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俞城的梅雨季节到来,忆眼和冰语坐在了福福面馆二楼窗前的老位子,由于窗户敞开的缘故,两人被店外溅落进来的雨粉篷湿了满脸及一身。
忆眼抱怨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雾:“说不坐在窗边,偏不听!你看,这雨水撒了欢似地活蹦乱跳,都溅进碗里了。”
果然,那些散落的雨珠就仿佛一瓣瓣盛开的花朵,宛如银色的亮片跌入进了牛肉卤面的面汤,好似潜入湖底的无数游鱼,甩了下尾巴就消失不见了。
“我觉得很好啊!”冰语搅动着面条,一副开心的笑容:“正好——就当是给这面汤加佐料了。”
“你这个小丫头还真是越来越不听我的管教了!”忆眼将卤牛肉的一颗八角大料用筷子不满地摊放在了桌面上。
“你还好意思说我?”冰语嘟嘴道:“倒是你现在的胆子越来越大,居然敢明目张胆地以把脉为名,当着逢慈的面儿,探寻他人的记忆?!”
女孩是在声讨老板在俞城市人民医院,当着警方的面儿探寻祝仙仙记忆一事。
忆眼微微一笑:“那不仅仅是在装样子,其实,我也略懂医术。”
“哼!”冰语嗤之以鼻:“你就不怕逢慈怀疑你?”
忆眼面现得意之态:“他只是心里有所疑惑,但并不清楚我是如何做到的。”
“但当着警方的面儿,我又不便把你的那个好兄弟——忆脸拿出来,也就没办法看到目标人的记忆画面,这还真是让人扫兴!”
原来,这个小丫头在打这个主意。忆眼噗哧一乐,便安慰对方道:“别着急嘛!机会有的是,你可是我的助手,更是唯一的助手。”
“不过,话说回来——”冰语咬动着筷子头:“你这特异功能还真是神奇。”
“是啊!”忆眼骄傲地挑了挑眉心:“怎么——羡慕了?”
“也算不上羡慕!”冰语吃了一口面条,突而表情蓦地一亮:“这么说来,你的双亲也会特异功能?”
忆眼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什么?”冰语差点将嘴里的牛肉给喷了出来:“你不记得自己的父母?”
“是啊!”忆眼似乎避免就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因而回答得十分随意。
冰语好奇道:“那他们还在吗?”
“这我也不知!”忆眼遗憾地摇了摇头,继而放下手中的筷子,他凝神着面前的虚空微现发呆。
“你这人还真是奇怪。”冰语上下打量着老板:“一问三不知!难不成,你跟孙悟空一样,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也许吧!”忆眼对自己的身世表现出一脸意兴阑珊的慵懒,看似他对这些并不上心,也无意弄明白真相如何。
“哎!那你多大?”冰语锲而不舍。
忆眼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冰语大感意外:“难道,你母亲都没告诉你出生日期?”
“说不定——”忆眼嬉皮笑脸道:“我真活过了一千岁!”
冰语白了老板一目:“哪有人能活到一千岁?”
忆眼收敛笑容:“那你先跟我说说,你的家庭状况吧?”
冰语摇晃着脑袋回答:“我家里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我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不相信!”忆眼当然不肯相信小助手的学舌。
“那你来探探我的记忆!”冰语挑衅地将右手摊给老板,但忆眼还没来得及接招,女孩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便掏出来瞧了一眼屏幕:“是逢队打来的!”
忆眼条件反射地站起身:“一定又是有了新的命案发生。”
果然,按照逢慈在电话里的指示,两人赶到俞江一处僻静的弯道口——这里正是赵润欲烧毁档案袋的那处江堤。
江堤一侧的排污口依然团聚着源源不断的漩涡卷入向江心,那江心仿佛正翻滚着沸腾的开水,可见粘乎乎、脏兮兮的白色泡沫令人看了几欲作呕。
由于江边拦着一条黄色的警戒线,警戒线外是围看热闹的附近居民,而警戒线内的河堤盖着一块白单,那白单下微微隆起了死者的尸身。逢慈正在跟助手说话,因见忆眼和冰语走来,便赶忙迎了过去。
“你们来了!”
“什么情况?”忆眼望向不远处的那条警戒线,线内是被白单盖住的那具尸体。
逢慈讲解道:“死者系一位女性,现年二十七岁,初步确定她是一名电台的节目主持人,名叫罗丹丹。”
“什么?”冰语牙花错愕:“你是说——死者的名字叫罗丹丹?”
“是啊!”逢慈点了点头:“怎么了?”
“啊!没什么!”冰语的面色恢复如常:“有段时间,我因为心情不好,听过她主持的《丹丹话廊》。”
“《丹丹话廊》?”忆眼望向小助手道:“那是什么节目?”
“啊!”逢慈帮忙回答:“《丹丹话廊》是都市广播一档午夜类的电台节目,通常在零点后播出,说白了——那就是一档听众打电话到直播间,主持人倾听烦恼、解决麻烦的谈心类节目,由罗丹丹个人全程主持。”
“零点后播出?”忆眼点头明白道:“如此说来,这个名叫罗丹丹的主持人倾听烦恼、解决麻烦,她在节目中相当于一个知心大姐姐的角色?”
“嗯!”逢慈颔首赞同:“可以这么说吧!”
忆眼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目自己的小助手,他是在思索冰语因为什么缘故心情不好,竟是由于彻夜难眠,需要聆听这种谈心类节目来打发时间。与此同时,女孩怔怔地望向警戒线的方位,其显得忧郁重重,好似满腹的心事。
“我继续介绍罗丹丹的情况——”逢慈讲述道:“六年前,她毕业于俞城大学传媒学院的播音主持专业。由于长相一般,但声音素质还不错,所以毕业后,就被俞城市广播电台招去做电台主持人,最初以助理主持的身份代班主持《俞城艺苑》栏目,但因为业务能力突出,其声音极具感染及亲和力,所以便独立策划主持了这档《丹丹话廊》。”
忆眼追问:“俞城市广播电台是下属于广电集团吗?”
“对!”逢慈微微颔首:“俞城广播电视集团负责全市广播电视有线传输骨干网、无线广播电视传输网及主城区内有线电视用户网的投入与建设;并且负责广播电视节目的传输覆盖,也负责全市广播电视实体的业务指导,因而电台的直播间和办公区域都在电视台那边。”
忆眼的脑海立马闪回从赵润的记忆里所看到的一系列相关信息画面:自己站在一幢建筑物前,正跟随赵润的主观视点,可见建筑物的顶额推出一行银色的金属大字——俞城电视台。那里恰是五年前——作为赞助商的赵润与参加俞城小姐大赛的祝仙仙——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地点,特别是赵大公子对祝仙仙在此一见钟情。
也正是由于这段孽缘,忆眼和冰语被卷入进了祝仙仙众多追求者的杀戮当中,两人更是亲眼目睹女人身边的一个个求婚者死于非命,甚至就连她的闺蜜Selina都服毒自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数吧!
逢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终于收尾道:“目前,我们所了解的情况就只有这些。”
忆眼眺望向江面回水沱的漩涡处询问:“那这个地方叫什么?”
逢慈跟随对方的目光回应:“俞渡白。”
“什么?鱼肚白?”冰语好笑道:“怎么叫这个名字?”
逢慈反问:“这里是个回水沱,因而四面八方的江水暗河都在此处交锋,这使得汇聚于此的泡沫久久无法散去,你不觉得这很像鱼的肚子浮出水面吗?”
冰语点头承认:“是有点儿像。”
“只是——”忆眼拖长了语调:“这俞是俞城的俞,渡也是渡船的渡。”
“咦?”逢慈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忆眼抬手指了指距离江堤上游五六百米处的一片破厂房,可见那厂房的屋顶上方竖着一块“俞渡机械厂”破旧的牌子,在梅雨绵绵的腐蚀及浸泡之下,它瞧似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成为一堆破铜烂铁。
“这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呀!”逢慈笑着点头:“那里原来是个机械厂,但由于污染严重、效益低下,七年前已经被政府责令停产,因而大部分员工下岗,自谋出路。现如今,新组建的俞渡机械股份有限公司已经由市政府画地,规划到俞城工业园区的新厂址,而这块地一直有开发商想拿下来建造江景房,但需要政府针对污水方面的改造及整治力度,所以就一直搁浅了下来。”这位刑警队长指着警戒线外那些围看热闹的人们说道:“而这些人多半就是这个厂区的下岗职工。”
冰语的眼睛一亮:“那会不会这个凶手就是厂区里的人?”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逢慈推测道:“我怀疑凶手之所以选择在这儿抛尸,很可能正是因为跟其所居住的地方就近。”
“那还等什么?”冰语兴致勃勃地拉着老板:“我们赶紧去调查一下吧!”
“哎呀!慢点儿,小心,路滑!”
当即,女孩也不顾雨势越来越大,而是拉着忆眼一路小跑,竟是发出了开心的笑声;逢慈无奈地摇了摇头,矫步跟在两人的身后,可见这悠悠的俞江水正从三人的脚边喧嚣地流过。
(贰)
就跟所有其他逐渐萧条了的国营企业一样,俞渡机械厂的厂区内也是一派颓废的景象,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亦或来往的住户。
一间破败的小卖部就像是被人丢入进垃圾堆里的废纸盒,再加之这连日来的阴雨绵绵,将整个盒身浸泡得宛如烂泥,犹若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危险。
雨水消去了初夏以来的种种暑热,整个厂区都令人感觉到冰冷萧瑟,就像是步入进了隆冬之际,无法预料在俞城的城市边缘地带,居然还藏匿着如此一隅的贫民窟,其与这座大都市的繁华及国际知名度实在格格不入。
大概因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冰语倒既不嫌冷清也不嫌脏,她看到走来的一只小猫或是一条小狗,女孩跟这些小动物玩得很开心,这让忆眼流露出舒心的笑容。
逢慈把这些都瞧进了眼里:“虽然你嘴巴没说,但看得出来,你还真是疼爱你的这个小助手。”
“小孩子嘛!”忆眼流露出其父爱般的点点温情:“天性就爱玩喜欢热闹,倘若不看紧点儿,万一被坏人给拐跑了怎么办?”
“哈哈!”逢慈笑道:“我瞧得出来,你对这小丫头——可不仅仅当作是助手那么简单。”
忆眼白了对方一目:“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就知道你不会承认!对了!”逢慈想起了更为重要的话题:“我一直想问你,你能看到佟冬雨的记忆?”
忆眼正望着小助手那副撒欢的模样发笑,由于听闻对方的问话,其心脏突愣愣地一跳,面颊因感到有些发热,是在担心自己的特异功能被这位刑警队长给瞧出了破绽。但忆眼极力稳定了一下自身的情绪,眼见逢慈正目光灼烁地盯视向自己,便用笑容掩盖心虚道:“我——我研究过心理学呀!”
“不对!”逢慈缓缓地摇了摇头:“之前,关能在我们市局的审讯室——说你能看到他的记忆,我就觉得事有蹊跷。前几天,又是在我们刑警总队的审讯室,你明确提到自己能看到他人的记忆。”
“我这么说了吗?”由于事发突然,忆眼回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原话,只得打哈哈道:“那——那是因为我会催眠术啊!”
“催眠术?NONONO!”逢慈坚定地摆头:“当时——你的原话是——难怪,我在Selina的记忆里看到——她在你的诊疗室被祝明强暴了的画面——原来,这都是你植入进她脑袋里的虚假情景。”
忆眼回想起了当时的语境,其脸色稍稍一变,却是坚持声称道:“这——这就是催眠术啊!”
“不!”逢慈敏锐地直视向对方的眼睛:“我觉得你有一种——一种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能力。”
“不一样的能力?”忆眼嬉皮地笑了笑:“恐怕——这是逢队长您想多了吧?我这人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特别是脾气方面。”
逢慈也笑了起来:“我不是说你的脾气,而是说你的个人能力。”
“这我就不明白了。”忆眼浅浅地吟笑道:“逢队,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是说你拥有——”
眼看这位刑警队长就要脱口“特异功能”之类的话,冰语倒退着朝两人跑去,一脸生龙活虎的神态道:“你们怎么走这么慢啊?”
逢慈微笑地回应:“我们又不是来参观的,是来调查命案,走这么快干吗?!”
“就是!这走快了,一些细节就会被漏掉。”忆眼四处张望向本应安装有电子眼的位置:“这么老的厂区,肯定没有安装监控系统吧?”
“没有!”逢慈点头回复:“这些下岗职工的工资都发放不出来,哪还有什么闲钱安装监控系统?!”
忆眼便快速环视了一目四周冷冷清清的社区:“估计也很难找到目击凶手的证人。”
逢慈说道:“我已经安排人到电台及电台附近查探——罗丹丹今天凌晨下班后的情况。”
“这么说来,今天零点后——”忆眼望向身边的刑警队长:“她还做了《丹丹话廊》的那档节目?”
“对!”逢慈遗憾地点了点头:“那也是她留给这人世间最后的声音,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惨案。”
冰语愈加伤感地难过道:“我想听听她在遇害前——所做的这期节目。”
想必,《丹丹话廊》曾经缓解过女孩郁闷的心结,所以在面对主持人罗丹丹遇害的事实,其心中不免再三生出了难过之意。
“这个应该没问题!”逢慈对冰语道:“反正,我也让高翔去电台,多搜集一些有关罗丹丹的资料,这其中自然就包括她所主持的这档夜间节目。”
“那就谢谢你了!”
厂区的东北角处便是职工宿舍楼,一共立有十栋旧式的半高层建筑,每栋多是三个单元、每一单元两两相对、六层为一幢建筑物的格局,粗略算下来大概有将近四百户居民住在这儿。然而,除了面街几户人家的厨房飘出了烟火气,整个居民区一片死寂,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
“好像——在这里住的人不多。”忆眼打量着四周的环境,道路的两边栽种着高大的黄桷树,由此见证了这家国企的沧桑历史:“半天都没有看到一个住户。”
“估计都跑去江边看热闹了吧?!”逢慈回答:“另外,根据我们警方所了解到的情况,由于单位效益不景气,早前一些有能力的人或出去自谋职业,或事业有成将父母接去同住,因而剩下的多是没有出路及门路的下岗工人。”
“这一点倒是跟关重伟所住的那片老社区——杂技之家颇为类似。”忆眼叹气道:“如此说来,剩下这些走不动,亦或无处可去的,多是些老弱病残,也真是怪可怜的。”
“人,不就是这样吗?”逢慈似乎并不同情守在这里的下岗职工:“人挪活,树挪死!但那些没有灵活思路的人就像一截腐朽的树干,只能扎根在原处,吸收那一丁点微弱的养分或阳光,以维持着体内最基本的生存所需。”
忆眼抓住对方的抱怨:“你是在痛斥这些留下来的职工吃老本,没有上进心,不为自己的未来想出路?”
逢慈淡淡一笑:“算不上痛斥,只是发表点儿感想而已。”
忆眼反驳:“但千人千面,总不会个个都是冒险者,或是拥有厂区外的人脉资源,可以自谋职业亦或白手起家创业,特别是那些在厂里已经干了二三十年的老职工,也算是为国家为企业做了这么多年的贡献,已经熟悉了自己所扎根的这片土地,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倘若让他们离开,还真的很不容易。”
“是啊!”逢慈颔首承认:“谁都不容易,不讨论这个了。”
“哎!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啊?!”冰语不住地催促,正回过一张嬉笑着的面庞,其身体不自觉地悚然一呆,因女孩望向的那扇单元门前,正坐着一只通体全黑的猫咪,而那猫儿看起来让人感觉有些邪性。
梅雨已经停歇,可见单元门口的洼凼积满了雨水,此时清澈见底,猫咪正用它那条粉嫩的舌头“吧嗒吧嗒”地喝水,并不时地抬头望向冰语。
青石板经过雨水的冲洗,露出青苔的新鲜与痕迹,衬出猫咪身上的全黑油亮水滑,它拥有一双明黄色的眼睛,中间是一对翠绿色的眼仁,似乎带有敌视且防备的警觉。
但这并不是最令人感到脊柱发寒,从那猫咪背后的门洞深处则是射出了一道熄灭之光,起初女孩以为看到了一对鬼火,她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便大着胆子仔细一瞧,这才看清楚在门洞深处的暗影里——是一双昏浊的眼睛正注视向自己,一只板凳上坐着一廓干瘪的身体,就如同一具毫无人气的植物僵尸。
“爸,吃晚饭了!”冰语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名僵尸老者的外貌特征,就见一个男人从面冲单元门左侧的住家走了出来,他一把抱起椅子上的老人,并抬头顺势瞧了自己一眼,可见男子的目光暗含有凛冽的杀气,这将冰语吓了一跳,由于眼见女孩被其眼神逼退了的身影,那个男子便抱着老父亲走入进了房间。
冰语忍不住摸了摸胸口,正感觉心跳加速得厉害。
那只全黑的猫咪后脚跟进,恰好跟随关闭的纱门入内,由此可知它正是这户人家的宠物。
“看什么呢?”
忆眼和逢慈来到冰语的身边,正见男子将老人抱回进屋子,便特意瞧了一下单元门为“三”,可见建筑物的一侧斑驳着“七号楼”的字样。
大概因为到了晚饭时间,原本那些围在江堤看热闹的住户,就像是一群群被驱散遣返的鸽子,回往各自的窝笼;而那一间间暗无天日、狭窄破败的民居,真像是一栅栅的鸽子笼,从而混杂着人生百态的市井气,包括人与人之间的那份疏离感,让他们这行外来的闯入者有种身体不适的排异反应。
“这个厂区没有监控系统,如果你们警方想要找到目击者,恐怕就只能采取地毯式家访,看能不能找到跟案件相关联的线索。”
说话的同时,三人来到位于厂区背后的一处沿江口。可见路边立着一间老式的公用电话亭,大概鲜有人使用,早已积满了灰尘,再加之风吹日晒,那亭子已是斑旧不堪。
忆眼望向下游五六百米开外的俞渡白,由此可见围观的人群全都已经散去了,而江面上依旧翻滚着肮脏的白色泡沫,想必,被害人的尸体多半被警方带回到了俞城市公安局的法医鉴定中心。
逢慈微微颔首:“我会安排下属做家访工作。”
“那好——”忆眼望向小助手道:“冰语,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客栈吧!”
“我送你们,这里不好打车。”逢慈领着两人朝往厂区外走去。
阴白的黄昏正潮润着梅雨的压抑,笼罩住了这片颓废的国企老厂区,就算这里曾经拥有过祖国建设初期时的种种辉煌和成就,但在市场体系、竞争机制、企业改革的多层次、多方位、多融合的交互作用下……它如同俞渡白这回水沱下江水与暗河所交锋涌动着的夹击攻势,往昔所有的建设功绩皆统统化为了过眼云烟的旧日时光。
(叁)
当天晚饭后,冰语洗完澡,擦拭着头发,走出卫生间,就听闻放在茶几上的那部手机传来接收信息的提示音。女孩快步走过去,打开微信,是逢慈将《丹丹话廊》的录音打包发送到了话机。
冰语顺势坐在沙发上,发送了个卖萌的笑脸:逢队,谢谢你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完成任务,就将录音发过来了。
逢慈当即也发送了回复:我既然答应了你,肯定要做到。
那真是万分感谢!冰语随口关切道:怎么?你们还在加班?
是啊!透过手机屏幕能感受到逢慈自微信那头所传递过来的疲惫与无奈:罗丹丹的尸检报告出来了,高翔正在主持案情分析会。
那真是辛苦你们了!
我不跟你多说了,早点儿休息吧!顺便——代我跟忆眼道声晚安。
好的!冰语并附送了一张晚安的图片。
女孩套上睡衣,来到隔壁的房间,因房门没有反锁,便轻轻旋拧着门把手入内,可见房间里没人。
忆眼也已经换上了睡衣,凭栏站在露台的风口处,夜风吹干了他的头发,整个人显得清爽干净,其发梢蓬松地飘在额头,将他的面部轮廓越加衬得刚柔而有型,进而带出了少年感的清隽。
老板正在欣赏客栈外的涟漪江景,天英则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栏杆处,守护在主人的身边。
由于灯光的作用,忆眼的轮廓愈显帅气俊朗,透露出了一股忧郁的气质,不似其平日间沉稳持重的那般老成,倒更像是一个风采翩翩的美少年,这让人有种一见钟情的莫名心动,难免将冰语都给看痴了,竟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怎么?看够了吗?”忆眼发出轻轻的笑声,他依然保持着凭栏的姿势,却是并没有朝向身后望来。
“啊!”冰语的心脏剧烈猛跳,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露台,身体正倚靠在门框边,几乎保持着跟老板同样的姿势,其表情一慌,随而脸红了,试图掩盖道:“逢慈将《丹丹话廊》的录音打包发给了我,你不想听吗?”
“听啊!”忆眼这才转过身,背靠着栏杆回答:“反正也没事!”
冰语眼见老板这副桀骜不驯的狂妄,一时间逆反的心理作祟,于心中嘀咕着什么翩翩美少年啊,这就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糟老头嘛!其满嘴的不悦道:“还有——刚才谁看你了?!”
“还说没有?你看,你看——你脸都红了!”说话的同时,忆眼已经面带微笑地坐在原木质地的茶几旁。
“切!”冰语白了对方一目,便掏出了手机,解开压缩文档,可见一共存有十几份文件,是《丹丹话廊》这半个月以来的广播录音。
冰语便随手点开了最早的那份录音:大家好,我是罗丹丹,我是各位听众的老朋友了。今天是五月一日,很高兴与大家再次相约在俞城都市广播FM88.8的《丹丹话廊》节目中见面。……现在是夜里的零点零三分,从现在开始,正式拉开了“五一”小长假的序幕。想必,一些听众早就已经规划好这个小长假该如何陪伴家人,去哪儿游玩,现在多半沉浸在天亮即可远行的美梦当中。……当然,此时此刻也还有不少和丹丹一样奋斗于工作岗位第一线的朋友们,(笑起来)哈哈!……我只能安慰自己——我们这些广大的劳动人民最光荣。现在,让我们赶紧来接听今天这第一位听众朋友打来的热线电话吧!……
趁着听众打进来的热线电话,忆眼对罗丹丹的声音评价道:“我总觉得这个女主播的声音表面听起来很温暖柔和,但语气有种冷冰冰的故作姿态。”
冰语面现惊讶:“你是觉得她这种温暖柔和都是装出来的?”
忆眼颔首:“好想有点儿,特别是刚才那笑声,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这是你的个人偏见。”冰语据以力争:“估计因为没见到她本人,加之逢慈白天介绍案情时,特别强调了一句罗丹丹的长相一般,所以你就对她的声音印象不怎么样。”
“你不说,我倒把这句话给忘了!哎!”忆眼打量小助手道:“该不会是你心生嫉妒,所以把这句话记得如此清楚。我就说你们这些女孩子家家呀!一听到同性,就要跟人家比个相貌高低。”
“是你想多了!”冰语白了老板一眼:“我就是随口提了一嘴。”
“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忆眼一脸色迷迷的坏笑:“我倒真好奇她长啥样!”
忆眼一边说话,一边走入房间,并且拿来了他的“好兄弟”——忆脸,自动连接无线上网,查找到了罗丹丹的百度资料。
“咦!她还上了百度百科。”
“你们男人还真是——”尽管冰语的口气喋喋不满,则是将脑袋也猛凑了过去,她自是十分好奇罗丹丹的外貌到底是个怎样的“长相一般”。
“天哪!”冰语发出惊呼:那屏幕上的女人虽然浓妆艳抹,并以写真的效果留下倩影婷姿,但无法掩饰其突出的龅牙,很难想象那般温暖柔和的声音竟是从这双龅牙的嘴里所吐露而出。
“难怪,罗丹丹进不了电视台,”忆眼冷嘲热讽道:“这形象根本就不过关嘛!”
冰语流露出一副颇为惋惜的神貌:“这该是击碎了多少《丹丹话廊》的那些热线粉丝们的心啊?!”
“对了!”忆眼抬头问自己的小助手:“你给她打过热线电话?”
冰语摇了摇头:“没有啊!”
忆眼怎肯罢休:“你下午不是说——有段时间,心情不好,所以经常听她主持的《丹丹话廊》。”
“我可没说经常,”冰语矢口否认道:“只是说听过。”
“都差不多了!”忆眼将目光望回小助手的话机:那第一位打进热线的听众已经讲述完自己不幸爱上一个已婚男士,却是无法抽身离开的苦恼,罗丹丹正在开导女孩万不可继续执迷不悟,以致深陷泥淖而无法自拔,其成熟稳重的音色完全听不出只有二十多岁,倒似三十岁过。
“听逢慈的介绍,罗丹丹毕业六年,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但她为何策划做这种节目?而且,这种午夜倾诉类的栏目,因给人一种夜幕掩护下的安全感,所以多是倾诉情感问题的听众打电话到直播间,你居然喜欢听这种节目?”
冰语嘟嘴不快地回复:“我都说了因为心情不好失眠,无意间打开手机听广播,所以就听到了。”
“小小年纪居然失眠?!”忆眼看似嗔怪实则心疼地瞧了小助手一目:“像《丹丹话廊》这种知心大姐姐的角色,主持人需要具备极为丰富的生活经验及阅历,这样也才能帮听众解决各种烦恼,谈心解惑,但罗丹丹还没有结婚吧?”
冰语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今天,我也才知晓她还没满三十岁。”
显然,忆眼对这种情感解惑类的节目不感兴趣,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面冲自己的忆脸道:“不知道现在——电台都有哪些热门类的栏目。”
冰语冷冷一笑:“电台?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互联网N+的时代,还有多少人选择听电台广播?”
“有啊!”忆眼微笑地回答:“除了你,我们在乘坐出租车时,那些司机不都听电台广播?”
“那是为了打发在车上无聊的时间,况且,俞城堵车这么严重。”
“既然电台这种形式还没有消亡,这就说明总有人需要它。”
两人正在聊天的同时,忆眼浏览至俞城逸趣网,却是无意中看到其首页的一角专设有“俞城广电集团”的通道标识。
“怎么?”忆眼惊讶道:“俞城逸趣网跟广电集团也有合作?在这里还专门为它开设了相关的专题网页。”
“应该是吧!”冰语将脑袋凑了过来:“点进去看看。”
忆眼便点击进入俞城逸趣网为广电集团所专设的那个栏目窗口:可见页面上排列着热点视频新闻、热门影视剧、流量自制短视频、娱乐鲜话题,以及俞城名人访谈录等相关版块。
由于,忆眼看到电台的相关链接标识,便点击进入了电台的网页系统,只见页面上依序排列着都市广播、音乐广播、交通广播、新闻广播、经济广播和故事广播等六大电台的版面通道。
忆眼点击进入都市广播的窗口,他看到正在直播一档名为《爱乐人生》的音乐类节目,便顺手点击,进入了通道。
当即,忆脸传出周璇那首经典的歌曲——《天涯歌女》,音乐已经唱到了一半: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爱呀爱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爱呀爱呀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这么老的歌有什么好听的!”
冰语正要关闭网页时,则是被老板抬手阻拦:“别啊!我觉得很好听。”
因握住小助手,忆眼的脑袋里白光一闪,就如同老电影中的淡入,由此画面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自己坐在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旁——大概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来自美国的飞歌(Philco)牌收音机,这在那个时代可是地地道道的奢侈品。周围的环境看起来很熟悉,忆眼便环视辨别了好一阵,这才意识到眼前这间华丽宛如金丝雀笼子似的房间,正是冰语记忆里的那间卧室。
那台飞歌牌收音机放在了窗台,其所播放的正是这首《天涯歌女》,周璇的声音清澈而婉转,果然不愧金嗓子的称号,好似时间距离其所存在的那个年代越遥远,其音色反倒越加显得朴实且真挚。
忆眼赶紧低头,瞧了一目身上的服装,而并非一袭俊朗飘飘的白衣,透露出古人的仙风道骨之韵,却是一身颇为摩登的西装。
“怎么?这衣服不合身吗?”
就在忆眼正惊讶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赶忙抬头,眼见小助手穿着一身古典的旗袍,并且烫了一头那个年代的波浪卷,瞧似冰语,但又透露出一股隔绝时代的模糊感,她更像是出生于那个动**不安的年月、风华绝代、独一无二的周璇。
这让忆眼一下子便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冰语的记忆?而且,两人还是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装束出现,这房间则是冰语记忆里的卧室场景与画面?
“怎么?你不大习惯这身装扮吗?”冰语拿着两杯香槟走到忆眼的面前,将其中一只酒杯递给了对方。
“啊!”忆眼面带笑容:“现在习惯了!”
“你喜欢这音乐?”冰语浅酌一口香槟,扶在窗台的另一边,将身体靠在收音机旁,正聆听着周璇的歌声。
“我——”
忆眼刚要回答,却是被现实中小助手的声音给拉回到了俞城客栈:“你怎么了?怎么听首老歌,还发起呆了?”
忆眼回头,环视了一目自己正身处的环境,俞江上传来了货轮悠悠的笛声。就像电影里的叠化,忆眼将目光落回到小助手的身上,而这个宛如周璇一般精灵的女孩,正叠化当时当刻冰语现在的样子,其带出一副俏皮的笑容,那意思犹若是在追问道:你怎么了?
冰语的话音刚落,电台广播便结束了广告,而是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大家好!我是翟娜,欢迎来到《爱乐人生》,跟随我来一次奇幻的音乐之旅。……今天的主题是‘流金岁月’,我给大家准备的都是上世纪的经典老歌,刚才那首大家都很熟悉吧?周璇的《天涯歌女》,这首歌曲由田汉作词,著名作曲家贺绿汀根据苏州民间小调《知心客》改编,它发行于一九三七年,是当时轰动全国的电影《马路天使》中的插曲。……二零零五年,该曲目入选由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电影家协会推选的‘中国电影百年百首金曲’,果然是经典永流传啊!……”
忆眼见小助手认真望向自己的模样,其嘴角微微一笑:“冰语,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像周璇?”
“周璇?”冰语的脸色一诧:“你是说——唱这首《天涯歌女》的周璇?”
“是啊!”忆眼点了点头。
不想,冰语笑了起来:“我奶奶才像周璇呢!”
这是女孩首次主动提起自己的亲人,忆眼便随口追问:“你奶奶?”
“啊!”冰语的脸色惊变,她似乎说漏了嘴,神态谨慎道:“那都是传闻,还是赶紧听录音吧!眼下,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两人一共听了三期《丹丹话廊》,已是夜里零点过,这些热线来电也多是关于三角恋、婚外情亦或婚姻触礁征求离婚意见等情感方面的问题,于案件本身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发现,因而忆眼和冰语不免显得有些疲惫。
冰语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并附带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么多录音,今天一晚上肯定听不完。我把它拷贝在忆脸的肚子里,你有时间可以慢慢听。”
“好的,晚安!”忆眼也站起身,活动了下脖子。
“天英,晚安!你可要梦见我啊!”冰语抚摸向角雕的羽冠,那只小畜生张开翅膀跳开,但她也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两人在互道过晚安之后,女孩便返回自己的房间。
(肆)
第二天一早,忆眼和冰语正坐在俞城客栈大堂的咖啡吧吃早饭,逢慈就打来了电话。
冰语掏出手机,因眼见屏幕显示这位刑警队长的名字,其嘴角神经质地一抽,分明有种条件反射的抵触,就被老板敏锐地瞧进眼里。
“怎么?逢慈打来的?”
“除了他还会有谁?!”冰语别了别嘴,从最初对探案的兴奋,直到现在的微露倦容,很明显是有了强烈反差的心理转变。
忆眼点了点头,放下手上的三明治,并用纸巾擦了擦手,面冲小助手道:“拿给我,我来接!”
女孩将话机递给了老板。
“怎么?”忆眼用那张擦过手的纸巾也附带拭了拭嘴巴:“逢队,又有人遇害了?这次——该不会又是电台的吧?”
岂料,电话那头传来逢慈吃吃的笑声:“还真被你老兄给猜中了。”
“谁又这么倒霉呀?”忆眼放下手中的纸巾。
逢慈收回调侃道:“这次的女主持人——名叫翟娜。”
“翟娜?”忆眼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什么?”冰语差点将其嘴里的牛奶给喷了出来:“被害人叫翟娜?”
“怎么了?”忆眼不明白小助手何以这么大的反应。
“你忘了!”冰语赶忙抽了张纸巾,一边擦嘴,一边解释:“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音乐类节目,主持人不就叫翟娜吗?”
当即,忆眼的脑海里闪回昨天夜里两人收听广播时的相关画面:大家好!我是翟娜,欢迎来到《爱乐人生》,跟随我来一次奇幻的音乐之旅。……
“对对对!就是她。”忆眼问逢慈道:“怎么又是都市电台的女主持人?”
“还不仅如此!”逢慈在电话里回答:“而且,凶手的抛尸地点也还是在俞渡白。”
忆眼瞪大双目:“这么巧?”
“这不是巧!”逢慈阴沉着嗓门推测:“我估计凶手就住在那儿附近。”
“你是说俞渡机械厂?”忆眼立马便想起了俞渡白回水沱上游的那片破旧的老厂区:“……好好好!我和冰语马上赶到!”
两人奔出俞城客栈,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忆眼便招呼司机马上赶去命案现场。
“哎!我一直有个疑问。”冰语面冲老板压声耳语:“你的职业是回忆师,本来该是帮助他人找回记忆,但我们怎么就变成探案的了?”
“这探案——”忆眼笑道:“也是帮他人找回记忆工作的一部分啊!”
“那好吧!”冰语对老板的回答显得不甚满意:“你是老大,赏我吃喝,赏我嫁妆,我都听你的。”
“哈哈!”忆眼被小助手的此般调侃给逗乐:“谁赏你嫁妆了?”
“就是你呀!”冰语耍赖皮道:“总之,你要负责我的后半生。”
“你这话可就奇怪了——”忆眼皱起眉头:“你的后半生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你是我老板啊!对了!”突然,冰语抓住对方的衣袖,一副神神秘秘的警觉:“你的职业是回忆师,但我从未见你收取过任何的报酬,那我们这些开销都是从哪儿来的?”
忆眼摆开小助手的拉扯:“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啊?”
冰语嘟了嘟嘴:“人家好奇嘛!”
“不许好奇!”忆眼将脸霸道地别向车窗,眼见车外下起了濛濛细雨,因而带来一股湿漉漉的寒意。
大概一个小时后,两人便赶来到了俞渡白,跟昨天一样,可见江边拦着一条黄色的警戒线,警戒线外是围看热闹的附近居民,而警戒线内的河堤盖着一块白单,那白单下微微隆起了死者的尸身。
与此同时,警戒线外的围观群众正在对被害人议论纷纷:
“听说,这次的死者又是都市电台的女主播。”
“这凶手怎么跟电台主持人干上了?”
“而且,还都是都市电台的。”
“恐怕,正是因为看不到外貌,所以凶手的心里便充满了对那些女主播更多的期待与幻想吧!”
“那他还真是个变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