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在约定时间前的一个小时，郑岩和慕雪来到了郁金香大厦一楼的咖啡厅，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从这里，他们两个可以清楚地观察到进出咖啡厅的每一个人。两个出入口两侧的位置上则被四个便衣占据着，他们穿得西装革履，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手上捧着一份报纸，但目光却警觉地看着咖啡厅里客人们的一举一动。一条不起眼的线从领子里探出来，耳机塞在耳朵里。
一旦郑岩和慕雪发出信号，这四个人就会在第一时间封锁出口，阻止清道夫的外逃。
除此之外，咖啡厅的各个角落里也遍布着S市公安局的便衣，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到这里来谈公事的商务精英，但一旦动起手来，这些人的行动能力绝对可以让一头暴怒的狮子都无处可逃。
这些都是秦双抽调出来的刑警队里的格斗高手。就连吧台里那几个靓丽的服务员，其实也都是从刑警队抽调来的人假扮的。整个咖啡厅已经布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就等着清道夫来自投罗网了。
而且，郁金香大厦是一栋商用办公大厦，二层以上都是写字间，只有一楼这里开设了一间咖啡厅作为娱乐场所。清道夫竟然选择这个地方作为会面的地点，不知道是他过于自信还是昏了头。
尽管郑岩觉得，他不会犯下这样幼稚的错误，但所有参与行动的警察们都觉得，这是他自寻死路。甚至秦双都认为，这小子既然协助警方破获了吕妍遇害的案子，良心发现了也不一定。他只是想通过另一种能够保持尊严的方式来自首。
本来郑岩是不打算让慕雪参加这次行动的，谁也不知道清道夫会采取一种怎样的形式送上他所谓的大礼，也许会非常危险。但是，慕雪的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也是学习过犯罪侧写的，你要是觉得自己能看出那个人，那就你一个人上。”
与此同时，郁金香大厦的17楼，李楠坠楼的那一层。那起意外事件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除了偶尔走过李楠的工位时，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大家的工作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但在这一天，人们的谈资里又多了一项内容：五分钟前，S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带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刑警进了总经理办公室。那件事，不会真的藏着什么隐情吧？
“警察同志，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总经理办公室里，郁金香大厦物业总经理朱琨讶然地问道。
秦双没有说话，只是把清道夫寄给郑岩的挑战书的复印件递给了他。
看着这封战书，朱琨的脸色沉了下来，“警察同志，这我就更不能理解了。你们神仙打架，怎么就把我这个凡人牵扯进来了？”
“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秦双慢慢说道。
“我知道是我，你们来这，把这个鬼东西给我看，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朱琨微微有些发怒，“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们知道他要对我下手，那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不去抓他，到我这里来干什么？通知我一声？让我处理一下后事，然后等死？我他妈的就不明白了，他干嘛要对我下手？”
“我们是来保护你的！”秦双压着脾气，说道，“至于为什么是你……”
“保护我？”朱琨嗤笑了一声，打断了秦双的话，“你们能做的就是贴身保护我？而且就凭你带来这两个女的？干嘛不去抓住他？我用得着你们的保护吗？我今天晚上的飞机飞国外，我现在就可以改签，马上就走，那个什么清道夫，他能拿我怎么样？”
秦双没有说话，侧头听了听耳机里传来的声音。
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通过他们随身携带的微型麦克传给了所有参与行动的警察，包括在一楼等待的郑岩和慕雪。此时和秦双通话的就是郑岩。
秦双似乎有些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摘下了麦克和耳机，递给了朱琨，“上边的人想和你谈谈。”
朱琨愣了一下，接过了耳机和麦克。
“朱总，你好，我是郑岩，公安部特别顾问！”耳机里传来了郑岩的声音。
“你是郑岩？就是那个什么清道夫要挑战的人？”朱琨问。
“对，就是我！”郑岩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很抱歉，把你牵扯了进来。但是，”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就算没有我，你迟早也会成为他的目标。”
“你什么意思？”朱琨紧张地问。
“意思就是，就算他不想挑战我，这些事他该做还是一样会做。不同的是，现在我在这，你还有一丝生还的可能；如果我不在这，你是必死的结局。”郑岩淡淡地说道，他不知道的是，这句话却让朱琨的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们至少应该告诉我，那个什么狗屁清道夫，为什么要对我动手吧？”朱琨干涩地问道。
“为什么？呵呵。”郑岩笑了一下，“8月15号，李楠。”
这两个关键词让朱琨愣住了，“这他妈可真是冤枉我了，那小姑娘自己跳楼，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传言说，李楠是在进了你的办公室，出来后坠楼的。”
“别说没有这回事，就算有这回事，又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干！”
“关键不在于我信不信，而是清道夫信不信。”郑岩苦笑。
“你们为什么不去抓他？为什么？”朱琨忍不住吼道。
“能抓到他的话，他也就没有机会对你动手了。”郑岩再次叹了口气，“到现在为止，我们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那你们还说会保护我？”朱琨怒不可遏。
“他是个年轻人。”郑岩对朱琨的怒吼听而不闻，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语调，“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还有，那个人靠近不了我们，只要你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就不会有危险，但是你走出这栋大厦，我就不敢保证你的安全了。”
“你们……是在把我当诱饵？”朱琨的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这个问题。
郑岩沉默了。
“告诉我，是不是在把我当诱饵？”朱琨追问道。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是，我们会把你的安全放在首要的位置。”郑岩说，“你大可以放心，就算这次抓不住他，我们也不会让你有危险的。现在你可以把这些东西还给秦队长了。”
朱琨依言把设备还给了秦双，失魂落魄地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我他妈的什么都没干，这王八蛋凭什么要对付我？”
“郑警官应该都跟你说了，那家伙做事，有自己的标准，他认为你做了，你就是做了。”秦双把设备重新佩戴好，说道，“所以，接下来，你最好听我们的安排。”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等死！”朱琨手忙脚乱地拽过电脑键盘，打开了本地最大的论坛，开始打字。
“想求饶？”秦双看着朱琨的举动，冷笑道：“我劝你省省吧。他现在也许已经开始行动了，就算事后发现是误杀，他最多发个公告聊表歉意。我要是你，就离窗户远点，今天别再见任何人，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对于秦双的话，朱琨根本就没听见，他依旧手忙脚乱地在键盘上敲打着，连额头的汗水流进了眼里都顾不得擦。
看到他这副已经吓破了胆的样子，秦双摇了摇头，拉上了百叶窗，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九点三十分，通讯器里再次传来了动静，是带人去控制李林的宋小宝，“嫌疑人已经控制住了，我们正在对他的房间进行搜查。”
“细心点，别错过了什么。”秦双在通讯器里下达了指令后，频道里再次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按照清道夫以往的风格，他不会亲自动手，杀人这种事，他一向是交给苦主的。控制住了李林，清道夫就极有可能放弃这次行动。虽然有些遗憾，不能当场抓捕他，但至少没有让他再作恶。郑岩对朱琨的承诺也算是完成了。
同样是九点三十分，郁金香大厦一楼的咖啡厅里，郑岩看了一眼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掩饰着内心的紧张。
从警以来，他还从没受到过这样的挑战。他可以根据案发现场的形态侧写出凶手的基本信息，甚至可以精确到这个人的种族、职业、是否患有某种疾病、惯常待人接物的状态，但是，让他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单看容貌就判断这人是否是自己素未谋面就在找的人，他从没尝试过。
以往所掌握的清道夫的信息没有一件是可以从外貌体征上就判断出来的。
“你还能不能行了？”慕雪忍不住摇头苦笑，“两分钟看一次表，你也不嫌累！”
听到慕雪的话，郑岩笑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此时的慕雪又何尝不紧张呢？她的目光，哪怕仅仅是余光，也没有一刻离开过咖啡厅的入口。她有些忐忑，她想抓住这个自称清道夫的人，结束这一连串的罪恶；但同时，她也有些犹豫，他会用什么样的办法让她知道，郑岩最爱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真的这么重要吗？她不知道，和那么多条人命比起来，这个问题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对于慕雪来说，这却可能是她余生的全部。
没有人知道，她对郑岩的感情已经深到了什么程度，那是深入骨髓的烙印，流淌在她血液中无法消融的牵挂。她愿意用生命去看到他的未来是否幸福。
忽然，她注意到郑岩的表情变了，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靠近路边的那个入口的位置。他来了吗？慕雪匆忙回头，却看到杀害吕妍的凶手，被判定为患有精神疾病而免于起诉的李玉出现在了门边。
“他怎么会在这？他不是应该在接受治疗吗？”慕雪不敢置信地问道。
“不清楚。”郑岩脸色阴沉地摇了摇头，看着李玉走进了咖啡厅，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后，低头摆弄着手机。
郑岩和慕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李玉，试图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判断出，他是否就是他们要找的清道夫，然而，李玉的表现有些奇怪，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手里的那部手机上。对于周围那些便衣，他视而不见，甚至还有几个参与过对他抓捕的人，他也完全没有在意。反倒是那些便衣，刻意避过了头。
从他的身上，郑岩和慕雪竟看不出李玉有哪怕一丁点和清道夫相似的地方。
但从郑岩的身上却渐渐散发出一股不一样的气息，他不停地深呼吸着，握着咖啡杯的手渐渐用力，滚烫的咖啡泼溅出来，滴在他的手上，留下一道红印，可他却浑然不觉。
郑岩霍地站起身，目光死死地盯着李玉，就要走过去，一只有力的大手却将他硬生生地按回了椅子里，他猛地回过头，就见戴着宽大墨镜的孙伟正站在他的身后，但他的目光却停留在李玉的身上。
“郑老弟，慕警官，你们来的有点早啊。”孙伟死死地盯着李玉，在郑岩的身边坐了下来，随手抓过郑岩的咖啡喝了一口。
“孙队？你怎么在这？”郑岩愣了一下，“秦队可没跟我说你也参加这次行动了。”
“我参加他那个行动？别逗了。”孙伟笑了一下，“他巴不得我离他远点呢。我跟着那老家伙来的。”他向李玉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你跟他干什么？”慕雪好奇地问道。
“这还不简单？”孙伟嗤笑了一声，“你们都说了，清道夫和吕妍的关系不一般，他能放过李玉？而且，吕妍身边没有其他重要的人了，要杀李玉，清道夫只能自己动手。按这小子以往的尿性，别的案子，他肯定不会留下痕迹的，李玉这个就不一样了，能抓个现行啊。”
“他不是应该在精神病院吗？”郑岩生冷地问道。
“他家里没送，而且，这老小子平时就跟个正常人一样。”孙伟啐了一口唾沫，说，“正好，拿来当诱饵，死了也不可惜。真要送精神病院，我还真不知道该咋整了。”
正说着，他们看到李玉突然把电话放到了耳边，连连点头，随即站起身，从咖啡厅的另一个出口走进了郁金香大厦。
见到这一幕，孙伟连忙起身，说了句“保持联系”就跟了上去。
郑岩还来不及打招呼，目光就再次定格在了入口处，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孩儿正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是于美楠。
慕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表，十点整。她咽了口唾沫，大脑飞速运转着，难道清道夫就是眼前的这个男孩吗？他熟悉侧写，了解警方的办案模式，年龄也符合，曾受到过刘华筝的性侵，对性应该有着极端的恐惧。从各个指标来看，他都是符合的。
慕雪把嘴凑到了领口的麦克上，做好了发出信号的准备，却见郑岩微微摇了摇头。
于美楠已经快步走到了郑岩和慕雪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郑老师，慕老师，真巧，你们也在这。”
“坐。”郑岩微微一笑，目光却没有离开入口，随意地问道，“你怎么也来这了？”
“我想带她到我到过的地方走走。”于美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小心地放到了桌子上，那是吕妍，“要是再早点，她就能跟我一起喝杯咖啡了。服务员，两杯爱尔兰咖啡。”他招呼道。
“斯人已去。”郑岩随口应道，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
两杯爱尔兰咖啡很快就端了上来，于美楠抽出几张面巾纸垫在了杯子上，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垫着纸巾的指尖摩挲着杯沿，“爱尔兰咖啡，据说有个非常凄美的故事，相爱的人却永远不能在一起。有机会的话，我想带她去都柏林的机场，看看那个故事发生的地方。老师，您有事？”
见郑岩的目光始终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于美楠问。
郑岩转过头，“没有。”他突然皱了皱眉，他注意到，于美楠虽然在和他们说话，但他一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李玉离开的那个出口，而此时的李玉正站在安全门前，低头摆弄着手机。
“别做傻事！”郑岩伸手抓住了于美楠的手，严肃地说道。
“老师，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于美楠先是愕然，随即笑了出来，“老师，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总之，别去碰李玉！抓他是警察的事，惩罚他是法律的事。”郑岩盯着于美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师，你多虑了。”于美楠眼角带笑，“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做你的学生，有些事，就不会再做了！”他看了一眼四周，身子向前倾了倾，在郑岩的耳边低声说道：“老师在执行任务吧？那几个警察，我都看出来了。需要我帮忙吗？”
“离开这，这种层面的战斗，还不是你能参与的。”郑岩看了一眼表，十点零五分，和清道夫约定的时间到了，可他还是没能从人群中找到清道夫，忍不住说道。
“老师，你真的就让我这么走了吗？那我就不客气了。”于美楠突然说道，在郑岩反应过来之前就站起身，快步走出了咖啡厅。
郑岩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霍地站起了身。
“拦住他！”慕雪已经在通讯频道里高声喊道。
入口处的两名便衣愣了一下，他们是认识于美楠的，知道他是郑岩的学生，也是个侧写师，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慕雪想要拦住的是谁。
就这么稍一耽搁，等郑岩和慕雪追出去的时候，于美楠已经失去了踪迹。
“所有人，听我命令，除了保护朱琨那一组，其他人出来，全力追捕于美楠。”郑岩在通讯频道里喊道，“痕检组，配合慕警官提取于美楠的痕迹。”
慕雪点头，转身走回了咖啡馆，咖啡馆里的几名便衣则走了出来，跟在了郑岩的身后。就在这时，通讯频道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尖锐，语速又奇快，一听到这个声音，已经转身的慕雪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
“郑警官，你输了，我给了你足够多的提示，可惜……你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你最爱的女人。”那个声音说道。
郑岩呆呆地站在那，片刻之后，他疯了一般对着领口的麦克吼道：“所有人，去找秦玲，马上，把她保护起来。”
“郑大哥，你怎么了？”耳机里很快传来了秦玲疑问的声音，“我没事啊，和丽丽姐他们在一起。”
郑岩再次愣住了，不是她，那是谁？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慕雪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摇晃着走进了咖啡厅。
郑岩的目光在人流中急速地搜寻着，远处的天桥上，一个年轻的男孩儿向他挥了挥手，将手中的一样东西抛下了天桥。
“他在那！”他喊道，拔腿追了上去，他身后的便衣一言不发跟在了郑岩的身后。
为什么是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是一个天才，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警察，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郑岩飞速奔跑着，不以运动见长的他很快就感到肺部传来了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如一缕岩浆，灼烧着他的呼吸道。身后的便衣早已超过了他，而天桥上那个孤寂的身影就那么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看着这群拼尽全力奔跑的人。
“嘿，奔跑吧，兄弟！”郑岩似乎听到，天桥上的于美楠哈哈大笑着喊出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他竟向着冲向他的便衣们走了过来。
“带……带他……回局里！”郑岩双手撑在膝盖上，瞪着于美楠，气喘吁吁地说道，“告诉秦队，可以收队了。”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于美楠的双手被拷在了身后，但他却努力抬起头，微笑着看着郑岩。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郑岩出了口气，看着于美楠被带上了车，靠在栏杆上平复了一阵呼吸后，转身向咖啡厅走去。
“秦队，撤，快撤，疏散所有人，离开那个地方。”就在郑岩距离咖啡厅只有十几米的时候，通讯频道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那是宋小宝。
“怎么回事？”秦双紧张地问道。
“是炸药，这王八蛋造了炸药想炸掉那个地方。”
宋小宝高声喊道，“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然而一切都晚了，人们只感到脚下传来一阵晃动，接着剧烈的轰鸣让佩戴着耳机的每个人都犹如被一把大锤当头击中。郑岩更是感到犹如被一辆飞驰的火车迎头撞上，巨大的气浪将他高高抛起，再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他努力找回身体的控制权，胳膊、脸都在刚刚的撞击中擦破，他无暇顾及，挣扎着坐起来，就见身后的郁金香大厦已经笼罩在一片火海中，浓烟从地下散出，警铃大作。人们争先恐后地从出口奔跑而出，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嘶吼，然而郑岩却什么也听不见。
他用力晃了晃头，知道这些人在呼救，也知道，自己的听力在刚刚的爆炸中受到了损伤，现在他只能感觉到脑袋里一阵阵难以阻隔的轰鸣。
爆炸依然在继续着，火球接二连三地腾起，滚滚热浪逼迫得郑岩手脚并用地不断后退。
又是一声爆炸，破碎的玻璃从天而降，郑岩只来得及护住头脸，爆炸的气浪就再一次将他远远地推了出去。
他彻底失去了爬起来的力量，躺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湛蓝的天空。额头的鲜血覆盖上了他的眼睛，太阳就挂在头顶，血色的阳光是那么刺眼。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你要采取这样激烈的方式？你知道这样会让多少无辜的人丧命吗？这就是你追求的公平吗？
你不是说只针对那一个人吗？
他抹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看清郁金香大厦的17楼，随即怔住了，那里没有任何的异样，甚至连玻璃都没有破损。那一瞬间，他猛然明白，清道夫的目标并不是朱琨。
而是，慕雪。
不知过了多久，郑岩浑浑噩噩地被赶来的消防员抬到了一边。他看着他们和逃命的人流逆行着冲进了火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那些无辜的人，因为他的失误而失去了生命，因为他的一念之差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然而，他还活着。
为什么我还活着？
郑岩挣扎着坐起来，拔掉了手上针，一瘸一拐地向火场走去。
“你不能去。”参与抢救的护士刘燕连忙拉住他，郑岩却不管不顾地挣开了她的手。
“别管我，让我去死！”郑岩颤抖着说道。
刘燕似乎被吓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郑岩，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郑岩却已经转身，努力拨开阻挡着他的人群，笔直地向前走着。
“不！我不能让你去！”刘燕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冲上前死死地抱住了郑岩，“我不许你去。”
“放开，我是警察，这个时候，我必须冲在最前面。”郑岩温柔地说道，但他的声音中却充斥着无法抗拒的力量。
“我是护士，这个时候，我不能让你去。”刘燕坚定地说道，“你去了，我怎么办？”
“你何苦！”郑岩苦笑，伸手想要掰开刘燕的手，一股气浪却再次袭来，将两个人掀翻在地，一辆离火场近些的消防车也未能幸免。
郑岩用力晃了晃头，看着已经晕倒的刘燕，将她抱到了一边，替她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头发，“我们不可能的，你会有更值得去爱的人。”他说着，站起身，义无反顾地再次向火场走去。
“都死了，我现在和他们失去了联系，刚才的爆炸，他们可能全都死了。”路过一辆消防车的时候，郑岩听到一名消防官兵带着哭腔向上面做着汇报，他看上去只有大约十八九岁，“煤气管道被炸开了，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爆炸物。”
“不，不行，我不能再等支援了，我必须得去，得关掉煤气阀门，查明到底是什么爆炸物，下面还有什么易爆物品。”消防官兵用力握着手台，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着清白，“不查明这些，接下来会有更大的牺牲。队长，我可能回不来了。其实每次出警，我们都有这样的准备，可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出警。”说到这里，这个年轻的消防官兵似乎放松了下来，任由眼泪往下流着，“每次我们都写好了遗书的。队长，我要是回不来了，你记得告诉我妈，饺子，不用给我留了。就说，我去陪我的兄弟们去了。”
年轻的消防官兵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车门，“队长，不灭掉火，我不会回来的。”他目光坚定地看着火场，低声说道。
他穿戴好设备，毅然决然地向火场走去，然而没走出几步，他就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那个人。所有人都在拼命逃离火场，可眼前的这个人，他身材单薄，瘦削，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可此时，他却顶着热浪，右臂抬起，遮挡着脸颊，弯着腰，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火场里行走着。
他没有穿戴任何消防设备，热浪炽烤着他，让他的肌肤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色。
“你干什么，快回来！”消防官兵快步跑到男人的身边，拉住了他的胳膊。
男人却不为所动，只是向他出示了一张残破的警官证。
“不行，救火是我的事！”年轻的消防官兵固执地说道。
“我的人在里面！”郑岩低声说道。
“我会救他们出来！”消防官兵说。
“你，会死的。”
“我有这个。”消防官兵拍了拍衣服，“而你……”他指着郑岩的胸膛，“你什么都没有，你更容易死。”
“我不怕死！”郑岩摇了摇头。
“难道我就怕了？”消防官兵突然笑了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郑岩！”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在这时传进了郑岩的耳朵。
他愕然抬头，就看到慕雪正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昏迷的女警，看起来，那个女警只是被震晕了，并没有大碍。此时的慕雪却是衣衫破碎，头发凌乱，发梢被火炽烤得发了焦，脸上也尽是鲜红的血，还在兀自流淌着，那是碎玻璃划伤的。
“小雪！”郑岩惊愕地看着她。
“里面的人没事，都已经疏散出来了。”慕雪把背上的女警递给冲上来的医生，站在原地，苦涩地笑着，“爆炸发生在地下，一楼二楼受到了冲击，楼上反而没什么太大的问题，玲子现在和秦队、丽丽姐他们在一起，暂时是安全的。”
“你没事就好！”郑岩一把将慕雪揽在了怀里。慕雪垂下的手挣扎着，想要抬起，环住郑岩的腰，努力了几次之后，却还是放下了。
还有那个必要吗？还值得吗？
他最爱的人，竟然是她啊！
可是现在，你是我的啊！
慕雪突然用力环住了郑岩的腰，那股力气前所未有的庞大，仿佛要把郑岩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哪怕只有这一次，哪怕只有这几分钟，你是属于我的，我也知足了。
看着这两个幸福地拥抱在一起的警官，年轻的消防官兵眼圈微微泛红，他抽了抽鼻子，静静地向火场里走去。
“活着回来！”郑岩喊道。
消防官兵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扬起手摆了摆，那是告别，却也可能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