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鹤生这艘安了桨轮的船非常快,那艘挂着九瓣莲白帆的船本来已经杳无踪影 ,但很快又重新回到了视野之中。
莫鹤生别开船头,以迂回的姿态跟在后面,既不露头,又不会暴露位置。
梅星川已经挤到苏宝儿身边了,他虽然人不动,但是眼睛一直黏在苏宝儿身上,苏宝儿被盯得浑身不舒服,往莫鹤生的另一边委身躲了躲。
梅星川还想伸手把她拉出来,却被莫鹤生斜睨了一眼,只好作罢。
于是,梅星川隔着莫鹤生,对苏宝儿“笑容可掬”地说道:“苏姑娘,万蝶谷一别,别来无恙啊。”
梅星川全脸都裹着白绷带,苏宝儿看不出他笑容可掬,只觉得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着实看得渗人,于是紧紧攥着莫鹤生的衣袖,贴着他的臂膀探出半边脑袋,怼道:“你瞎啊,看不出我一身伤?无恙在哪儿?”
“苏姑娘,在下这几月的星川剑又有精进之处,姑娘可否对在下指点一二?”
“我怎么看不出你精进了,连那侏儒都砍不到,配得上我的指点吗?”
“苏姑娘……”
“烦死了,苏姑娘、苏姑娘的,你是眼里看不见别人了吗?”苏宝儿手指直接戳到了莫鹤生脸蛋,然后拉起莫鹤生的衣袖,把自己整个人挡住。
“梅大人,现下最要紧的是将倭人一网打尽,擒贼先擒王,那侏儒不得不除。”
莫鹤生见苏宝儿怕梅星川怕得紧,只好出言相劝。
谁料梅星川目中无他,两只兔子眼里只有苏宝儿一人:“苏姑娘若嫌烦,那便与在下一战,待战过之后,在下保证不再来烦姑娘。”
“哦,那你先去把那侏儒倭寇砍了,你若战赢了他,我就考虑一下。”
“此话当真?在下若赢了,姑娘便会再与在下一战。”
苏宝儿眼珠子往外转,看向天边:“我只是说,考虑一下哦。”
梅星川仰天长笑,猛一提气,只见小船猛地一抖,梅星川已经踏浪而去,犹如一道闪电,激起无数水花,直挺挺地往那侏儒的方向冲了过去。
梅星川一走,苏宝儿才得空跟莫鹤生说刚才在岛上发生的所有事。
苏宝儿想表达的,是这些倭人全部倒戈,是赵绝招来的。
可是莫鹤生在听完后,最关心的还是:“你真的没有事吗?”
苏宝儿低头把自己审视了一遍,她从来没有比现在觉得更好的时候了,即便身上满是伤,但却好像感受不到痛一样:“我好得很啊,你让我现在在船上翻三个跟斗都没问题。”
莫鹤生捏起苏宝儿的手腕,仔细替她把了一次脉。
只发觉她内息早已乱成一锅粥,两股内力交织冲撞,似是内里都要被掏空了一般,这脉象着实比万蝶谷那次还要离奇诡谲,按道理应该是将死之人的脉象,可是苏宝儿此时却活蹦乱跳,丝毫不见疲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此事了后,你同我回一趟万蝶谷。”
苏宝儿却没听清此话,而是看向了远方。
已经打起来了。
星光与黑影在远处海面上交错闪现,发出震耳欲聋的打斗之声。
苏宝儿摇着莫鹤生的胳膊,催促着他再开近一些。
海浪一浪高过一浪,皆因那远处的战场。
苏宝儿极目远眺,看不太清楚战局,忽见一条水龙被一剑挑起,以摧山毁地之势,猛然轰了出去。
白帆船受此重击,轰然碎裂,猛浪一翻腾,直接没过了船顶,残骸顷刻间被海浪卷走。
水龙轰烂了木船,后又向上扬头,之间那水龙前端正有一个拼命逃窜的黑影,正是那矮小侏儒,他的速度虽快,却逃不过这般的声势浩大。
水龙朝他张开大口,眨眼间便吞没了他的身影,再一甩尾,轰开百里之远,直接甩入附近一处小岛岸上。
水龙瞬灭,化成点点星雨。
梅星川合剑而立,只身置于水龙化成的大雨之中,披风残破不堪,身姿却挺拔如松。
他单脚立于一块在海上漂浮的浮板上,却如履平地,屹立不倒。
苏宝儿看着梅星川的背影,心中一阵恶寒,宛如无数在冰湖里冷萃过的刀子,在她心口反复横擦,却就是不拿利刃去剜,生生磨人耐性。
此时的她,和被捆在行刑架上,眼睁睁看着刽子手拿酒喷刀的凌迟犯人也没什么两样。
她现在心中只有两个念头。
一是,万蝶谷一役,她到底是怎么将眼前这妖怪一刀穿胸的?
二是,现在再来一次,她还能像当初一样,将这妖怪一刀穿胸吗?
突然,身边晃过一个人影。
那身影又急又快,直冲梅星川,但又好像不是冲向他。
直到那身影擦过梅星川后,梅星川轰然倒下,海水直接卷走了他,转眼间,便看不到身影了。
徒留船上二人瞠目结舌。
苏宝儿心里很清楚,此时不该去救梅星川。
梅星川是杀死九姑的凶手,是当朝宰相是非不分的打手走狗,还是死乞白赖非要和她一战的麻烦武痴。
他死了最好,死了就对她没有任何威胁了,而且九姑的仇也算是报了。
可是,可是……
九姑的仇也该由她亲自来报,而非假借他人之手。
说他是非不分,不过走狗,可这回围剿群盗,没有梅星川的玄使令,必然不会如此顺利。
苏宝儿心中纠结万分。
还是莫鹤生戳破了她心中所想:“他命不该丧于此地,恩怨纠葛也不该就这么人死即散。”
苏宝儿仰头看向莫鹤生,那双总是春水潋滟的眸子下是平定的湖底,坚定且澄澈,仿佛倒映着她此刻的心境。
苏宝儿点头道:“江湖儿女,一码归一码,他此刻捉凶遇难,你我路见不平,理应出手相助。”
就在二人决心救人时,日进忽然打断道:“少庄主,苏姑娘,刚才飞过去的那人,好像是地长使杜崎。”
“杜崎?那该是去将那倭人捉拿归案去了。”莫鹤生道。
苏宝儿挠挠头,忽地想起岸上杜崎对梅星川的百般阻挠,还有刚才杜崎一过,梅星川便倒下的情景,心中顿感不自在。
“玄之哥哥,你和日进去捞人,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宝儿!”
莫鹤生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苏宝儿的衣袖便从他手中滑溜而走,再一定睛,苏宝儿已从船上凿了块木板,立于其上,斜飞而出,借着大浪之势,一路追了上去。
这般莽撞,让莫鹤生看了,着急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苏宝儿一路追在杜崎后头,眼看着杜崎上岸后直奔倒地不起的侏儒。
那侏儒身体完全陷入了沙地之中,只有两只脚露在地面外。
苏宝儿上了岸,环顾四周,忽觉不对。
这里已是大梁外洋之地,这小岛不大,和雾西岛差不多大小,但是插满了旗帜和帐篷,俨然已是有主小岛。
这些旗帜琳琅满目,格式模样都有,有些旗帜上还缀有些像错别字一样,缺胳膊少腿的汉字。
地上还摊着颜料和白色帆布,帆布上赫然是画失败了九瓣莲。
苏宝儿可以肯定,这是倭人的据点。
但是,倭人明明有自己的旗帜,为什么要盗用消失多年的九歌图案?
忽然,沙地里的侏儒动弹了一下。
“杜大人,小心!”
苏宝儿出声提醒。
杜崎听了没有反应,反而伸手,将那侏儒拉出了沙坑。
他就和那侏儒手拉着手,随后回头看了一眼她。
“怎么追上来了。”
那双平平无奇的脸忽地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被发现了该怎么办呢?”
杜崎自问自答,只不过回答的声音,却和那侏儒一般尖细如孩童:“当然是杀了啊!”
杜崎握着侏儒的手臂肌肉一点一点地萎缩起来,萎缩逐渐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墨绿色的官服逐渐坍塌了下去,像罩在一副骨架之上。
萎缩一直蔓延到了此人的脖颈,脖颈变得又青又紫,仿佛所有的青筋血管都要爆体而出一般,他的头发也很快地灰败了下去,唯一不变的是那张平平无奇的大众脸。
即便他已经眼睛翻到了只剩眼白,但那张脸却一点变化都没有。
是易容。
苏宝儿可以肯定。
与之相对的是本来奄奄一息的侏儒。
侏儒身上那大面积的剑痕竟已不再流血,反而灰败的脸色又重新红润了起来,渐渐的,她感觉到那侏儒在长高,手脚都在不断伸长,逐渐长成了成年的人体魄。
忽然侏儒挣开了双眼。
她只觉眼前一花。
那侏儒已经近在咫尺。
电光火石间,一股冲力,将她往一旁狠狠推开,她耳边忽然听到轻微的一声“噗嗤”。
她忽地心下一沉。
苏宝儿在推力的作用下,于沙地上猛翻了两个滚,她死死将手插入沙地之中,稳住身形,奋力回头去看。
便见一道雪白的身影混着刺眼的鲜红,像一片纷翩的蝴蝶,折碎了翅膀,随风飘逝。
那侏儒又是一闪,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声。
那只被誉为无价之宝的神之手,就这么轻轻巧巧,极其脆弱地被折断了。
从指骨,一路到腕骨,肘关节,最后似是整个臂膀都被卸了下来。
苏宝儿惊骇非常,耳畔嗡鸣之声作响,她用尽力气大喊,确是半分声音也听不到了一般。
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思考。
满心满眼,唯独只剩那仿佛一碰便碎的白色身影。
“莫鹤生!!!”