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秘事

林家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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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鹤生将信握于手中,稍稍用力,信纸便在他手中碾为灰烬。

嚯,这人当真武功三流吗?

苏宝儿目光顺着那飘散的灰烬,又回到莫鹤生的身上。

这位机关大师,从不以武功闻名,但相处下来之后,很难不发现此人的眼力、判断力、精准度、抗打击能力都可与一流高手匹敌。

虽然他每次出手,都辅佐了各种神机妙器,但那些机关多为投掷器物,没有深厚的内力,或者百发百中的精准度和判断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他那样的千发而无一失。

莫某人,有点东西。

这时,莫鹤生回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怎么了?”

下一秒,莫鹤生便解开了他们之间的九环链。

这回轮到苏宝儿懵了。

她揉着自己有些酸疼的手腕,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莫鹤生摇摇头,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没什么,山庄里出了点事,我要回去一趟。”

“什么事,比你要见盛桃还重要吗?”

莫鹤生没有正面回答她:“你回去吧,我送不了你,得先走了。”

看他的样子,似乎的确有什么要紧事。

苏宝儿心中没来由的有些不舍。

“日进呢?他不是上山去了。”

“我会给他传信,让他来路上与我会合。”他将买好的衣裙放在床头,“这就当作是‘绑架’你的赔礼。”

“哎……”苏宝儿伸出手,却只碰到了他宽袖一角,鎏金锻的丝滑触感,在她指腹间匆匆溜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莫鹤生也没有听见她的喊声。

屋子里独留她一人,坐在**的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怅然若失的情愫。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仇人之子起了留恋之情?

她的目光浅浅淡淡地落在身旁的衣裙上。

***

苏宝儿变回原貌,穿上莫鹤生给她买的,绣有雪落红梅图案的罗裙,大摇大摆地回到寨中。

便见寨中兄弟,皆围于寨内中心的大广场上呐喊助威。

苏宝儿挤进人群,只见盛桃一人立于高台,脚踩树墩,手提酒缸,一大口酒喷在她那柄大刀锃亮的黑色刀身上,活像个刑场上穿着红背心,喷酒壮胆的刽子手。

“莫鹤生那卑鄙无耻的小白脸,跟他老子一样尽做些偷鸡摸狗的破事。前几次明目张胆闯寨也就罢了,这次竟然掳了宝儿来威胁他祖宗我!他这是要绑票绑到咱们土匪头上来了?!”

“看来是前段时间赏他的好脸色太多,他这奸商就蹬鼻子上脸,下一步是不是要开染坊了?!”

“今日,我盛桃就要为最‘穷凶极恶’的桃仙寨正名!夺回苏宝儿,拿莫鹤生的颈间血祭刀!”

原来是誓师大会。

苏宝儿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点点头。

“夺回苏宝儿,拿莫鹤生的颈间血祭刀!”

“夺回苏宝儿,拿莫鹤生的颈间血祭刀!”

台下众人高举武器,大声附和。

气氛太热烈,极具煽动性,还有熟人给苏宝儿递了刀,让她跟着举刀喊口号。

“苏宝儿虽然欠揍了点,臭屁了点,抠门了点,狡猾了点……但不妨碍她是我们桃仙寨的宝贝大闺女!桃仙寨不惧和知闲山庄为敌!”宋大奶妈不愧是盛桃第一狗腿,冲上高台大带节奏。

“桃仙寨不惧和知闲山庄为敌!”众人又喊。

苏宝儿额头青筋暴起,挤到人群前列指着宋骁骂道:“宋大奶妈,你再说一遍苏宝儿虽然怎么了?”

“苏宝儿虽然欠揍……”被指到的宋骁条件反射地要再重复一遍,待看清眼前的红衣姑娘,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宝儿?”

众人朝苏宝儿看来,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边站着的是谁。

“继续说啊,宝儿虽然欠揍臭屁抠门狡猾,但是……咳咳咳。”提着大刀和酒缸的盛桃说到一半,见苏宝儿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猛地被自己口水呛到。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被莫鹤生那孙子绑架了吗?”

“……”苏宝儿一时无语,“看这架势,你好像很希望我被绑架。”

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

广场上誓师的人们尽数散去,苏宝儿跟着盛桃回到山顶主院。

主院外和寨内一样栽满了桃树,但院内还同时种了青竹和大白菜,高雅的竹子和乡野满地都是的白菜种在一块着实不伦不类,可盛桃却说这竹子种来是为了做竹筒饭吃的,没那么多破讲究。

盛桃把酒缸搭在院里的石桌上,回头看了眼双手背在身后,吊儿郎当没正形的苏宝儿:“你今早穿的不是这件衣服,新做的衣裳?”

“我手艺没那么差吧?”苏宝儿摸了摸衣袖上的梅花纹,感觉自尊心受到了巨大打击。

盛桃喝了口酒,倚着酒缸冷笑一声:“哦,那就是莫鹤生随手送的?”

“哎,这白菜长得真好,我替你收了吧!”

苏宝儿立刻转移话题,跑到白菜地边收菜。

“你亲近他,这很正常。”

毕竟莫鹤生的确是人中龙凤,在万蝶谷还救过她俩好几次,人长得好,懂得多,还会赚钱,看似文弱,关键时刻却从不拖后腿,没人不想和这样省事的土豪做朋友。

“但是,你别忘了,把我们俩变成现在这样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爹。”

“我知道,但……”苏宝儿还是刹住话头,避免和盛桃徒生争执。

虽然林云烈背叛的可能性最高,但她们的确还未找到过证据。

若真是林云烈狼子野心,那最想铲除旧皇党势力九歌的人,应当是他才对。

可她们现在最大的危机,似乎都是绣衣使者和司徒外戚带来的。

“大当家什么时候回来,他不是说漠北可能有线索么?”

如果能找到当年政变兵败,父王蒙冤的证据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只信鸽飞越竹林,停在了盛桃的肩头。

信鸽头顶三缕黑毛,是盛望山的信鸽。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展开信条,信条上空空****,盛桃一口酒喷在上面,没过多久便有红字显现。

苏宝儿凑上去看,只见信条上惟有一行小字。

——越州有异,共寻赵海泠。

“越州?他人不是在漠北么,怎么跑到东南沿海去了?”

这一个在大梁最西北,一个在最东南,对角线得很彻底,可真够折腾的。

***

大梁东南,鹤连山,知闲山庄所在之地。

后山之巅,鹤鸣亭下,四面帷帐翻飞,有二人乘风对弈,不亦乐乎。

莫鹤生一双桃花笑眼水光潋滟,他下完一子后,侧撑着脸颊,习惯性地摇着他那柄绘着松海仙鹤图的折扇,一派闲散慵懒的模样。

他望向亭外,一片湖光山色美不胜收,云雾缭绕间有鹤成群掠过,不禁吟道:“偶有一鹤排云上,嘹唳万里小亭风。”

“汴京呆久了,总是想来你这里坐坐,有山有水有云有鹤,闲散自在。”

与莫鹤生对弈那男子背靠轮椅,头戴玉冠,眉眼温润,唇色淡如春樱,透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

他举手投足间,皆带着一份矜贵优雅,便是说话,也温声细语,让人听了如沐春风。

“大哥,你就该在我这儿常住。鹤连山的温泉,品质极好,多泡泡有益于你的身子。”

男子掩唇按下喉间不适,只是淡淡摇头:“我若常住在此,京中家事何人掌管?父亲久在兵营,你和默儿又都不是着家的主。”

“若是母亲尚在就好了。”

与莫鹤生对弈的出尘公子,正是林家嫡长子林意之,莫鹤生的亲哥哥。

此人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师从大儒吕太傅,十八岁便高中状元,是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但他却因曾给废太子萧渊求情,而被打断双腿,免官在家,永不复用。

当年惊才绝绝,如其表字“兰修”一般清贵如兰的君子典范,如今变得体弱多病,闭门不出,只是偶有诗文流出,在士林之间争相传阅。

就在莫鹤生惆怅间,林意之拂袖落定一子,棋面顿时四面楚歌,杀气腾腾。

待莫鹤生回过神来,面对陡然生变的棋局恍然不知所措,最后撒赖拨乱棋子:“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世上恐怕没人能敌得过你。”

“只有闲人,才有时间钻研这些。”

林意之似乎见惯了莫鹤生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只是挥手让身旁煎茶的下人斟茶:“特地从家中带来的淳台云雾,配上了今晨采摘的梨花朝露,尝尝。”

莫鹤生取了一盏,细细品味,这茶果真有梨花清香,淡雅芬芳。

他搁下茶盏,若有所思:“大哥不顾身子,舟车劳顿来我这里,该不会真的只是来找我下棋喝茶吧?”

林意之淡笑,手指在轮椅扶手上缓缓摩挲:“就是找你下棋喝茶,等会儿还想邀你一同赏鹤作诗,逐云追星。”

莫鹤生静静地看着他,满脸写着不信。

“京中出事了?”

林意之裹了裹自己身上的白狐大氅,春寒料峭,他身体本就不如旁人,总是穿得十分厚实。

“瞒不过你,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接过下人手中茶壶,替莫鹤生斟茶:“新帝登基,朝中风云迭起,司徒氏权势登天,父亲厌烦与之勾心斗角,后来直接愤而回营,让兵部尚书等与丞相周旋。”

“七王萧溟与我一同长大,本是个闲散王爷。此次摄政,虽无实权,但也成了各方争抢的香饽饽。司徒氏知我与摄政王关系密切,下了无数探子在我俩身边,只想抓我的错处,给林家致命一击。”

“我知司徒忠为人多疑,但提防到七王头上,是不是有些杯弓蛇影了?”

众所周知,七王萧溟从小到大就是个只关心风花雪月,胆小如鼠的酒囊饭袋,这也是他作为废太子的同胞弟弟,却还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因为他连给他亲兄长求情都不敢。

林意之不置可否,继续道:“我哪有心力去插手朝政纷争?光是处理好侯府事务,就够我受的了。恰巧,默儿军营上面的处罚下来了,免了军职回家思过,我便带他来你这儿散散心。”

“说到三弟,他人呢?刚才不是还在观战么?”

林意之掩唇咳了几声,摇头失笑:“他哪里看得懂棋,早嫌枯燥乏味,提着枪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