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横绝大漠
少了女主人的家总是要显得萧条孤寂,卫青萎靡了好些日子,旁人也不敢过去劝慰,只有几位朝中老友来陪他下下棋喝喝茶。时光是治愈一切伤痛的灵药,只是伤痛虽减弱,但它永不消退,只是暂时藏在了心底。千秋家国梦,国总是要大于家。国事为重,卫青暂时压制了伤痛,一心扑在军队上。
关于战争的决策是在皇帝、卫青和霍去病三人主导下做出的,以霍去病率领五万骑兵作为进攻的主力,大将军卫青统帅全军,坐镇中央。三军将领均归大将军节制。如此安排似乎没什么,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对于经常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挂在嘴边的霍去病来说,大将军要节制也是鞭长莫及。
由于是担任主攻,霍去病被准许优先挑选战马军骑,霍去病也不客气,将军中耐力最好,最适宜草原戈壁、塞北大漠行军的马匹挑走五万匹,敢于长途奔袭深入敌境作战的将军、校尉也拨到了骠骑将军麾下,就连普通军士也是精挑细选的,要么是有一技之长,要么是身经百战,汉军精锐中的精锐,最具战斗力的军士尽归霍去病。除此之外,霍去病还在浑邪王部的降军中挑选佼佼者,作为向导使用,而跟随浑邪王归降的匈奴因淳王和楼专王主动请缨,要求随骠骑将军出战。军械方面,也是优先满足霍去病军,只要有需求,一律无限制满足供给,霍去病军携带了大量的弓弩、箭镞,部分军士还配备了双马。
出征前夜,霍去病携阿兰到大将军府向舅舅辞行。权倾天下、心高气傲的少年将军如日中天,超然独立,待人接物有着咄咄逼人气势,但对于舅父,除了血缘上的亲近,霍去病还深深折服于卫青的战略思维,所以,在平日轻松融洽的甥舅关系中,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敬重。
少年将军的战绩辉煌,似乎都有些遮盖了卫青辉煌,但身处帝国核心,对军国大事略有触及的人都明白,霍去病的斩获虽多,含金量却无法和卫青的六战六捷同日而语。强大的敌人就像一个铁桶阵,敲开第一个缺口最为艰难,一旦打破了坚硬的外壳,**,直捣黄龙是顺理成章的。
甥舅二人没有过多的客套话,以礼落座,水酒两盏,就着几样简单的饭食,吃着出征前的最后一顿晚餐。霍去病望着认真对付着大块羊腿的舅舅,心中生出了无限感慨。舅舅的两鬓之间,不经意间已经生出许多白发,连年征战,给他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的双手,粗糙得如同田间劳作的农人,塞北的寒风给他的面容刻下岁月的痕迹。
卫青道:”去病啊,此战倾我大汉全国之力,直捣漠北,意义重大。想必舅舅不用多说你也知道,陛下属意你担任主攻,直面匈奴伊稚斜单于,舅舅为你高兴,也为你担忧。伊稚斜自即位以来便遭受我汉军接连打击,以至于远遁漠北,心里肯定也憋着一口气,此战几乎可以决定匈奴一族日后的生死存亡,所以匈奴举国上下必然会以死相拼,你得心里有数啊!”
霍去病一笑,道:”舅舅放心,外甥已经不是当日未曾经历沙场的毛头小子了,匈奴人的情况,去病心中有数。”
卫青接着说:”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朝堂之上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到如今,你我的一举一动已经不仅仅只关系到自身,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族群,一旦有失,拖累的将是整个家族。你姨母贵为皇后,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盖因太子羽翼未丰,容不得半分闪失。对于太子来说,母家既是依靠,也有可能是祸端,所以你我二人也须谨小慎微,不能越雷池半步。”
霍去病收起笑容,正色道:”去病明白。去病曾听闻将军苏建劝舅舅招贤纳士,舅舅不为所动之事,所以去病自立府以来,虽也有多人力劝养士而不以为意。陛下将大汉举国之兵尽付舅舅与去病,去病不敢不战战兢兢,克己奉公。”
卫青微笑着点点头。
霍去病又道:”汉军在舅舅的**下才有今日之脱胎换骨,军中中流砥柱无不出自舅舅门下,我卫氏一门根基深厚,想来太子当高枕无忧。”
卫青却又面生忧色:”自我大汉开国以来,盛极一时的世家列侯无数,却最终免不了淮阴侯当年的那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啊!如今我卫氏一门出将入相,执掌中枢手握乾坤,是福亦是祸啊!所以舅舅要你另立门户,开府令居,是向陛下、群臣表明一个态度,卫氏是卫氏,霍家是霍家,不可同日而语。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一门显贵是荣耀,也是祸乱之源。”
霍去病点头道:”外甥明白了。舅舅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只是没有舅舅哪里会有我霍去病啊!”
“这些想法你留在心里便可。日后你我各自领兵,去病非但不能和舅舅太过亲近,还要有意疏远,这样才能让陛下放心,让群臣闭嘴。朝堂之上,你亦不可太过咄咄逼人,你以弱冠之龄立下赫赫战功,本来就易遭人嫉妒,如若再以势压人,势必成为众矢之的。”
霍去病若有所思,道:”诺!”
“再来说说战事吧!此战匈奴必然尽出单于本部精锐骑兵,我军骑术战力虽然不在匈奴骑兵之下,但硬碰硬,正面厮杀依然会不可避免地造成重大伤亡,临阵对敌,去病是否有不同的想法?”
霍去病略一思索:“舅舅过虑了,大漠草原之上无险可依,骑兵是我汉军最强的战斗力所在,配合环首刀和弩箭,优势非常明显,战车、步兵虽各有所长,但在草原大漠之上行动不便,很容易成为全军的拖累,如果弃骑兵不用,转而使用笨重的战车,是不是有舍本逐末之嫌?”
卫青道:“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骑兵固然犀利,但针尖麦芒,难免己方亦被杀伤,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只因中原各国太过依赖战车,无骑兵策应,无力牵制神出鬼没的铁骑,所以一旦以骑兵对骑兵,效果立竿见影。而如今我汉军骑兵和匈奴旗鼓相当,唯有寻求战术上的突破,才能在杀敌的前提下最大的保存己方势力。”
“舅舅,陛下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一战而决高下,一劳永逸地解决匈奴的祸患,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个太平盛世,倘若我等为将者瞻前顾后,错失战机,就会坏了陛下的战略大计,去病以为,还是应当以贯彻陛下的战略意图为主,至于战损,虽应当考虑,却不应该成为顾虑。”
卫青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舅舅就是觉得,征战了这么多年,我大汉实在经受不住再多的伤痛了。”
“打仗,哪里会没有牺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这一代的汉人,注定要为国家的长治久安作出牺牲。”
这顿饭,吃得有些压抑,在处事上,霍去病也许真的折服于卫青,但在战术上,谁也无法撼动少年将军心中既定的方略。
汉军的频繁调动,人喧哗,马嘶鸣,大战的气氛弥漫着整个长安。
郎中令李广此时已是六旬高龄,本不在出征之列,但李广屡屡上疏,请求出战,都被皇帝驳回,李广便在未央宫殿门口长跪不起。
见皇帝经过,李广大声道:“陛下,臣李广戎马一生,却无拿得出手的建树,眼见已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就请陛下给臣最后一次机会吧!”
皇帝心有不忍:“李将军,不是朕不通人情,只是此役事关重大,老将军年事已高,刀枪无眼,朕恐老将军有闪失!”
“陛下,为将者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我这个黄土都埋到脖颈上的老头子?臣愿意以死报国,死而无憾,只求陛下给老臣机会,不要让老臣的一生留下遗憾啊!”
皇帝沉吟再三,李广不停叩首,声嘶力竭:”老臣恳请陛下准许臣出征,哪怕是让臣作大将军马前的一名小卒也可。”
皇帝上前扶起李广,道:”老将军,朕准了,朕封你为前将军,你就随大将军一起出战吧!”
李广喜出望外,又跪下连连谢恩。
李广高兴地远去,皇帝却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李广毕竟年纪大了,走路的时候步履蹒跚。皇帝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近侍道:”朕一时心软,李广,真的是老了,朕封他这个前将军,是给大将军添了麻烦啊!”
即刻又召来卫青,皇帝道:”李广老将军来找过朕了,朕架不住他的再三请求,答应封其为前将军,只是老将军年事已高,屡屡出征又运气不佳,大将军临阵之时要特别注意,不要使其独当重任,更不可正面迎战匈奴单于,以免其影响整个战役。”
卫青道:“陛下,李老将军在军中威望甚高,且性情刚直倨傲,有了陛下金口玉言册封的前将军一职,臣倒是恐怕难以拒绝其充当先锋的要求。”
皇帝略一思索,道:“此事皆因朕的一时恻隐之心,朕赐你一道密旨,必要时可以此来说服李广。”
“如此甚好!臣谢过陛下。”
李广在军中威名远扬,而且颇具悲剧色彩,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无不对其敬重外加一丝同情,有李广在麾下,并不是一件好事。
汉军在边郡集结,抽调军中最为精干的军士作为斥候,分数十路深入草原刺探消息,大将军有令,遇到小股敌人可见机行事,最好能俘虏几个活口回来。
很快,侦骑回报,匈奴大单于位于定襄正北面的大漠以北,霍去病随即领军便要出塞,还未成行,又有斥候归来,带来了匈奴大单于本部的信使,汉军严刑拷打,又许以利禄,这些匈奴人终于张口了。信使称伊稚斜此时在东边,于是霍去病便军出代郡,大将军从定襄出塞,两人各领五万骑兵。卫青这边,皇帝钦点的老将李广任前将军,率军先行,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主爵都尉赵食其为右将军,年轻的平阳侯曹襄为后将军。霍去病集合全军,不分旁支,像一个攥紧的拳头直捣敌人心腹。
担任后勤补给任务的五十万民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跟随霍去病从右路出代郡,一部分随大将军从左路出定襄。
匈奴侦骑匆忙报告王庭,伊稚斜得知汉朝倾全国之力来攻,十分惊恐,急忙叫上赵信,来到中行说的帐中。中行说此时已经卧病在床多日,气息奄奄。
中行说见伊稚斜和赵信前来,挣扎着起身,道:“大单于,塞北苦寒,老臣的这身子骨恐怕是撑不下去了,老臣殚精竭虑,半生残躯为大单于出谋划策,可惜我大匈奴屡屡落败,老臣实在是羞愧啊!”
“先生何出此言?我大匈奴落败,乃是卫青所致,若不是有先生,恐怕连漠北这点容身之地都没有了,是我作大单于的内疚才是,丢了漠南的大片草场,让先生身处这草稀天寒之地,我才真正应该羞愧。”
中行说摇头:“大单于英明神武,从善如流,是我大匈奴难得的一代英主,我大匈奴之败,皆因实力不济,也是因为汉朝经过多年积累厚积薄发的结果,老臣听说汉朝皇帝举全国之力,要攻我漠北,臣虽然是一个废人了,但也想为大单于出力。”
“先生养病要紧。”
“不,大单于,汉人有句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垂死之人,给大单于留下最后一个主意,大单于一定要听老臣的啊!”说着,一个劲儿的剧烈咳嗽,鲜血从嘴角渗出,其状十分悲惨。
伊稚斜见状也忍不住垂泪,握着中行说的手道:“先生尽管说吧,我一定照办。”
中行说费力地喘着气道:“大单于,臣要说的还是那句老话。我大匈奴热爱生于斯长于斯的草原,可是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不能再拘泥于祖宗的古训了,大单于除了要填埋大漠中的水井,还要在水源地带埋下病死牛羊的尸体,下令巫师做法,种下蛊毒,投入水源,让汉人、汉马染上瘟疫,中了蛊毒,这样才能在战场之外消耗汉军的实力。”
伊稚斜闻言十分为难:“这……先生,这似乎不妥吧?汉人终归是要退去的,我大匈奴还要继续在草原上生存,几千年来,祖宗训示不能不顾,往后我大匈奴的后世子孙也要生存啊!”
中行说:“大单于要是不按老臣说的办,眼下的困境都闯不过去,哪里来的将来啊?汉人骑兵日渐壮大,马匹也经过多年改良,和我大匈奴不相上下,如果不能以此让汉人、军马染上瘟疫,日后汉军的攻势会继续下去,就算大单于躲过此劫,日后我大匈奴依然难免亡国灭种。”
伊稚斜沉吟良久,含泪道:“先生的话我记住了,先生放心,本单于会照办的。”
中行说闪烁着泪光,气若游丝,说道:“大单于能下次决心,老臣也就放心了。”
离开中行说的营帐,伊稚斜依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赵信安慰道:“大漠浩瀚无垠,流沙肆虐,我军又填埋了水井,汉军就算是侥幸穿越大漠,也必然是人马疲惫,我军正好可以以逸待劳,坐收渔人之利,汉军是强弩之末,又怎能与我大匈奴争锋呢?”
伊稚斜一想,也确实如此,遂召集匈奴各部落王和将军们,传令执行中行说的计划,又将粮草辎重向北方转移,同时调集匈奴所有的精锐在大漠以北等候汉军的到来。
在大漠以北再往北很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匈奴人筑的城,这是自次王赵信的主意,师汉人之长而为己所用,修筑城池以储备粮草辎重,伊稚斜为褒奖赵信,特将此城命名为赵信城。赵信城位于匈奴右地以北的燕然山西麓,依山傍水,确实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中行说在病痛的折磨下又苦苦支撑了数天,最后,在剧烈的挣扎中一命呜呼。伊稚斜悲痛异常,率匈奴各部贵族以部落王之礼安葬了中行说,匈奴的大巫师为其做法祈福,随后还派了数百名士兵为其守墓。中行说对于汉人来说,是一个叛徒,一个汉奸,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但是对匈奴人来说,他是忠心不二的良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英雄,他的很多谋划都被定为匈奴国策,间接地推动了这个野蛮落后的游牧民族进步。
卫青出定襄后穿越匈奴右地,昔日人丁兴旺、牲畜遍野的右贤王故地此时已经是一片萧条,只有成群的黄羊、野牛肆无忌惮穿行其中,狐狸和草原狼等掠食动物更是发展壮大。卫青对左右裨将道:“草原处处都是战场啊,一旦人退了,很快就会成为野兽的乐园,匈奴人守着这块丰美草原,尚且不知足,要南下牧马,侵我大汉,实在是人心不足啊!”
汉军畅行无阻,穿过草原,来到了大漠边缘,紧随其后的是二十多万民夫,他们有的赶着马车,大部分人徒步行进,为汉军骑兵提供后勤保障。
汉军三十万人马,浩浩****朝着无边无际的沙漠进发,黄沙无垠,壮美却又异常恐怖。卫青派出几个千人队的轻骑兵,在沙漠边缘搜集到数百峰骆驼,虽然顶不了大用,但聊胜于无,如此大军便多了一份保障。
汉军随身只带了两天的饮水和干粮,所有补给全靠紧随其后的后勤部队,所以行进并不快。
根据先前的情报,匈奴单于率领主力驻扎在位于龙城以东、狼居胥山以北的地方,那是霍去病要率军攻打的地方,而卫青大军的任务是横扫漠北匈奴王庭,和霍去病要啃的硬骨头不同,留守王庭的匈奴并非单于本部主力,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大漠中的行军超乎想象的艰难,马匹走在沙漠上,不小心便会陷入黄沙,汉军只好下马,牵着马徒步行走,骆驼尽显沙漠之舟的风采,稳稳地向大漠深处挺进。大漠中原本有为数不少的水井,都已经被匈奴人填埋,汉军还在水井四周发现了牲畜尸体,都已高度腐烂,甚至还有匈奴人刻意掩埋的痕迹。
卫青心中生疑,他了解匈奴人对于天地自然的热爱,但狗急了也跳墙,不能保证匈奴人不会孤注一掷。由于后勤保障尚能供应大军饮食,卫青传令全军不得延误,日夜兼程向北行军。
沙漠上不时可见累累白骨,有人的,也有牲畜、野兽的,黄沙埋骨,平添了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无数人畜丧生大漠,可依然不能阻止后来者再征服它。沙漠也非不毛之地,有水源的地方长着大片草木,还有千姿百态的胡杨树林。
胡杨极其耐旱,生命顽强,是自然界稀有的树种之一。胡杨树龄可达数百年,号称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奇怪的是,这种大漠英雄树只生长在自然环境极为恶劣的沙漠周围,终年不见雨水滋润,任凭沙暴肆虐,在干旱和盐碱的侵蚀下,历经严寒酷暑的打击而顽强生存,可谓铮铮铁骨千年铸,不屈品质万年颂。
卫青抚摸着粗大的胡杨树干,心中感慨万千。匈奴就如同这大漠中的胡杨林,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敌人,他们在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已属不易,他们积极拓展生存空间,扩大生活范围,本质上来说是没有错的,但是,作为汉人,守护自己的家园,奋起反抗入侵,也是正义的。
汉人和匈奴,作为敌对的双方,各自为生存而战,也许无法分辨谁对谁错。汉人要保护自己的家园,反击之举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反击之后,还想要长久的安宁,势必要将匈奴人追到天边,彻底打掉敌人卷土重来的有生力量,作为曾经的侵略者,匈奴也不得不为保护最后的生存家园而做最后一搏。
卫青心道:”矗立千年,可歌可泣。黄沙中的胡杨如此,我大汉子民亦要如此,方能屹立不倒。”
第二节决战时刻
再前行,大漠上更是萧条一片,无边黄沙之上寸草不生,汉军战马、军士、民夫全靠自身携带的给养,所以必须严格按照计划分配,任何人不得特殊,就连大将军卫青都一样,每日靠着一份定额定量的清水和面饼、干肉充饥。骠骑将军霍去病就不同了,他的军中有皇帝钦赐的两名御厨,庖厨负责为骠骑将军提供饮食,随行带了不少上好食材和炊具,虽然行军也异常紧急,但骠骑将军的饮食丝毫不逊于在京城中的标准。
大漠中的天气反复无常,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瞬间便刮起大风,大风来时形成沙暴,天地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风卷起的黄沙打在人身上生疼,汉军明亮的衣甲都被打得坑坑洼洼,沙暴中人只要一张嘴瞬间便会灌满黄沙,眼睛更是无法睁开。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如此渺小,无数马匹因为沙暴而惊恐逃逸,就此消失在苍茫大漠中,再也不会回来。
沙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人们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汉军中有些老兵从底袍上扯下一块布条,围在口鼻上,其他人如法炮制,果然很有用,虽然还是不能睁眼,最起码呼吸顺畅了许多。
几乎又是在一瞬间,沙暴便扬长而去。还没来得及赞美一下明亮的太阳,麻烦又接踵而至。阳光直射在黄沙上,发出刺眼的光芒,温度也陡然提高了许多,人马皆汗流浃背,卫青见状和将军们商量:“沙漠中,正午时分光照异常强烈,气候变热,饮水消耗也增多,长期下去,恐怕给养会有短缺,我建议大军中午休息,待到烈日西斜再行动如何?”
众将以为然,便传令全军寻找沙丘就地休息,同时,卫青还令各营汉军都准备一块布条,以备作战时再起风沙,可以让士兵们舒服些。
三十万人马安静下来,将军们也在简易营帐中抽空小睡片刻,营地中静悄悄。卫青蹲下,拨拉开沙漠表面滚烫的黄沙,发现底下沙子非但不是很热还隐约散发着潮气,继而持续深挖下去,果然,表层黄沙的一尺之下尽管也是沙子,但却是湿湿的,卫青将随身携带的一块锅盔放进沙子,埋了起来,约莫半个时辰再挖出,干燥坚硬的锅盔果然松软了许多,有了几分水分,放入口中食用的时候也不再是硬邦邦的。
卫青大喜,召来幕僚,向众人说明,要求传令全军,休息之时将锅盔深埋沙中,汲取水分,一来使面食变得可口,二来可以节省宝贵的饮水。
汉军正在逐营传达中,突然,汉军哨骑有了动静,他们呼喊着,互相呼应,策马追赶。原来营地周围发现了匈奴侦骑,沙漠中匈奴马的优势发挥不出来,汉军很快合围后将其擒住送至大将军营帐,卫青从中发现了几名故人,原来,这些斥候有一部分来自匈奴自次王赵信的麾下,曾效命卫青帐前。
故人相见十分尴尬,赵信的部属倒头便拜:“大将军,我等是叛逃之人,对不起您了,请大将军降罪。”他们在汉军中数年,深受大将军卫青的爱护,和他有着深厚的感情。卫青道:“几位也是身不由己,赵信要降,非你等之过,都起来吧,如今两军交战,诸位可自行选择回匈奴还是随我回汉朝。”
几人低头不语。
卫青道:“诸位不愿回汉朝,我也能理解,但是眼下两军对垒,我不能放了诸位,等战后再说吧。”
一名年长的汉子热泪盈眶,拱手道:“大将军仁厚,我等纵然粉身碎骨难报,大漠凶险,大将军深入至此,让我等佩服,大单于和自次王的大军就在前面的沙漠边缘等着大将军大军到来,大将军要小心啊!”
卫青一惊,因为先前的情报说匈奴单于在东北边霍去病所对方向,所以霍去病带走了所有精兵强将,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卫青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自次王如今在匈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匈奴人道:“是啊!大单于倚重自次王,凡军国大事无不找他商量,自次王也足智多谋,忠心耿耿,不离大单于左右。”
卫青若有所思:“看来很快,我就要赵信刀兵相见了。”
卫青命人收押了这几名俘虏,即刻召集所有的将校。
卫青道:“根据确切情报,匈奴单于不在骠骑将军方向上,而就在我部正面不足百里处。”
众将校大惊,右将军赵食其道:”大将军,骠骑将军带走了所有精锐,原本是冲着匈奴单于主力去的,如今情况突变,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将军不必惊慌,自古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汉军个个都是精锐,又何惧哉?”
赵食其不语。卫青继续说道:“既然敌情有变,我军也要做相应调整,我自率四万人马正面迎敌,前将军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合领骑兵一万,从东路迂回,乘两军对垒之时突袭,包抄匈奴单于左翼,我军便可啃下这块硬骨头。”
李广不愿意了:”大将军,老夫可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前将军,是要做先锋的,大将军如此可是抗旨啊!”
“老将军此言差矣,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为将者有权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人员安排。”
“那就请大将军说一说,老夫李广为何就不能胜任前锋一职?这汉军中还有谁比老夫资历更深,还有谁比老夫更能打?”
卫青无奈,只好避开左右,拿出皇帝的密诏,李广看罢双眼含泪,继而怒火冲天,甩袖离开,赵食其赶紧辞别大将军,跟了出去。
卫青继续说道:“李广李将军忠勇无双,只可惜年龄不饶人。我军此战,就以校尉公孙敖为先锋,公孙将军作战勇猛,河西一战又失了侯,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吧!”
众将校齐道:“诺!”
正在卫青和众将商议战术的时候,李广已经拔营出发,甚至都没有到大将军处来辞行,可见其怒气之盛。卫青完成部署之后,朝着李广前去的东路张望许久,长叹一声,道:”风萧萧兮,大漠无边,老将军此去珍重!”太阳已经西斜,卫青便也传令全军开拔。
是夜,汉军在离匈奴不过三十里的地方停住,卫青传令将军中所有的战车集中在一起,围成一个大圈,汉军骑兵靠外侧,民夫在内夜宿沙漠。卫青夙夜难眠,此役,汉朝几乎下了所有的血本,倾尽全国的马匹人力,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消除匈奴之患,年轻的骑兵战天才霍去病被委以重任。可是天不遂人愿,让卫青遭遇了匈奴单于主力,和霍去病所部相比,卫青麾下的骑兵逊色了不少,明日如果打一场硬碰硬的骑兵对决,卫青毫无胜算。
公孙敖、公孙贺来到卫青帐中。
卫青道:“明日是汉匈之间的生死之战,此战胜则匈奴之患一去不返,此战败,则骠骑将军一路也危矣,稍有不慎,汉军便会一蹶不振啊!”
公孙贺道:“大将军所言非虚,骠骑将军带走了汉军精锐,我军却遇上单于本部,敌强我弱,大将军何不考虑暂退一步,从长计议?”
卫青道:“右将军也见到了,横穿大漠是何等的艰险,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我汉朝十年之内恐怕在无力进行这么大一场战役了,大汉承受不起失败,皇帝也无法接受徒劳无功的结果,退兵之事绝不可行,只有拼死一战了。”
公孙敖道:“大将军对明日一战有何部署?”
“敌人以逸待劳,坐等我军送上门,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我也无良策,等明日对阵之时再做安排吧。此处是沙漠边缘,不利于骑兵作战,想必匈奴人不会弃长就短发动夜袭,两位将军赶紧回营休息,哨探之事我已安排妥当。”
两人告退回营,在众多战车的环绕之下,汉军营地寂静一片,只有探哨警惕地眺望远方。
清晨,汉军饱餐一顿,便开赴战场,二十多万民夫留在原地。汉军带走了所有的武刚车,武刚车长二丈,阔一丈四,车外侧绑长矛,内侧置大盾。武刚车既可以运送士兵、粮草、武器,也可以用来作战。
卫青所部的武刚车,车身蒙了牛皮犀甲,捆了长矛,车上竖起坚固的大盾牌,其间有射击孔,弓箭手可以在车内通过射击孔射箭。
汉军斥候已经探明,匈奴五六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严阵以待,等着汉军到来。卫青以武刚车为先驱,骑兵紧随其后,行不过二十里,周围景象已经大有不同,黄沙中出现了零星的野草,远处的沙丘上隐约可见低矮的蓬草,脚下的地面也越来越硬实。卫青传令全军高度戒备,并将武刚车以每三辆为一个单位,用铁索环扣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堡垒。
匈奴单于本部的贵族、将军倾巢而出,伊稚斜和赵信跃马上前,凝视着深不可测的大漠,又回头眺望千里无垠的漠北草原,忍不住眼含泪水。二人下马跪地虔诚地祈祷,祈求长生天和昆仑神显灵,让他们保住最后的生存家园。
这片草原是匈奴的发祥地,千年来,匈奴人生于斯长于斯。直到冒顿单于继位后,才开始离开故土对外扩张。漠北之于匈奴,是故土也是生命线。被逼到墙角的狗会不顾一切扑向来犯者,何况是凶恶的草原狼。
匈奴人倾尽所有,逐门逐户搜寻着铁器,融化后打造成箭镞兵器,各部各族中珍藏的名马,传家的宝刀都被贡献出来,集中到骑兵队中,用来对付汉军。匈奴青壮刺破臂膀,以血盟誓,誓死保卫最后的家园,昔日耀武扬威的侵略者,此刻无限悲凉。
草原上,年迈的母亲擦拭着儿子的衣甲、兵器,为即将出征的儿子装上干粮,目送他消失在天际;遥远的汉地,亦然有年迈的双亲,翘首期盼儿子归来的消息。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对抗,对于双方的民众来说,牵动的却是至亲骨肉,切肤之痛。
大漠的黄昏格外凄凉,残阳投射在天边的云彩上,血一般的红。巍峨的祁连山脉,亘古不变,生息在它脚下的人,如同蝼蚁一般渺小,却又是万物之主,天地间最有灵性的生物,他们畏惧大山,却又无一日不梦想征服它。
这是一场必然的战争,战争的双方都是为了生存;这也是一场注定旷日持久的战争,因为战争的双方都是不屈的斗士。
数百年之后,匈奴依然活跃在塞北之地,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他们中的一大部分,在汉军持续不断的打击下,不得不向西迁徙,寻找新的生存空间,剩下的部分,选择了向有着世仇宿怨的汉人俯首。西去的匈奴人消失了近一百年,当他们再一次出现的时候,世界为之震动。饮马莱茵河的匈奴骑士,不知道是否还记得,遥远的东方,那狠狠打击了他们的汉人。
一场空前的大决战,在双方的紧张戒备中如约而至。
汉军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匈奴人就已经隐约可见了。此时,匈奴人也发现了汉军,匈奴军阵中出现了一阵**,卫青担忧匈奴乘机发动袭击,即刻穿令,将三辆武刚车形成的堡垒再连结起来,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圆弧,汉军骑兵和弓弩手隐蔽在武刚车之后。
果然,蠢蠢欲动的匈奴人见到汉军如此这般,都傻眼了,有一个千人队发起了刺探性的攻击,还未靠近便被汉军弓弩射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吃了亏的匈奴人谨慎了很多,开始左右迂回,试图攻击汉军薄弱的两翼和腹背,卫青见机而动,命令汉军频频驱动武刚车阵,总是将汉军防护在其中。匈奴人无奈地退回了本阵中,双方就此僵持住了,谁也不肯首先发动攻击。
凝重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背靠无边无际的黄沙,汉军根本没有退路,在这种情况下难免心悸胆寒。相比数量占优的匈奴人,汉军还缺少一份底气,在敌人的土地上,面对凶神恶煞一般的敌人,这种气氛是十分危险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全军将士彼此感染之后,勇气便会消失殆尽。一旦没有了勇气,纵然手握兵器也无异于待宰的羔羊。
卫青知道此刻将士们需要什么,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雪夜,无边黑暗仿佛已经将天地吞噬,在黑暗中不停奔跑的他也是如此这般的恐惧。
卫青站在汉军的武刚车阵前,取下头盔,目视全军,大声道:“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站在敌人的土地上,我们为复仇而来!我们同胞的鲜血曾染红了整个城市,我们兄弟头颅曾是敌人的酒器,我们的父辈被屠杀,我们的母辈被**,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故乡,确实离我们很遥远,生活在那里的人却需要我们保护。一旦今天我们败了,失去的将不仅仅是生命,还有家国,随着我们的落败,匈奴人会重返漠南,会攻破长城,兵锋直抵长安,神州大地将生灵涂炭。”
将士们的面色有了变化,卫青略一停顿,继续说道:”我身后是敌人,是你死我活、没有任何谈判余地的敌人,我的面前是我血肉相连的兄弟,我们曾经一起流血战斗,我们中的许多人永远走了。但活着的人要完成他们的使命,保护他们的父母妻儿。如果我们今天不去战斗,明天,他们将获得更加悲惨的命运。”
一名年轻的汉军骑士大声道:“大将军,我还没有娶老婆,都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
一句话出来,旁边的人都哄然大笑,凝重的气氛瞬间被击得粉碎。
卫青微笑着,继续说道:“对啊,我大汉的儿郎还要娶妻生子,孝敬父母。生命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自由!那就是尊严!匈奴人来了,我们都会沦为奴隶,我们的民族会被灭亡。横扫六国,一统天下,一战平匈奴,饮马黄河北,这是我们祖先的功绩。现在,我们祖先的血液同样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汩汩奔涌,你们告诉我,你们愿意它冷却吗?”
汉军变得**万丈,无数双手臂高举,挥动着汉剑、环首刀,高呼着:”汉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汉军呼声如雷,匈奴人依然没有动静。
卫青心急如焚,站在戎车上四处眺望也不见李广和赵食其的踪迹,此处是匈奴腹地,匈奴人大可不必着急,坐等汉军松懈,而汉军熬不起啊!更何况他们身后还有二十万民夫。卫青唤过公孙敖,道:”公孙将军,本将命你为先锋,率五千骑兵攻击匈奴。”
公孙敖十分兴奋,大声答道:“诺!”
汉军的武刚车阵打开了一条通道,公孙敖率五千精骑策马而出,直扑匈奴军阵。匈奴人又是一阵**,随即伊稚斜命左大都尉阿咀木领骑兵一万前来应战。
双方先是放箭,旋即碰撞在一起,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匈奴人数占优,眼见就要占据上风,突然,天色大变,沙漠里刮起了一股大风,卷起黄沙,遮天蔽日。交战的双方都无法睁开眼睛,双方士卒无法相互分辨,一时间战场陷入混乱。汉军纷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布条,绑缚在口鼻上,而匈奴人毫无准备。
此时,卫青召来右将军公孙贺和后将军曹襄,道:”你二人各领五千骑兵,公孙贺从右路迂回,曹襄从左路包抄,夹击匈奴。”
二人领命而去,麾下的骑兵也是人手一块布条。两人兵分两路,从左右两翼迫近匈奴军阵,伊稚斜见状下令全军出击。卫青此时也驱动中军主力全线压进,武刚车行动迟缓,但可攻可守,十分实用,公孙敖部和匈奴在混乱中厮杀,双方各有损伤,死伤者大抵相当,因为两翼包抄的汉军赶到,匈奴人出现了松动,但瞬间,匈奴大队人马也冲杀出来,公孙敖快要抵挡不住了。
卫青率中军及时赶到,在武刚车的防护下,汉军站稳阵脚,并依靠车上的长矛利箭大量杀伤匈奴骑兵。此时,风沙逐渐减弱,交战双方才得以看清战场全貌,双方势均力敌的一场战役此时已经发生了变化,汉军两翼如同一个巨大的钳子,牢牢握住敌人,而卫青亲率中军依靠武刚车**,势如破竹,匈奴骑兵正在被压缩到一个狭长地带中。
伊稚斜满头大汗,对赵信道:“自次王,不是说汉军精锐都在霍去病的麾下,卫青领军不多还都是老弱病残吗?怎么看着样子不像啊?”
赵信也是很是狼狈:“大单于,敌人领军的可是卫青啊,一头狼带领的绵羊也会成为一群狼的。”匈奴人以狼为图腾,今日赵信以狼喻卫青,非贬而是褒。
伊稚斜愈加六神无主,口中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信传令,将围绕在大单于身边的王庭卫队也投入战斗,这时候伊稚斜和赵信身边仅剩下数百名精壮的近卫。
战场上,交战双方依然处于胶着状态,匈奴人确实要多一些,但汉军的武刚车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汉军紧随其后,给予匈奴不断地打击。伊稚斜原本就是外强中干之徒,见状手心直冒冷汗,赵信原本很镇定,这下也慌了。
伊稚斜道:“自次王,汉军势大,兵强马壮,不在我大单于本部精兵之下,我军恐不能胜啊!”
赵信颓然道:“大单于所言非虚。卫青就是卫青,我匈奴有此强敌,实在是天要亡我啊!苍天啊!我们就要这么败了吗?!”
伊稚斜身边的近卫队长道:”大单于,自次王,既然汉军悍勇不可抵挡,就请大单于速速后撤,保住我大匈奴的火种,以图日后再报仇雪恨。”
赵信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来人,为大单于准备车架,要六匹骡子拉车,快快行动。”
骡子是马和驴杂交的产物,没有繁殖能力,跑得也没有马快,但是骡子耐力持久,能忍饥挨饿,赵信考虑得周全,一旦汉军取胜,肯定要乘胜追击,作为大单于要是被汉军追上俘虏,那匈奴真就完蛋了。
伊稚斜虽决意要逃,可是实在舍不得丢下他的人马,他对赵信道:“自次王,本单于走了,这六万精兵可怎么办啊?”
赵信道:“大单于不必担心,我军有左右谷蠡王,有各部部落王,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将领军,军阵不会乱的。如果此刻后撤,那就是兵败如山倒,一败涂地,一发不可收拾。大单于千金之躯脱离险境,对将士们也是一种激励啊!”
伊稚斜不再垂首不语,顺水推舟,不再坚持。
片刻,车架准备好了,由六匹健壮的骡子拉着,伊稚斜仓皇上车,在赵信率领的数百近卫护卫下,仓皇向西北方向逃去。
左侧正是汉军后将军曹襄麾下,伊稚斜的近卫以骑兵开路,将骡车挟裹其中,直冲汉军防线,汉军本就是一字长阵用以包围敌军,伊稚斜的数百近卫以密集冲锋阵形杀过来,形成了局部的人数优势,汉军抵挡不住,数百人突围而去。
由于双方激战正酣,曹襄也顾不上逃走的几百人,伊稚斜和赵信侥幸逃出生天。
第三节封狼居胥
此时的匈奴并未全线溃退,双方激战如火如荼,不知不觉已过去数个时辰,天色近黄昏。汉军明显占据上风,进一步收紧了包围圈。曹襄这时才发现匈奴单于王旗不见踪影,伊稚斜、赵信等人也已不知去向,询问身边校尉,才知道方才放过的可能是匈奴单于伊稚斜。
曹襄气得只捶打自己脑袋,却又不敢耽搁,派人报告大将军,匈奴单于已经往西北方向逃遁。
卫青得报即刻命身边的校尉郭昌追击,卫青道:“敌酋逃遁,我军当以轻骑逐之,你率两千骑兵,抛掉战甲,只带弓弩,务必全速向西北追击,擒住伊稚斜,你便是此战首功之人。”
郭昌依令率轻骑两千往西北而去,汉军继续与敌激战,同时,卫青让熟悉匈奴语的士兵大喊:“匈奴单于被打死了!伊稚斜死了!”
此举果然奏效,原本埋头苦战的匈奴人纷纷回头观望,果然不见伊稚斜的单于王旗,匈奴一下子慌了,群龙无首心神大乱,手中的弯刀自然乱了章法,汉军正好相反,听到这个士气大振,此消彼长,匈奴人很快陷入一阵混乱,旋即,大批匈奴骑兵脱离了和汉军的交战,掉转马头向后方退去。后排的匈奴来不及转身就被自己人踩在了马蹄下,愈加引起更多的混乱。
卫青见状振臂高呼:”汉军健儿们,是时候了,用你们手中的刀去痛饮敌人的血吧!”
汉军闻此言兴奋异常,手中兵刃更加用力,匈奴人的防线彻底垮了,开始大范围溃逃。左右包抄的公孙贺、曹襄两部有些吃惊,原本密实的口袋被打开一个大口子,此时中军主将摇旗传令,令两军停止肉搏,以弓弩杀伤敌人。
公孙贺、曹襄部依令而为,取下背上的弓弩,瞄准逃窜的敌人,果然,匈奴人成片的倒下,还有无数敌人中箭,强忍疼痛骑马逃走。
这场战斗始于清晨,一直打到黄昏,双方还未分出胜负,一方有松懈另一方很容易乘机反转,最终,汉军的意志战胜了匈奴人,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卫青并未就此罢休,他见敌人退去时杂乱无章,而匈奴单于也不知所踪,于是指挥全军夤夜追击。
汉军一路追杀,拂晓时分,前锋轻骑兵部队已经直抵燕然山下,匈奴人的赵信城正在这里,遗憾的是一路都没有发现匈奴伊稚斜单于的踪迹。
赵信城内聚集着匈奴所有的粮草辎重,原本也有重兵把守,可是汉军携雷霆万钧之势,如泰山压顶般攻来,守军不免胆寒,溃败的单于部骑兵又带来伊稚斜单于战死的消息,匈奴兵更是无心恋战,索性混到乱军中一并逃窜,汉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赵信城。
城内的仓库里存储着大量的肉食和粮食,鏖战了一日一夜的汉军敞开肚子大吃起来,就连战马也吃上了上好的稻米、麦子。疲惫的士兵顾不上讲究,在赵信城内倒头就睡,身为大将军的卫青此刻却没有这个福气,他让各部各营汇总上报伤亡情况,陆续而来的数字触目惊心,汉军战死近万人,伤者也数以万计,其中很多人将伤重不治而殉国。
作为将军,他见惯了战场上的生离死别,但他的心并未因此麻木,每个人都是父母的儿子,有些人也已经为人父母,作为将军,不能活着带他们回去和亲人重聚,便是失职。高居庙堂只关心战争的结局,而君子仁心,却时时因为一兵一卒的伤亡而肝肠寸断。
等候在大漠边缘的民夫赶了上来,卫青给他们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收整烈士遗体,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理应得到一个至高无上的葬礼,埋骨他乡虽悲壮,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民夫们抬着一具具牺牲者的尸体,从卫青身边经过,那些年轻的面孔,历历在目,可就是一夜之间,这些生命便就此凋零,年轻的生命,甚至没有来得及享受一下人生的酸甜苦辣,便匆匆离去。突然之间,卫青开始痛恨自己,没有他,也许汉朝会继续维持和亲的状态,也许这些年轻的士兵不会死去,突然之间,他对于曾经十分向往,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战场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厌恶。
一场胜利,却给他如此惨痛的感触,一夜之间平添了几多白发。匈奴人的情况要比汉军更惨,民夫们砍下了一万九千多个首级,还有千名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无力逃走的匈奴人。
虽然是敌人,却也是人,和年轻气盛的霍去病不同,卫青总是抱有一颗仁慈之心,作战只为达到战略目的,而不计较杀敌多少,降者、伤者、俘虏只要遇到卫青部,基本上就能保住性命,骠骑将军的风格则完全不同。
卫青命汉军和民夫尽最大可能带上匈奴人的粮食,而后将赵信城付之一炬,此役,汉军死伤亦有万余,人马都已经达到了极限,李广、赵食其所部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再往北追击也没有十分的胜算,茫茫大漠戈壁,匈奴人也不知逃往何处,于是卫青决定班师回军。
大军折返,翌日,才遇到李广和赵食其部,原来二人匆忙带兵离开,在赶往预定会合地点的路上遇到风沙,迷失了方向,卫青让大将军幕府长史前去问责。
“大将军问二位将军因何失期,可知延误军机是重罪?”
李广道:“末将知罪,末将身为前将军,理应负全责,校尉们都是无辜的,末将随长史前往大将军幕府受审。”
赵食其道:”我军自和大将军分道扬镳,便向北而行,无奈遭遇沙暴,天昏地暗之间,无法分辨方向,以至于迷失方向,请长史向大将军说明情况,留李将军性命。”
属下的校尉们也纷纷上前:“李将军迷路失期乃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掌控。”
李广惨然一笑道:“我李广自结发之年便入行伍,至今已是六十有余,其间和匈奴经历大小七十余战,此役,大将军命我东行迂回包抄,绕了远路,我又遭遇风沙,迷路失期,也许这真的就是天意吧!”
说着,眼前闪过无数刀光剑影,从少年时代初上战场,到平吴楚之乱时冲入敌阵,斩将夺旗,再到塞北面对凶残的异族强敌,老兵李广,这个从腥风血雨中走过来,无数次从敌军尸首中爬起的传奇将军,感觉到了无限的悲凉。单骑匹马如入无人之境的时候,身陷囹圄四顾无援的时候,都没有此刻这么绝望。
曾经威风凛凛,长刀所向之处,敌寇授首,如今,手中的这把刀是如此的沉重,这是一把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痛饮敌血的战刀,虽伤痕累累却难掩锋芒,如今,这把刀就像垂垂老矣的老将,虽有杀贼之心,却早已心力交瘁。李广立马回望北方,湛蓝的苍穹和苍茫的大地交织在一起,突然,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是英姿勃发的青春年华还是可以建功立业的战场。
军中年轻的后辈中积功封侯者数不胜数,而年满甲子的他依然没有爵位,此次再失战机,可以想象背后又有多少人会对他指指点点,而他,还要面对刀笔小吏的盘问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