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道诏书从太极宫中发出,而后迅速贴满整个建康城,并且随着整个帝国驿站的快速运转,诏书内容迅速在整个晋国传播开来:罢免王循丞相的相位,贬为庶民,永不启用,任命国丈杨昀代理丞相。
深冬的寒冷,丝毫阻挡不了建康城中百姓对于生活的热情,天微微亮,伴随着晨雾升腾起的,还有满大街挑着扁担、推着小车的烟火气,或是从摊贩前炉火上的锅瓮中,或是从那一条条长凳上人们手中的饭碗里。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样子,处处充满了安逸,也处处洋溢着富足。
“都是些什么东西,老爷得势的时候,一个个恨不得爬进我们府上,现在老爷失势了,立马的所有人都不来了,我们府门前,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王府的管家,站在王循身边忍不住地抱怨道。
此刻王循倒是豁达,悠然地躺在长椅上,安静地晒着太阳,任由身旁的管家抱怨,自己就这么闭目养神,享受阳光的温暖,丝毫都不回应。
不远处一个下人快速跑到王循面前说:“大人,太常卿范乐府门前求见”。
王循像是没听到一般,仍然闭目不动,过了一会才缓缓地询问道:“他来何事?”
“手捧一件盖着金布的衣服,说是陛下亲赐给丞相的。”下人说。
王循腾地从摇椅上立起了半个身子,两只手竖起来着急晃动着,站在两旁的下人们立刻过来把他扶起。
“你,咳咳,你个混账!说话不知道捡重要的先说吗!咳咳咳,快,咳咳,准备焚香净手。”王循一边吩咐着,一边挣扎着在下人们的搀扶下向门口走去。
站在门外,原本在左右走动,态度极不耐烦的太常卿范乐,见到王循出来,立马换了副谄媚的表情迎接上去:“哎呦呦,大人,怎么敢劳您亲自出门迎接呢!”
“大人哪里话,咳咳咳,快请、快请,咳咳。”王循并不多说话,寒暄之后,就把范乐迎进了正厅。
下人们早已把香烛燃起,又准备好了净手的铜盆。
一番客套之后,下人们把王循的双手仔仔细细洗了个干净,而后范乐站在正厅主位,下面跟着王循身后,黑压压跪了一众人。
“传陛下口谕:王循一生勤恳,有拥立之功,特赐上等貂绒皮袄一件,以供归养天年之用。”
范乐的口谕刚说完,王循早已经泪流满面:“陛下,还念着老臣啊!陛下大恩,臣永世不忘!”
王循挣扎着举起双手,接过范乐递过来的皮袄,双手不禁在皮袄上摩挲起来。
王循眼含泪水,抬起头还想再问些什么,只是,范乐直接拱手客套起来:“大人,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打扰了。”说完径直向门外走去。
“什么东西!以前为了见大人一面,大雪天跪在门外一晚上,现在,看着老爷失势了,话都不愿意多说,茶都不愿意喝一口的!呸!”跪在王循身后的总管,看着范乐远去的背影,愤愤不平地埋怨起来。而王循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笑。
只见这时,刚才负责通传的下人,再次跑了过来,还没有站到王循面前,就已经张开嘴,急急忙忙地说道:“老爷,楚王殿下求见。”
王循立马回复道:“快、请,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请到,请到花厅来。”通传的下人立马跑了出去。
“来,把我珍藏的,上好的北苑茶拿出来,咳咳咳咳,替我,替我更衣。”王循一边向内室走去,一边不停地吩咐道。
今日的司马琰,身穿紫色襕衫,外罩一件浅色大氅,一派贵公子的气质卓然独立。
王循在下人的搀扶下,快步向司马琰走去,面子上的客套话,如影随形地迎面而来:“让楚王殿下久等了,咳咳咳,咳咳。”
司马琰立马转身,对着王循恭敬地施礼:“丞相大人客气了。”
王循笑了笑说:“楚王说笑了,咳咳,哪里,哪里有丞相,如今的丞相,咳咳咳,姓杨,我只是一介平民布衣而已。”
司马琰面色依然恭敬,看着王循说:“在我这里,我可是只认丞相是您这一条的。”
“哈哈哈,普天之下,咳咳咳,楚王最为淳朴、直爽,果真不假啊。”王循大笑着说道。
司马琰继续看着王循,满面诚恳地说:“我司马家,可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丞相当年,护着我皇兄登基,朝廷才得以树立,家国才得以延续,这种大恩,不能忘也不敢忘,皇兄这一次,也是迫不得已,还望丞相大人,千万不要心生嫉恨。”
“楚王说的哪里话,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咳咳,自然是要鞠躬尽瘁,国不宁,家又哪来的安定呢?说到底,家国一体,忠于国家,咳咳咳,咳咳,其实就是忠于自己。”王循说。
“不知道丞相,接下来有何打算?”司马琰继续问道。
王循在下人的搀扶下,转身在椅子上坐好,然后轻轻抬手,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去水面上漂浮的几片茶叶后,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回琅琊,回到故园养老,咳咳,当年我还是懵懂少年的时候,曾在故乡老宅,栽种了一片梅林,马上开春,该盛放了,咳咳咳,年年看着建康城的梅山,这一次是终于有机会,看看故乡的梅花了。”
“丞相为国家操劳半生,也是时候该享享清福了,丞相未竟的事业,就让我们这些晚辈继承着,去替您做完。”司马琰目光看向王循说道。
王循转脸看向司马琰,面带笑意地说:“楚王殿下,英姿勃发,一代风流人物,必将演绎出更为传奇的故事,老夫,静待佳音。”
“再过几日,我也要离开建康了。”司马琰说。
“哦?”王循疑惑着。
“郗家父子在徐州城下,屡次败于丘林达和拓跋真,郗家已经正式向朝廷求援了,不日,我就将带着二百羽林郎,陪同岩陵军一同北上,援救郗家。”司马琰满脸豪情地说。
“家国兴亡,在此一举了,咳咳咳,楚王殿下这一次,肩头的担子不轻啊!”王循语重心长地说。
“岂止是不轻,简直是如山般沉重,只不过,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谈重不重其实也没有意义,只有奋力一搏了。”司马琰说。
“其实,依老夫之见,殿下去北方之前,还有一个地方应该去。”王循说。
“丞相大人指的是?”司马琰疑惑地问道。
“中山!”王循语气坚决地说道。
“这……,丞相大人指的是向中山借兵吗?”司马琰立马反问道。
“不错,这一次,咳咳,事关家国存亡,如果能够多一个援手,多一重必胜的保障,岂不是更好?”王循反问道。
“可是,丞相大人高估我的能力了,舞刀弄枪,我倒是擅长,这种出使他国,耍嘴皮子的功夫,我可不行。”司马琰内心打起了退堂鼓。
“殿下过谦了,这个事,其他人去,咳咳咳,都不行,只有你去。”王循故作神秘地说道。
“啊?何出此言?”司马琰满脸疑惑。
“武秋岚!”王循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司马琰立马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好像是突然受到了一阵点拨和刺激,一种紧张感瞬间流遍全身。
见司马琰没有说话,王循继续说道:“殿下的年纪也不小了,男男女女间的事,不丢人,不用隐瞒,咳咳,自从上次中山国使臣来访老夫就看出来了,殿下和中山国的长公主,那是郎才女貌,更难得的是,对对方都是一见钟情,中山与我晋国,本来就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咳咳咳,只要加上殿下与武秋岚的这重关系,中山国必定乐意出兵援助,加了这一重保障,那这一次殿下援助郗氏,才叫万无一失。”王循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态度稍稍有些得意。
司马琰内心对王循的分析极为认可,立马回复道:“丞相大人所言有理,我今日就进宫禀明皇兄,先出使中山国,然后再去会会魏国的朱雀军。”
此时,王循突然整个人后仰,半躺在椅子的靠背上,整个人的目光,就这么随意地看着面前的房顶,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一般:“殿下,老夫马上就要离开这建康城了,估计,这辈子难再相见了,难得殿下还惦记着老臣,老臣想和殿下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司马琰倒是没有因为王循的坐姿而跟着态度随意起来,相反,立马面向王循正了正身子说:“丞相大人请讲,琰一定铭记于心。”
“殿下的性情,过于朴实正直,咳咳,这一点,臣担心日后被人利用谋害,殿下还是要稍微读读《鬼谷子》,万事不可以总出头,咳咳咳,该缩首的时候,要缩首。”王循说话的语速,明显比刚才慢了很多。
“哈哈哈,多谢丞相大人教诲,不过这些,我学不会,也不想学,我相信我皇兄对我的信任和爱护,这世间,其他人对我的评价和感受我都不在乎,只要皇兄信任我,我就无所谓,我这条命就是皇兄保住的。”司马琰带着微笑的表情,爽朗得回答道。
王循目光仍然没有看向司马琰,而是微闭起来,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一腔热血,单纯而又豪迈,只是,他既错生在了这个危如累卵的皇家,又错生在了这个人心不古的乱世,真不知道,这么一个淳朴的热血王爷,最终会获得一个怎样的结局,只是,这个结局自己注定看不到了。
眼见司马琰对自己的建议并不在意,王循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倒是司马琰,继续开口说道:“其实,本王这次来,还有一件事。”
“哦?殿下请讲。”王循说道。
“本王是替睿儿,拜谢丞相大人的教诲,丞相大人这么多年,对睿儿尽心尽力,亦师亦父,睿儿还不知道丞相的遭遇,也不懂得要来看望丞相,所以,这些就由我代劳了。”司马琰说完,突然起身,整理了下衣冠之后,对着王循便跪了下去。
王循立马挣扎着起身,想要扶起司马琰。
“丞相,您请坐,我这是替睿儿,感谢您这么多年来的抚育之恩。”说完司马琰便对着王循,重重得磕了三下。
“这,这,这。”王循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双眼中的泪花纷纷涌出。
司马琰拜完之后,便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丞相大人日后有任何需求,尽管开口,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尽力!”司马琰坐回到座位上之后,继续说道。
“有殿下这份心意,我王循,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咳咳咳,咳咳。咳咳。”王循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说道。
“丞相大人多多保证,本王,告辞了。”司马琰站起身,对着王循继续躬身施礼。
王循不再说话,而是双眼满含泪光的看向司马琰,深深得点了点头。
按照惯例,得到了皇帝的赏赐,朝臣们是需要第二天入宫面君谢恩的,王循自然也不例外。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王循就命令下人们掌灯更衣,一番穿戴整齐后,走出房门。
天空刚有些朦朦的亮光,目光望去,能够看到还有些雪花在稀稀散散的飘着,而地上,早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看来,昨夜的这场雪,下的不小啊!王循在心底默念道。
王循拄着拐杖,挣开下人们的搀扶,独自蹒跚的向外走去,脚步每挪动一下,都发出了踩在雪上的那种窸窣声,厚重而又脆弱。
府门前,车马随从们都已经整装待发,只是没有了丞相的身份之后,出行的仪仗简单了很多,连同奴仆护卫,总共也就十三四人。
王循最终还是在下人们的搀扶下,艰难的挣扎了半天才登上马车。
“大人,现在正是巡夜兵士回营,而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的节点,而且听说最近城中的探丸郎多了很多,您还是多带些人马吧。”王府总管站在马车旁,满脸担忧得说道。
王循并不理睬,依旧我行我素的用拐杖敲了敲马车,随从们会意,一行十几人的队伍就这么缓缓的向宫城走去。
建康城,王循已经生活了一辈子了,他还不相信,在建康城中,能有人敢对他怎么样,即使是人数众多的探丸郎,王循也不相信,这么一帮街头巷尾的腌臜小混混,敢打自己的主意。
“我,王循,即使不是丞相,咳咳,也是琅琊王家的掌门人。”王循面带笑意,自言自语了一句。
“终于卸下了,肩上的这份千斤担了。”王循继续自言自语着说道。
自己是开国元老,声名早已显赫,所以,没有了丞相的官职,自己倒是并不完全在意,相反,夺官,现在对自己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随着王循的思索,队伍正在经过清溪大桥,这是建康城中,最大的一条贯穿整座城市的大河,清溪河上的一座普通木桥,也是王循每次进宫的必经之路。
这时,突然一支利箭,穿透马车的车厢,直直的钉在了王循面前。
“护卫、护卫,有人行刺!”马车的轿厢外,刀身抽出刀鞘的声音、人员呼喊的声音,各种嘈杂声顿时响成一片。
马车内的王循微闭双眼,正身危坐着,不知道是因为对自己的手下足够自信,还是想着风烛残年,对生命已无挂念,王循就这么安静的坐在马车中,一动不动,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紧接着,只听马车外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禀报道:“启禀大人,清溪桥前后遭遇刺客,数量不详”。
“没什么,一伙小毛贼而已,不用慌,天已经亮了,禁军马上会过来的,继续走。”王循轻声说道。
“诺!”外面的声音回复道。
只是,情况显然没有王循所预料的那么简单,马车外,已经不仅仅是弓箭射出箭矢和箭头扎在马车上的声音了,还有着众多嘈杂的脚步声,正在不断向自己靠拢,王循知道,刺客们,要强攻了。
“防御、防御,保护好大人。”马车外,守护在王循身边的护卫们,不断呼叫起来。
再紧接着,短兵相接,兵器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有人受伤后的喊叫声,利器刺破衣物和身体的莎莎声,片刻不停,逐渐的,出现了有人在临死之前的哀鸣声。
王循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了,果然,不久,马车外那个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大人,对方是有备而来的,而且人数众多,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您快坐好,我们护着您冲出去,到了宫城脚下就安全了。”
话刚说外,马车外的声音并不等王循的回复,而是大叫一声:“快走!”随后王循的马车便奋力奔驰起来,只是,马车显然也受到了损伤,不停剧烈晃动着。
就在马车刚跑出去不远,突然一声清脆的嘶鸣声响起,整辆车像是撞在了坚硬的岩石上一样,登时碎裂开来,而王循也随着惯性向前猛冲了一段距离。虽然双手紧紧的抓住了车门两侧的木头,但是,王循的半个身子还是被甩出了马车的轿厢,过了许久,王循才渐渐在强大冲击给自己带来的眩晕中缓过神来,摇晃着脑袋向外面看去,只见后面的道路上凭空多了两块巨大的岩石,显然刚才马车就是整体撞在了这玩意上面。
背后的厮杀和喊叫声,把王循从面前的场景中叫了过去,挣扎着挪下车,王循发现,马车背后,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自己所带的十几名护卫奴仆,已经呈零星状分布在黑色的人群中,而自己的马车身边,也仅仅只有两个人了,这两人,显然也已经被面前的场景吓住了,手中握着的刀和盾,都在不断的剧烈颤抖。
此时,一个人影奋力从远处的黑色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冲了过来,只见这人已经满身鲜血,浑身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正在留着鲜血的伤痕。
“大人,快走、快走!”这名护卫,一边向王循奔来,一边大叫着,只是,尚未跑到王循跟前,几只呼啸的利箭就洞穿了他的身体和咽喉。
望着这具倒在自己不远处的尸体,王循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身边仅有的两名护卫,也突然反应过来,紧紧的拉住王循,想要转身继续向宫门奔去,口中不停大叫着:“大人快走!”
只是,转身之后,两名护卫和王循都呆住了,身后,也早已经被黑色的人群包围了。
命运,根本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黑衣人中,站在最前面的几个,相互间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话,有一个人,多次用手指了指王循,而后,这群黑衣人便一拥而上,转瞬间,人群散去,马车旁原本站立的三人,顷刻间变成了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其中,紧挨着马车,衣着尊贵的那具,已经没有了头颅。
鲜血带着热气,汩汩流出,很快把旁边堆起的白雪溶出一条红色的小河,从清溪桥开始,一直到碎裂的马车边,零零散散的堆满了尸体,原本洁白无瑕,堆在地上整整齐齐的白雪,此时,被各种零乱的尸体和衣物浸染的乱七八糟,空气中,经久不散的漂浮着血腥味,在寒风中,愈加增添了一种恐怖的气息。
天空,已经开始大亮了,远处有股股炊烟升起,建康城,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