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侧写师(全3册)

第十四章 因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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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郑岩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这个地方了,但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他如此抗拒面对解剖台上的那具尸体。

如果不是他坚持让吕妍带他去找于美楠,如果不是他坚持把她拉上了电梯,如果不是他对吕妍与于美楠之间的关系采取了包容的态度,那么,今天躺在解剖台上的就不会是她。

是的,当被害人的尸体还没有从雕塑中被取出,郑岩只是看了一眼雕塑掉落下来的头就知道,吕妍遇害了,她被人用一种异常残忍的手法封存在了雕塑中,那具雕塑的容貌与吕妍别无二致。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在慕雪和秦玲相互配合着将吕妍的尸体从雕塑中取出来的时候,郑岩并没有在解剖室,他就坐在S市公安局门前的小广场上发呆,脑海里不断勾勒着案发时的景象。

这并不难,甚至不需要他动用犯罪侧写的能力,广场角落里的摄像头清晰地记录下了一切。

凌晨3点40分,一辆没有悬挂任何牌照的厢式货车行驶进广场,在原有的雕塑边停了下来,一个身着市政管理制服的人下了车,他头戴鸭舌帽,帽檐压的极低,摄像头并没有捕捉到这个人的面容。

他手持一把大锤,在雕塑前站下。郑岩知道,他正仔细观察着这具雕塑。那雕塑是一个人民警察的形象,他面容严峻,神情刚毅,右手抬起位于头侧,行着庄严的举手礼,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直视前方,似在告诉人们,我在看着你。对于犯罪分子,他告诉他们,你们逃不掉;对于普通的百姓,他告诉他们,别怕,我在守护你。

男人举起大锤,毫不犹豫地砸了上去,雕塑震颤着,不甘心地咆哮着,最终却还是在男人的铁锤下化成碎片。郑岩似乎听到了雕塑的怒吼,听到了他痛苦的呻吟,听到了他临死前的不解,委屈和抗争,但他却始终没有后退一步。就像雕塑的原型在面对穷凶极恶的暴徒时,所能做的就是打空枪里的弹夹,毫不犹豫地用身体阻挡着他们前进的脚步,一步不退。因为他知道,他的身后,是无辜的群众,他的头上,是不容亵渎的警徽。

所以,你痛恨的是他吗?不,这具雕塑立在这里已经十年了,十年里,你有足够的时间来摧毁他,来摧毁S市公安局的精神支柱,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这一天?

你痛恨的是警方的无能吗?偏偏是我在这里的时候,你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你是来挑衅我的,你和他,会是同一个人吗?但你为什么要把吕妍做成雕塑放在这里?你到底要表达什么?你把她做成这个样子,又想说明什么呢?

这几个问题,郑岩整整想了一天,都没能想明白。

“郑大哥,你要有心理准备。”秦玲悄悄握住了郑岩的手,柔声说道。

他的手和以往不同,以往的他,坚定,有力,不失温暖,可如今,却是冰冷,刺激得秦玲下意识地想要撤回手,可从郑岩手上传来的柔弱无力让她握得更紧。她知道,郑岩的心里萌生的愧疚让他无力面对眼前的一切。这时候,他更需要一个人给他鼓励,给他支持。

秦玲抬手想要撤掉盖在吕妍身上的白布单,那只手却被郑岩拦住了。她愕然地看着他,就见他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空着的那只手却义无反顾地抓住了布单的一角,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撤掉了布单。

吕妍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穿着警校学员的制服,如果不是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冰冷的身体,郑岩会觉得,她只是太累了,睡着了。

不知是秦玲还是慕雪动的手,她们给吕妍化了个淡妆,将她的嘴角微微挑起,看起来,她就像正在做一个无比美丽的梦,含笑而眠。

“让这孩子走得开心点吧。”秦玲苦涩地笑了笑。

郑岩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目光继续在吕妍的身上打量着。在钢缆的撕扯下,她整个头都和身子分开了,秦玲已经做过了细致的缝合,可脖颈上的痕迹却无法避免,但细心的秦玲找了一条纱巾围在了她的脖子上,遮挡住了伤口。

“这样她父母看到的时候能好受一点吧。”秦玲叹了口气,说。

“通知她家里了吗?”郑岩问。

“已经告诉老师了。”秦玲说。

郑岩点头。秦玲却又说道,“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她和我一样,都是老师收养的。”

郑岩一惊,这件事唐贺功从来都没跟他说过。

“老师有很多秘密。”秦玲说,“他收养了很多孩子,这你知道,你不知道的是,那些还活着的孩子,已经没剩下几个了。”

“唐老鸦……”

“老师会来的。每一个孩子的葬礼,他都不会错过的。”秦玲微微一笑,“我只希望,我能活得久一点,让老师不那么孤独。”

她话音刚落,解剖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依然挺拔的唐贺功走了进来,他面沉似水,对吕妍的死似乎并不悲伤。但郑岩知道,他一定早就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发泄过了。否则他不会等到解剖完了才来,双眼更不会还有无法掩饰的红肿。

“老师!”

“唐老鸦……”

“尸检检查出什么了吗?”唐贺功挥手打断了郑岩的话,声音沙哑地问。

“查出了一些问题。”秦玲担忧地看着唐贺功,“吕妍是窒息而死。”

“窒息?”唐贺功有些愕然。

“这孩子身上没有外伤。”秦玲说,“没有被性侵的迹象,也没有机械性损伤,换句话说,她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包裹进石膏,然后活活憋死的。”

郑岩恍然大悟,难怪,雕塑的表情会那样逼真。

“郑岩。”唐贺功低吼道。

“我在。”郑岩下意识地应道。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找到这个凶手。”唐贺功说,“必要的时候,你可以采取强制措施。”

“这活我顺手。”郑岩残忍地笑了一下。

“老师,郑大哥,你们别做傻事!”秦玲连忙说道。

“我们都知道。”唐贺功低沉地说道,“现在有什么线索了吗?”

“我设想过,这是对我的挑战。”郑岩沉吟了一下,说道:“作案的就是那个神秘人。但是,我没发现有他独有的标记。而且,吕妍……”

“她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不会做那些事的。”唐贺功说,“找到于美楠了吗?他应该是最后见过吕妍的人。”

“还没有。”郑岩叹了口气。

发现吕妍遇害的第一时间,郑岩就已经安排S市警方全力寻找于美楠,但他却失踪了。这让S市警方相信,杀害吕妍的人也许就是于美楠。这条消息并没有刻意封锁,现在就连警校里的学生也都知道,他们敬爱的班长遇害了,嫌疑人就是于美楠。这些学生已经自发地行动了起来,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寻找着于美楠的下落。

“会是他吗?”唐贺功问。

“我不确定。”郑岩摇头,“但我觉得并不是他。作下这个案子的人,有很高的艺术天赋,雕刻手法巧夺天工。在于美楠家里,我没看到他有这方面的造诣,但是,或者他隐瞒了什么也不一定。”

“不管是不是他,都一定要找到他。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唐贺功咬牙切齿地交代道。

“太好了,你们都在这。”慕雪的声音传了进来,众人回头,就见她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走了进来。

她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一边空着的解剖台上,点开了一段视频,“你们来看,我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她播放的视频正是案发时间段内广场上的视频,视频里,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正努力砸碎原来的那具雕塑。

“你们注意这里。”她把画面放大,原本像素就不太高的画面变得更有些模糊了,但郑岩却敏锐地发现了问题。男人在砸碎那具雕塑的时候,用足了力量,以至于他的虎口都震裂了,可他却忽然不知,他露在外面的下巴扭曲着,似乎对这具雕塑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你们注意到没有?在雕塑被砸倒,碎成几个大块之后,这个人并没有停手,而是继续砸,似乎不把雕塑砸的粉碎就不罢手一样。”慕雪说,“而做完这一切,他用吕妍的塑像代替了原来的雕塑。我觉得,这里有问题。”

“会是什么问题?”唐贺功问。

“首先,这个人对那具雕塑很厌恶,恨不得它从来没出现过。他用吕妍的雕塑代替原来的雕塑,是不是在表达一种,只有这个雕塑才有资格放在这里,而原来的那具没有?”慕雪皱着眉,说道。

是吕妍比那个警察更有资格站在公安局门前吗?郑岩怔了一下。不,不是,那个警察是个英雄,而吕妍,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警校学员。

“他厌恶的不是雕塑,而是制作雕塑的人。”忽然间,郑岩恍然大悟,非要把这两具雕塑分个高下的话,吕妍这一具明显要比之前的那一具更栩栩如生,更震撼人心。

“凶手也许是个艺术家,和之前那具雕塑的作者是敌对的关系。可能,在某些方面,他一直被那个人压了一头。头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之前那具雕塑的制作,是用招标的形式来的吧?”

唐贺功转身拨打了一个电话,随后向郑岩点了点头。

“那就是说,凶手原本是想借那次投标扬名立万的,结果却被那个作者击败了。”郑岩思索着,却又缓缓摇了摇头,“这样说不过去。他针对的应该是打败他的人,而不是他的作品。”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秦双和杜丽携手走进了解剖室,小小的解剖室霎时间变成了会议室,云集了Z小组和S市警方的精锐力量。

“小雪告诉我她的分析后,我就安排人去查了相关的线索。”秦双说,“初步反馈回来的信息显示,原来那具雕塑的制作者叫李玉,现年58岁。那具雕塑,可以说是他最后一件艺术品,在完成那具雕塑后,他曾开过几次展览,但艺术性欠佳,没有引起什么轰动,时过不久,大约就在三年前,他宣布隐退。”

“隐退的原因呢?”郑岩问。

“我和杜组长刚刚到李玉的家里看过,李玉应该是患上了一种罕见病,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已经无法进行艺术创作了。”秦双说。

“这样一来,他实际上已经跌下了神坛,不需要别人去打败了。”杜丽也说,“而且,从事艺术的人都是高傲的,既然是在艺术领域被人打败,那作为一个艺术家,就一定要在艺术上赢回来。所以,我觉得小雪的分析没错,眼下,我们还是要从当年一起投标的几个人中查起,尤其是与李玉不相上下的人。”

“好,那就这么办。”唐贺功看了一眼郑岩,见他点了点头,便果断地说道,“但是同时也不能放弃对于美楠的搜寻。如果当时于美楠和吕妍在一起,恐怕,他也有危险。”

眨眼间,七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警校迎来了一个重要的日子,吕妍的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会在这一天进行。

这是唐贺功的意思。

对于一般的家庭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也许是一辈子也很难遇到的事,可是唐贺功这一辈子都在做的却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请求让他和吕妍在一起多待几天。对于一个老人的请求,无论是郑岩还是S市警方,都不忍拒绝。

他们明白他的想法,他不想让吕妍带着遗憾上路,想让她亲眼见到凶手的伏法。对于这个有了明确调查方向的案子,这并不困难。

然而调查的进展却让他们失望了。十年前参与招投标的艺术家一共有20人,除去已经排除了嫌疑的李玉,还有5人目前不在国内,剩余的14人也分布在全国各地。S市警方不惜投入了大量的警力物力,分派警员前往各地调查,然而调查回来的结果却是如今还在从事这项事业的仅剩4人,其中包括当年仅以0.1分的微弱劣势败北的人。

只是这4个人却并没有作案时间。案件的调查一下子陷入了僵局。吕妍的追悼会却不能再拖了。

“错过了今天,那孩子就再也无法投胎了。”郑岩如是说,这样迷信的说法从一个警察的嘴里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但他实在想不到该怎么说服唐贺功。

过去的七天里,唐贺功消瘦了整整一圈,眼窝深陷。长时间在冰冷的房间里守着吕妍的尸体,让他的皮肤透着一股惨白。

唐贺功木然地点头,同意了郑岩的说法,便离开了停尸间。

是夜,警校无眠,所有的学生们都出现在了操场上,他们的手上捧着蜡烛,将装着吕妍尸体的冷柜围在了中间。他们摘下了警帽,低头默哀,为那个开朗,活泼,热心,却在含苞待放的年纪就阖然凋谢的警花祈祷着。

过了今夜,她就要彻底离开,她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也将不再。

秦玲贴心地将自己的一套警服放到了吕妍的身边,帮她完成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完成的愿望。

一阵**突然从人群中传来,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孩儿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无视面前的人群,无视这些人的愤怒和阻拦,义无反顾地向着吕妍的方向而去。

“是他!”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人们看过去,马上认出来的这个人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于美楠。

“就是他害死了班长!”吕妍的同学大喊道。

操场上的学生们眼中立时迸射出了血光,愤怒充盈着他们的大脑,左右着他们的行动。他们围了上去,下一刻就要把于美楠撕成碎片。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拳脚,于美楠全无反应,他挣扎着前行,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水晶棺,仿佛那里放着他的一切。

他被人打倒,就爬起来,继续向前;他被人踩在脚下,就用四肢向前爬动。他的头破了,血流了下来,可他却浑然不知,在那一片血色的世界里,那口水晶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那是他前进的灯塔,那口水晶棺里,是他人生的方向。

他仿佛看到了她在笑。

他爬不动了,他的身体早已经麻木,他瘫倒在地上,嘴角却带着微笑,死吧,死在这里也好,就让我和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吧。没有了你,我的生命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从没说过爱,但他知道,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

那些雨点般的拳头似乎渐渐轻了,他蓦然抬头,恍惚中注意到,前方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他离那具水晶棺只剩下不到十米的距离。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向她走去。他没注意到,有两个男人站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

年轻的那个似乎在安抚着躁动的人群,让他们冷静,而年老的那个,拳头握紧又松开,手上的枪已经打开了保险,手指却始终没有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