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大香堂后的好几天里,各寨寨主长老都在桃仙寨大当家院中成天成夜地呆着,随后就会有寨主接二连三地离开,再过几天,就能听到对应寨子里有紧急任务要出,人手都离山的消息。
即使盛桃不明说,但南岭众人都心知肚明——有事要发生了。
大当家屋内的地形图,盛桃烂熟于心,她手持一根竹竿,舌战群雄,三天三夜,最后众人皆服,渐渐散去,万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清晨,盛桃在院内练武,一套刀法使完,但状态却并没有平日里好。
她垂眸看向手中的黑刃,不耐地将刀杵进地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武器架中的宝剑上。
“少当家——”宋骁又如一团旋风从山下卷了上来,“黑风寨已经全寨转移了!威云寨也已动身。”
盛桃用汗巾擦拭了一番额头的细汗,点头道:“嗯,记得不要太过张扬,走小道。”
她接着拿汗巾擦手,每一根手指,每一条指缝都擦得干干净净。
她本不是如此爱干净的人,唯有思索的时候才会做些无意义的动作:“大梁军如今动向如何?”
“接探报,南大营新放刺史卢勋已抵临川。”
盛桃扭过身来:“卢?跟年初因为银钞案被弹劾的那个户部左侍郎有什么关系?可是清河卢氏的人?”
宋骁摸摸脑袋瓜:“我咋知道?”
盛桃垂眸暗暗思忖,若这个卢勋和那户部左侍郎有关,那就是司徒忠的人了。
“少当家,还有条消息,有关林氏三子林默之。”
盛桃挑眉看来,宋骁继续说道:“小道消息,林小将军调临川都尉,已在赴任途中。”
“林默之来临川了?!”
宋骁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怎么了?”
盛桃不语,她提着刀,领着宋骁往山下赶。
二人不知跑了多久,盛桃轻功极佳,一眨眼就没了人影,宋骁善重刀重剑,不够轻巧,追得十分吃力。
不知翻越了几座高山,盛桃一座山坡上停了下来,又三两下跳上坡顶最高的大树,望着一览无余的山峦驿道。
宋骁笨拙地抱着大树,仰头就看到盛桃的鞋底板,他问道:“少当家,来这干吗?”
“看看风景。”
“看风景?跑这么大老远的就是为了看风景?”宋骁顺着盛桃的视线看过去,只觉得除了有一条宽敞的道路外,和平时每天都能看到的山景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但是盛桃说看风景,这里的风景就一定有他没有悟到的特别之处,毕竟盛桃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于是宋骁忙不迭地点头:“没错没错,少当家说得对,这里的景色真是堪称一绝!”
“……”
盛桃没搭理宋骁的马屁,而是竭尽所能地把此处的地形地势,一草一木都牢记心中。
这里已经是南岭外缘,是桃仙寨势力能够触及的尽头,于盛桃而言,这里并不熟稔。
但是,她不得不赶紧将这里的情况烂熟于心。
因为,这里,必有一战。
南部驿道,都是平坦宽阔的大道,道路周边皆一览无余。
临川南大营镇守南岭,但由于南岭地势复杂,军需粮草物资走水运不能直达大营,当年朝廷里没少为南大营的驻地吵架。
但是太祖皇帝始终将此事搁置不议,因为镇守南岭的南大营只是一个幌子,真正得天独厚的镇守位置,是毗邻沅沙江的桃仙寨,当八年前盛望山好不容易将南岭豪强或分化或收服,刚拿着漂亮的答卷上京复命,就遇上了皇帝突然驾崩,东宫政变这档子事。
所以本该受封领赏的盛望山,从天子卧底,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土匪头子,还肩负起了拨乱反正的重大使命。
也正是因为桃仙寨霸占了南岭最好的要道位置,南大营的军需才不得已需绕一小段陆路才能抵达。
盛桃现在观察的这条驿道,便是运往南大营粮草物资的必经之路,也是唯一小段四周有山木遮掩的地方。
“宋骁,你说一个从小就在镇北军里长大的小将军,怎么突然被调到南岭来了?”
宋骁双手双脚缠着树干,不明所以:“不是说他久泉一战输得太惨,上头罚他呢吗?”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卢勋,司徒丞相亲信之族人。
林默之,信陵侯的亲儿子。
朝廷两大阵营的得力干将,纷纷齐聚南岭,不是有鬼,就是有鬼。
“宝儿刺杀林云烈的事,大概什么时候传到的京中?”
“那肯定要比我们得到的消息晚上个七八天啊!咱们暗桩速度快,距离也比汴京近。”
盛桃算了算时间:“也就是说,林默之应该不知道他爹的事?”
“那当然。”
难道是她多想了?
林默之的任命,和宝儿的事无关?
***
临川南大营外十里处的庐陵城。
二人四马行走在庐陵城的小路上,正是林默之和他的随身护卫陆山。
林默之当初是被莫鹤生赶出青城山的,其实去汴京接任之事一点也不着急,于是便在江湖中游历,可刚在知闲山庄落脚,就收到了陆山从京内送来的任命状。
这份临川都尉的任命十分紧急,紧急得毫无道理,他一个镇北军将领,莫名其妙被调到南岭,给卢家的人做下属,父亲根本不可能同意这份任命。
但是任命状上加盖的玺印部印,以及经手官员的签名都没有半分作伪之处,林默之只好半路改道,要了四匹好马,两人轮换着骑马,一路往南岭赶。
这一路上,林默之想了很多,直到接到莫鹤生的密信,得知父亲出事了,他才明白过来,这次任命的深意。
二人路过春满楼,那楼的新老板娘正在迎来送往,林默之在外驻足片刻,他听莫鹤生说过这里的事,看了看这传说中的热闹,最后还是摇摇头,到附近一家面馆吃面。
“快些吃,今天就得到。”
林默之摘下斗笠,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刚放上桌面,他便拾起筷子大快朵颐。
陆山十分听话,他埋头苦吃,吃得竟比林默之还快,他含含糊糊地问道:“小将军,你这几天好像心情不好?”
林默之筷子一顿:“没有。”
“之前接到任命书的时候,小将军闷不吭声就起程了,但自从二公子的信到了后,小将军就和往日不一样了。”
“没有不一样。”
陆山擦擦嘴:“大山从小跟着小将军,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
林默之抬眸冷冷扫了一眼陆山,陆山马上识相地闭了嘴,开始埋头喝汤。
其实陆山没有说错,林默之在接到莫鹤生的信后,的确心情差到了极点。
对于伤势不明的林云烈,林默之的确心中又焦躁又担忧,但是更多的却是疑惑。
他是三兄弟中唯一走了父亲老路的人,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父亲实力的人,这世上能打败林云烈的高手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
而且二哥的信中只提到宝儿刺杀,父亲昏迷,却没有提及半分伤势,而且二哥的字迹比往日还要遒劲不少,看不出一点为人子的担心。
临川都尉的这则调令也是莫名其妙的很,但临川南大营就在南岭沿线上,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刺杀父亲的苏宝儿,是南岭之人,而他又好巧不巧地被调到了南岭附近,就像有人故意安排的一样。
“等到了大营再说。”
没错,等见了临川刺史卢勋,大概就能猜到这是谁的安排,又有什么用意。
“不过小将军,我觉得奇怪,那刺客不是一路都与您同行的吗?而且还和二公子一同留在青城山上修炼武功,怎么突然就朝咱们侯爷出手了?”
谁知道呢?也许那个古灵精怪——不,油嘴滑舌的小丫头,就是为了刺杀父亲,才故意留在二哥身边,骗取信任的。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总是喜怒形于色,扛着柄大刀的颀长身影。
那人,怕也是一丘之貉。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冷哼一声。
“画虎画皮难画骨。”
忽然,边上传来一声孩童的声音。
“对对子呢,乱接什么话!”陆山四周张望了一下,也不知那没礼貌乱接话的声音从哪里传来,“出来!”
接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扒在桌沿,一张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小肉脸从桌子底下冒了出来,圆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张望着他们,奶声奶气道:“大哥哥,狗蛋儿好几天没吃饭了,好饿……”
“去去去,一边去,别靠近我们小将……小公子!”
陆山随手扫开那小孩,明明没用多大力,那小孩便倒在地上,似是摔疼了,隐忍地哭泣起来。
林默之垂眸一看,发现那小孩腿上有一大块血痂,被陆山推开后又流起了血,似是旧伤添新伤,很是血肉模糊。
“走吧。”
林默之冷漠地跨过那小孩,让陆山去牵马,离开时小孩的面前跌落了几锭碎银,不知是他不小心落下的,还是故意给的。
小孩趴在后面大声喊道:“谢谢大哥哥!”
林默之只是微微侧了半边脸,并未回应,小孩目送完林默之后,拖着伤腿一路拐到小巷子里,等四周没人后,小孩才直起身子,一蹦一跳地抛着银子走进深巷。
巷中蹲了好几个乞丐,乞丐身上有的背了一两个袋子,有的则没背,他们伛偻着背,手中皆杵着一根打狗棒,探头探脑。
“姑娘,如何?”
“遇见大善人了。”
那小孩笑嘻嘻的,将银子分给众人,后又从怀中掏出一枚荷包,将里面扫了一眼,确定只有银锭之后,便全部散发了出去。
“这一路上,多谢丐帮各位弟兄照拂了。”
“哪里的话,姑娘是渝西舵主吩咐照看的人,都是应该的。”
“这些银两便是小女子的谢礼,请务必收下。”
众人互相道过别后,小孩拖着根打狗棒,又开始满街满巷地窜,她身姿小巧,不引人注目,不一会儿便溜到了春满楼后院,小孩叩了三声门,二长一短,应门的是个面目普通的小厮,他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脏兮兮的小乞丐。
“哪儿来的小乞丐?怎的乱敲门。”
“桃仙翁派我来的,我是桃仙翁座下童女,头顶桃花酥,手捧小猪宝。”
“桃花酥、小猪宝?”那小厮一惊,结结巴巴,“苏、苏宝……快进快进!”
***
林默之和陆山已经走到了城门口,和城卫通完名帖后,翻身上马,陆山将名帖收回怀中,忽叫不好:“小将军,我的钱袋子没了!”
“什么?”
林默之眉间一蹙,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过来心中的不对劲源自何处。
“刚才面馆那个小乞丐,他是什么时候趴在我们桌子底下的?”
“啊?”
这天底下,鲜少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的身边,还不被他察觉到。
那个小乞丐,必定不是普通的小乞丐!
林默之立刻勒马转向,往城中驰奔而去。
“诶,林都尉,城里不许跑马的啊!快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