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遇见那男孩

第七章 得不到,就抱一抱那些时光

字体:16+-

离别之前,不适合追忆,不适合寒暄,也不适合畅想。

因为任何一点美好都会加重分开的悲伤。

1

人一旦投入做某件事,时间就会过得尤为迅速。

随着晚自习放学铃声一次又一次敲响,短暂的秋天一晃而过。

今年的雪落得早,刚入十一月,气温就已经逼近零下。

因为上次两个班的成绩持平,两位班主任特意在期中考试时做了一次加赛,结果令人大跌眼镜——再次持平。

两个班的班主任觉得再不犒劳下学生们,怕是要害他们丧失士气了,于是找了个周末,各自组织了一场郊外农家院烧烤。

好肉下肚,大家的干劲儿又足了。就这么一鼓作气奋战到年终,成绩揭晓前一晚,胡老师挨个给班里同学打电话,对了半天题。

明知不能改变结果了,还是紧张得要命。

一边安抚学生们没事没事,实则他失眠到整晚没有合眼。

不过,结果喜人。文科三班赢了。

全班欢腾,喧嚣的声音堪比世界杯现场。

理科一班的学生们闻声不爽地暗嗤:“咱班王强差一分就进录取线了,他们满打满算也不过赢了一分,有什么好高兴的。”

但文科三班的同学可不这么想,班长起身发言道:“虽然咱们只赢了一分,但我们依然赢了,同学们,尽情欢呼!”

浪潮般的欢闹声持续了很久,最后班主任高兴地列了一些旅游地供大家选择。全班一致表示要去理科一班去过的林中小屋。

“都不知道他们当时有多嘚瑟。”周闲不爽地出声,“一定要报仇。”

“对!”全班积极回应,“硌硬死他们。”

想到自己的对手吃瘪的样子,胡老师欣然应允。

班主任现场做了一些规划,很有效率地预约好了房间。告知大家当天需要携带的物品和集合地,胡老师便大手一挥:“到时候见吧,我的英雄们!”

同学们热切商议着要准备什么零食,有的同学主动表示可以带上家里的单反相机为大家拍合影,又热热闹闹畅想了一些美好的画面,大家才恋恋不舍地散了。

“要是那天会下雪就好了。”姜容与转头对走在身边的周闲说,“坐在房间里观雪景,肯定特别美好。”

“是吗?”周闲打趣她,“我对雪无感,我只要观你就够高兴的了。”

“又胡说。”姜容与垂下头,感觉脸颊发烫。

“你脸红了。”周闲逗她。

“没有。”姜容与说着背过身子。

“那你过来让我看看。”

“哎呀!真的没有。”姜容与捂住脸,从指缝间看到走在另一条马路上的周雨桐和宋颀,她指了指那个方向,示意周闲看过去。

“哟!熟人。”周闲双手放到嘴边,大声喊道,“对面的那两位朋友。”

宋颀和周雨桐一起转过头来,而后又一起默契地翻了个白眼。

“请问你们知道‘失败’两个字怎么写吗?”周闲的嘴角扬起十分欠揍的笑容。

周雨桐刚想出声,宋颀拽住她,上前一步,道:“你们马上就会知道了,到时候还要请教你们。”

周闲不在意地笑笑,换上故作可爱的语气:“我们这次要去林中小屋了哦!”

“你们就只会照搬别人的选择吗?”宋颀不甘示弱地喊话。

周闲难得没有被激怒:“你们就酸吧!反正我们赢了。”

他说完做了个鬼脸,便拉着姜容与走了。

姜容与下午有小提琴课,周闲和她在地铁进站口分开。进了站等地铁时,有人跑过来,自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雨桐?”姜容与看着气喘吁吁的女生,有些诧异地问,“你不是和宋颀从另一条街走了吗?”

周雨桐平复了半天呼吸,才道:“我特意追着你进来的。”

“找我有事儿?”地铁已经进站,姜容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时间,她如果不上这趟车就要迟到了。

读懂了她的犹豫,周雨桐扬了扬下巴:“上地铁说吧。”

地铁上人不多,两个人走到一个相对较空的车厢坐下来。姜容与被她弄得莫名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吗?你这么着急找我。”

“你们真打算去林中小屋吗?”周雨桐表情认真地跟她确认,“就是我们班去过的那家盖在树林里的民宿是吧?”

姜容与点头,不明白周雨桐问这件事的用意。

“完了。”周雨桐喃喃道,“我还以为能继续瞒着周闲呢,这下可麻烦了。”

“到底怎么了?”姜容与越听越不安,“关周闲什么事?”

周雨桐严肃地看着姜容与,像是在审视她的可信任度,半晌后,她说:“周闲他爸莫名其妙跑了的事儿,你听说过吧?”

高一时,李珊经常在班里宣扬别人的家事,她的确有所耳闻,所以便点了头。

“这些年来,他一直杳无音信,我们都以为他去了别的城市,没想到……”周雨桐停顿了下,“上次去那个小屋,我碰到他了。”

一瞬间的怔愣过后,姜容与反应过来:“那你应该告诉周闲啊,他难道不想找到自己的爸爸吗?”

“可是……他带着他六岁的女儿一起来给民宿送货。”周雨桐叹口气,“他有了新的家庭,你懂吗?”

姜容与震住了。

周雨桐给了她一些时间缓和,良久后,她抓住姜容与的手,说:“容与,现在只有你能帮他了。”

2

有了新家庭的意思是周闲的爸爸已经再婚了。

没有经过正常离婚程序的人是没有权利再婚的,所以,这意味着,周闲的爸爸根本不是莫名其妙消失了。

他起码和自己的妻子达成了离婚的共识,并且办妥了正常的离婚手续。

是谁在中间隐瞒了这样的真相?目的为何?

姜容与想了很久都没有得到答案。

在出发前往林中小屋的大巴车上,同学们兴奋地唱着歌,周闲也加入,狮吼一般的声音震得姜容与耳朵发麻。

他看起来这么快乐,她实在不忍心将一切提前告知他。

虽然周雨桐也说,周爸爸只是负责民宿的日用品供给,或许他们去的那两天碰不到他。“毕竟,我当时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事后找店主确认了下名字,才证实自己没有看错。我当时还很庆幸他没有看到我,因为这样起码不会打破如今维持的平静表象。对不起,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所以决定把这个难题交给你。”

回想起周雨桐充满歉意的表情,姜容与无奈地垂下眼睫,她并不认为自己会比周雨桐聪明。

“怎么了?”周闲回过头,见姜容与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猜测道,“晕车了吗?”

“有点。”姜容与心虚地回应,“可能昨晚没睡好。”

“那我去问问别人有没有晕车药。”

他说着站起身,姜容与赶紧伸手拽住他:“不用。”想了想,她说,“不如陪我聊会儿天吧。”

“聊天能管用?”

“跟你聊天管用。”

周闲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行,那你说吧,想聊什么?”

“嗯……”姜容与看着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自然,“聊聊你爸爸吧。”

周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表情瞬间转变得如窗外的天空一般阴沉。他耸耸肩:“他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跑了,我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情并不多。”

“你找过他吗?”

周闲垂下头,很久没有说话。

四周的喧闹与他的静默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姜容与从他的反应中已经读到了答案。但少年犹豫了那么久,依然选择了说谎:“没找过,一次也没有。”

姜容与拍拍他的胳膊,目光温柔地望着他:“周闲,你没做错什么。”

“没有吗?”周闲自嘲地笑笑,“之前我的风评可差了,没有人敢靠近我。不过这两年受你影响,是变好了不少。”

姜容与知道他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她摇摇头,继续道:“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虽然不知道你爸爸是因为什么离开的,但绝对跟你无关。你什么也没做错。”

周闲定睛看着姜容与,他的眼眶热热的,心底涌入一阵暖流。“说什么呢?”他别过头,闭上眼睛,“我好困,要睡一会儿。”

姜容与没有强迫他继续说下去,体贴地答了声“好”,便任由他去假寐了。

林中小屋,顾名思义,盖在树林里的小屋。

虽说只是市郊,但距市里仍有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又因为大多路段都是山路,车速受限,正常行驶也要开三小时才能到达。

同学们闹累了,开始静坐在座位上观赏窗外的风景,周闲在如此宁静的氛围中,记起了一些久远的事。

虽然他永远不会向别人承认自己找过老周,但是,他没办法改写自己的记忆。

老周刚走的那段时间,他在家里偷偷研究了地图,以家为坐标,向外延伸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他分别找了五十公里。

城市交通发达,基本都找到了公交站点衔接。他揣着几年前的一张全家福,在每一个站点下车询问路人有没有见过他的爸爸。

这些事情说起来容易,但真正完成还是耗费了不少时间,并且比想象中艰难很多。

有一次因为太累,他在回程的公交车上睡着了,原本应该在中间的站点下车换乘,结果他一觉睡到了终点。

公交车司机见他年龄小,便主动表示要去帮他打电话联系他妈妈。周闲不愿让妈妈担忧,自己趁司机大叔不注意,跑了。

他跑到空旷的街道上,才发现这里是一个新开发的景区,因为建设不完善还没有对外开放,路上没有行人,连车都很少。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想找一个公交车站,但不知道是不是走的方向不对,越走越偏远。

天色已经很晚,他停在公共电话亭旁边,正犹豫要不要给妈妈打电话时,一位面色和善的阿姨走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她温和地看着他:“小朋友,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来找我爸爸的。”

“你爸爸长什么样子?”那阿姨笑了笑,“我对这一片很熟悉,没准儿我见过他。”

他听信于女人的话,便掏出照片给她看。结果她真的说:“我见过,我带你去找他。”

跟着女人穿街走巷的过程中,夜晚悄然来临。周闲在路上问了无数遍快到了吗,女人便笑着应:“快了快了。”

不知道是不是黑夜给了他警示,周闲停下来,挣开女人的手,说:“我要回家了,我妈妈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那你不找你爸爸了吗?”女人仍循循善诱,“很近了,拐个弯就到了。”

周闲看了看那个漆黑的拐角,转身朝着来路狂奔。

他其实也不确定那女人是不是骗他,但他当时有了很清晰的结论。

那就是不能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冒险。换言之,不能因为寻找一个抛弃自己的人,而将那个等着自己回家的人置于不顾。

周闲跑到交警执勤点求助,最后被警车送回了家。妈妈把他好一顿骂,但他紧紧抱着妈妈,只字未提因果。

那之后,周闲就再没有找过老周。“爸爸”这个词,彻底成了他的过去。

“周闲。”姜容与温柔的声音传来,“到站了。”

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湿润的眼角,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感叹道:“还挺快的嘛!”

3

下车后,同学们望着眼前别致的三层别墅,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哇”的感叹。班长更是说出了此时大家伙的心声:“理科一班不愧是学霸班啊,品位也是一级棒!”

班主任招呼大家进屋,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很年轻的姐姐,据说是老板娘的侄女,还在念大学,是放寒假过来帮忙的。

因为他们人多,几乎包下了整栋别墅,所以,这两天店主特意交代不接其他顾客了,让他们尽情玩个痛快。

众人听后高兴得直呼:“老板娘万岁!”

分了房间钥匙,班主任让大家上楼休整一下,半小时后大厅集合。

姜容与洗了把脸,混沌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她把散乱的长发重新梳好,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往楼下瞟。

大概是由于位置偏远,这附近没有开设什么商店,所以小屋才自己开辟了一个区域,卖一些常用的日用品和速食品,为顾客提供方便。

姜容与想了想,转身下楼。

为了不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太可疑,她特意在那个卖东西的小房间转了一圈,而后才跑到前台问那位姐姐:“你好,我想问下,咱们这边送货的师傅一般什么时候来送货呀?我可以让他帮我带个常用品牌的洗发水吗?”

“可以啊!”那姐姐态度友好地说,“正好你们老师要买火锅食品,我已经打电话给周师傅了,他大概傍晚过来,你要什么牌子?我待会儿告诉他,让他一块带过来。”

姜容与的心“咯噔”一下,她胡乱编了个牌子,随后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午饭是坐大巴车去外面的唯一一家快餐店吃的,味道不咋样,价格还很不实惠,但好在所有人心情都很嗨,根本未受任何影响。特别是从饭店出来发现天空飘起了雪花,大家更振奋了。

班主任仰着脸看了半天雪,激动道:“咱们今晚就赏雪吃火锅!”

一片欢呼中,姜容与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周闲。接收到她的目光,他灿烂地笑起来。

姜容与也很想回给他一个轻松的微笑,但她始终没能笑出来。

雪越下越大,等他们赶回别墅,窗外的松树上已经泛了白,远远看去,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

姜容与正站在窗前沉思,房门被敲响了。

同住的其中一个女生去开门,而后回头叫她:“容与,有人找。”

周闲的声音随即传来:“容与,我们去打雪仗吧!”

姜容与回过身,房间里闲聊的几个女生冲着她挤眉弄眼,搞得她哭笑不得。

裹得严严实实出了门,姜容与和周闲来到离别墅不远的林间。

“那边雪更厚。”周闲指着前面,“我们再走走。”

“别了,就这吧。”姜容与制止了他,“胡老师说了,不能去离别墅远的地方。”

“也是。”周闲瘪瘪嘴,“你是听话的好学生。”

姜容与没有说话,弯腰抓起一把雪,暗暗捏紧实,趁周闲不备,丢到了他的脖子里。

被冰得一哆嗦的周闲大喊道:“你偷袭我!”

姜容与得意地扬扬眉:“怎么?好学生就不能使坏了吗?”

两个人在树林间你追我赶,大片大片的雪花密集地落下,染白了他们的头发。

彼此的欢笑声因为空间的寂静而总是显得很远,那些明明近在眼前的画面,也像被特意放慢了镜头一般,一帧一帧定格在脑海中——

姜容与拨掉刘海儿上的雪花;她仰起头大笑;雪包覆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侧头躲避雪球时,被渐渐暗下去的光线勾勒出的柔润线条……

周闲拿着团好的雪球,坏坏地扬起一边嘴角;他甩甩短发,抖落上面的雪花;他被雪球砸中脸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

跑累了,他们停下来扶着膝盖休息。

周闲突然朝姜容与走了过去,她刚要躲,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别动。”

大概是怕拨乱了她扎好的头发,周闲微微俯身,轻轻吹落姜容与头顶的雪花,然后伸手帮她拉起羽绒服上的帽子,罩住头:“别感冒了。”

姜容与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道:“周闲……”

“嗯?”

“我……”姜容与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如果有些事我不知道是否该跟你说出口,我应该怎么做?”

周闲想了想,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而是郑重其事地说:“那就如实告诉我。”

他以为她要说的是关于毕业后出国的事,但没想到,姜容与的目光落到了远处,周闲跟着望过去,一辆面包车从山间小路上缓慢驶过。

应该是因为路况不好,面包车开得十分谨慎,从他们所在的方向,甚至可以看见司机模糊的面容。

周闲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那个司机的长相怎么那么眼熟?

扭转回头的姜容与,察觉到了周闲的表情变化,她抓住他的双臂,这才说:“那个人……那个人是……”她咬了咬嘴唇,正要说出答案,谁知周闲抢先开了口——

“是我爸爸?”

4

周爸爸垂着头想,他很感谢刚刚那个女同学,幸好她提议让他们在面包车里聊一聊。这里没有外人,儿子要是真的怪罪于他,也不至于让他的同学和老师都跟着看笑话。

尽量还是不给孩子带去什么坏影响了吧。周爸爸抬头看了看已经接近成年的儿子,那张脸分明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但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面对一言不发的周闲,周爸爸终于局促地率先开了口。

周闲微微扯了扯嘴角,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努力平息着胸口的愤怒,佯装平静:“是没想到还会再见面吧?”

周爸爸看了看他,又迅速垂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周闲将他的欲语还休看在眼里,莫名更生气了:“你有什么想解释的?我给你个机会解释。”

周爸爸只是叹气,仍然闭口不言。

“你怎么回事?”周闲的声调拔高了,“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你到底为什么要走?是为了别的女人吗?为什么走了之后再也不跟我们联系?”他哽咽了,“你不是很擅长藏起来吗?为什么不藏得更好一点?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

“周闲。”周爸爸终于转过头来,他望着一别多年的儿子,嘴唇哆嗦了很久,才道,“不是我不想认你这个儿子,是你妈……我和你妈做了交易。”

周闲愣住了,他呆了半天,才想起追问:“什么交易?”

成年人的恨意是不会轻易写到脸上的。

因为不想被人嘲笑,因为不愿被揪住把柄,因为不想显得自己小气……

总是有许多许多让他们最终不得不选择伪装自己的理由。

但是,他们真的就如自己看起来的那般云淡风轻吗?

并不是。

周闲此刻才知道,他的妈妈这些年里并没有真正快乐过。

而他那个被传言是和别的女人一起私奔的爸爸,也并不是一时冲动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们早已办妥了离婚手续,但妈妈答应离婚,放他离开的条件是,让他背负名誉尽毁的骂名,让他的儿子终生厌恨他。

“我同意了。”周爸爸的声音微微颤抖,“因为我真的受不了你妈妈了,我们当初在一起就是你爷爷奶奶一手撮合的,我对她没有感情。”

周闲的眼睛通红,他愤恨地盯着自己的爸爸,像看一个仇人:“所以还是你抛弃了我们,就算你丑化我妈,起码她担起了做母亲的责任,而你呢?你就是个逃犯。逃脱家庭责任的逃犯。我照样恨你。”说完,他拉开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着别墅的方向走去。

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他抹掉,又落下。

“该死!”周闲狠狠咒骂了一句,雪花落到他脖子里,冰凉彻骨。

他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但是爸爸没有追上来——

他目送自己的儿子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周闲听到车子重新发动的声音——

周闲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微弱的车灯闪烁在晶莹的雪夜里,他知道,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班主任看到他回来,伸手招呼道:“你怎么才回来?肉都快被那帮家伙吃没了。”

“是吗?”周闲一改刚刚的悲愤,笑着应道,“都谁吃了?给我吐出来!”

“吐出来你吃吗?”有男生起哄,“你要吃,我马上就吐。”

“滚!”周闲伸长腿踹了他一脚,引得一片哄笑。

姜容与能看出周闲是在强颜欢笑,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在他望过来时,温柔地看着他。

她相信,他会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如果需要她帮忙,他会主动开口。

饭局持续了两个小时,雪停了,女生们结伴离席去院子里赏雪。姜容与依然坐在那里,安静地等着。

过了很久,桌边的座位都空了,周闲才过来邀她:“我能跟你说会儿话吗?”

姜容与笑笑:“说多少会儿都行。”

大家都在前厅撒欢,他们穿过别墅,来到无人的后院。廊道上摆放着一张长椅,两个人并肩坐下。

周闲长长叹了一口气,之后才问:“你怎么知道那人是我爸爸?”

他们已经见过面,当然就没有了什么隐瞒的必要,姜容与将周雨桐之前对她说的和盘托出。

“所以,你想过吗?”周闲转头问她,“为什么他会再婚?”

“因为他已经和你妈妈离婚了。”

“不愧是姜容与。”周闲苦笑着夸赞她,“够聪明。”

姜容与看了看他,问:“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开心点?”

周闲垂着头,白雪映照下,姜容与甚至可以看清爬在他脸上的每一寸无措。“告诉我……”他的声音哽咽了,“我该怎么做?”

良久后,姜容与的声音轻轻响起:“如果是我,我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照旧。”

“什么意思?”

“或许我这么说显得很薄情,但是,与艰难养育我长大的妈妈相比,逃跑的爸爸根本不重要,不管他是以什么理由逃跑的,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说明自由比你重要。他既然已经选择过了,你又有什么可为难的?而且,如果你妈妈一定要用这个谎言来填补自己心中的不平衡,你又何必要打碎她情绪的支撑点?”姜容与扭头去看周闲,“或许多年以后,她自己会释怀的。如果那时候她告诉你真相,你记得拥抱她一下,告诉她,你早就知道了。”

周闲避开姜容与的眼神,什么都没说。

其实,姜容与所表达的观点与他心中所想基本一致。

他对爸爸的感情在长久的失望里淡化了。他用了多年成长时光来适应没有爸爸的事实。如今的再遇除了惊讶、愤怒,更多的情绪是不安。

他不想现在平静的生活被搅乱。

当然,他从爸爸毫无留恋地离开的画面中也读懂了他的想法,他和自己一样,急于逃脱眼前的真相。

毕竟重组家庭了,之前朝他走过去的时候,周闲听到民宿的那位姐姐问他:“周师傅,怎么这次只有你一个人,没见你女儿?”

“路况不好,我怕有什么危险,没让她跟着。”

“那你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当心……”

爸爸的声音里包含着令他感到陌生的慈爱。

多讽刺。

他抛弃自己的儿子,去做别人的父亲。

周闲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姜容与说得对,他有太多理由不顾爸爸的感受。

他们的背叛是双方的。

“周闲。”姜容与突然叫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女孩坚定地望着他,说:“你一定要记住,不要追那些决意要走的人。”

5

为期两天的旅行结束,大家都知道,他们基本告别了最后的放松时刻。

离高考只剩半年,所有人都进入了分秒必争的紧张状态。

春节过完没几天,高三就恢复了正常的上课时间,在同学们埋头于课本,全力为高考冲刺时,唯一还在继续上着特长课的学生大概只有姜容与了。

教导主任碰到几次她拎着小提琴回学校,不可思议地问:“你又不打算考艺术类大学,这段时间还不抓紧复习?”

“谢谢老师提醒,我会安排好时间的。”姜容与礼貌并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其实,她的内心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

是去是留,她一直在犹豫。

周闲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但姜容与总觉得他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毕业后打算出国留学的决定。特别是三月份的一天傍晚,余梓宁喊她逛街,说是沈查快过生日了,想给他买份礼物。

两个人在街上走着,余梓宁突然挽住姜容与的胳膊,道:“容与,我一想到你要出国了就好舍不得。”

“啊?”姜容与有点蒙,“谁说我要出国了?”

“沈查说的。”余梓宁理所当然地答道,“是周闲告诉他的,说你毕业后就打算出国了。”

姜容与敷衍地笑笑:“还没确定呢。”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周雨桐找她帮忙在她家附近的书店找一本书,姜容与找到后,趁着课间拿去给她。

周雨桐接过书,突然拍拍她的肩膀,很真诚地说:“虽然相处不多,但我真挺喜欢你的。姜容与,就算你以后出国了,希望也不要忘记我这个朋友。”

姜容与哭笑不得:“你也知道了?”

“我哥说的。”周雨桐突然凑近她,小声道,“他说这事的时候比我想象中冷静多了。自你们从木屋回来,他成熟稳重了不少。”

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要走的事实,在姜容与看起来,这似乎并不能归结为成熟稳重。

虽然她也不希望他伤心,但当他真的表现出了毫不难过的状态时,姜容与陷入了深深的失落之中。

她不是会当面与人对质的性格,既然他不说,她便也什么都不说。

高考随着教室黑板角落的倒计时越来越近。

班里的同学除了学习,讨论最多的都是关于要考什么学校,有几成把握能考上的问题。

但是,周闲一次也没有问过姜容与。

倒计时的数字写到了最后的个位数,每天晚自习快结束时,班主任都要在讲台上发表一番**演讲。

他无数次告诉大家:不要紧张,一鼓作气,熬过黎明前的黑暗,就能迎来灿烂的朝阳。

坦白说,姜容与不觉得紧张。

高考是几年学习生涯的总结,事到如今,结果早已是定局,只要不负从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就好。

甚至,她觉得对比面对最后的“独木桥”冲刺,她更紧张周闲的态度。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下午,姜容与照常上完小提琴课,在回家的地铁上,她突然改变主意,下车去了周闲妈妈经营的水果店。

高三只有周日下午的休息时间,这个时候,周闲基本都会在店里帮忙。必须要找他问清楚。

姜容与抱着这样的决心,一路跑到水果店所在的那条街。

那是初夏尤为闷热的一天,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她喘息着站在路口,一步也不敢上前了。

周闲正和一个女孩面对面站在水果店门口,他背对着自己,姜容与只能看到女孩的样子。

很眼熟的一张脸,是姜容与之前在医院遇到的那个卫校的女孩。不知道周闲对她说了什么,女孩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拨了拨刘海。

是因为她吗?因为她,才对自己是否出国毫不在乎的吗?

姜容与悲伤地别过头,她回身走了几步,忽然又顿住了。

就这样走了,一定会非常遗憾的。她深吸一口气,反身朝前喊道:“周闲。”

他回过头,嘴角的笑容僵住了,跟卫校的女生交代了几句什么,他才向着自己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问她,“找我有事?”

姜容与摇摇头,被他冷淡的问候弄得鼻子发酸:“那个女生……是谁啊?”

见姜容与眼眶红了,周闲暗暗捏了捏拳,声调放轻了:“就是上次送我去医院的女孩,她碰巧来我们店买水果,我就多送了点香蕉表示下感谢。”

姜容与忍不住喃喃出声:“真的有那么多巧合吗?”

“什么?”

“没什么。”

“待会儿还得上晚自习,你还回家吗?”周闲问她,“要不要等我一会儿,一起回学校?”

姜容与吸了吸鼻子,点头。

“怎么了?”周闲歪着头看她。

“你为什么不问我想考哪所大学?”姜容与委屈地问,“你根本不在乎我去哪儿吗?”

“我想等你回国之后再问的。”周闲勉强笑笑,“那时候问也不晚吧?”

“可是你的态度让我觉得你根本就没希望我回来。”

“容与……”周闲认真地看着她,“你自己真的能做决定吗?”

姜容与愣了愣,突然气急败坏地喊道:“那是我的事,我告诉你,我的目标是上海复旦,就问你来不来?”

那个等在水果店门口的女孩转身离开了。

周闲无奈地笑了:“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得问我的成绩啊!”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姜容与的脸上,“不过,就算复旦不肯收我,我总可以考去上海其他学校吧?”

姜容与和他对视着,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汗水落在睫毛上,她眨了眨眼,有一滴泪悄悄混了进去。

6

虽然为高考努力了那么久,但真正经历那个时刻,倒比想象中平静多了。

开设考场的各学校前面专门布置了志愿者服务站,一排排撑起来的大伞下,站满了焦急等待的考生家长。

那天天气意外地凉爽,阴天,但没有下雨。姜容与答题的间隙偶然抬起头,看到灰蒙蒙的天空,觉得那就像未知的前程。

哪怕感到不安,仍要冲破迷雾,才能见识到前路的风景。

是山是海,都要去闯。

把写满的试卷一页一页翻过去,两天就这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过完了。

因为爸爸在考场外面等着,姜容与没办法与周闲单独多聊,只是打了个招呼便跟着爸爸回了家。

妈妈做了一桌子菜为她庆祝,她实在脱不了身。

后天上午,姜容与就要和妈妈一起踏上前往国外的飞机。她急着去找周闲询问他考得怎么样,但是,她要去小提琴老师那里做最后的考前集训,仿佛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妈妈全程陪同。

就连手机,妈妈也以要为她开通国际漫游业务拿走了。要不是姜容与主动开口要回来,妈妈似乎并不打算还给她。

那已经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了,姜容与拿到手机开机,正要拨号,回身看到妈妈还站在身后。她疑惑地看着妈妈,用故作开玩笑的口吻道:“妈,你要监视着我打电话吗?”

“不是啊!”姜妈妈不自然地笑笑,“我只是比较好奇,你那么着急是要跟谁打电话。”

妈妈这话已经说得充满深意,姜容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抬头应了一句:“班主任。”

然后她便把门关上了。

“考得怎么样啊?”他的声音吊儿郎当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闲,我明天就要出国了。”

“我知道。”他顿了顿,又说,“我考得挺好的,你别担心,好好参加比赛。”

“你……”姜容与不确定地问,“你会送我吗?”

“明天几点?我明天要陪我妈去进货,不知道回来之后能不能赶上。”

姜容与听出来了:“你根本不想送我是不是?”

电话里的周闲沉默了几秒钟,才回:“我更想去接你。”

姜容与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一周之后就回来了,很快的。”

“嗯。”周闲附和她,“是很快。”

“你真的不去送我?”姜容与最后一次确认,“那我们下次再见要等我回国以后了。”

“不会的。”周闲的声音里盛满了笑意,“你能不能现在出来一会儿?”

“什么?”

“我们见面吧!”周闲大声道,“就现在。”

姜容与谎称有些东西在余梓宁那里,要去取回来,没等妈妈回复她便跑出了家门。

两个人并没有说好要在哪里见面,但姜容与内心笃定地跑向那个曾经他们一起看过初雪的便利店。

令人欣喜的是,等她赶到的时候,周闲已经在了。

他在桌上摆了两桶泡面,叉子按照她曾教他的方式插在桶盖上。“怎么样?我学得不错吧?”

姜容与走过去,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肩膀,难得露出俏皮的笑容:“鼓励你一下。”

周闲被她逗笑了,低头打量她的穿着,嘴角的笑容不禁更大了:“你穿的是睡衣吗?”

姜容与这才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根本没换衣服,她看了看身上缀着木耳边的碎花睡裙,难为情地捂住了脸:“啊,我就说来的路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挺好的。”周闲笑了,“我的记忆里又多了一个你的其他形象。”

姜容与不想跟他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于是转头去看桌上的泡面:“好了吗?可以吃……”

男孩子的衬衫落在身上,姜容与回过头,周闲揪了揪身上的T恤:“幸好我今天穿了两件。”

姜容与没有推托,她乖顺地把细瘦的手臂伸进宽大的袖筒。

两个人对视着笑笑,然后一起掀开了泡面桶的桶盖。

夏夜的星空一片璀璨,夜晚依然热浪滚滚。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各自吃着碗里的泡面,什么话都没说。

离别之前,不适合追忆,不适合寒暄,也不适合畅想。

因为任何一点美好都会加重分开的悲伤。

他们不想悲伤,他们都希望给彼此留下最好的笑容。

“沈查他们考得怎么样?”姜容与接过周闲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角,“我一下考场就被我爸我妈安排了各种事,都没有时间问他们。”

“都是正常发挥。”周闲笑着指了指她脸上沾着的一小块蔬菜粒,“我们这些后来才知道学习重要的半吊子,能正常发挥就不错了。周雨桐反正考得不错,她妈妈已经到处打电话报喜了。宋颀……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所以你估分了吗?”姜容与紧张地问,“大概能考多少?”

“还估什么?马上就出成绩了。”周闲故作轻松地说。想了想,他又问:“你去了国外,我是不是就联系不上你了?”

“我可能要换别的电话卡,我会找时间跟你联系的。”

周闲点头“嗯”了一声。

“好好的啊!”姜容与看着他,眼睛里起了雾。

周闲也回望着她,他伸手抹去仍然留在她脸上的蔬菜粒,坏坏地歪了歪嘴角:“你可别哭,你要哭了我说不定能做出什么事呢。”

姜容与破涕为笑,再一次嘱托他:“一定要好好的。”

“嗯。”

明明郑重点了头,但周闲还是未能做到。

7

姜容与出国那天,他骑摩托车意外出了场事故,伤了膝盖半月板。

不想影响在国外参赛的姜容与,住院的事儿,除了妈妈,周闲连沈查和周雨桐都瞒住了。

可是有天下午,妈妈回家为他做晚饭,有人推开了他所在病房的门。

看清来人,周闲诧异不已:“怎么是你?”

女孩的神情一如从前,怯怯的,她拘谨地走到他床前,缓慢地问:“很疼吧?”

“你说呢?都骨折了。”周闲笑笑,但又忍不住问,“你那天怎么回事?我越追你,你骑得越快。我叫得那么大声,你一点儿都没听到吗?哦,对了,我醒来人就在医院了,你的钱包不知道是不是丢了……”

女孩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伸手从背在身上的斜挎包里掏出一个短款钱包,她抬起眼睛,问周闲:“是这个吗?”

“对对!”周闲释然地笑了,“没丢就好,是谁还给你的?”

女孩微微皱了皱眉,缩回手臂,小声道:“你是傻子吗?”

“什么?”周闲没听清。

“我说你是傻子。”女孩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一切根本就是我策划好的。在你准备去机场送别姜容与时,我故意把钱包丢到你面前,然后引你到一条陡峭的下坡路段,因为早在你出事的前一天,我来水果店买东西就听到你妈妈给修车铺打电话,说你家摩托车刹车坏了,请人抽空上门修理。”她的眼圈通红,“所以,我早就知道你会受伤,是我故意让你受伤的。”

长久的静默之后,周闲才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跟你无冤无仇的,我得罪你了吗?”

“没得罪吗?”女孩的嘴角悲伤地垂了下来,她卷起自己的长裤,露出布满疤痕的小腿,“这些疤痕可都是因为你留下的。”

周闲蒙了。初中毕业时,他不慎推伤过一个女生,因此愧疚了很久,但他不记得自己还伤过别人。

他茫然地问:“你到底是谁?”

“吴雨。”女孩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个因为从同班女生那里听说有人在墙上写了欣赏我,而跑去确认的吴雨。”

女孩接下来的话让周闲震惊得张口结舌。

“因为我性格内向,上学这么多年连朋友也没有几个,我从没有主动跟男生说过话,他们也从不跟我打招呼。这么多年来,我都是这么平淡地度过的。直到有天,班里的女生告诉我,有人在旁边二中的学校外墙上对我告白了。我一开始当然是不信的,也极力否认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热心地跑去验证,有人特意找了在二中上学的朋友问过,没听说他们学校有叫吴雨的。后来甚至有人拍下了站在那面墙前沉思的男生。”

周闲拧起眉头,吴雨抬眸看他:“同桌鼓动我,说愿意陪我一起去那里看看,没准儿可以遇到那个男生呢!我被她说动了。”

眼泪涌满眼眶,吴雨眨了眨眼睛,泪水顺势而下。

她真的很不想回忆那个时刻,因为在被抢劫犯拖拽的过程中,她极力护着自己的书包不撒手的原因是,手机里有之前同学传给她的男生的照片。

她想留着,无论这件事有没有后续,她都想留下那张照片,以作为自己青春期里收到的一份意外礼物。

但是,她用血淋淋的伤口换来的是什么呢?

姜容与跟警察解释那一切的时候,吴雨的同桌就在旁边,她一字不漏地听全了始末,然后宣扬给了全班同学。

吴雨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那么热情地帮忙求证自己是不是这场“暗恋”的女主角。因为他们也都像她一样,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需要收集足够的证据,用来证实那个叫吴雨的平平无奇的女孩子真的有被人欣赏。

所以最后,当他们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乌龙、一场恶作剧、一个自作多情的笑话而已,反而感到释然——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男生会喜欢她?

明明什么都没参与,明明是被莫名其妙拽进旋涡中的吴雨,被四面八方的嘲笑包围了。流言将她的这段经历包装成了千百种模样,被传扬,被不断地恶意解读着。

“这几年我从不敢抬起头看别人,因为害怕看到讥讽的笑容。但是,制造这一切麻烦的人,却过得那么美好灿烂。我也想努力原谅你们的,我也用了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你们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倒霉而已。我差点儿就能做到了,如果不是那天姜容与来找你,我听到你们说好要考进同一所大学,我都决定不再追究了。但是……”她顿了顿,“一想到我经历了那么久的语言暴力,而你们即将携手迈向美好的未来,我就太不舒服了。”

吴雨呜咽着问周闲:“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你告诉我,跟你们为我带来的灾难相比,让你摔一跤,我过分吗?”

周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被女孩脸上的悲痛和愤怒惊住了。他从来不知道,有个人在暗处这样痛恨着自己。

“我……”他想了很久,能够问出口的也只剩一句,“我应该怎么补偿你?”

吴雨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道:“再也别让我见到你和姜容与。”

走出那间病房,走廊里的空调口洒下一股凉风,吴雨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像是帮她卸下了伪装许久的坚强,所有的委屈顷刻间袭来,眼泪汹涌而下。

她对周闲仅仅是恨吗?

并不是的。

尽管得知他对自己的欣赏都是误会,但吴雨还是不自觉地开始关注他。

偶然间她发现,自己所住的小区离他家只隔一条街,她站在卧室窗前,就能看到他骑着摩托车送货的身影。

她常常躲在远处观察他,所以那个寒冷的冬夜,才会因为不忍心他受冻而跑回去帮他给姜容与打电话。

很多个早上,她看到他出门后也赶紧出门,那样就能隔着安全的距离,在后面偷偷欣赏他的背影。

是她创造了太多必然,所以才能在他生病那天恰好“偶遇”。

还有,她花掉攒了一年的零花钱,只为了独自拥有他为影楼拍摄的那些照片。

怕被父母发现,她先把那张放大的照片藏在楼梯间的仓库,又在深夜时分偷偷转移进了房间的衣柜深处。

她藏着一个如此卑微的秘密,一边自嘲,一边乐此不疲。

但是现在,她决定丢掉这个让自己背负了太久的甜蜜又罪恶的包袱。因为,她要随着父母一起搬到别的城市了。

这意味着新的开始,她要彻底割舍掉所有不快的过去。

“对不起。”

在医院大厅里,吴雨顿住脚步,掩面低语:“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当然,这份歉意,直到现在,周闲都不知道。

青春留言簿

“所以,你真的没去送姜容与?”章扬帮周静芒把行李箱扛到客厅,替所有人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闲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你们不用赶火车吗?”

“还早。”路岩冷静地说。

“那你们这么早把行李搬下来做什么?”周闲表示不解。

“为了知道结局啊!”周静芒抢话道,“章扬说那本留言簿上并没有写你和姜容与分开的原因。”

江浸月猛然抬起头,接着问:“所以,有没有可能姜容与也不知道这个原因?”

“是啊!”周闲笑笑,“因为,是我先放弃了她。”

最后一页留言簿被翻开,当时的画面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天早上,周闲特意跟妈妈商量好,进货的事情推后一天,他要去机场送姜容与,他要去亲口告诉她,他会等她回国共赴上海之约。

做出这个决定时,时间已经很紧张了,周闲不想等公交车,便决定骑摩托车去最近的机场快轨站。

他先去超市取摩托车,天色尚早,街上没什么人。

正开锁,一个钱包落在了眼前。

周闲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骑电动车远去的背影,很眼熟,好像是之前卫校那个女孩,他喊她:“喂!钱包掉了!”

他那么大声,她居然什么也没听见,仍旧飞快地向前骑行。

周闲捡起钱包,跨上摩托车,加大油门去追她。

女孩避让人群,灵巧地穿梭在各个巷子里。周闲吃力地追了一会儿,因为担心误了时间,他加了加速,又一个转弯之后,他愣住了。

眼前是一段陡峭的下坡路,他平时除了帮妈妈在附近的街巷送送货,其他时候妈妈是不允许他碰摩托车的,所以周闲的车技并不算娴熟,他慌乱地去踩刹车,结果绝望地发现,刹车失灵了。

道路尽头的连接处是高速公路,周闲怎么也不可能开着刹车坏掉的摩托车上高速,他在那条路上来回转了几圈,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办。

路太窄,车辆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周闲怕出事,一咬牙,撞上了道路尽头的梧桐树,摩托车熄了火,他因为受到重创,当场昏了过去。

“醒来就在医院了。”周闲垂着头说,“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虽然都说不知者无过,但是一想到对别人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仍然觉得非常不是滋味。所以出院之后,我一直想再郑重地跟吴雨道个歉的,但再也没找到她。”

“可是我不明白……”周静芒难过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放弃姜容与呢?”

周闲微微扬了扬嘴角:“姜容与太优秀了,我本来就没有多少自信能和她匹敌,结果出了事故之后,医生说,因为膝盖半月板受到严重损伤,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会瘸也不是不可能。虽然后来康复得还可以,只是不能再打球了。但是当时……”他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怎么可能让姜容与把大好未来交给一个瘸子?”

那个雨夜,他在那通她打来的越洋电话中说:“你拿到了那么好的成绩,又得到了免费深造的机会,肯定不能回来啊!这种一生难求的好机会,你绝对不能放弃。”

姜容与沉默了很久,才柔声道:“可是周闲,如果我留下来,我们就不能一起去上海了。”

周闲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佯装轻松地说:“你回来我们也没办法一起去上海了,我之前怕影响你比赛,没敢告诉你……”他顿了顿,才道,“其实我考得特别差。”

“姜容与那么聪明。”路岩打断周闲的回忆,“这种谎言,她怎么可能会信?”

“她不用相信。”周闲微笑着解释,“我就是希望她不信,然后等成绩放榜去找别人求证,这样当她知道我的分数明明可以去上海的大学却选择欺骗她时,她就会认定是我真的不想履行和她的约定了,才会死心。”

最后,姜容与如他所愿留在了国外,他失去了她的消息。

要不是后来,周闲跟着公司到这里团建,偶然发现了那本留言簿,他还以为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结局了。

不过,就算他辞掉工作,接手了这家民宿,也知道,一切或许早已经成为定局了。因为……

周闲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几个人面前的圆桌上:“看在你们这么诚心做听众的分上,我再附赠你们一个故事的后记好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这是什么?”

周闲看着那个信封:“姜容与让店主交给我的信。”他的眼睫颤了颤,沉默许久才终于说出那句话,“她写给我的告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