚无言以对,只好摇头走开,自此绝口不提。

朝中早有人主张要给卫青建一座大将军府,卫青坚辞不受,态度十分坚决,最后只是更换了门前匾额,将旧居充作大将军府,于是又有有意讨好者四处说卫青如何清廉节俭。

卫青出入朝堂,百官动辄下拜行礼,这种特别的礼敬对别人来说或许是求之不得的,但对于卫青不亚于一种折磨。对于汲黯,他比对常人多了一份尊敬,汲黯不仅是一个忠厚长者,更是一个坦**君子,但有国家朝政大事,卫青第一个就向他请教。

君子其身正,自然会得到上下一致的礼敬,并不是靠职务和爵位,这是卫青从汲黯身上学到的。

第二节君子仁心

卫青入朝,以大将军身份参与朝政,作为皇帝内朝的首领,在汉武帝的各项国事决策中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但越是权高位重,他的行事越小心,从不独断专行,更不会以势压人。正所谓父慈子孝,夫和妇顺,三个儿子健康成长,一妻一妾和和美美,征战沙场,见惯血与火的将军静下心来享受到了难得的安宁。

以卫青之尊荣,少不了有大臣曲意讨好,前来大将军府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来者少不了都要备一份厚礼,彼时大将军府中有荥阳人仁安为舍人,打理事务,仁安自幼家贫,但其自强不息,能识字断文,且为人刚正不阿,深受卫青信任。卫青本来反感官吏送礼,打算坚辞不受,仁安劝他:“大将军若如拒人于千里之外,未免显得太过不近人情,再说来者多是探望大将军,并非有事相求,大将军收了礼又何妨?倘若不受,反而会让来者心生恐惧,妄自揣测。”

卫青略一思索,道:“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朝中官吏全靠那些俸禄养家度日,本就不宽裕,我不收礼品他们惶恐不安,收了,家庭用度就会减少。陛下屡屡赏赐,大将军府也算宽裕,不能让同僚因此加重负担,不如先生将来人、礼品登记造册,青再过几日去回访。”

“大将军宅心仁厚,安拜服。”

不几日,给大将军送礼的那几家都得到了大将军的回访,回礼甚至都要比他们送出的更多,众人明白卫青的意思,无不感慨大将军为人忠厚,卫青以一种婉转的方式表明了清廉的心迹,同时又让朝中众人不至于尴尬。

汉时,达官贵人养士之风蔚然成势,昔日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皆门下食客数千人众。卫青今日之地位远在当年的魏其侯、武安侯之上,天下有才之士自然纷纷投奔,但卫青从不收留他们,确有大才者,他便安排在驿馆,等待合适的时机向皇帝推荐;对于平庸之辈,卫青也赠以金钱,让其另谋出路;有些人虽无大才,却忠厚正直,且家境贫寒,无养家糊口的一技之长,卫青便将他们留用府中,当然,这种情况也是极少的,舍人仁安便是其中之一。

卫青的下属、好友都不理解他的这种做法,平陵侯苏建就曾经对他说:“大将军之尊贵无出右者,为何不广招门客,集天下贤士之才,让士人皆称赞大将军之贤明?”

卫青笑道:“天下贤士,乃我大汉之财富,我以一臣子的身份收揽在门下,实为不妥。”

“大将军过虑了,从春秋战国之时的信陵君、春申君、孟尝君、平原君,故秦蒙恬、李斯,再到本朝魏其侯、武安侯,古往今来之名将重臣,无一不养天下贤士,大将军如此,于情于理并无不妥啊!”

卫青正色道:“昔日魏其侯、武安侯门客甚众,陛下虽未明示,但也时常切齿,二人身为肱骨之臣,不为国家推荐良才,唯求容身保位,培植自己的力量,实际上是授人以柄。为人臣者,只需奉公守法,恪尽职守,为何要招揽门客呢?”

苏建自此绝口不提养士之事。后来这话传到皇帝的耳中,皇帝对近侍春陀感叹:“我大汉之名将,从韩信算起,到周勃、周亚夫,皆是文武双全,战无不胜,但是和卫青比,还是少了一分人臣该有的谨慎,功高之下难免跋扈,唯有卫青,以不世之功,却恪守为臣之道,实在难得!”

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虽为私生子,却成长于皇亲国戚之家,有权倾天下的舅舅卫青,还有母仪天下的姨母宠爱,自然不同于一般贵族子弟,他像一把华丽锐利的兵器,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光芒,行事完全不同于他的舅舅卫青。

在皇帝的默许下,霍去病建立起了一支小小的骑兵队伍,数量不过三百人。在他的带领下,这三百人经常在广袤的上林苑中神出鬼没,和羽林期门军展开对战。霍去病读过不少兵书,却最终都嗤之以鼻,对于舅舅卫青的数次经典战役,他倒是时常揣摩研究。

霍去病的青春飞扬让皇帝依稀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皇帝也曾经是那个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少年,纵马奔驰,不可一世,虽然恼人却也是真性情的表露。

皇帝自负文韬武略,却不能亲临战场,时常引以为憾,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将霍去病当做另一个自己,对于他的要求,无不一一满足,霍去病也非常争气,非但骑射之术超凡,演练起行军打仗来也是有板有眼,对于和匈奴作战也颇有见地。

霍去病除了纵马上林苑,便喜欢腻在卫青身边,听他讲述战场上的见闻,卫青并不想让他陷入一个固有的模式当中,总是点到即止,更多的是启发,将思考留给年轻的少年。

卫青成为大将军,让皇后心中底气十足,虽然皇帝依然宠爱年轻貌美的女子,但来皇后宫中次数越来越多,卫子夫的温柔胜过年轻姬妾的**,更重要的是,皇后所依靠的也正是皇帝所倚重的。

卫青作为至亲,自然也能随意出入皇后宫,姐姐所面临的境况,卫青也心知肚明。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时光流逝,华年不再,更何况是身处于天下女人都垂涎三尺的皇后之位。

卫青喜欢和姐姐一起唱茶聊天,自古伴君如伴虎,只有最亲近的人在一起才能卸下所有的防备。

卫子夫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一句:“掖庭来报,陛下这几日又选了数名大臣之女,再加上前几年封的夫人,如今这后宫可热闹了。”

卫青听出了其中的醋意,道:“姐姐的意思弟弟明白。弟弟当年在阳山牧羊的时候,见的最多的除了草木便是山间之水,水至柔,避高而趋下,利万物而不争,水却也是最有力量的,无论多么坚固的岩石,总会被磨出痕迹,而水永远是水,所以姐姐何不以水为师呢?夫唯不争,故无尤。”

卫子夫叹了口气,道:“弟弟说的有道理,也多亏了有你,姐姐才能处之泰然,可是心底里,姐姐还是担忧啊,陛下的心要是都用在别人身上,姐姐可如何是好?”

“后宫本来就是是非之地,天下有多少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想着要亲近陛下?而朝中又有多少臣子想着靠姊妹女儿获得恩宠?他们各自使出万般解数,姐姐又如何能争得过呢?所以说,就让他人去争一时之荣宠,姐姐何不放高姿态呢?宽和柔顺,才是妇德,大气从容,才是母仪天下之道。”

卫子夫沉吟片刻,道:“姐姐懂了。其实姐姐也知道,以家世容貌才情而言,姐姐毫无入主中宫的胜算,世人都道你因姐姐而受宠,岂不知姐姐是靠着你才有今日。”

“姐姐和卫青是至亲骨肉,从来都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何必分你我。”

卫子夫叹了口气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有至亲骨肉才是真正的依靠,据儿还小,如今姐姐也只有靠你和去病了。”

“后宫之事,时常发端于无形之中,姐姐只要谨小慎微,牢记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即可无虞。”

卫子夫是何其聪慧之人,一点就透:“姐姐记住了。姐姐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在战场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唉!每次都是提心吊胆的!眼看着去病也长大了,姐姐一方面希望他和你一样建功立业,一方面又不想他出生入死,像你每次出征一样,姐姐又要多一份牵挂了。”

卫青笑着安慰卫子夫:“去病是天生的将才,注定要驰骋疆场,追亡逐北,如今我大汉和匈奴之间早已不同于往日,以去病的聪明睿智,就算来日上了战场,也不用担心,倒是匈奴人,又将多一个令他们胆寒的名字。”

卫子夫转忧为笑:“哪有舅舅这样夸自己外甥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可要对去病多用点心,毕竟战场不是儿戏,不是上林苑折腾那几下就能高枕无忧的。”

“姐姐说的是,只是这去病一天到晚闹腾得欢,这么多日子都不见人影,我从塞北回来,也就见了他两次。”

“去病快把上林苑当成家了,陛下已经准许他调配羽林期门,看来玩得正高兴呢!”

“去病深受陛下宠信,去病的将来,不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所能掌控的。”

“去病自小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禀性张扬,霸气外露,做个将军再合适不过了。倒是你的另一个外甥刘据,需要你这个舅舅多费心了!”

“据儿生性恬静,虽然年幼却有从容沉稳之气,不会像去病一样。”

“确实,据儿乖巧善良,姐姐倒是十分喜欢,可是就怕陛下会觉得他柔软。”

“姐姐多虑了,像陛下这样雄才大略、气吞万里的君王,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要是君王世世代代都如陛下,那天下生灵就要涂炭,民力就要枯竭,以陛下的英明神武,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的,所以据儿生性善良柔和,也许是他的福气,也是天下苍生的福气。”

卫子夫听了当然无比高兴:“据儿只要能成长为和他舅舅一样的翩翩君子,姐姐就心满意足了。”

正说话间,听见霍去病的声音远远传来:“舅舅啊,我去大将军府找你了,听说你在姨母这里,就赶过来了。”

见到卫青和卫子夫,霍去病急匆匆行了个礼,便迫不及待地说道:“舅舅此战深入右贤王地界七百余里,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我带领我的三百骑士三日之内行进一千五百里,刚好是舅舅的一个来回,速度可比舅舅快了很多呢!”年轻的脸上,满是自豪。

原来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研究这场战役。

卫青正好想给他上一课,于是说道:“三日飞驰一千五百里,好啊,匈奴单于麾下的精兵也不过如此,不过去病你想想,你们只是三百人,还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如果到了敌人的地界,行军、给养可有这么容易?”

霍去病满不在乎:“舅舅多虑了,匈奴人的草原一马平川,没有城池阻挡,更没有险要山隘用以设伏,自然可以**,至于后勤给养,舅舅不是早就想出办法来了吗?草原上可满是牛羊,打到哪里,就地取食于敌人,不是一举两得吗?”

“凡事要考虑得滴水不漏,才能万无一失,你的想法固然可行,可是未雨而绸缪不是更好吗?”

“考虑太多只会拖慢行军速度,达不到突袭的效果,兵贵神速,兵行奇道才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道理为历代兵家所推崇,自然不会有错,可是之前的战争都发生在中原城池、人口密集的地方,到了茫茫草原,千里戈壁,渺无人烟,此时一军突出,孤军深入,不亚于孤注一掷,是否太过冒险?”

“匈奴人向来所依赖的就是草原戈壁,出其不意,必然能攻其不备,如果等几路人马协调,白白耗费时日,延误战机,舅舅龙城首战,不就是靠的长途奔袭吗?”

“此一时彼一时,匈奴人狂妄自大久矣,压根儿不会想怯懦的汉人可以奔袭其腹地,所以不设防是必然的,可是如今,双方正面对峙,匈奴人必然会吸取教训,有所防备。舅舅奔袭七百多里,一来一往一千五百里,那是因为安排部署了其他四路人马,一为牵制敌人援兵,二为互相策应,可以反制敌军的围追堵截。如此有备无患,才敢放心深入虎穴。”

霍去病:“舅舅太过谨慎,事实是如果没有四路偏师,舅舅依然可以克敌制胜。”

卫青有些不悦:“不绝退路,留有余地,总是好的。”

霍去病也不再争辩,继而请教起行军中的某些疑问,卫青耐心解答,霍去病说起自己的见解,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卫青暗自皱眉。

卫青道:“去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支军队就如同一把利刃,去病想不想随舅舅一同去将作工坊去看看,看一下这一把把利刃是如何锻造出来的?”

霍去病自幼出入军中,对武器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立马来了兴致。

二人纵马来到长安西郊的武器工坊。工匠们正干得热火朝天,一枚枚箭镞、一把把环首刀从这里锻造出来,最后成为杀敌的利器。

和将作府官吏打过照面,卫青二人来到锻造间,只见到处都是成品和半成品的环首刀。

锻造间有直立的木桩,粗大坚硬,是测试兵刃之用,卫青拿起一把尚未开刃的半成品环首刀,说:“去病,用力砍木桩试试。”霍去病依言,只闻得一声响,环首刀弹开了,巨大的力量震得霍去病虎口发麻,卫青又递给霍去病一把已经完工的闪着寒光的刀,说道:“再用这把用力砍。”

这次霍去病没敢使出全力,只用了七分力道,只见环首刀已没入木桩达一寸。霍去病不解,卫青又说:“拿你的刀,砍我手中的刀,用全力。”

霍去病用尽全力,砍出这一刀,金铁相交之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再看两把刀,卫青手中的半成品被砍出一道痕迹,而霍去病手中的利刃却崩掉了一个很大的缺口。

卫青道:“看到了吗?锋利的兵刃如同勇往直前的将军,虽然锐利,却也容易受损甚至折断,所以说征战沙场也好,为人处世也罢,切不可太过锋芒毕露。”

霍去病愣住了,舅舅用心良苦,以此来让他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依然有不同的看法。霍去病说:“兵刃,就应该求锋利,利剑一出,谁与争锋,至于断裂甚至粉身碎骨,那是它的宿命,只要有那么一次光芒四射锐不可当,它的使命便完成了,它的一生便没有了遗憾,又何惧之有?”

卫青无言以对。

日后霍去病纵横草原大漠,依然还是没能摆脱这个战略思维,幸运的是,他的每次出征都有一个坚强的后盾,加上他的勇猛无畏,再有一点点运气,成就了巨大的胜利,深入敌境,所向披靡,斩获、俘虏数甚至超过了他的舅舅卫青。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刃,他给了敌人前所未有的伤痛,而他的一生也如同划过天边的流星,一刹那间,光芒耀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未央宫,偏殿。

皇帝及卫青为首的内朝官员齐聚一堂,商议军国大事。

皇帝道:“此役重创匈奴右贤王部,想必伊稚斜不会忍气吞声善罢甘休,我军上下要早作准备。卫青,你是汉军的统帅,熟悉各营军情,说说你的想法。”

卫青拱手道:“陛下,臣以为,眼下匈奴刚刚经历过春旱,人马疲敝,正是我军操练备战的好时机,我军骑兵如今已成规模,但各营战马、骑士良莠不齐,协同作战的能力尚需加强。”

皇帝蹙眉道:“这朕知道,大将军就说点实际的,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朕不想知道渊源,朕只想知道结果。”

“诺!陛下,以史为例,战国时期,六国名将辈出,各领**,偏居一隅的秦国屡屡被动挨打,商鞅变法以来,这种局面得以扭转,皆因为秦军实行统一训练的策略,全军战术一致,以一个标准练成,所以无论是谁领军,秦军都能打胜仗。我汉军亦当如此。”

皇帝闻之大喜:“有道理,将国之兴衰系于一人,是为不妥。”

卫青接着说道:“军队的真正强大,在于无论何人为将,皆能所向披靡,汉军四战四胜,信心空前,军中也多有饱战之士,请陛下恩准,调动南北两军及边关、各郡国军队齐聚长安近郊,将屡次参战,经验丰富的军士调配入各营,担任屯长及部曲军侯,按照统一标准训练军士。再由诸将军校尉统率若干千人队,进行实战演习,如此可提升汉军整体实力,能战之军不再局限于一师一旅。”

“好!朕准奏。”

卫青继续道:“如此还不足以达到战之必胜,臣斗胆再次建议,以实战练兵,我军轮番开赴北疆,主动出击,找匈奴人开战,不为杀敌掠地,只为锻炼队伍。”

卫青用“斗胆”二字,是因为主动出兵是皇帝独有的权力,只有皇命才能调动军队,当年镇守雁门的名将、人称苍鹰的郅都便是因为擅自出兵而被迫自尽的。

皇帝闻言拍案而起:“好一个实战练兵,大将军以我大汉第一名将的光环,却不利己而考虑全局,实在是社稷之幸。如若大将军的设想成真,便是千秋万载的大事。”

众将齐声道:“陛下圣明!”

“依大将军所奏,即日起,所有汉军归大将军调配,所有将军归大将军节制,依令展开训练。匈奴人休养生息,我汉军要厉兵秣马。”

“陛下圣明!”

汉军开始了大规模的轮训,卫青麾下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兵,被打乱建制,分散在了各营之中。卫青有自己的考虑,他在军中的威望越高,受到皇帝猜忌的可能性便越大,虽然眼下皇帝对他的信任达到了顶峰,但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上林苑千里原野,避开繁华的街市又紧挨着建章宫,自然成为汉军演练的好地方,按照卫青和诸将制定的训练方法,各营汉军展开统一的操练,统一的军服,统一的武器,统一的队形,统一的战术动作,整齐划一的汉军如排山倒海,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一时间士气大增。

第三节秋收冬藏

按照卫青的安排,汉军的楔形冲锋阵形以手持大盾牌的健壮骑士为首,长矛手紧随其后,然后才是弓弩手,在实战中,这种阵形得到了检验,可以在确保胜利的情况下保存己方的实力,有效减少伤亡。

汉军反复演练,认为其阵可灵活随机而变,又攻守兼备,遂全军推广.唯有霍去病不以为然,他认为长途行军装备重甲携带盾牌、长枪简直不可理喻:“骑兵作战就要如同闪电一般,速度是第一追求,利用马匹的速度,出其不意,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制敌取胜,这才是骑兵战争的关键。”

霍去病的说法得到皇帝的支持,卫青也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折腾。年轻的霍去病并不就此罢休,他还希望能和舅舅比试一番,大将军当然认为这是胡闹,不过私底下,甥舅两人少不了一番较量。

霍去病初生牛犊不怕虎,坚持要真刀实枪,卫青也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下他的实力,两人拉开架势。

霍去病先向舅舅跪拜行礼,意在宽恕其接下来的不恭,旋即翻身上马,拔出环首刀便向卫青砍来,面对霍去病的凌厉攻势,卫青只是防守。

顷刻,数十招已过,霍去病虽然全力猛攻,但连卫青的衣角都没有沾到。他有些慌了,攻势更猛,卫青此时却更加游刃有余,时不时逮着机会反攻一招,搞得霍去病手忙脚乱,不知不觉中,攻守易形,进攻者变成了卫青,而霍去病疲于应付。

霍去病不甘心就此落败,大喝一声,手上陡然增加了几分力量,却暴露了右肋,卫青抓住机会用刀背击中他肋下,霍去病已经红眼了,根本不管,卫青一气之下,双腿一夹马腹,靠近了点,手中一刀劈下的同时,右腿伸出,一脚将霍去病踹落马下。

落马的霍去病依然不服输,卫青无奈下马和其步战。虽然是自己外甥,卫青也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心中虽十分欢喜自己这个外甥的功夫和这股不服输的气势,但还是希望杀杀他的锐气,能够让他收敛心情。

下马之后,霍去病也变得小心起来,卫青当然更是不慌不忙,一炷香的功夫,霍去病受不了了,挥刀直冲过来,卫青知道他自乱阵脚,自然不会放过,右腿一个扫**,瞬间,霍去病摔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卫青看着他笑道:“你服了吗?”

霍去病满身狼狈,嘴上却并不服输:“不服!等我再练,咱们再比试。”

卫青哈哈大笑:“争强好胜,匹夫之勇,你不知,一剑只敌数人,而丈夫当学万人敌吗?”

霍去病索性仰面躺在地上,道:“古之名将著书立传,世人以此为万人敌,我虽亦喜读兵书,但我觉得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取胜之道在于临机应变,适时而动,死板硬套实在不足取也。”

卫青收起兵器,弯腰拉起霍去病道:“你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古之先贤所能留下来的只是大道理,这些道理是提醒为将者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固然不能生搬硬套,但也大有裨益。”

霍去病拍拍身上的泥土,道:“历代名将成名于中原腹地杀伐之中,少有人和异族游牧者征战,唯有赵牧、蒙恬等曾直面匈奴骑兵,说起打匈奴,没有人能比舅舅更在行。”

二人牵马边走边聊。卫青道:“去病此言差矣,舅舅怎么能和古之先贤相提并论?所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兵书你也看了,能怎么灵活运用,才是关键,这也是舅舅心中所谓的万人敌。”

霍去病道:“舅舅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熟读兵书,骑射剑术无一不精,自认为足矣征战匈奴,可是每每设想,却又十分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卫青道:“如果你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就去努力做好当下的事,之后,你便会明白该怎么做。”

霍去病似有所悟,对着卫青拱手一揖:“诺!”

卫青语重心长地说:“在你读书的时候,你或许不知道读书能带给你什么改变,但是许久之后,你会明白的。”

霍去病道:“读书所得,终归肤浅,下次再出征,请舅舅务必带上我,我先从大将军马前一小卒做起。”

卫青笑道:“好啊!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你能有此意,舅舅心中甚是安慰也。”

数量庞大的汉军集结长安近郊,每日耗费钱粮数目巨大,国库逐渐开始吃紧,这一切重担都压在了大司农、搜粟都尉桑弘羊的身上了。

桑弘羊十三岁即为侍中,因“言利事,折秋毫”之才而执掌天下财政税赋大权,桑弘羊非但才资惊人,更兼忠心耿耿,受命以来聚敛资财,凝聚国力,为汉武帝刘彻的文治武功提供了坚实的物质支持。

如今国库吃紧,桑弘羊心地纯良厚道,自然不会撺掇皇帝加赋,而是削减了国家经营的盐铁专卖这一行的开支,又加紧从主要产粮区收购夏粮,通过漕运运至长安附近,如此开源节流,一场迫在眉睫的财政危机才就此化解。

这边汉朝在忙着,那边匈奴人也没闲着,随着夏天的到来,草原上雨水渐多,又恢复了昔日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水草疯长,牛羊肥壮。开春的那场大旱让匈奴人损失惨重,草原上处处都是饿死的牛羊尸体。卫青奔袭千里,突袭右贤王部,掳走数以百万计的牲畜,让十余万匈奴人失去了生计,年轻力壮者开始四处劫掠,更多的人只能坐以待毙。弱肉强食,自相残生,缺衣少食,饿殍遍野,等到度过这场灾荒的时候,已经有接近十万匈奴人丢掉了性命,活着的人也心有余悸。

这种教训太过惨烈,让野蛮的匈奴人也不得不学会思考,原本习惯的过冬方式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每年春天,在草原游牧民族最难挨的日子里,如果汉军出现,匈奴骑兵是无法发挥其全部实力的。

伊稚斜明白这一点,匈奴中的有识之士也深以为虑,只是一时间想不出好办法来,君臣皆一筹莫展,最后还是中行说给出了可行的建议。

中行说道:“汉人有句话: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农耕者一年遵循四季变化的方法,我大匈奴草场丰美,多少年来一直是仰仗苍天恩赐,牛羊啃食牧草便可丰衣足食,但是天道有不测,上天的赐予谁也无法预测,我们不得不向汉人学习。”

左大将阿咀木站起来斥责道:“我堂堂大匈奴,苍天之子,怎么能学牛羊一般的汉人呢?”

中行说也不言语,只是看着伊稚斜。

伊稚斜正束手无策,眼见中行说有主意,自然要支持,立刻斥责了左大将,将其逐出王帐,并打了二十军棍。

阿咀木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伊稚斜冷冷地对众臣道:“但凡再有鼓噪乱语,对中行先生不尊者,就是这个下场。”众人噤若寒蝉。伊稚斜这是在给中行说立威。随着汉匈双方战争的胶着化,伊稚斜越来越依赖这个汉朝阉人,他成长于汉地,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有着匈奴君臣所不具备的战略眼光和广泛的见识。

中行说冷眼旁观这一切,等到匈奴诸贵族都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老朽来到大匈奴也有些年头了,虽然没有侍弄过牛羊,但也见过无数次,草原冬天虽冷,地上却有干草可食,所以严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干旱少雨的春天。夏天牧草鲜嫩,牛羊吃得饱并不肥壮,只有秋天的草最能长膘,汉人秋天收割庄稼,我匈奴人为什么不能收割牧草贮藏起来呢?”

伊稚斜蹙眉道:“秋天草籽成熟,各部也收了不少,可就是不够应付春旱啊!”

中行说道:“大单于,光是草籽确实不足以度过春旱,所以老臣才建议,专门留出一些草场,春夏两季严禁放牧,专等秋天,连牧草草籽一起收割,以备冬春两季用。”

这个办法确实要比匈奴传统的轮流放牧要好一点,在单于的严令下,各部都画出了草场,春夏秋三季不得放牧,只能晚秋时节收获。

转眼间就到了秋天,由于春旱,今年的牧草长得并不高,草籽却罕见的饱满多油。经过了数月的敞开进食,匈奴草原上的畜群全都膘肥体壮,人也随之嚣张起来,越来越多的匈奴人蠢蠢欲动,要教训汉朝。

部落首领纷纷向伊稚斜请战,伊稚斜却要他们执行中行说的秋收冬藏计划。中行说虽说是汉人,却从小被净身送到宫中,熟悉军国大事的他并未干过农活,等真正操作起来才发现困难重重。首先,铁器奇缺的匈奴人没有割草的镰刀,紧缺的铜铁都被拿来做了盔甲和兵器,哪里还顾得上农具。中行说派人联系了淮南王,淮南王刘安虽是万般不愿意,还是不得不偷运进来一批农具,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问题还是接踵而至,从未干过农活的匈奴人非常讨厌这种劳作,拿惯弓箭的骑士不愿拿起镰刀,匈奴男子自小放牧、猎射,长大随大队去南边劫掠,从事生产的多是女子,也亏了这些女人们,用简陋的农具勉强收获了保留下来的牧草。

可是,深秋塞北草原阴雨连绵,收割的牧草来不及晒干储存便大量腐烂,中行说面对各部的抵触也束手无策,只能动员邻近部落收储了小部分干草,算是不至于落空。

中行说虽然主张收储牧草,但更乐意看到匈奴痛击汉朝。秋收的过程中,一支由大单于麾下亲兵组成的军队筹备完毕,人数多达数万,全都是匈奴精锐,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袭击了代郡。

对于代郡,伊稚斜麾下的将军们坚持要洗劫、屠城、焚毁,要其成为一片焦土,对此,中行说嗤之以鼻。中行说道:“有代郡在,就等于有一个大仓库在身边,想什么时候取就什么时候,取完了又会自己积累起来,长久不竭,要是烧了城,汉人索性放弃了这地方,以后还到哪里找这么一个取之不竭的仓库?”众人无言以对,伊稚斜严令,只许抢掠,不许焚城。

代郡历史悠久,战国赵武灵王始置,为故秦三十六郡之一。作为直面游牧民族的边城,代郡无险可依,古城屡遭浩劫,此次也不例外。汉朝守军在都尉朱英的带领下殊死抵抗,无奈寡不敌众,形势越来越危急。

黎明时分,万余名匈奴人攻破了代郡城防,冲入城内,代郡一干文官带领百姓后撤,都尉朱英率残部殊死搏斗,展开惨烈的巷战,为百姓争取时间。

代郡主城区有三纵八横几条大道,朱英率领数百残军凭借街道两旁的建筑且战且退。匈奴人迂回包抄,将朱英等人团团围住,喊话让其投降,朱英毫不畏惧,用弓箭回击着敌人。很快,身边能站立的士兵越来越少,而箭镞也耗尽了。

朱英起身,整了整衣冠,面朝长安方向,磕了三个头,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臣以死报国,死而无悔!父母大人,孩儿不能尽孝膝下了。”

说完,朱英操起环首刀,大喝一声:“汉家儿郎,献身报国的时刻到了,随我来。”

数名汉军,双手持刀,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毫无畏惧地冲了上去,匈奴人惊呆了,死亡是如此可怕,可总有一种力量可以战胜死亡所带来的恐惧。

等到汉庭接报,有所反应时匈奴早已远遁,大将军卫青带领数万骑兵星夜兼程来到代郡,只见到一片狼藉,匈奴早已不见踪影。卫青派出侦骑,将大军驻扎在了代郡城外,等候战机。

接连的几场大雨,让地面泥泞不堪,大军宿营都十分艰难,更不要说行军打仗了。眼见寒冬迫近,想来匈奴也无暇卷土重来,卫青也只好就此作罢。

朝廷救济代郡的粮草钱财陆续运到,汉军帮助民众重整家园,重建城防后撤回内地。

原本还害怕汉军会报复的匈奴人这下彻底放下心来,羊肥马壮,正是游牧民族的好日子,卫青撤军,伊稚斜正好腾出手来解决东边的问题,匈奴铁骑呼啸而来,穿越大漠,直奔东胡属地。

历史上东胡盛极一时,春秋战国时期曾经频繁袭扰邻近的燕赵两国,甚至同样强悍的匈奴一族刚刚兴起时,也受东胡的敲诈勒索。匈奴的冒顿单于刚即位时,东胡恃强向匈奴索要宝马、美女,冒顿单于采用麻痹敌人的做法,对东胡的要求一一满足。待到羽翼丰满,冒顿单于趁东胡王轻敌之际,发动进攻,大破东胡,烧杀抢掠之后扬长而去。从此东胡部落联盟瓦解,东胡各部部分牧民成为匈奴的奴隶。

当然,东胡各族并未就此消亡,逃脱匈奴魔爪的东胡人又逐渐组成了部落,退居乌桓山的一部被称为乌桓族,还有一部分逃往鲜卑山一带,他们便是日后声名鹊起的鲜卑族。

彼时东胡和匈奴接壤的正是鲜卑一部,他们首当其冲受到了匈奴人的打击,不过此时的伊稚斜单于远远比不上当年的冒顿单于,鲜卑一族虽然落败,却不至于亡国,他们向东退去,生存空间进一步缩小。

这个冬天匈奴人过得很富足,他们从东方带来了数以百万计的牛羊,同为游牧民族,能抢掠的只有这些,当然,单于部族中,几乎每家都分到了数量不等的东胡奴隶。

食物充足,大量宰杀的牛羊又给了匈奴人足够的毛皮,丰衣足食的生活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就已经足够惬意了,足以让他们忘记了汉军和卫青带来的伤痛。

卫青却没有闲着,时刻考虑如何给带予匈奴至命一击的问题,他甚至偷偷带着将军们来到塞北,大雪中,军马行进艰难,加之无草可食,还要携带更多的草料,这时候出击实在太过冒险,稍有不慎便会被拖垮,权衡再三,只好作罢。

霍去病也随军塞外,塞外的广阔无垠让他激动不已,纵横数百里的上林苑和塞外的草原大漠相比,不过是弹丸之地,他心中壮志奔涌,这里,才是他驰骋的天地。

和舅舅并肩策马奔驰,一口气冲上一处山头,只见延绵到天边的都是无尽的雪原,霍去病忍不住仰头长啸,卫青道:“草原大漠,看似壮美却毫无温情,就是这残酷的荒野,造就了匈奴人的剽悍,人与狼群争食,人与天地抗争,艰难的生存环境,能激发出人心底里的野性,而我大汉子民生于温暖炕头,长于田间阡陌,不经千锤百炼,怎能与其争锋?”

霍去病大声道:“舅舅,那就让我与这荒野搏斗一场吧!”

荒野,会激发人的野性,亦能成就民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